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節 田小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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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馬小寶有點兒吃不住狄阿鳥的問話。
他完全明白,即使不明白,也很容易站在狄阿鳥的位置上設身處地去想,在這個世道,想幹出點什麽事業是多麽的不容易。錢財雖從某種角度上看,亦不過是身外之物,可每一分、每一毫的得來,不都耗盡凡人腦汁,浸泡著血汗和淚水,自己麵前的,雖然現在不是,但仍然在自己心目中占據東家地位的這位,好不容易在京城謀得幾處產業,卻因為一個重婚的理由被朝廷流放,從而被一個來曆不明的小女孩趁了機巧,不知靠了什麽樣的勢力,落井下石,奪個一幹二淨,誰突然聽說,不想第一時間衝到對方麵前,暴躁拚命。
沒錯,眼前這位爺是幹大事的,也許不會直接動粗,但也不免迫不及待地衝過去,看一看是何方的神聖才對。
這節骨眼上,正應該是狄阿鳥肝火升騰,無法冷靜的時候?!自己告訴他,他會不會衝過去?!一旦衝過去,到底會發生什麽樣的事兒,對自己有什麽影響?
馬小寶猶豫了幾猶豫,咬牙忍住畏懼,把話含在舌頭尖上,曲笑勸阻“爺。這事兒,還得從長計議……”
狄阿鳥抓住他的衣襟往上一提,湊頭逼視,馬小寶立刻感到自己的腳吃勁兒。
他轉眼感覺自己離了地麵,口中“哎呀”驚呼著,慌亂中對正了狄阿鳥的眼睛,隻感覺自己收在舌頭尖內的話不住往外跑,怎麽也咽不回去,眼看著狄阿鳥想要的答案就要脫口而出。
樊英花自一旁走來,按在他的腕上,輕輕地征求“賣馬沒有這個賣法,有話好說。”
她也帶著對田小小姐的好奇,乍一看,狄阿鳥已經掂了人家的夥計,卻不知道馬小寶和狄阿鳥的關係,想當然了一回,匆匆來到,摸出一塊銀角子,微笑著遞去,說道“這位兄弟,我這朋友隻是對你們東家好奇而已,要打聽一二,決不會對你家主人不利。你想想呀,你家小小姐如此年輕,卻富有而才絕,同是生意人,哪有不想知道她來頭的道理?!”
馬小寶得了機會,連忙把不由自主要回答的答案咽回去,發出“咕嘟”一聲,他卻又不知說什麽好,疑惑地看了狄阿鳥幾眼,瞎話連篇地說“我也就是一個跑龍套的短工,短工,我上頭的人就那個,你看著呢,那個穿金戴銀的,他上頭也有人,那才是掌櫃的呢,這小小姐管著的掌櫃的,沒有十幾也有二十幾,你說,你說,我這樣的小人物,能跟您老說些什麽?!”
樊英花覺得也是,正要放過馬小寶,卻發覺那穿黃綠明綢的胖個子站在場裏,神色焦急,一直往這邊看,她頓時明白了什麽,哂地一笑,說“你是說,你聽他的?我怎麽覺著,是他唯你是從。”
趙過那心裏都是火燎、火燎的,不願意繞圈子,碰碰狄阿鳥。
狄阿鳥也火燎、火燎的,毫不猶豫地說“小寶,別打馬虎眼了,這是自己人。”
他回了個眼色,立刻上升到另一個高度,不疾不徐地說“這也是考驗你對我忠誠的時候,說不說實話,爽快不爽快,那就看你我是不是隔著心。”
趙過趁機橫眉,一把把馬小寶拎去,跟狄阿鳥說“黑明亮這畜牲都見風轉船(舵),這小子也肯定早跟著別人屁股後麵跑,見了咱害怕,才說這說那,他沒實心,弄死他得了。”
狄阿鳥來不及往下演,馬小寶上上下下就軟透了。
是呀,謝先生,黑掌櫃都能跟著別人跑了,誰說自己不能,今這麵兒一見,自己要說不出個六九來,話不言盡,鐵定被老東家誤會。
老東家誤會,也許會給自己個機會,可看他身邊這人,見風轉舵說成見風轉船,一臉棱像,保不準一言不合,就給自己大苦頭。
他心說我要是真跟著別人跑了,這也不冤,可這自己人在心不在,反過來再被老東家給誤會,手這麽一重,給掐死,掐斷,掐哪點不好來,那也太冤枉了。
他一個心驚,就倒豆子一樣表白“爺,我真是生活所逼,現在也見著您了,您一句話,讓我去殺黑明亮都成,您老可千萬別誤會我呀。”
他市井裏爬的,真心加上圓滑,躬身就往地下縮,縮下就紮個磕頭的架勢,口中冒著讓人聽著假的肉麻話。
狄阿鳥無奈地給樊英花搖了搖頭,問“她現在,到底在哪兒?!”
