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節 虎威驚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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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升了堂就要帶犯人。
    狄阿鳥被兩名衙役帶至堂前,就站那兒了拱拱手,眼神去他媳婦那兒找他媳婦了。這種過堂不跪的人,通常都被官員稱作“刁”,要吃殺威棒。安勤對殺威棒是考慮都不考慮,由於人家中過毒,剛剛好轉,身份也在那放著。鄧校尉卻有心,先用殺威棒表明自己的態度,這就一拍醒木,喝道“堂下何人?!為何不跪?知道麽?這是蔑視公堂,來人哪,給我拉下去重打四十。”
    因為他蓄謀在前,安勤想阻止沒來得及,想說個本該這樣,念在你大病初愈,如何如何,就算了,補救一回,可手探過去,發覺中間的醒木已經被拿走,隻好表情古怪地晃了晃身子,往鄧校尉臉上看一看。
    狄阿鳥哪吃這套,慢吞吞地笑了兩聲,說“我上跪天子,下跪父母,天子,乃吾主,父母,乃予我身,跪你公堂,是什麽道理?!”
    這麽一說,倒顯狂妄,不跪也就不跪,一個上跪天子,一個下跪父母,那可是可著這二者,目中再無他人了,安勤想說什麽,卻因為這時討情,有點兒像包庇,隻好不吭聲。
    鄧北關自然要趁機大怒,冷嗬嗬幾笑,追加道“再加二十棍。”
    李思晴頓時臉色發白,心說,趕快告訴他,你有官爵。
    狄阿鳥卻沒說,心想,想當堂打死我,直說嘛,我也不能不給你個機會,看一看你的用心。於是,側過身來,慢吞吞說“慢。”
    眾人一愣,衙役也邁不上腳了,人人都想,這哪是犯人,大堂之上,還一句官話“慢”。
    他們一下往堂上看去。安勤也不得不說話,說“狄小相公,你身有命案,且不說對錯,倒不該頂撞堂官。”
    狄阿鳥給他抱抱拳,笑眯眯地伸出指頭,胳膊越伸越長,最後直指鄧北關,說“你不能審我,你要回避。”
    鄧北關心說“我不回避,你能奈我何?!”打斷說“你也太蔑視公堂了,再加四十。”
    狄阿鳥笑了笑,說“你一個理應回避的官員,說破天,下的令也不該施行。”他回過頭,問大夥“對不對?!”
    下頭都憋住勁兒了。
    楊小玲早知道他口齒犀利,卻第一次在公堂上見,又見他鎮定自若,吊銅下的堂官都變了臉色,擔心的同時,都想為他叫好。
    李思晴卻默默念道,不對,不對,提什麽回避呀。他比你官小,讓他回避,倒不好說了。
    鄧北關看看衙役,估計都怕這個人,反正自己的本意是表現自己跟狄阿鳥針鋒相對,以換取庶子背後勢力的支持,心說你越讓我回避,越破口大罵越好?這就用眼睛瞄著做筆錄的小吏,一邊等他記,一邊說“我回避,誰來審你?!”
    狄阿鳥問“你該不該回避?!”他又問安勤“他該不該回避。”
    安勤頭疼,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鄧校尉是該回避,可是朝廷的回避製度,其實並沒有嚴格地貫徹過,而鄧校尉掌流囚,典墾田,他回避了,誰來審呢,就說“且說說鄧大人回避的理由吧。”
    筆錄官又奮筆。
    鄧北關也冷姿態應付,好像在對安勤起這個頭不滿,而事實上,他正用力觀察狄阿鳥,燈火雖然晦澀,但人形,儀態,應該能觀察到,正如上雲道長所說,自己就沒有見過這人,怎好和他鬥法,所以他需要打量,觀察,能不能打這頓殺威棒,倒在其次。
    就他目前了解到,這個博格阿巴特果為悍將梟雄,儀表,氣質,以及那種左右局勢的能力,都平生所見,這會兒倒真後悔,沒早借他到雕陰那會兒,借堪實人犯的流程,多做一番了解。
    這後悔也沒地方說的,因為那陣子,他還沒攤上和狄阿鳥不兩立的地步,上頭有人打招呼,他也就沒走這個過程,去給狄阿鳥吃吃殺威棒,或者走過過場,結交結交,一起喝杯水酒。
    狄阿鳥見人家給機會,說“鄧大人,你好像要殺我吧,那次你府下那麽多人出城,攜帶利刃,是為了找個像草料場的地方縱一縱火,還是為了殺我?!”
