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節 恭送上官
字數:4366 加入書籤
揮戈逐馬!
鄧北關第一次發覺,官府中人最有眼色,別看平日圍在你身邊,聽你指揮,指哪打哪,其實那都是在對付普通百姓,真遇到一些渾身上下都透著權勢的人物,卻馴服得像隻貓,特別是麵對博格阿巴特這樣的,即便對方已經成了階下囚,可誰也不敢造次。
這一次,他除了感到侮辱之外,還有一種深切的無力感,就像現在,倘若博格阿巴特真給自己玩命,這些混口公門飯吃的哪一個敢動一動?!安勤卻不這麽看,反覺得鄧北關因為怒火攻心,失去了該有的威嚴,叫自取其辱,但他也有不明白的地方,你不是生氣嗎,你怎麽木在這兒了?
當然,他隻是在心裏奇怪,倒不是慫恿二人相鬥,擔心來不及,怎麽可能去慫恿,這時,有一種感覺不知不覺潛來,難道鄧校尉心中,深深畏懼狄小相公,這種感覺,使他有一種奇妙的體會,他自然也不敢稍加表露,隻是感歎“無怪朝臣畏之如虎,倘若他真掌握了權勢,位在樞要,天下敢拂逆他的人能有幾個?!”
兩名堂官的失神讓下頭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這可是一腳踹人半死,抬手一揮撞迸人腦漿的悍夫,他們前前後後看著,看著狄阿鳥若無其事提一把椅子回去,“咯噔”放下,當堂一坐,心裏是欣賞無法欣賞,憤怒不敢憤怒,畏懼卻又不甘心畏懼,寄期望一樣,等著兩位文武官員壓住這人氣焰,讓自己舒服一點兒,眼巴巴向上望著。
狄阿鳥此時就是玩味他們的心裏,放下椅子,吱一聲坐下了,細細慢慢,不慌不忙地打量上下,身子微微一側,翹了隻腿,伸出一隻手,低喝一聲說“來。”
整個過程異常地緩慢自然,越是如此,越壓得整個大堂起涼風。
鄧北關想也不想,就認為他是衝自己挑釁,差點崩潰,想也不想,就認為這家夥瘋了,自己應該好漢不吃眼前虧,就故作輕鬆地笑笑,抑製住顫腔,慢吞吞地說“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安勤簡直有點兒怒其不爭,心說“什麽玩意兒,你不堅持打殺威棒,還會鬧成這樣兒?現在聲音都打顫了。”
他一個文官,要沒有衙役肯幫忙,想發個脾氣,都是有嘴無力,看現在衙役也都失了機,倒也不知道自己兀自發火,博格阿巴特買不買帳,帶著幾分自知之明,隻是輕輕地說“狄小相公,適可而止吧,你要是不想讓審,暫且退堂也就是了。此事傳揚出去,也會影響到你的名聲。”
狄阿鳥淡淡地說“安縣尊,這不關你的事。”
說完,仍舊看著鄧北關,手臂一展,伸得更長,手掌攤開,喝道“來。”
鄧北關左右看兩眼,自己也覺得臊,這底下,都是一幹鄉紳百姓,平日見到自己,誰不稱呼一聲相公爺,東城相公,今天被一個人這樣侮辱,被一個提堂過審的人犯,一個發配至此的犯人搬把椅子,吆喝道“你打,你打不過我。”又看著他坐到對麵,一再挑釁說“來!”自己再無動於衷,日後怎麽在人家麵前抬頭,自己哪怕中了對方圈套,也不能讓人知道,自己畏懼而不敢動上一動,當即是漲紅了臉,咆哮說“你當我真不敢?!……”
這麽多人呢,不拉架?
他自然嘴硬起來。
安勤看到了什麽,連忙扯他。
他卻一時失了心智,至於剛說過的“不予你一般見識”自然全是屁話,越有人拉他越厲害,都在縱身蹦跳,身子前傾,大喝“我今天就是要打殺你。三班衙役,你們上前聽命。”
一個狄阿鳥的家人出來,捧著什麽上前。
狄阿鳥雖看著鄧北關,手是往他那伸的,安勤怎麽不知道狄阿鳥的“來”是故意讓人誤會的挑逗?隻希望鄧北關別再出醜,用手使勁拔他,越拔越拔不住。
鄧北關攘開安勤,咬牙下令“今天,你們要不把他給按住,拔了衣裳打個死,你們就是抗命,老子就辦你們個抗命!抗命!你們這群烏龜王八蛋!你們這群——這群公門敗類!”
上來的是趙過,趙過兩步跨到狄阿鳥身邊了,往兩邊嗬斥一聲“誰敢亂動?!”
