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節 主動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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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頭天晚上,劉公明已經向自己通風報信,鄧北關要抓自己,也許,這會兒,人家正在琢磨抓自己的借口,也許,已經準備了人,就要動手,自己剛剛把樊英花送出去,去找官府,就是怕落到鄧北關手裏,而李思晴竟跑去鄧北關那兒告狀了。
天哪,自己剛剛打壞了人,也許脊椎斷了不會斃命,但隨後自己那麽個一撞,腦漿都崩裂了,稠乎乎一片濃血,人肯定一命嗚呼,不正給那鄧北關一個借口?!鄧北關這下抓自己,哪管自己是不是被迫出手,很可能製止一場大規模械鬥,安自己一個殺人罪,自己怎麽就送上門了呢?
也怪自己,也確實怪自己,要不是自己擔心媳婦,要不是自己沒收住暴躁的心情,冷靜地翻牆逃走,也許事情就不會這樣。
而今之際,自己也隻能先一步去縣衙自首了,縣長和自己認識,或許會憑借對自己的好感,對事故人情的判斷判案。
哪怕案情嚴重,隻要歸地方縣牢,逃走也容易,狄阿鳥飛快地思考,同時考慮到自己去縣衙,會不會被人阻撓,立刻回過頭來,拿出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好漢勁頭,跟身後的,認識不認識的人喊“各位兄弟,狄某先謝謝大夥了,狄某來貴地,和你們並不曾來往,今兒遇到了事兒,這人生地不熟的,是說什麽也想不到卻有各位仗義相助,飽受惡人拳腳。各位的義舉,狄某記下了,不會忘記。”
人群轟然,不少人紛紛提醒“大兄弟,你趕快走吧,逃命去。”
狄阿鳥搖了搖頭,說“我一怒殺人,情非得已,一人逃走,難免要牽連諸位,而使他人蒙受牢獄,非大丈夫所為。各位兄弟們,你們要看得起我,不要勸我逃命,應該護送我去官府,認罪伏法,說清這是怎麽回事,誰先動的手,看看到底是我逞凶為惡,還是被逼無奈。”
眾人啞口無言,一時靜了下去。
馬小寶捂著被打爛的腦袋上來,上來就說“爺,我這裏還有錢。”
他回頭,從跟上來的一人懷裏猛掏,掏出了一大把票子,驚喜地懇求“我這裏有錢。”緊接著,回過頭來,大聲跟人說“我這裏有錢,情願分給大夥,請大夥,請各位老少爺們,叔叔大爺幫我們爺一把,助他逃命吧。”
銀票錢雪花花地在手心裏抖。
他的馬博士伸手就奪,大叫“你瘋了,這是咱櫃上的錢哪?!”
他奪得瘋狂,馬小寶也護得使勁。
另外又上來一個小夥子,大概是西隴舊人,反過來幫助馬小寶,把那個馬博士抄上,扔一跟頭。錢票還是把不住,一張、一張,不斷從馬小寶佝僂的懷中落下,被踩在泥雪上,趴濕,印上泥印兒。大夥不是生意人,不清楚大的商行怎麽控製在外的夥計,但分明地感到這錢,不好挪用。
他們這兒窮,最缺的是糧,人人愛錢,但此刻,卻似乎都不當那銀票是錢,眼睛盯著,肅穆看著。
他們早已被激起了血性,俄而馬小寶再次向狄阿鳥捧起雙手,頓時激動沸騰。
有個小個兒擠出來說“啥錢不錢的,我認識看城門的,說走,咱護送小英雄出城,天高地大,憑借他的一身本領,哪不能去?!”
