十九節 暗殺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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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狄阿鳥見他扒拉一身雪,開波斬浪往自己身邊挪,生怕自己身上沾了放火時染上的氣味,連忙往後躲閃,快一拍,慢一拍地擺出兩團烏賊一樣的手,奸詐惜惜地說“不要激動,要鎮定,一定要鎮定,你看看我,對,抬起頭,對,看一看我,看到了吧?!神情自若,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是不是?!就算有人指著老子信誓旦旦給你說,他親眼所見,狄阿鳥偷偷來我們草料場放火,你會相信嗎?”
    王驢兒順著他回指的指頭抬頭,雖一團模糊中,仍容易想象。
    他抬起在雪地上按著的爪子在臉上揩兩把,欲止還泣“我。我怕……”
    他的聲音一陣含糊,到底是怕什麽,別人也不好聽清。
    老範過來勸,繞了一遭的趙過也從背後走出來,勸他這那。
    好不容易把王驢兒勸住,山坡上麵多出幾點火把,呼呼嘶嘶,人聲可聞。
    該是有人在往這兒趕,狄阿鳥不肯多說,拉上趙過,喊著“快救火”就走。王驢兒害怕來的人裏就有良長,一心想跟他們說清楚,急巴巴躥在一邊,不停回頭看,在一旁使勁地嚷“我們這兒值夜,向來都是一個老軍,兩個新人。老軍平時欺負我們,夜裏溫一壺酒,自己喝著,睡著,讓我們到外頭轉悠,今天晚上,天都黑了,趙良長突然到棚頭上,說哪一位長官得了匹好馬,那馬隻吃豆餅,要打發值夜的老軍給那長官送點豆料應急,見那老軍不肯,答應自己留下來頂替。我倆平時總吃那老軍的欺負,準備趁他一開始不肯去,不把趙良長放在眼裏,在趙良長跟前好好告一狀,說他欺負我們……”
    狄阿鳥趕來混煙、混火,沒空聽他說,把老範掇來一送,希望能走快點兒。王驢兒卻連忙扯住老範袖子,繼續講“趙良長說我們年輕輕,來這吃罪,家裏的爹娘不知道怎麽心疼,又讓我們吃酒,又讓我們吃肉,夜裏,還不讓我們出去,說‘其實不會出什麽事兒,要說偷,來偷一把兩把的窮人家,防也防不住’,非讓我們睡一個好覺。”
    老範很認真地聽他講,聽到這裏,忍不住埋怨“你們怎麽就不多長個心眼?!他是場頭,不督促你們勤勉用事就算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算了,能這樣?既然讓了,就反常,太反常,是不是?”
    王驢兒說“是呀。半夜,半夜,我醒了,一看,他不見了。那時候,陳小金還在睡覺。我怕良長替我倆去巡邏,連忙推他起來,一起出來,找不到就到處喊。過了一會兒,趙良長到我們麵前了,給我們有說有笑,一起回去。回去之後,他就有點兒心神不定,老出去。過了大約半個時辰,他說山腰上的哨樓著火。我們出來看,確實著了火。他要上去喊人救火,叮囑我倆,哪也不要去,免得真出了事,找不到我們兩個,說完,自己就上去了。”
    他哆哆嗦嗦,急躁地說“我倆站在下麵望,看著那火是越燒越到,心裏也替他著急,不知不覺就往上走了幾步,站在那兒,準備往回走,走到半路,我一陣肚子疼,就讓陳小金等我,自己到一旁的雪坳裏拉屎。剛剛拉完,搓了幾個雪蛋準備擦屁股,聽到陳小金喊了一聲“長官”。我心說良長回來了,得趕快完事,到跟前問問‘啥事’,‘有沒有燒死人’,一抬頭,一大串的黑影往山下走,我也沒在意,隻聽得陳小金問‘他們是誰’,隨即發出一聲慘叫。我聽得真,一下嚇傻了,根本沒敢出來。我們良長把小金拖過坳子上方,一腳蹬了下去,帶著下來的二十來人,一起走了。我還是不敢出去,生怕他回去找我,連我一起殺了,就一動不動地躲在裏頭。過了一會兒,我實在凍得受不了,才敢露頭,往下一看,草料場火著了,才知道他是敵人的奸細,哄我們,就是為了燒草料場。”
    人聲一下就近了。
    王驢兒更是害怕,怕他們良長就在裏頭,拉著老範就要跑。
    老範抗拒不住,急忙喊狄阿鳥。
    狄阿鳥把救火當成掩飾,救兩下就可以了,而把王驢兒當成給自己開脫的證人,同時也怕趙良長帶草料場那邊的人過來,自然不會為救火舍王驢兒不顧,回頭喊趙過一聲,護住王驢兒往草料場的外麵走。
    他一路追問王驢兒,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相對於背後要殺自己的人,趙良長也是個小人物,他會不會也會被殺人滅口?!
