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節 上了房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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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北邊各部族南遷不斷,擾戰連連。朝廷感受其威脅,加上朝局重整,促成整葺的各種條件,自然要花大力氣,進行布防,但反過來,南遷的部落見朝廷關卡日益增兵,受之震懾,又千方百計擾戰破壞,於是,他們雙方沿著一條條漫長的邊境,一天、一天壁壘森嚴,未見大戰,空自耗費。
    在這種耗費中,遊牧人是占了便宜的。
    他們如果沒有某種程度上的貪心,隨時可以跳脫出來。拓跋部就是想從對築壁壘的狀態中跳脫出來,不跳脫也確實耗費不起,就把朝廷周邊的土地劃分出來,給那些南遷的大、小部族,而自己躲在後方漁利。
    此次莫藏的出使,反饋回一個朝廷重來也鬧不清的事實,偽陳在上郡、高奴、以及洛、延兩道河穀,共劃了十餘大小部族,設萬戶,予實力最雄厚的五扈部大首領思達明一個害死人不償命的虛銜。
    萬戶官自然是個統攝的虛殼,但就目前來說,卻有利促成各部協商、往來的局麵,誰也不敢不聽思達明的。
    思達明頤氣指使,儼為一方諸侯,自覺得了好處,立刻防古匈國例,自請為“白羊達慕”,得到了拓跋巍巍應允,發誓要為他的大可汗統馭百族,拱衛河套門戶。
    一個多月前,他驅使各部攻打樓關,除了解除身邊的威脅,就是相信中原富庶,隻要越過幾座山就能得到糧食和美女,隻要打開南下的門戶,一切都可以盡收眼底。
    莫藏作為先禮後兵的使者,一開始被扣押,忽被思達明重新召見,訓斥再三,放了回來,似乎傳達了什麽。
    狄阿鳥印證過自己的想法,立刻道賀“恭喜王兄,賀喜王兄。”
    王統領有一種直覺,即便是陛下,對這些新鮮的軍情都未必清楚過,自己哪怕什麽也不做,直接上奏朝廷,朝廷也會重視,因而謙受了狄阿鳥的賀辭,合不攏嘴地說“這下知己知彼了,這下可做到知己知彼了。”
    狄阿鳥微笑地看著不斷看向自己的莫藏,再次說“恭喜王兄,賀喜王兄,奇功可建。”
    王統領愣了一愣。
    狄阿鳥說“此時不收樓關,更待何時。”
    王統領遲疑道“到時候了?!”
    狄阿鳥淡淡地說“一點沒錯,這一仗,隻要出兵,就一定可以奪回樓關。”
    幾個幕僚交頭接耳,忽然站出個小胡須的中年人,大聲反對說“你怎麽知道就一定能奪回樓關?!現在天寒地動,利我害敵,我不動,敵人則無計可施,而我一動,正中了敵人下懷。”
    王統領順口說“是呀。”
    狄阿鳥仰天大笑,說“事到如今,你們又膽怯了,覺得照這樣下去,敵人遲早是撤走,打樓關是走,不打也是走,打,有風險,不打,才是萬全之策,對不對?!”
    時近天明,行營裏正溫酒燉雞,狄阿鳥一彎腰,用筷子卸了隻雞翅膀下來,說“各位請看,這就是雞肋,看似沒有肉,卻很少有人扔得下。區區一肋,食之無味,猶無人撇棄,何況一關哉?!”
    他說“樓關,遊牧人冬天守著難,一旦撇棄,春天又要奪。換作各位,死傷數百換來的險要,都是說不要就不要的麽?!”