    這問題有誤導性。
    鄧北關不作提防,一心想著怎麽否定兩人的恩怨,再加上狄阿鳥的口氣,前頭輕描淡寫,後麵顯得凝重有力,似乎比較嚴重,立刻開口否認“當然不是為了殺你?!”
    說完,他臉色就變了,真變了,如果說剛剛還是做作,這會兒,那就真因為問題的敏感,給嚴重刺激到了,大聲說“可也不是為了縱火。你。你。”
    他再怎麽說,理由在眾人眼裏有點兒蒼白。
    隻有兩個答案的問題,也許不會誤導他們,卻能誤導一般人。
    而且,這仍然是一個誤導。
    狄阿鳥有預謀地笑笑,聲音放得很柔和“那麽說,這些人,確實是你指使的?!”鄧北關慌裏慌張地看了安勤一眼,真是惱羞成怒,爭辯說“不是。”隨後又著急地說“那是追捕你,你有逃離流放地的意圖。”狄阿鳥問“那你說,到底是不是你主使的?!不是,你怎麽說他們是‘追捕我’,難道冷豹以下,什麽人都能驅使麽?!那好,你告訴我,誰驅使他們去的,是誰?!”
    又在誤導。
    鄧北關手都有點兒抖,連聲說“沒錯,是我讓他們追捕你的。”
    狄阿鳥對著眾人,手臂往後一指,大聲說“你們看看,他又承認了,他竟然又承認是追捕我了。可是,冷豹不是屯田處的人,是他門下私奴,你說校尉抓流犯,該不該放自己家裏的狗?!校尉大人,冷豹是屯田處的人麽?!”
    這誤導已經把鄧北關拉到一條回不來的路上。人群忌憚鄧北關,不敢開口。可連安勤都為鄧北關苦惱,搖頭。
    鄧北關已經改口,要想不再改口,隻能把話題轉到冷豹身上,一個下人身上。
    安勤覺著這樣下去不行,雖然自己是同情狄阿鳥的,或者說幹脆站在狄阿鳥這邊的,但這樣扯下去,倒像狄阿鳥在審鄧北關。
    他想製止,想製止,卻摸不到醒木,不摸醒木,難以從急於說話的鄧北關那兒搶話,說幾句,不過是淹沒在兩大嗓門裏,隻好咳嗽,咳嗽不行,把手放下邊扯鄧北關的衣裳。
    鄧北關終於消停了,在一陣唇槍舌劍中啞口無言。
    安勤趁機插話說“小相公該說的是他要不要回避。”
    狄阿鳥嚴肅地說“正是說他要不要回避,他糾集公私武裝,出城埋伏在我必經之路上,我能不能懷疑他密圖殺我?!誰能證實他不是想殺我?!他本來就想殺我呀,我還能坦坦然然地讓他審我麽?!”
    答案是不能。
    安勤心裏也有數,他和鄧北關兩個體係,平級官員,他能說什麽,隻好不吭聲。鄧北關又被逼上過去,說“我是官,我不審你誰審你,當天你出城,誰能證實你不是逃亡?!”
    狄阿鳥覺得這個人的定力太差了,他不接招就行了,還偏偏想辯白,往陷阱裏鑽,可是對方送上門讓自己虐待,自己也不好放他一馬,又說“我能找出人證,證明我不是逃亡,你能不能找出人證,證明那不是你陰謀殺我,證明不了,你回避?!”
    鄧北關說“那你把人證找來,證明你不是逃亡,沒有官兵陪同,遠離流放地十裏,就是逃亡……”
    狄阿鳥大笑不已,說“我能證明我,你能證明你不?!”
    鄧北關不肯示弱,應承說“當然可以。”
    狄阿鳥剜了他一眼,仰頭就喊“莫藏。莫藏。”
    莫藏是人證,在後堂,聽得他喊,從他們後麵的側門裏出來了,眾人實在忍不住了,一陣哄笑。
    莫藏本來就不知道什麽是規矩,站在他們身後說“我是軍官,我和小相公一起出的城。”
    鄧北關還正在品眾人笑啥,陡然間聽到背後傳來一個憨憨的聲音,渾身一顫,差點沒有從椅子上翻下去,隻好指著莫藏“你,你,你怎麽從後麵出來了?!”
