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節 主辱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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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老範聽得院裏鬧得猛烈,心裏擔心,抬腳就要出去勸說,楊小玲喊了他一聲,微笑說“阿鳥厲害起來,也隻有我嫂子這樣的人克得住。我嫂子鬧厲害了,我哥治他,惡人自有惡人磨,你去,根本攔不住。”
    老範就怕狄阿鳥受不了楊二嫂的氣,上了脾氣,動手打楊二嫂,鬧個一發不可收拾,見楊小玲一點不擔心,安心不少,趴到柴房門口看上一會,果然是那麽回事兒,楊二嫂是越鬧越發厲害,狄阿鳥是越被鬧越不見脾氣,兩個人,一個蠻橫無禮,一個是和顏悅色,一個是把撈亂揪,一個是抱頭藏尾。
    要說碰到楊二嫂這樣的潑辣婦女,抓死了糾纏,泥人也會起三分火,偏偏狄阿鳥血氣方剛的年齡,就是能做到不瘟不火,和聲低氣。
    他慢慢佩服起狄阿鳥來,回頭給楊小玲說“小玲,你二嫂,到底能要鬧到什麽時候?!”
    楊小玲說“她鬧累了,就歇手了。”
    老範說“小相公怎麽說也是個有身份的人,被她這樣纏著鬧呢,以後,還能出來見人麽?!你還是想想辦法,讓她罷手吧。”
    楊小玲說“我二嫂不想阿鳥一家子這樣住下去,找個借口而已。我爹、我娘心裏都明白,知道她在鬧啥,都怕攔她她把話挑明,這會兒,沒誰敢讓她罷手的,別管她,讓她鬧吧,使勁地鬧。”
    老範這才知道老楊家人為啥光站在一邊喊,不出力阻撓,連忙說“小相公知道嗎?!”
    楊小玲說“阿鳥心裏怎會有數,這才讓著她。也隻有阿鳥這樣讓著她。阿鳥欠我們的家的嗎?!我家有今天,不是仰仗著人家國丈爺。國丈爺和我們既非親又非故,為啥肯管我家的閑事?!說出來也不怕您老笑話,有些人,就是勢利,看著阿鳥家世中落,心裏就不待見了,不是害怕受牽累,就是害怕吃虧,其實也不想想,逢年過節,就我爹給人家國丈爺家送的三瓜兩棗,人家何曾看在眼裏?不還是因為有我,有阿鳥,人家才肯走動?!”
    老範連忙問“那小相公和國丈是啥關係?!”
    楊小玲淡淡地說“也沒啥關係。”
    老範什麽也沒問到,有點兒不甘心,又說“小相公家道中落隻是一時,我從來沒見過小相公這樣的人中龍鳳,出將入相早晚而已,恕老朽愚鈍,不曾得知小相公父尊名諱,不知能相告一、二否?!”
    楊小玲遲疑了片刻,說“老大人隻因冤案未平,不便相告的。先生要覺得阿鳥和您論交是出自真心,請別嫌他不懂得禮數,多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他哪點都好,就是沒拘束,動不動就闖禍。”
    老範終覺楊小玲是因為知道自己的提議,而一個婦道人家,有一廂良好的情願,卻摸不透人世險惡的,隻想讓狄阿鳥學人家聖賢,所以一再譴責自己,不由歎息說“我活了一大把年紀,總覺得遇到了小相公才遇到了知己,萬萬不會教唆他作惡,可這世上,勾心鬥角的事太多,相互傾軋的事也太多,人人相爭,人人相殘,誰也不好隻是勸友舍生取義吧。我一輩子醉心於玄學,並不擅長權謀機變,因為和小相公相投,為其作想一二,也沒有那麽讓人不齒吧?!”
    他慢慢地說“你們女子並不知道男兒把什麽看得輕,把什麽看得重?!沒錯,當年韓言子忍受胯下之辱,可韓言子忍受胯下之辱,得到過多少人恥笑,多少人輕視,過往今人,多說其成於忍辱之舉,卻不知忍辱,與其所成功業並不相幹。他名留青史,不是因為他受過屈辱,而是因為他的雄才大略,用兵如神,關那些恥辱何事,還被天下人所輕視,差點兒懷才不遇。想想小相公吧,他文武雙全,威德天彰,也許哪天就會封壇拜將,卻被鄉夫田老圍毆於田間,毀詬於眾口,正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即便是一怒拔劍,也沒什麽奇怪的吧?!”
    楊小玲吃驚說“先生的看法與別人都不相同。”
    老範說“我起碼和小相公身邊的人看法相同,都覺得小相公不是池中之物,一旦蒙受了恥辱,就有普通人不能比的損失。小相公為人豁達,自己也許不覺得,可是,我們……我的想法,已經夠溫和的了,隻是利用老陳的職位嚇唬嚇唬人罷了,那些窮鄙之輩是吃不住的,他們一定會連滾帶爬地來求饒。”
    楊小玲說“可是,你們不是說,他們要是不吃這套,就想法定他們為謀反,全殺完嗎?!”
    老範笑了,說“他們受得了這一嚇嗎?事情已經過去了,他們難道不威,寧願被殺頭,也不願意低頭?!”
    楊小玲啞口無言,著急地說“可是這麽做,是不對的呀。”
    老範舉例說“如果當今天子走在街上,被人辱罵,因而殺人,合不合情理?!”