    眾人無以應對。
    狄阿鳥又說“遊牧人作戰,通常是走到哪,打到哪,打到哪,走到哪,整族來去,不帶給養,沒有離鄉背井之愁。思達明聯合諸部,卻大不一樣,各部抽兵,合並一處,兒子離開母親,男人離開女人,這樣出去作戰,打一仗可以,持久下去,人心不穩,士氣低落,而同時,思達明的想法和我們的將軍們不同,奪取樓關之前,根本沒有丁點兒長駐的籌謀,也沒有製定有效的給養計劃,所以,就現在而言,酷冬,補給,人心,士氣,碰壁,各種問題都來了,讓他們陷入到焦頭爛額的境地中,給了我們出兵反攻的機會。我們抓住機會,打他們,他們就會撤退、逃跑。
    “而我們此時不出兵,就會給他們機會,他們都是為打仗而生的,一切圍繞著戰爭,解決戰爭中遇到的問題,就是對他們生存的考驗,他們為了解決危機,能夠想盡一切辦法,做出一切犧牲,可以通過協商,留下一支小部族固守;可以拆除樓關再撤退,為來年回師掃除障礙;甚至可以,做出各位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幾個幕僚再次交頭接耳,已有人禮貌地說“小相公有點兒危言聳聽了吧?!”
    狄阿鳥哈哈又一陣笑,說“我危言聳聽?!要不要試試看?!”
    他慢吞吞地說“他們可以做出各位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比方說,幹脆孤賭一注,反複增兵,攻占雕陰,這樣一來,他們所麵臨的問題,就不再是問題了吧?!”
    周圍一下靜了下去。
    王統領狠狠地說“我嘣他們滿嘴的牙?!”
    狄阿鳥說“王兄呀,你見過拽上肉,還肯鬆口的狼麽?!”
    王統領沒再吭聲,走來走去一會兒,回頭問“那他們放莫藏回來幹什麽?!”
    這已經和他們爭執的問題無直接關係了,隻是作為王統領猶豫的一種見證。
    狄阿鳥也回答了,說“他們吃了幾場硬仗,在為談判打算。這也是咱先禮後兵的好處。”
    又一個幕僚連忙點頭,說“小人也這麽想,要是他們想乞和,我們不妨把話挑明,然後請示朝廷……,畢竟朝廷內外交困,需要綏遠。”
    狄阿鳥怒聲打斷“胡鬧。我說這麽多,都白說了?!”
    他沒有克製,喊出口之後才記得人家是王誌的手下,改口說“你以為他們想和談?!不對,他們是想白揀,我們先禮後兵,也給了他們一個錯誤信號,他們覺得我們有心求和,需要求和,打算漫天要價的。”
    王統領又感到意外,問“這些野蠻人,有這樣的手段?!”
    狄阿鳥說“笨點的,弱點的,都躺在荒漠裏,身上長草了。有的人看起來笨,卻不是沒有智慧,隻是普通人看不透而已。”
    他知道王統領還看不準,看準了也不是自己這樣說下手就下手,何況其中還牽扯到人家需不需要擔這個風險,就起了身,托辭說“大大小小住在別人家,不安頓不行,眼看天亮了,還是去看一看房子。”
    王統領卻不想讓他走,連忙說“急什麽,我不會讓小相公有後顧之憂,到了中午,我派人和你一道去。”他見狄阿鳥堅持要走,隻好說“莫壯士立下大功,還沒來得及為他置酒壓驚,這樣吧,我先讓人支給他點銀兩,置辦點像樣的衣甲,兵器,稍後,在營中為他看個職務。”說完,吩咐人取了五十兩銀。
    天都亮了,趙過幾個還在院兒裏合計報複大事。
    楊小玲見屋子不夠,他們大冷天,在院子說一夜話,連忙給他們熱了酒,讓他們到自己那間屋裏暖和、暖和,順道聽聽他們的說法,一聽之下,大搖其頭,生怕狄阿鳥回來,受他們慫恿,做錯決定,特意把老範請到柴房,說“範先生,您老都是做過官的人了,怎麽也不靠譜,和他們一起瞎鬧?!你要是真為阿鳥好,規勸、規勸他幾個,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咱咋就非報這個仇呢?!”
    老範怪臊的,解釋說“不是。我也不想讓他們陷進去,退一步說,不是為了讓老陳出麵的麽?”
