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節 千金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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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雕陰的雪泛濫而且多變,忽然天女散花般,溫柔不迫地落下來,伴隨著晨曦中晦澀的光線,完全變成少女心中綺麗繽紛的春夢。
李思晴早早起了床,出來一看,矯情把丫鬟棒槌給轟起來,當院鋪開筆墨紙硯,在眾人的驚訝中充斯文。
狄阿鳥記得自己這媳婦經常坐下畫山畫水,卻每張都是一山近,一山遠,幾棵鬆樹栽溝邊,在長月時,還曾給自己描幅肖像,揉了幾百張上好的宣紙,才畫了一個半人半鬼的刺蝟頭,天份和技巧還不如畫畫地圖,建築,偶爾描兩筆工筆的自己,心中哂然。
哪知不消片刻,楊蛋,阿狗倆小孩就沿她湊成高低一排,攤紙搶墨,一起畫畫。阿狗在許小虎的幫助下,畫了自己的狗,三條腿一身雪白,兩眼包子般大;楊蛋在楊寶的幫助下畫了一頭豬,豬尾巴又粗又大,上頭全是毛,一起拿了讓楊小玲看,楊小玲沒工夫,喊了狄阿鳥,狄阿鳥連忙把倆人誇一遍。
阿狗不撒手,督促著狄阿鳥,把他拽出去,也讓畫,狄阿鳥也就應付著塗鴉。
愛馬的神姿躍然心頭,他是一發不可收拾,揮手下筆,筆墨酣暢,寥寥數筆,一匹勢不可擋的奔馬四蹄騰空,躍在紙上。阿狗大喜,索要了去,撐開上邊兩角,跑來跑去,到處讓人看。趙過把他抱起來,記得阿鳥要去賣馬,心中黯然,跟阿狗說“你阿哥今天就會把咱們家的馬全賣掉。”
阿狗出生到現在,不知道多少人告訴他馬兒是人最好的夥伴,記得自己一次次站在麵前,打量起這些夥伴,有年老的,有受傷的,有剛剛出生不久的,眼睛圓溜溜的,也打量自己,好像自己養大的小狗,好像自己的親人,卻要被別人拉走鞭打,幼小的心靈裏隻覺一陣被什麽刺透的難過,一下子不見了笑容,喃喃地要求“不賣馬。”
趙過覺得阿狗好懂事,不由一個勁兒歎氣。
阿狗從趙過懷裏下來,幾乎要哭出來,一口氣跑回到狄阿鳥身邊,抓住了狄阿鳥的褲腿,聲嘶力竭地喊道“阿哥,不賣馬。”
狄阿鳥仍然在畫他遠去的愛馬,心頭一顫,筆尖一頓,卻是一動不動,一抖不抖地樹筆在那兒。
身邊的狗搖了尾巴,伸出舌頭阿狗。
阿狗被它驚到眼睛,就用另一隻手,狠狠地打到它臉上。
狄阿鳥隻覺得自己有點兒沒法給孩子交代,有點失神,有點愧疚,極無奈地說“咱們家沒有錢了呀。”
阿狗拽著他的褲腿,使勁抖,最後幹脆一摟,趴到上頭,在褲腿上磨牙。
狄阿鳥隻好把他從腿下掏出來。
這時,飯菜早好了,收了攤的李思晴迫不及待地喊“阿鳥,趕緊吃飯,吃了飯別耽誤賣馬。”
但凡中原人都知道,家裏養豬,養羊,趕出去賣,換了錢回來,能買許多平時渴望得到,卻不能買的東西,大人、孩子會因此感到高興。然而那些塞外人卻是不同,對他們來說,錢是什麽?錢就是牲口,就是牛、羊、駱駝,而馬和狗,卻是夥伴和發家的資本。
狄阿鳥朝她看去,發覺她有一種歡天喜地的督促,心中不禁感到悲哀“我們兩個人的成長大不一樣,她覺得該歡喜的一件事,卻不知我心中怎樣的難過。”
他胡思亂想著,草草吃完飯,和趙過一起要走。
阿狗隻覺得他出門賣馬,死死扯住不放,扯不住,抱著他的一條腿,趴在雪地上不起來,兩眼含淚,嚷著不讓賣馬。
李思晴卻是迫不及待想跟著去,去見見那個一直想見,見不著的傳奇少女,就哄他說“你哥把馬賣了,給你買好吃的,你想吃什麽,給你阿哥說。”