    莫藏黑虎驚訝地看著他,看看裏外的人,看看狄阿鳥,覺得自己確實不該出來,連忙回去,找到側門,又鑽進去了。
    鄧北關因為他惹自己失態,恨不得追過去打他一頓出氣。
    安勤心裏有事兒,終於還是忍不住,小聲說“鄧大人,你現在不適合審案,是你回避呢,還是現在退堂。”
    他還在征詢鄧北關的意見,因為他心知肚明,狄阿鳥的證據恰好戳滅鄧北關的證據,何況那一天送客,狄阿鳥隻送了十裏,嚴格說並沒有越界,此外王誌也是清楚此事的。
    狄阿鳥冷笑,又在底下說了“校尉大人,那天馬市上,你有沒有指使你兒子,沒有任何理由,向我衝來?!糾集許多人來打我。當時你女兒也在,我媳婦也在,後堂還有證人,你別像剛才了,慎重點回答。”
    鄧北關還怎麽慎重?
    不過,他也確實壓了一壓性,慢慢地說“我沒有指使他,那天的事,我根本不知道。”
    狄阿鳥點了點頭,說“那你兒子為什麽衝來打我?!”
    鄧北關反問“我怎麽知道?!”
    狄阿鳥又笑了笑,說“你也不知道,那我們兩個有了這層關係,你又是他父親,你覺得不用回避?!”
    鄧北關在是不是回避的問題上,一敗塗地,當然,他本來就該回避,可一敗塗地,犯人說回避就得回避,豈不丟人?!
    他身在其中,自己還不好醒悟,一時之間,隻看到狄阿鳥對自己的羞辱,不安地坐著,最後還是說“你是犯人,又是人犯,我不審你,你就逍遙法外,他們就是再笑話我,我還是要審你。”
    安勤覺得他終於冷靜了下來,正打算撇過殺威棒,入正題,不想,他卻堅持說“你來雕陰,尋常流囚都要挨一百軍棍,殺殺威,你沒有。”他亮出食指和拇指,晃動說“你還欠下一百軍棍,今天,起碼二百軍棍。”
    狄阿鳥好像逗他玩一樣,重複說“二百軍棍。”說完,又向安勤抱拳“四十,六十,一百,到二百,又換成軍棍,這是因為我的頂撞,還是夙怨?!我不想被冤死,求他回避,有沒有不對的地方?!”
    這個問題就值得玩味了。
    安勤反過來看著鄧北關,小聲說“你還是回避吧。”
    鄧校尉來了一句“我要秉公執法,你休想包庇他。”
    安勤心說“完了。你要這麽說,把我也卷進來了,我們三個人,哪還是過堂,豈不是一直要糾纏恩怨。”
    狄阿鳥倒突然謙讓了,不耐煩地讓步說“審吧。審吧。再讓你回避,搞的你跳出來打我,就鬧笑話了。”
    鄧校尉差點吐血,堅持喝道“來人呀,二百軍……大板。”
    衙役不知如何是好,鄧老爺讓打,卻一個勁輸道理,倒像是失去了理智,而縣老爺又似乎要站到人犯這邊,真是左右為難。這時,他倆看到狄阿鳥從容不迫伸出食指,在麵前晃晃,一揮手讓自己退下,也不知道咋迷了心竅,回頭就走了。其中一個,還邊退邊回頭,似乎在戀戀不舍。
    鄧校尉說半天,人家不聽,狄阿鳥擺擺手,衙役就走。
    鄧校尉隻好咆哮“你們……你們給我回來。”
    他喊出一句實話“你們聽他的還是聽我的,你們是他養的,還是官府養著的,給我拉他走,杖斃了他。”
    安勤隻好起身,去按他,他什麽人,安勤什麽人,他一揚手,安勤差點仰麵倒地。
    狄阿鳥也回到原來的話題上了,說“你是要回避的人,話不當話,你杖斃我,是公報私仇吧。”他笑意盈盈,說“這樣吧。一人退一步,你別打我,我不堅持你回避,有罪沒罪,起碼大夥知道。”
    鄧校尉驀然轉身,盯住秉筆小吏,怕他錄入卷中了。
    衙役上來了,拉扯上狄阿鳥的胳膊,臉都在變形,動作怎麽都感覺是在應付,狄阿鳥一甩胳膊,他們就不動了。鄧校尉起身了,身軀前傾,一隻腳幾乎踩上了案。狄阿鳥心裏知道,衙役們都看出來了,別看他怒火塞了腦門,也是色荏內茬,不然不止現在這樣,也嚴肅了,問“你一定要打我二百殺威杖?!”