馬小寶說“她出城了。”
樊英花冷喝“你騙人,這什麽時候,進城出城由得了她?!再說她一直深入簡出,愛擺架子,很少以麵目示人,也沒出城的道理。”
馬小寶看向狄阿鳥,著急申辯說“真的出了城。她是不大以真麵目示人,有什麽事兒,都是讓個女掌櫃出麵,可這回,她真的去了,她想在這裏辦個軍馬場。”
狄阿鳥半信半疑,樊英花卻全然不信,說“軍馬場?!她辦得好?!”
馬小寶說“她不是和黃行櫃勾搭成奸麽?!爺還記得您那家貿易行麽?!不知道怎麽回事,您老被流放後,那些草原人不大認它,生意一落千丈,直到那小女孩上門,請一些會說胡話的人,才有起色的呀,小的有時候想,謝先生是不是實在沒什麽辦法才出賣您的?!哦,聽說口外的駿馬將來會源源不斷地送到,她就跟黃行櫃合作,與朝廷做軍馬生意,半數的軍馬將靠他們供給呢。陛下為此召見黃行櫃,給他一個官,隨後又給他加了個官,對,這個官名我還記得,說是什麽軍機,軍機參預,大發了,要錢,朝廷給他們造幣,要人,朝廷給他們通關節。”
狄阿鳥和樊英花麵麵相覷。
趙過說“朝廷難道還成他們家的了?!”
馬小寶苦笑,說“那可不是,田小小姐打京城來,一路住的都是驛館,縣長待遇。”
狄阿鳥知道這待遇,規格,事大事小什麽的,馬小寶大多是聽別人說的,也沒分析過,以他的水平,說到這兒也描述到頂了,給人的感覺是,這田小小姐根本就是朝廷的代言人,是朝廷要公用私櫃,找上了黃行櫃,給他了個虛官,給他了實惠,讓他去給為朝廷跑腿,跑軍馬,跑戰爭物資。
狄阿鳥甚至懷疑,這田小小姐,秦綱的女兒吧?沒錢了,朝廷給她印錢。
不過?!
也沒有不過。
秦禾雖然笨一些,幼稚一些,可她真要出格,蹦出來幹這些事,她自然不缺她父親給她的好幕僚,這些幕僚,不可能全是一大票木料,有一兩個幹練非凡的超才,出什麽成績,也就不足為怪了。
相對於墨門,恐怕也隻有朝廷的參與,朝廷的公信力,才能解決得了黑謝二人,黃掌櫃,甚至遊牧人各個所需的一切。
狄阿鳥推翻第一次的假設,站在第二次的論斷上,一陣一陣心涼,心說“朝廷對我了若指掌,謝先生跑不出他們的視線,是因為他一直隨我露麵,可這黑明亮?!他竟然也沒有逃出鷹犬的眼線,所有自己以為放在暗處的東西,其實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我這一回,那可是滿盤皆輸了,一個不好,不知是多少兄弟的性命呢。”
他不由感到灰心,氣餒,喃喃地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自家人牽著馬從行市前門進來,趙過一轉身看著,衝上前去,在樊英花的遙遙阻撓中捋了一匹馬,回頭衝狄阿鳥喊“我去看看,到底是什麽人,把咱的都搶了去。”
狄阿鳥扭頭看著他走,隻是歎了一口氣。
樊英花和馬小寶都忍不住告訴他,去看看是誰已經無關緊要,狄阿鳥卻也不說話,隻是不停地向自己的人招手,讓他們把馬攏起來,直到李思晴一口氣衝進他懷裏,回頭讓他往個方向看,他才心不在焉地歇一歇。
樊英花已經提前替他看了,小聲說“鄧二公子和鄧小姐也來了。你可在人家屋簷下,要去和他們交好,知道不?!鄧校尉不簡單,他是雲宗的人,背後有雲宗,他老婆也大有來頭,娘家人在官場上很有根基,在鄧校尉麵前說一不二。他老婆最疼這個最小的兒子,大兒子和一個妾生子都曾被地方保舉孝廉,他老婆都讓他推脫了,理由可笑得很,就是怕小兒子將來沒了機會,你握住她小兒子,必要時自保,準錯不了。”
李思晴畢竟稚嫩,堅持自己的主張和看法。
樊英花卻也有著自信,認為鄧校尉和狄阿鳥本人無冤無仇,有些事,是不得不去做,自己可以用誠意,和對方暗通款項,尋求自保的辦法。
狄阿鳥不相信一個女人能決定了男人,也不相信能通過和他子女的交情能讓對方的父母放自己一馬,他想得明白,自己要自保,就要對敵人具備威脅力和震懾力,所以忽略了前頭幾句,隻去捉摸後話你握住她小兒子,必要時自保,準錯不了。
他朝樊英花看看,想問樊英花從哪知道這些,卻知道不是時候,就低聲地叱喝李思晴“賣個馬,你也拉他們一起。”