阿狗“哇”地一聲哭了,說“我不吃。我什麽都不吃。”
楊小玲知道他皮得很,很少哭,有事哭也是光嚎嚎,今兒卻見他眼淚噴泉一樣下來,怎麽抓也不能從雪地上抓他起來,心疼不已,連忙給狄阿鳥使眼色,說“你哥不去買馬,人家逗你才說的。”
狄阿鳥卻不肯對他撒謊,說“馬不是你的,你再哭也沒用。你拉我,拉著我也沒用,我人在這兒,照樣可以讓人家去賣呀。”
大人們責備狄阿鳥不會變通,眼睜睜看著阿狗趴在地上哭。
狄阿鳥卻很頑固,心中發酸地想“賣了就是賣了,騙了他一時可以,卻沒法兒長年累月地騙下去麽。他要哭,讓他哭一哭也好,將來也好知道,我們一家人,曾經被人逼得連一匹馬都不能有。”
他甩開阿狗糾纏,和趙過一起走到外邊,消失在街頭,耳邊還是響起阿狗的哭聲。
哭聲督促他記起一句在草原上流傳的,最為刻骨噬心的誓言“若複報仇,男女禿癩,六畜死,蛇入帳。”
對他來說,這句誓言因為仇怨的複雜而失去了神聖的意義。
他覺得自己應該把自己的仇恨轉移到複興家業上,於是一再用自己是雍族告誡自己,但複仇的習俗,恩仇必報的性格,是遊牧民族做人的準則,但凡不遵從的人,都被會草原人撇棄,輕視,冠以膽小卑劣的頭銜。這也是始終纏繞在他心頭上的一根刺。
他也是為了自保去賣馬。
一步一步地走著,他覺得幼弟的哭聲是在羞辱他,讓他知道一個四歲的孩子都知道,馬不能賣,而他卻連一個四歲的孩子都不如。
他一聲一聲歎息,矛盾重重,幾乎要想放棄自己的決定,然而,行市卻已經到了。
不少人賣馬的來得更早,十幾人馬堆在一處,簇擁著說話。雖然雪細如粉,那些人的襖上還是一片一片地露白。
自己家的人還沒有牽馬過來,狄阿鳥也不感到心急,往周圍打量,發現另外一處,也站了幾個人,看起來像是買馬的商人,都盯著這邊一堆人看,時而有人走過來,向賣馬的打招呼,卻沒有一個人肯搭理。
狄阿鳥感到奇怪,碰了碰趙過。
趙過沒有上前打招呼,小聲地提醒說“你看,那個是小姐。”
狄阿鳥側目看去,隻見樊英花站在一個棚子裏,注視著這邊賣馬的,竟沒留意到狄阿鳥二人。狄阿鳥猶豫了一下,老遠一喊“陸公子”,走了過去。
樊英花發覺是狄阿鳥,走到棚子的這邊兒,等狄阿鳥到身邊,迫不及待地問“你在京城做生意,有沒有聽說過一家姓田的商人?!”
狄阿鳥覺得她是在問田小姐,想了一想,說“京商有一家名聲比較響亮的田姓商人,不過卻是經營藥草的。沒進京之前,我就聽說他們和反複無常的田文駿沾親帶故,在北方大量買進人參和麝香,很有實力,想不到世界一變,也跟著轉行了。”
樊英花別有用心地說“明目張膽地和咱們搶生意。”
她怕狄阿鳥不能理解,低聲說“馬市上的生意一向由鄧相公控製,他們卻不放在眼裏,來頭一定小不了。”
狄阿鳥頜首一笑,說“人家在這兒不過是順手撈撈而已,幾天一過就走了,對你們也沒有大損失不是。”
樊英花點了點頭,說“沒錯,不然,誰也不會由著他們。”
狄阿鳥說“聽說這田小小姐才十三、四歲,怕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吧。”
樊英花搖了搖頭,說“你別小看這位田小小姐,手段毒辣得很。本地馬價一向平穩,他一來,就以選千裏馬為幌子,以略高於我們的價格,拚命地買馬駒,這幾天,足足成交三十匹馬駒,二十五好馬,本地禁了關防,五十匹馬的數目,差不多是能買進馬匹的上限!我聽說她和你嶽父家的黃姓有點關係,今天特意來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
