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節 相互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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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當街割耳比當街殺人更讓旁觀者震撼。
殺人者或者憤恨壓心,或者拚搏力敵,或者僅僅一個不小心,將人打殺了去,總讓周圍的人覺得是一時失了輕重,而割耳大不一樣,割耳者從容不迫,遊刃有餘,以懲戒為目的,殺而不死,殘忍得讓人高山仰止了。
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刮地皮”跟著“伸白鶴”,狼狽為奸,沒少禍害人,今兒被一個少年刮了隻耳朵去,不可謂不讓人拍手稱快,暗暗道奇。
一兩個心驚膽戰的旁觀者等人走遠了湊一塊兒,都覺得“刮地皮”不會善罷甘休,可能要帶著人回來,即使不帶人,也要去衙門報官,讓官府抓人,所以在兩路等著看結果,這一等,人慢慢多了。
大夥看看路勃勃進出的人家,相互一問,都知道了,那少年進的那一家姓個什麽,哪天搬來的,如何,如何……據說,他們家來頭不小,和“刮地皮”結怨是昨個兒,“伸白鶴”領著人,進他家打了一場,氣得家裏的人都上吊了,昨天晚上,人家家裏的人跟一個當兵的走了,喊了自己弟弟,還喊了兩個膀大腰圓的大漢,一早專門等著。
路勃勃就這樣被人認識了,和一個敬稱為狄小相公的年輕人緊緊連到了一塊兒。他自己卻絲毫沒有注意到。
回去,趙過簡單問了兩句,找片紙,很快畫了個猴尖、猴尖的人臉,訴說一番內情,將畫給了路勃勃,讓他先到街上問問,看有沒有人認識,而自己開始著手別的事情。路勃勃這又匆匆出門。
外麵留意的街坊最終發現,“刮地皮”最終沒能再來,反是那割人耳朵的少年出來了,隨後還走了匹馬。
他們也沒感到失望,更是津津樂道,多加留意。
果然,剛剛吃過午飯,來了兩排軍士,夾送兩匹高頭大馬。
眾人一開始不是沒往來抓人上懷疑,隻見那軍官下馬進去,好大一會兒也不見出來,兵圍著宅子樹立一周,才確信不是。
再往後,整整一下午,不斷有軍士來,零零星星,有的幹脆留下來治喪,在院子裏搭設靈堂,剪紙錢,出來尋棺材店。
人不出點事兒,外人還真難看出深淺,出了事兒,有門道還是沒門道,立馬可知。
周圍的人都判斷這家出了大官,雕陰就那麽大點兒,一陣風一刮,話就走了個遍,一直吹到“伸白鶴”耳朵裏。
“伸白鶴”本來還安穩地坐著,突然就“砰”一拍桌子,站起來,不安地走來走去,說“日他娘的,到底是什麽來頭?!當家的還在監獄裏蹲著,也免不得這麽上場麵。”過一會兒停下,看一看包了半拉腦袋,噯噯吆吆的賬房先生,氣衝衝地說“你還讓我幫你出頭,聽到了,出頭,出個屁頭,這樣的人家,老子都有點兒後怕。”
帳房也不敢喚疼了,連忙說“我趕緊派人去打聽打聽,看看,他們到底衝著誰去的。”
“伸白鶴”坐下了,又一拍桌子,說“打聽個屁。咱上門討債,打了幾拳幾腳,沒死人,慌裏慌張,不是心虛嗎?!”
他再次看向賬房,越發覺得賬房沒了耳朵值得高興,反而笑了,不停衝對方點指頭,合不攏嘴地說“你這個耳朵被割了,反而是好事,本來我們討債打人,稍虧上些道理,隻是你這耳朵一掉,那便把道理掙了回來。你想,咱們錢也不敢要了,上門磕頭賠罪,還丟了隻耳朵,他們的人又不是咱們打殺的,中間托個和事佬,再賠償一二,他還想咋樣?!好。好。你這個耳朵掉得值,與我二人身家性命而言,你這個耳朵掉得值,你不是要再去打聽,打聽,別打聽了,哎,你再一次上門,來個磕頭賠罪,比打聽出來的還清楚。”
賬房渾身打了個激靈,連連擺手。
“伸白鶴”不高興了,黑著臉“哎”一聲,說“你這點道理都不懂嗎?!你這耳朵,它已經沒了,再上門,他們還能怎麽樣你?把你另外一隻耳朵也割了?天下根本就沒有這樣的道理嘛。不可能嘛。去,再去一次看看,免得你白丟隻耳朵,還沒頂上事兒。”
賬房想想也是,自己都這樣兒了,再去,他們還能怎麽滴自己?要真是想化解恩怨,確實沒有比這時候去更合適的。
不過,這去不能白去,沒錯,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兒,是不是?他慢慢地笑了,露了一嘴黃牙,指了指自己耳朵,諛笑道“東家,您看……”
“伸白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哄騙說“二百兩銀子夠不夠?!你知道老爺我這幾天虧空太大,覺得不夠呢,也就這麽多,我隻能日後補你哈。”
二百兩沒法和自己耳朵相比,可自己是不去也得去呀,賬房大著膽子央求,晃動細胳膊,細腿說“東家,這一隻耳朵,是打娘胎裏帶的,父母給的,多少錢也買不來,你給我三百兩吧,我今天,就把這條老命給豁出去,辦不成事兒,我絕不回來,跪死他們家裏得了,嘿嘿,老爺,人家就是不打咱,也不會輕易搭理咱,這夜裏,不也得縮在那兒麽,這麽冷的天,它也凍得慌,老爺?!”