繼而,雙手奉送一案到狄阿鳥麵前,狄阿鳥一揭蓋布,花綠錦衣,紗帽,大個頭銅印,他立刻起身收拾儀容,雙手捧起紗帽,往頭上一套,雙手一揭官袍,一抖一展,撐開雙臂,從容不迫地穿戴,最後扣上腰帶,一手拿起銅印,橫裏托起,輕叫一聲“校尉大人。”
安勤一看比自己的官大,什麽也沒想,兜著自己的前裙,彎腰走下來。
鄧北關不好轉換角色,隻好大叫“你哪來的朝服?!”
其餘的人則一片蜂鳴,無不在想,剛剛還是個犯人,人犯,怎麽一眨眼的功夫,變成了朝廷命官?!有的心裏一陣狂亂,暗想名為流犯,暗為命官?!難道當今朝廷還發明這樣的微服私訪法?!
狄阿鳥遙遙伸手,一托自稱“下官”的安勤,慢又斯文地說“自古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我朝律法也有名言,校尉大人,你能拔走我官服,奪我朝廷公文,取我銅印不?!”
鄧北關都被耍瘋了,丟了那麽大臉,表現得那麽懦弱,結果人家不是要逞凶,而是有所依仗,此時——他隻是想質疑,想暴跳,想推翻這個事實,大聲討問“你官服從哪來的,你官印怎麽還在,你是流犯,不可能有這些,不可能。”
狄阿鳥說“朝廷給的,朝廷沒有收走,我隻是被流放。”
他故意氣人一樣,拉拉身上的圖案,笑著說“恰恰比你大。殺威棒免了吧,我脫了官服,你繼續審問。”
安勤連忙說“下官怎敢?!審訊朝廷命官,需上請三法司,何況,何況。”
狄阿鳥倒有點兒想不到,問“非要請三法司?!不能破例?那我的案子不審了?!何況什麽?!”
安勤結結巴巴地說“何況如此以來,此案性質就變了,氓民擾官,上官失手錯殺,按律而言,倒是民非大於官非,要審,便要先審滋擾上官之民,這個,上官,大可責備本官,請本官尋尋凶徒過堂。”
狄阿鳥這會兒才發覺自己雖然讀過律法,還是不能像這些精通刑名的父母官一樣,靈活運用,不然早知道案子可以這麽一番破解,脫身出來,也不用受這麽幾天的罪了,茫然道“牢。我白坐了?!”
安勤又說“現在,是非已經錯亂,上官又經流放,流放卻又受校尉大人管轄,下官倒不知你們之間的案件怎麽判。不過,民刑之案,已須重新審理。”
鄧北關隻好在心裏問候安勤他娘,怪安勤得個台階,立刻將他職責內的案子推托了,而說自己這兒能怎麽辦好,他安勤都不知道,自己又怎麽知道?沒除去官體,爵位,貶為庶民的官,自己怎麽辦?
自己來審,現在手頭上隻有他離開流放地,沒有得到允許出現在草料場。離開流放地,現在還用審?剛剛後堂不是蹦出一個自稱“軍官”的?!那隻能審沒得到允許出現在草料場,可是,一個比自己大得官,用得著自己允許麽?!就算是確確實實的一罪,自己占得住道理,讓自己審一個比自己大的官,也審不下來呀,強行要審,那是對這位上官的侮辱,自本朝以來,朝廷一旦沒有罷免官員職務,讓低於對方品級的小官去審對方,那都是帝王,或者手握絕對大權的將相侮辱下頭那人,遞話說你還是趕緊自殺吧。可眼下,對方比自己大,這已經是個事實,鄧北關隻好支支吾吾,說“下,下官先上報朝廷……”
狄阿鳥隻知道丞相被廷尉審,一審一個自盡,倒不知道現管不能審縣官,驚訝地說“這麽說,我現在什麽事兒也沒有了?!”
安勤說“倒也不是沒事兒,校尉大人如果抓住上官證據,可以請示朝廷,將你拘囿,等朝廷處理。”
狄阿鳥這下感覺到了,安勤在為自己作想,校尉大人得先抓住自己的證據,請示朝廷,方可將自己拘囿,如果他程序錯了,自己可以不予理會,這也是在為自己消除後遺症,你校尉有證據嗎?你現在先拿證據,不是審問,而是拿切實的證據,然後上報朝廷,沒有,人家根本就無罪嗎?以前是狄阿鳥舉證,證明自己無罪,現在是他舉證,證明狄阿鳥在他的管轄範圍內有罪,鄧校尉如果沒有證據,不能光懷疑,隻能給狄阿鳥一個完全的清白。
這話自然也是在提醒鄧校尉的,提醒他,程序你走不走?
鄧校尉隻好往“伸白鶴”消失前的位置看一眼,心說“看來,隻能先讓他捏造證據了。”他這就說“什麽事也沒有了。”
狄阿鳥笑了笑,向兩位官員抱拳,感謝他們的辛苦,再向在座的抱拳,感謝大家的辛苦,然後方問“我可以走了。”
安勤往前一伸手,作了個請,連聲說“恭送上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