李思晴得意地說“我是怕你上當,賣不上價錢,商人都是心黑的主,那個田小小姐能掙這麽多錢,肯定也有黑人的時候,我讓他們跟著,人家就不敢吭咱。過一會兒,你也可以乘機謝人家,讓人家幫咱置辦百幾十畝好地,回頭,你又可以謝他們,這樣來往,以後要多好的關係都成。”
狄阿鳥真不知是該誇她,還是該罵他,隻覺得李成昌這樣老謀深算,雄踞一方的人養出來的女兒不一樣,小小年紀,耳濡目染,就已經深喑官場道理,隻是在這個時節,卻不是交好鄧校尉的時節,哪怕鄧校尉從來也沒對自己做出異舉。
自己這樣一個朝廷掛號的流犯,在鄧校尉的治下,朝廷是考驗自己,朝廷,和朝廷上一些人,何嚐不也是在考驗鄧校尉,他對自己壞,沒有壞處,他對自己好,對一個曾經反抗朝廷,而今朝廷讓他管著的人好,一定有問題,何況他和王誌不和,王誌對自己好,他必須給一個截然不同的態度,來麵對官場。
這種特殊的關係決定了,自己越用熱臉去貼,越對鄧校尉有害,他會越發不給臉色,越發恨你。
他深深地歎氣,帶著別樣的心思向鄧平姐弟倆看去,隻見那鄧平似乎永遠帶著一種不耐煩地臉色,更不看自己,卻也不知到底是來幹啥的,背過身子,沿著姐姐的身側走兩步,晃晃蕩蕩裏外看,看遍除了朝向自己這兒的其它方向。
鄧大小姐沒有施粉敷唇,把手放到薄嫩的嘴唇上,嗤笑說“聽說,你也有兩手,不會跟陳校尉學的吧?!”
狄阿鳥有一種怪怪的感覺,雖然鄧大小姐沒有扭捏,但來到跟前,說話前捂嘴的動作,突然的嗤笑,都好像是上次嘲笑她嘴紅的後遺症一樣。
當然,她的話,確實也站不住。
趙過要是在,保不準跟她說,呀呀的,當年他拿刀都是我教的。
他笑笑,往一旁的人堆裏看。
鄧大小姐討個沒趣,嘀咕著罵人的話,招手就喊李思晴,等李思晴走到一旁,朝狄阿鳥翻翻眼睛,拉上胳膊,轉個身說話。
狄阿鳥用餘光掃了一眼,隻見那鄧平也伸頭過去,湊成個小圈子和倆娘們鬢發相交著說話,他姐姐推他幾回,都推不走,勺子一樣晃屁股,來表示他姐姐對他無可奈何。狄阿鳥一下兒把他看輕了,多排場的一個人,熊腰白麵,卻習慣於在女人麵前裝嗲。當然,這在疼他的人看來,他年齡不大,還是個孩子,可是讓狄阿鳥,這個實際年齡和他差不多卻多次出生入死的人看來,這樣一個玩意兒,說句話都浪費口舌。
他看人家不起,人家倒也沒看得起他,不知道啥時就上來了。
鄧平歪個頭,倨傲如大爺,圍繞著狄阿鳥繞圈,足足把狄阿鳥一身破舊衣看了幾個遍,這就吮吮下嘴唇,再細噗一聲吐出來,濺出點白氣和吐沫。
樊英花微笑著跟他說著話,一把拽住他胳膊,把他拉轉個身。
鄧平有點不認人地喝“老陸,,跟他近乎上了。讓我幹嘛,讓我幹嘛,啊。”
樊英花說“你這跟誰撒性子呢?!這不,說了會兒話,人家和咱還親近著呢。說了半天,他兄弟倆向我打聽的那可是陸川的姑奶奶那邊的親戚,陸川姑奶奶婆家的表親,早些年逃難不知逃到哪兒去了,這剛剛他哥跟我打聽地名,人名,那可是咱老陸家的親戚,這保不準。”
李思晴一扭頭,興高采烈地說“哎!是也。雖然都說官話,可聽起來,阿過和你是一樣的口音。”
狄阿鳥有點兒想笑,心說“這不廢話嘛。這兩下有心,現在又成親戚了,兩個女人一台戲,讓她們唱去吧。”
鄧大小姐上來,又是亦驚亦乍的,她最後想起來問“你不是武縣男爵嗎?!陳校尉還曾是你的扈從呢。”
李思晴連忙解釋說“他和阿過不是親兄弟。”
狄阿鳥發覺他們還真是糾纏不清,不耐煩地說“夠了,別瞎嚷嚷了。”
鄧平癡癡地看向李思晴,猛然聽得狄阿鳥訓他老婆,回過頭問“你說啥?!”狄阿鳥愕然,遂緊跟樊英花交耳,低聲說“這乳臭未幹的毛孩子想找事兒呢。”說完,他轉身,要奮身走出幾個女人的包圍。
鄧平不知是不是聽到了他的話,得到了極大的羞辱一樣,沙啞嘶吼說“你跟你爺站住。”話一落,他就想往上躥,歪抬著頭,嘴巴因為發狠歪著,一隻巴掌高舉,要上去拍人,他姐姐使勁兒拽在後麵,沒拽住,讓他去了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