    鄧校尉果然寒了一下,勢頭弱了,當然這個時候,他也軟不到哪兒去,就冷笑說“你以為呢?!”
    狄阿鳥低頭整目,捋動袖口,淡淡地說“你打,試試,你也打不過我。”
    聲音很平淡,可安勤似乎聽到了一聲虎叫,差點直蹦,這什麽,什麽呀,犯人都站在堂下,來了一句“你打,試試,你打不過我。”這是幹什麽,赤裸裸地威脅。他大聲說“狄小相公,我沒聽錯吧,你說什麽?!”
    鄧校尉也誤會了,心說,我肯定打不過他,如果他現在就這樣衝過來,自己是拎椅子,還是翻桌子,這麽一想,內心不免全是緊張,尤其是堂下聽得這話,再經安勤一提醒,猛地就靜到了極點,都在屏息凝視,更是給了一個決鬥者無比威猛的氣勢。
    鄧北關站著的一個腿都有點兒站不穩,隻好放下來,雙手撐著桌子,沒有吭聲,似乎承認說“我打,我也打不過你。”
    下頭的李思晴隻好小聲跟楊小玲說“他要犯糊塗。”
    楊小玲也這麽覺得。
    就見狄阿鳥肩膀乍了起來,若無其事地修飾衣裳,還回頭給嚇丟了手的衙役說“去,給我搬把椅子來。”
    衙役哪能,被難為壞了,連忙往堂上看。
    安勤這會兒倒不知道該譴責狄阿鳥,還是該譴責鄧北關,又說“狄小相公,你可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別忘了這裏在哪兒,就是再惱火,也得有克製。”
    狄阿鳥說“安大人,我正是沒忘自己的身份。”
    他微笑著指著鄧北關的鼻子,點了好幾點,就像剛剛鄧北關往下點,驕性十足地說“打,他打不過我。”說完不忘問“你信不信?!”
    周圍的人都判斷要打架了。
    安勤也大驚失色,這樣攻擊一個習武之人,誰知道他們不會在公堂上幹起來,他現在怕,特別怕,怕鄧校尉怒吼一聲衝上去,連忙側個身,監督著。狄阿鳥卻知道,鄧北關不會下來,也不敢下來,因為他如果沒有過人之武藝,確實不該打得過自己,要是他衝下來,自己真當堂將他弄死,然後再解釋自己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你官沒我大,你打我,你官小,打不過我。”
    出於自保,無計可施之下,殺一個校尉,結果未必會那麽壞,因為一個校尉影響不到朝廷,朝廷該殺自己,還是要殺,該不殺自己,還是不殺,就像京城那些人指使鄧北關殺自己一樣,隻要殺得了,過後朝廷也無可奈何,隻好去接受這個事實。
    基於這點,他相信鄧北關除非有點傻,不然,絕對不敢胡來,幹脆把背脊賣給他,到下頭找椅子,看著一個不順眼的,大老遠指他,讓他把椅子讓給自己,哪知道,還沒走到跟前開口討要,那個瘦不啦嘰的家夥兩腿發抖地站起來,退了兩步,絆倒了,一扭頭,左右扒拉,死命往外頭跑。
    全場的人被這個逃走的人影響到,“轟隆隆”齊動,坐地下的按著地,坐椅子上的扶住把手。
    虎威。
    這就是虎威。
    虎威若斯,幾乎所有人都發抖地從心裏找到一個詞形容英雄。
    李思晴倒知道那個人為什麽要跑,他就是“伸白鶴”,他哪知道狄阿鳥是不是認得他,是不是拎出來捏幾下,往死裏弄一回?!
    他跑,自然有跑的原因,可別的人被嚇到了,也都想跑,就讓人實在忍不住了,她連忙揮舞著手臂比劃,讓自家相公別再囂張。
    狄阿鳥卻莫名其妙地笑了,本來就是嘛,自己不過要個椅子而已,然後一亮身份,比上頭還大的官,哪知道椅子沒拿到,嚇跑個人,還跑得那麽狼狽,摔倒了,爬起來,提著褲腿,跨步似奔,惹得全場人都想跑。
    他忍不住在心底問自己“我真有這麽可怕麽?!我隻是說句,你打,你也打不過我,就能把裏裏外外,公堂內外的人都嚇跑?!那我豈不是比一聲山林怒吼的老虎都厲害,山穀回蕩,鳥雀驚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