    楊小玲點了點頭,說“這是謀逆大罪,起碼也要滅門。”
    老範反問“朝廷官員行走迥避,有人大聲喧嘩,被人當眾鞭打……”
    楊小玲打斷說“可阿鳥不是天子,也不是命官。”
    老範說“天子,命官都是為了維護他們本身的威嚴,凡人就不需要了?!就是錯的嗎?!對錯,不能簡單地做論斷。就像現在,小相公被你家嫂嫂這樣扯拽,侮辱,對於他本人來說,是一種踐踏,對他家裏的人來說,對那些叫他主公的人來說,更是一種作踐。”
    他用手往外一指,說“有句話叫做主辱臣死,說遠也遠,說近也近。一開始,大家覺得小相公這樣驕橫的人也有受氣的時候,還覺得新鮮,都站著看笑話,可久了呢,現在呢,你聽,整個院子,是不是突然靜悄悄的了。你得知道,這每一刻,大夥都在看著小相公,隻要他皺皺眉頭,就可能有人忍不住跳出來,向你嫂嫂動手。”
    楊小玲打了個寒蟬,牽強地笑笑,說“先生說笑話呢?!”
    老範搖了搖頭,說“再過一會兒,也許會有人求你的嫂嫂住手,如果是他的妻妾,也就罷了,如果不是,而你的父母還不製止,你的哥哥,還不趕回來,他們就會跪下來,說不定還會給你的嫂嫂磕頭,磕到滿臉是血為止,那個時候,隻要小相公沒皺眉頭,仍然是什麽事都沒發生,可你想想,成了那個局麵,是不是也算什麽事都發生了?!”
    楊小玲被說得毛骨悚然,猛地走到門邊,隻見大人,小孩都在院子裏站著,個個皺著眼睛,眼神裏都帶上了不忍視的閃爍,那些女的,圍繞狄阿鳥的兩房妻,而自己的父母,卻站在李多財麵前擺道理。
    她到了跟前才知道,阿狗又找楊蛋打架了,理由是“你阿娘鬥阿哥,我打你。”阿狗找楊蛋打架就算了,他也打不過,可有個叫阿瓜的小孩,上去幫忙,把楊蛋按倒在地,楊三小踢了那個叫阿瓜的小孩一腳。
    幾個小孩鬧咧咧,要跟楊三小過不去,莫藏咋不小心,又踩了楊三小的腳,兩個人差點打架。
    老兩口不怕那邊,那邊再怎麽說,阿鳥不跟楊二嫂一般見識,楊二嫂一介女流,也怎麽不到狄阿鳥。
    他們怕的,是他們家老三,怕兩個後生在這兒毆鬥,正在郭川等人的拉扯下說這說那。
    有了老範,楊小玲卻把關係理透了。
    她心裏清楚,莫藏踩楊三小一腳,那肯定不是不小心,那邊不消停,這邊就不會消停,自己爹娘和幾個拉架的,根本就不知道問題在哪,再過一會兒,真發展到那種程度,這邊楊三小和莫藏肯定要打起來,誰勸,誰拉都沒用,於是一到跟前,就直棱棱地說“爹,娘,你們到底還管不管我嫂子吧。”
    楊錦毛有點兒不敢相信,因為狄阿鳥的妻子沒一個吭氣,那個李家小姐眼淚汪汪的,也是站著沒吭聲,而心疼的,衝出來的竟然是自己女兒,他覺得這簡直讓人看笑話,慢吞吞地說“阿鳥越讓她,她越上臉,我也管不住呀。”
    楊小玲向四周看去,又緊張又衝動,脫口就喊“你管得住,你再不管,我讓阿鳥還手打她。”
    這句話激怒了楊三小,楊三小張嘴就罵“,浪媳……”
    他還沒罵完,他娘上去先賞他一巴掌,楊三小挨打,感到無比憤懣,就想拿姐姐出氣,上去要打楊小玲。
    李多財上前一個箭步,一推他胳膊,正正指在他鼻前三寸,大喝道“我看你敢碰你姐一指頭。”
    石骰不知道什麽從房子上下來,卻忘了挑起事端的就是自己,大聲就喝“打他,教他打他姐。”
    郭川背個身,死死把蹦跳的楊三小護住。
    這邊楊家老兩口,看人要打自己兒子,護犢心切,哪裏還管得了從院子鬧到院外了的楊二嫂,轉罵楊三小不分大小。楊小玲越急,他們越護。他們越護這邊,那邊就越沒人管。狄阿鳥死活逃出院,在外頭跟楊二嫂說是非,要賠豬,而楊二嫂卻在外麵罵街,惹來一群圍觀的街坊鄰居,連工棚的人都跑出來勸架。
    楊小玲簡直氣瘋了,正要出去和自己嫂子打一架,結束事端,隻見麵前那個叫“阿瓜”的小孩,雙膝一彎,撲通跪到了自己父親麵前,她心裏本能地一顫,隻聽那阿瓜哭著說“大爺,你別讓你家的大嬸再罵我阿爸了,我求你了,我給你磕頭。”
    楊錦毛還沒有醒悟,上去把他抓起來,連聲叫著“孩子,你看這孩子。”
    “撲通”一聲,楊漣亭當麵跪下了,一頭杵下去,大聲說“大爺,你行行好,讓你家媳婦別罵了,我給您老磕頭了,給我家主公留一分臉吧。”
    楊小玲血猛地往頭湧,心裏大叫“天哪,真成了這樣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