“伸白鶴”相信三百兩肯出的力肯定多於二百兩,點了點頭,找出條老山參給他,又先開五十兩,讓他買些禮品,最後擺了擺手,讓他去了。
賬房從申家宅裏出來,尚未從別人看自己的視線中適應,擋了陣臉,讓人備些禮物,寫下禮單,而自己尋思著上哪能弄一身厚實的,能過夜的棉袍,就在周圍胡亂走動,走不幾步,冷不丁地掃了個熟悉的人影來,定目一看,太熟悉了,我的乖乖,這不是割自己耳朵的那兔崽子麽?!
他一個害怕,找個夾道兒,縮裏頭了,晃倆胳膊走一陣兒,回回神,覺得自己杯弓蛇影,又回去了,貓著牆根看看,沒了,看不到了,就是嘛,肯定是自己看花了眼,他伸著腿出來,挺挺胸,正要走,忽然聽到後麵傳出個聲音“這個人,你認識不認識,知不知道叫啥?!”他立刻打了個激靈,回頭看去,隻見自己找著不見的那人,在自己背後呢,正展著一截紙,問兩個頓在宅頭上曬太陽的人說話。
這家夥被嚇著了,扭個身,又想找個地方縮,同時支起耳朵,想知道對方到底找什麽人,是不是要找自己。他覺得對方最有可能是找自家掌櫃的,貓那兒瞅了半天,等路勃勃一走,就去被問的人跟前兒,往前頭搗搗指頭“剛才那人,問你們什麽呢?問人吧?!”
兩個嘮嗑的先是肆無忌憚地取笑,戲弄這惡棍一番,直到他瞪眼,拿出兩個幣子錢,才愛睬不睬地說“人家找個年輕孩兒。”
賬房記下了,把錢收回來,狐疑地說“騙我。他找什麽年輕孩兒,快說,說實話。”
說完,又從懷裏掏幾個幣,在手裏晃著,心裏想著“不少了吧,不怕你們不說實話。”
倆人就奇怪了,還說是個“年輕孩兒”,說了幾遍,看他不耐聽,還一門心思盤問,纏著問,就說“那你說找誰?!”
賬房這一看,這他娘的名聲壞了,外邊的人對你就是不老實,能騙你就騙你,幹脆得了,用重金,這麽一想,立刻從懷裏掏個錢袋子出來,在兩人跟前晃悠“說吧。是不是在問我們掌櫃在哪兒住?!”
兩人不能說不動心,可問的人根本就和這壞水兒八杆子打不著,見說了他也不信,還一個勁兒催,就說“說是的話,你給錢哪?!”
賬房把錢遞過去,慷慨地說“那當然,我什麽時候,說話不算過?!”