    楊二嫂就喜歡聽這些,啥事不幹坐去旁邊,問“讓老陳出麵,老陳就出麵?!你沒見狄阿鳥怎麽掂折人家。再說了,人家惹不起老陳,人家惹得起他吧,就治他,他又能怎麽辦?!你這麽大把年紀,也是想什麽就什麽……”
    老範隻好低下頭,挨幾個娘們訓。
    楊錦毛也加了進來,老謀深算地說“老陳沒年齡,地頭也不熟,就算人家願意替咱出這個頭,事情也辦不好,幹脆你去找找鄧相公。”
    老範搖了搖頭,說“找鄧相公,隻會壞事兒,你們都看不出來,小相公,他是王將軍這邊的人。”
    楊二嫂立刻說“你不想去找就直說,拉倒吧。”
    老範歎了口氣,說“還是讓小相公看,行不?”
    楊二嫂冷笑說“讓他看,他能看什麽,我爹,這是看在他爹,看在國丈爺的份上才管他……讓他看,他就會惹事兒。我聽說了,縣裏馬上分屯,塞錢的留在縣南,不塞錢的留到縣北,就他,還是別搗別的帳,趕快湊點錢,活動,活動,想法留在縣南吧。”
    他們說著,說著,聽到院子亂糟糟的。
    楊二嫂連忙出來,見楊寶幾個小孩往柴房跑,當頭堵上“咋啦。”
    許小虎說“我幹爹要打人,阿過叔跳牆跑了,石骰叔上房頂了,老李正在跪走廊,讓我來找俺娘說情。”楊二嫂大吃一驚,橫移幾步,果然見石骰在自家房頂上站著呢,草廊底下,並排跪了幾個人,為首的正是李多財。她隻見狄阿鳥從房裏大步走出來,走到院中央,挺腹叉腰,大聲威脅石骰下來,咆哮一聲,大罵說“狄阿鳥,你個兔孫,你咋讓人站到俺房子上,有本事,有本事,你找穆二虎耍威風去。”
    狄阿鳥讓莫藏收下銀子,趕回家去,迎麵就是七嘴八舌。
    他怎麽聽怎麽覺得不照,就地發起了火,本來還火冒三丈,一看是楊二嫂,頓知不妙,大聲分辨說“我讓他上房的麽?!他自己爬上去的。”
    石骰連忙說“你不打我,我就上來嗎?!”
    楊二嫂立刻把指頭戳上狄阿鳥腦門,威脅說“你讓不讓他下來?!”
    狄阿鳥急切申辯“腿在他身上,和我有啥關係,有本事你讓他下來,你幹嘛找我,我讓他下來,他就下來,那他還上房頂幹嗎?!”
    楊二嫂說“我不管,你趕緊讓他下來。”
    狄阿鳥沒辦法,隻好衝石骰咆哮“你躲了初一,你躲得了十五麽?!你再不下來,你看我上去打斷你的腿不?!”
    說完,作勢就往牆跟前走。
    石骰大驚,連忙喊“楊大嫂,你看,他也要上來,他上來打我,說把房頂踩爛,就把房頂踩爛。”
    兩個人要是在房頂打架,確實是說踩爛就踩爛。
    楊二嫂上前一把,扯住狄阿鳥的衣裳,拽解釋,駐腳拖著,大聲說“讓你住我家裏不老實。”
    石骰頓時對楊二嫂的期望值提高,大聲說“楊大嫂,你隻要拽住他,讓我跑,我就告訴你件事兒。”
    狄阿鳥氣急敗壞,偏偏被楊二嫂揪住後背不丟。大人小孩,都在院子裏笑翻了,石骰一陣得意,順口嚷道“楊大嫂,你家死豬的事兒,知道不?那豬沒病,是被我們家大瓢把子一腳踢死的。”
    狄阿鳥一聽就懵了,心說“他娘的石骰,楊家二嫂知道豬被我踢死,得了麽?!”
    果然,楊二嫂瘋了一樣,抓了上來,幾個來回,抓了狄阿鳥一脖子血痕,喘回氣,往地上一坐,摟住狄阿鳥一條腿,哭喊說“給你吃,給你住,還貼你個小媳婦,你個天殺的,打死我們家的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