    這個問題很關鍵。
    趙良長一旦被滅口,加之失火,救火,必然毀壞更多的現場證據,想找滅口的證據很難,那時,王驢兒的指認變質,追查反而因幾句多餘的話,更嚴重地回指自己四個。
    他想到這裏,頓時決定,自己要提前走下一步,當即喊趙過一聲,俯耳吩咐“你帶他找老陳,我、老範迎回去,看看那姓趙的是不是還活著,免得被人殺人滅口。”
    他們在戰爭中形成相當果斷的決策效率,趙過不去要解釋,也不去預測危險性,立刻連提帶扯地拉過王驢兒,和他一分為二。
    老範卻比較麻煩。
    他有空的話會追問為什麽,沒空的話就一下伸直脖子,愣愣地看著你,同時不停開動腦筋,一副找不到內中緣由,寧死不從的傻樣。
    狄阿鳥還沒跟他說清自己的道理,就到了束手無策的兵壯麵前。
    這年月,草料場可是少求的好差,草料場有飼料,有草料,能養豬、能養羊,東西多,又不上台麵,沒誰查這裏頭的賬,吃空餉的戰馬和驢騾節能省下大量的豆餅,捏一塊,撚一撚,指頭上都流油,比幾十畝地的小財主家平常上桌的飯菜都好得多。
    來這兒不光不用到前線去拚命,還冷不著,餓不著,甚至不要怎麽幹活,幹活有發配的囚徒,有地方攤派的勞役,隻是忙時忙盯人,嫌時盯屯田農場,盯人家牲口圈,很多人不知道裏頭的出息,要進來,也不要怎麽打通個中關節,在整個雕陰城,那是最先滿額的好地方之一。
    現在到了冬天,除了輪到的人當值,其它人不是小賭,也是躲在屋裏抿幾口小酒。
    人都有閑功夫,厚茅草堵得結實,炕也不缺燒的,加得熱熱的,到了晚上,外頭的那些小打小鬧,根本就是耳朵觸不到的一陣風。
    望樓燒起來,山對麵的人使勁吼,半天過後,他們才肯動彈,出來一看,草料場到處著火,這才開始慌神,一個,一個,前前後後,撲撲通通往山下滾爬,到了跟前,一看火,哎呀,燒那麽猛,又不知如何應變好,隻好在熱氣裏發抖,因為害怕上頭一旦追究,連小兵也不放過,焦急叫罵。
    狄阿鳥沒來得及找個人問一句,立刻感受到四、五十號人急切找他們良長,所發出的“嗷嗷”動靜。
    他拉過老範,準備趁人還沒在意,往刺客可能逃走的方向追上一追,“替”這群方寸大亂的人找一找他們的良長,被一名什長攔住。
    什長不是出於懷疑,不是問先著火的望樓,而是認識老範。
    他清楚地記得老範曾經當過官,有見識,抓住了就不丟,大聲問“範先生,你教一教小的們怎麽辦,好不好?!求求您了。”
    狄阿鳥橫裏插言,問“你們良長呢?!”
    他問的太有氣勢,什長一陣恐懼,高亢大嚷“誰知道?!”