兩人不傻不笨的,見他非要送錢,隻求自己說個“是”,就應了,補充說“有什麽事兒,可別找我倆,別說我們說的。”
賬房哪還管這個,高興得不得了。
他正不敢去狄阿鳥家,買了這個消息就能回去交差了,自家掌櫃一慌,哪還顧得去登門謝罪?!這就想抬腳回去,想了一想,卻又遲疑了,心說,要是這麽回去,三百兩銀子就沒有了,這筆錢,夠自己養房小妾,快快活活過好幾年,這又咳嗽一聲,硬硬膽,往狄阿鳥家走去。
這回他想得很清楚,那就是走到跟前,一見人就跑,回去就說,他們掂刀兒攆我,我沒辦法,隻好逃回來了,不過我回來的時候,聽他們在問東家在哪住,東家你看?!這麽想,他就依計行事,回去叫下人賠著自己,叫誰,誰不去,倒也正合他意,都不去,我一個人去,到時,誰也不知道真實情況。
臨出發前,他又養精蓄銳一陣兒,好把勁用到兩條腿上,這才提幾樣禮品,到了狄阿鳥家門外。
到了,果然有人看他也不吭氣,鬼頭鬼腦的,一伸胳膊,大聲問他“找誰”。人家大喝,口氣裏充滿威脅,這不是趕打,當兵的嘛,腰裏有刀,雖然沒拿著,也是刀,抽出來還不快?!東家,我可是被拿刀的人追回去的啊?!他算達到預謀了,心裏念叨一句,把禮品、禮單,大紅拜貼一丟,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人一跑,血流加速,包傷的布又被血沁透,半路上故意摔一跤,一身灰,回到“伸白鶴”,“伸白鶴”還真信人家又打他了,連忙將他扶坐下,喊人上了杯熱滾滾的茶,嘖嘖地說“辛苦你啦。”
賬房心裏有鬼,再加上路勃勃打聽東家住那,幾乎是親眼所見,隻管往嚴重上說,生生將“伸白鶴”唬了個魂不附體。
“伸白鶴”一邊硬撐,說了番“自己不是嚇大的”的大話,一邊連忙往軍營,往衙門走動。
不走動則已,一走動,送出去的錢,都沒誰敢接,還還了他整整一耳朵的駭人話。有人說王將軍和人家是兄弟交,門人做到校尉一職,有人說,他在牢裏中了毒,上到道衙門,下到郡縣,那些軍官都來請安問候,行館住了個滿,有人說,光是送去的補身體的禮品,都已經把牢房裝滿。
照這樣聽下去,他倒不用被嚇大,不過他兒子不好說。
他一夜沒有睡好,天一亮,就登門求見鄧北關。
王誌如日中天,依著他和狄阿鳥的關係,鄧北關還真有點兒不敢開庭。
他是即想誣陷狄阿鳥個死罪,又怕自己經手,惹一身,見有人連人帶錢,一並送上門,毫不客氣地笑納之,繼續危言聳聽,將狄阿鳥的整個背景再誇大了講給他知道,例行嚇唬,說“你呀,你,你怎麽惹了他,到時候,真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他本來就是個熟韃子,依照‘恩仇必報’的性格,起碼也要向你索要五條人命。五條呀,你家幾口人,他這樣一個人,朝廷至今都不敢怎麽著他,一旦出來,闖進你家,殺你個滅門,都沒誰給你說句話。”
要是隻有鄧北關一個人這麽說,他“伸白鶴”還能抻抻兩條腿,叫囂一番,但問題是,現在上上下下都是這口氣,而鄧北關,又是看起來唯一一個肯看在錢的麵子上能幫幫自己的,自己還有什麽辦法?隻能立刻就是一把鼻子一把眼淚地跪下來,求鄧北關務必救他一命。
鄧北關要的就是他相信,兩方已經沒有一絲和解的可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現在張了網,“伸白鶴”已經一腳踏進來,他便緩緩地說“其實我一直想為天下人除了這一害,可是以我手上的證據,遠遠不夠。”
鄧北關撅屁股拉什麽屎,別人不知道,“伸白鶴”怎不摸個清楚?!鬼才相信他什麽時候要“為天下人除了這一害”,隻是官場上的人,都是義正詞嚴,自己也不講究,就幹脆利落地說“鄧老爺,你要我怎麽做吧?!”
鄧北關陰沉沉地笑道“網羅他犯科的證據,眼下能致他於死地的也隻有兩個,第一,草料場的大火,第二,有沒有暗通韃子,我想,憑你申老哥的能耐,在這兩件事上找幾個人證,還不跟玩的一樣嗎?!”
誣告不成則反坐,告人家,往家滅九族上告,自己豈不是也麵臨著家滅九族,“伸白鶴”這一刻,都有點兒分不清,到底是自己來求人辦事的,還是自投其死,送上門讓人利用的,不禁表情古怪地猶豫起來。鄧北關也緩緩口氣,寬慰他說“你告,我審,擔心什麽呢?!我也不強求你,你自己決定去吧。”
事到如今,“伸白鶴”哪不明白,自己已經沒法回去慢慢兒做決定,狠狠都抖抖腮肉,咬牙說“多謝鄧老爺成全。”
他轉個臉,就在心底說“你當我傻麽?!你利用我,我自然反過來利用、利用你兒子,本來今兒已經不打算再去找田家的麻煩,可你我既然已經拴到這個份上,我還能便宜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