他幹脆走了出來,把手裏的草鞭往腰上一別,大聲說“大哥,我無牽無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跟你走了。”
狄阿鳥回頭凝視捧把錢的馬小寶,再打量要跟自己走的小個子,意外之極,一時也不免真情流露,傷感地說“謝謝了。狄某是流囚,天子對我有恩,我哪也不能去,哪也不去……天下雖大,憑兩把氣力,到處雖然去得,卻不是要去做盜賊麽?!父老看得起我,還是送我去官府吧。”
行市外頭響起“嘩嘩啦啦”的腳步,先衝來的已經在注視這一幕,落雪紛紛,人影走動,裹衣斷魂。
眾人不斷側目,隻見是一些屯田處的兵丁,他們的後續振刀掖槍,還在沿著行市柵門往這兒奔來。
狄阿鳥也扭過頭,小雪甚緊,風一揚,近處來眾靜佇,眯眼縮身等在那兒。
他定目看看,發覺為首一人的正是劉公明,仍然帶著他那頂鎏棠帽兒,銅鑄一般,橫槍靜立,心道“他終究還是要為鄧北關賣命,唉,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領兵來的是與鄧平關係密切的地痞,站在一旁,指手支會“就是他。”旋即回首揮臂,大喊道“賀家的老幺還在一邊躺著,快把他抓起來呀。”賀家,老屯戶了,也是軍門出身,在屯處有一定的分量,族中子弟被殺,兵丁不能坐視,紛紛上前,沿著馬欄包抄,準備把狄阿鳥圍上。
劉公明也一下動了,照準一名奔勢急切的士兵腳下探槍,把他掃坐在地,旋即後退兩步,橫槍左右攔截隊伍,怒吼道“退後,都給我退後。”
他雖是鄧校尉家的教頭,武藝卻無人不知,從而贏得敬重。
兵士們紛紛止腳,在兩道馬欄間密密簇擁,但從另外的角度看,仍像劉公明一人橫槍,用整個身體攔截數十人。
狄阿鳥想不出他要幹什麽,深怕他要放自己走,大聲喊道“劉公明,不幹你的事兒。”
劉公明收槍而駐,大聲說“你說得對。天下雖大,憑兩把氣力,到處去得,卻不是要去做盜賊麽?!即便不做盜賊,賣身他人,亦難免做那些不忠不義的事情,豈不悲乎。在下虛活許多歲月,而今才明白這番道理……”他開始哽咽,大聲說“兄弟,我陪你去官府,一起自首,如果就死,黃泉路上也好做伴,如果留得你我二人性命,我願與你義結金蘭,一起投效王將軍,馳騁沙場。”
狄阿鳥大為意外,喊問“劉兄,您這是?!”
劉公明舒歎道“我當年也是被逼無奈,一怒殺人,心裏畏懼,隻道不被官府抓住,哪裏不能去,這才逃亡到雕陰這兒,投我舅父,我舅父將我托付於人,轉眼就是三年,高堂白發,杳無音信,而區區自己,也是空自老去,無以建樹,倘若上不能報效家國,下對不起父母,終我時日,哪裏有天日可言,今蒙兄弟一語,夢中驚醒也。”
狄阿鳥愣了。
他投縣衙,真要情況嚴重,殺頭不免,那是能跑的呀,就是一個人跑不掉,趙過,陸川,沒藏這些勇夫,也肯定可以衝進去,殺散幾個獄卒,營救自己,什麽“天下雖大,憑兩把氣力,到處雖然去得,卻不是要去做盜賊麽……”,半真半假而已,實在想不到,竟然讓對方“夢中驚醒”。
狄阿鳥心裏一陣亂,卻還是有點得意,暗說“看來做人,就是要虛偽一點兒好,尊王攘夷嘛,尊王攘夷。”
劉公明回身喊出一條大路,自己站在人前,阻攔可能會出現的,賀家親友突然而來的報複,一邊讓狄阿鳥從中通過,一邊大呼“眾人豈無雙目,不識義士壯舉乎?!”
眾兵卒哪會不知道賀家老幺平日所為,雖平日和這群痞子來往,但在此氣氛影響之下,感到大義突然出現的時候,又怎麽不卻步,再說人家反正是去投案,又不跑,聽得幾喊,均不由自主地退避。
幾個自家人頓時緊緊圍上狄阿鳥,簇擁著他往外走。
身後的百姓也紛紛跟上,先先後後,有的還連忙回頭,解開拴在遠處的馬匹,小跑再跟上。
他們不管到底是看熱鬧,還是追隨,但這一起一去縣衙,聲勢就壯觀極了。
到了官府,安縣長不在官府。
幾年前,安縣長的前任在,賦稅要得重,百姓鬧過一縣衙,就是先是一批人,緊接著,各鄉後續源源不斷,趕車帶背,困了縣衙幾天,後來被驅散,軍民均有死傷。往事曆曆在目,縣中卒吏一看大群的軍民趕來,軍士帶著兵器,民眾拉著馬,幾乎當場驚殺。頃刻之間,兩班衙役全被調出來,在縣尉的主持下維持次序,上上下下,第一句都是“有話好好說,等縣長回來,咱不能鬧。”