    狄阿鳥問“他跑了吧?!”他立刻危言聳聽“這火太大,一看就是救不下來,他還會在這兒等死?!依我看,早就畏罪潛逃嘍!他這麽一跑,你們呢?!你們自己想一想,上頭要不要追究責任,追究誰的責任?火燒了這麽半天,值夜的人在哪?!你們都在幹什麽?!恩?!是等在這兒,還是趕緊收拾、收拾,自己決定吧。”
    老範不明白狄阿鳥這個時候說這麽可怕幹什麽,連忙更正“狄小相公讓你們別傻站著看,趕快去救火……”
    狄阿鳥冷笑打斷,說“救火?!”
    他用手一指,問“救得下來嗎?!”
    老範眼皮連跳,看了看那席卷的火勢,半天通紅,忍不住往後縮了縮身。
    狄阿鳥俯身拍了拍老範的肩膀,大聲笑道“我說老範,範先生,範大哥,現在什麽時候?啊?!打仗呀,兵馬未到,糧草先行,糧和草多麽重要?然而,值夜是如此之鬆懈,以至於連敵人的影子都見不著,就被人家燒了,小事呀?!照這樣下去,仗還要繼續打嗎?!幹脆讓出雕陰城得了。將在外,權益機變,君命都有所不授,為了不讓這樣的事再發生,殺他十條、八條人命,豈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他臉色一正“如果良長是一條好漢,自知性命難保,敢於擔當,能保兄弟們無事,否則,豈有諸位無恙之理?!就算此事和你們無關,就算是良長通敵賣爾,你們又向誰傾訴?!聽我一言,回去收拾、收拾,得去且去,不去,則自求多福。”
    什長背後一寒再寒,周圍眾人也過耳顫栗。
    更多的人圍上來,終於有一個人問“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大家一陣慌亂,紛紛附和。
    狄阿鳥讚許,四處搜尋,看不到是誰在說話,舉起一隻手,等人聲靜過,宣布說“說這話的不該死,將來一定成器。”
    別人哪管某一個人能不能成器,一片追問。
    狄阿鳥就說“須諸位推舉一人,指揮救火;另指派二人,隨我去找你們良長!”
    眾人心有餘悸,不知道理,又不能當機立斷,狄阿鳥也不說透,隻是大喝“活命關節,你們都傻了不成?!”
    一條軍士撥人而入,目光沉沉,渾身上下透出了一股力量,用帶著感激的口氣請求“我來救火,你隻管挑人。”
    狄阿鳥斷定他是那個先問有沒有“別的辦法”的人,意味深長地勾一勾嘴角,點了兩個人就走。
    他斷定一個方向,追了上去。
    陳紹武的營兵已繞過深穀,往草料場而來,隔道而望,像一條火龍。
    狄阿鳥算一算時間,朝與所來隊伍相叉的另一個方向追。
    他確信這批人半夜不好入城,而不入城,天亮又無法入城,一定有一個甚至幾個接應的據點,而此據點一定要遠離草料場,就跳開大路,從一麵雪坡上橫切過去,果然在雪坡中脊找到成列的腳印。
    熄滅火把,沿腳印再追,上了一座山坡,翻過這麵山坡,是一片莊稼地,再往東,就是一條大路。
    狄阿鳥知道到了這裏,已經沒有追下去的必要了,於是,停了下來。
    他正懷疑趙良長不是死在身後某個隱蔽的地方,就是成功拿到錢,遠走高飛了,聞到風中送來一股新鮮的腥味,便給跟來的士兵說“你們的良長,怕是已經死了。”幾人似信非信間,他已抽著鼻子走到前頭。
    他們在不遠的田溝中找到一座人形的黑物,用腳碰碰,是個鐵塔般的大漢手抱一把長劍,跪縮著,看模樣像是自刎而亡。
    狄阿鳥是說什麽也不相信,然而翻來覆去,也沒找到他殺的痕跡,隻好推測,他被人以手握手,拿劍自後抹了脖子,再被提溜到這兒丟下。趙良長死在複雜的地形以外,不是偶然;敵方指揮借他畏罪自殺的假想,如此幹淨地消滅掉整個暗殺的痕跡?
    狄阿鳥發覺,對麵站了一個很高明的對手,不過,他也是萬萬不肯在這個層麵上,作一次不公平的決鬥的。
    輕紗批上來,一陣風吹過,這一夜,開始像夢一樣消逝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