狄阿鳥無來由記得自己在倉州買棗核的事,回頭看看那些一心等田田小姐的人來收馬的賣馬人,笑著說“要怪,怪你們那位鄧相公,死壓馬價,不然不會讓一個外地人衝擊行情。”
他伸過頭去,在樊英花耳邊小聲說“姓鄧的是不是在走私馬匹和軍械,盡快幫我查一查,我要抓著他的證據,關鍵時保命用。”
樊英心照不宣地點了點頭,向四周看一看,指著一個方向說“田小小姐的人來了。”
狄阿鳥扭頭看去,隻見幾個人由遠及近,當中一個身穿絲綢的,披著的袍子金輝碧光,近了再看,那衣袍以碧為心,以黃綢為邊,黃雖不是明黃,卻鍍一層虛假的銀絲,亮晶晶的,而那對襟的前後碧心上還分別繡著一半元寶。
對普通人來說,這種穿著不啻於一次視覺上的震撼,奢侈而且財大氣粗。
這人手中還舉片綢布,狄阿鳥走到跟前,看見“奉旨采辦”四個字,又是一陣震撼。
他不懷疑這“奉旨采辦”的真實性,因為“奉旨”兩字,假冒是要殺頭的。
可卻不是完全沒有問題,要是“奉旨”,那就不用來這樣來市場采辦,到地方衙門走一趟,被地方官員,豪強,掌櫃的請著吃喝,而該置辦的,也就置辦了。這人,怎麽退而求次,跑到市場上來吆喝呢?!
他奇怪著,猜測著,眼前突然一亮。
當著樊英花的麵,他吐了一口說“娘的。我說怎麽這麽熟。還能千金選好馬?”原來那個舉牌人的旁邊站著他認識的馬小寶。那馬小寶,就是他倉中認識的糖葫蘆人。見到這個糖葫蘆人,他立刻斷定,這個選馬就是活用了自己的選棗。
馬小寶也看到了他,大概是想裝作沒看見,卻又裝不出來,張了張嘴,往一旁走去,狄阿鳥連忙跟過去。
馬小寶很快停了下來,跟他說“黑掌櫃的叮囑,不讓我們去找你,見了你也不要跟你說話,可我怕你生氣,就……”
狄阿鳥愕然反問“黑掌櫃?!黑明亮,他,你。”
馬小寶說“我帶著你給我的錢回家,越發不想留在家中,就托人花錢轉辦了關中戶籍,帶著我娘子一起遷進關了,去找您老人家,沒有找到,黑掌櫃的就收留了我,說是在暗處為您打理生意。小的沒來由信他,可生計沒個著落,也迫不得已答應下來……誰知道過不幾天,不知道哪裏冒出來個厲害的小丫頭片子,遊說謝先生,謝先生就把你的產業賤價作給了她。這黑掌櫃的,也迫不及待地改換門庭,做了那丫頭片子的人。”
狄阿鳥半信半疑,用力抓住馬小寶的肩膀搖晃,問“你說的都是真的?!”
馬小寶苦笑說“我騙您不成,這小丫頭太過厲害,人家都說她進京時身無分文,帶個丫鬟,要飯要去的。可誰知道,她就能搖身一變,趁著您老不在,利用黃行首和兩位謝先生相爭,湊上來五千兩銀子,把您老名下的產業全買了去,勾結上黃行首,四下收購產業,並慫恿黃行首與朝廷協商出好幾個合同,開創‘三分堂’商行。”
狄阿鳥不由倒吸一口寒氣,問“哪裏來的小妖怪?!大謝,小謝,都輸到她手裏麽?!你見過她沒有?!”
馬小寶說“見過,就是個小丫頭片子。不過她規矩大得很,好多權貴也是想見也見不著。人人都說,她是進寶仙子下凡,半個財神爺。”
狄阿鳥怎麽也想不通,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怎麽能將大謝小謝玩弄於股掌,而且也不信,黑明亮竟然歸附,他旋即想到墨門,恨恨地問“墨門在老子背後動手了麽?!不然單憑她一個小丫頭,怎麽可能。”
馬小寶向四周看了看,表情神秘地說“說來也奇怪,這一次她也來了雕陰,除了給官府送兵器、送戰馬,還想在這兒立上一個櫃,要是沒有意外,我肯定被留下,到時就可以陪伴您老人家了。”
狄阿鳥神色一斂,恢複平靜,淡淡地問“小寶,那她現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