狄阿鳥家的人紛紛趕來,見縣長一時不在,怕當時在場的人散了,沒人出麵作證,相互一合計,管飯。
他們家人打仗慣了,家常便飯嘛,當即在縣衙外刨幾個大坑,運來炊具,薪柴和米麵,埋鍋造飯。
馬小寶怕糧食不夠,裹著買馬的錢,就去包糧行。
當地人糧食本來就不寬裕,這無疑有點兒開倉放糧,當街施粥的味道,縣中的人也紛紛來看熱鬧,團團把縣衙包圍。
人在縣衙的樊英花都有點兒目瞪口呆,覺得事情有點兒聚眾造反的味道。
縣丞更是急得直蹦,連忙派出三人,一人去找鄧校尉,一人去找王將軍,一人去找自家縣長。
鄧北關自然是不請自到,帶著幾個人,匆匆趕來,準備要人,到了一看,半個縣城的人都在縣衙外,心裏一虛,沒敢直接進去,就在那兒等安縣長,等著在他的幫助下,排解民眾,免得激起變故。
裏裏外外,也隻有縣衙大堂一團清靜,寬闊開朗,坐著自首的狄阿鳥和劉公明。
隨後,李思晴帶楊二趕來,在自家人排解下進到大堂,到了狄阿鳥麵前。
李思晴一進來就大哭,用伶仃細拳把狄阿鳥擂幾下,照胳膊咬兩口,怪他怎麽這麽野蠻,不等自己,就打死了人。狄阿鳥也沒法說明,隻好在楊二的幫助下,一邊懺悔,一邊讓她冷靜。
李思晴也就不再找後帳,要狄阿鳥說明當時的情況,要去找縣城中唯有的倆狀師。說到找狀師,楊二就去了,李思晴思前想後,還是擔心,突然揩揩眼淚,問狄阿鳥“你的官印、官服,都還在麽?!”
狄阿鳥一時反應不來,奇怪地回問“我的官印?!”
李思晴說“水磨山的呀。”
狄阿鳥眼前一亮,想起來個事來,朝廷裁撤水磨山,從來也沒有免過自己的官。
也許朝廷上的人是忘了,或者,根本就沒把自己當成官,而自己也沒有把自己當成什麽官,一直以為水磨山沒有了,自己就是白丁,到後來被流放,還是沒有人想起這事兒,此刻事到臨頭,經李思晴這麽一提,他才想起來,他娘的,自己官還沒有被朝廷撤,五、六品的品秩,好像比安縣長和鄧北關都大,和王誌差不太多。
雖然罪臣一時沒有權力,但這個戴罪的期間,在朝廷沒有明言罷免的情況下,罪臣仍享受到士大夫或者貴族待遇,尤其是藩臣,說是官,其實是封臣,品秩向貴族看齊,視案情,可以降級免罪的。
狄阿鳥再這麽一想,鄧平雖然有個當官的爹,他爹還有爵位,可他爹沒死,隻能算半個貴族,何況那個地痞,應該隻是個平民,他們找自己滋事,先就是犯了罪,苦主再告官,又是個民告官,先有罪,一旦自己亮出官體,苦主又輸著道理,還會拚著民告官的罪責追究麽?!
他一下把心放好,安安詳詳地細想“這什麽事兒,殺了人,才知道自己還是個官,官好,官真好,看來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還是不一樣的,這什麽世道,道理都在咱當官的這兒,當了官,是想犯個罪也不容易不是?!”
李思晴不知他心裏自鳴得意,又說“這裏的狀師肯定不行,不知道這裏頭的區別,怕連呂宮都不如,咱幹脆派人快馬去京城,讓呂宮來打官司?!他又奸又賊,不像你,又憨又臭脾氣,肯定能想出脫罪的法子來。”
狄阿鳥自然不承認自己其實很奸詐,但還是忍不住直咳,暗想不管咋樣,出了事,才知道自己還是很有勢力的,真去長月打聲招呼,呂宮那小子再他娘的不樂意,也得牽頭小毛驢,披星戴月地往這兒趕,而且來了,要不到分紋,嗬嗬,要不是老子在朝局上有點兒顧忌,再找找自己龍叔父,找找董國丈,找找長樂王,找找自己的認識的一些當官的,聲勢也蠻大的,起碼能讓小小的一個校尉喘不過氣。
他笑上兩聲,怠慢地擺了擺手,在劉公明敬佩的目光中,義正詞嚴地告訴自己媳婦“是非曲直在這兒擺著,正因為小宮又奸又賊,能讓有罪的脫罪,沒罪的有罪,來了反而不好,咱讓安縣長公斷吧!”
安縣長,此刻卻還在城外。
他和王誌府上的人一起陪同田小小姐去選場址,不光不知道縣衙被裏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而且也遇到一個頭疼無比的事兒,因為田田小姐突然被人劫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