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節 借戰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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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這個中午,閭裏小吏已經將軍書張貼,一共是十四卷,前頭十二卷,狄阿鳥位列榜首,後麵兩卷,關於流犯、兵戶之卷,他也同樣位列榜首。
最先看到的楊小玲哭笑不得地上門,到了他家,當眾跟眾人說“州、道、郡、縣、縣鄉有,爵、信、歲、力、材、策、丁口有,囚、屯,也有,十四卷軍書,阿鳥卷卷第一個。人家都說十二卷征召,起碼也充帳下官,要是將軍考察通過,能領一個地方的兵,東城鄧相公得十一卷,縣尉得十卷,可他們也都說,從沒見過十四卷全有的人。”
一桌人酒還沒喝完,聽說主人將受征召,免不了急備甲杖,立刻興致全散。
他們等狄阿鳥換完衣裳,就要草草收場,狄阿鳥卻要客人留了一會兒,向他們打聽一下編屯地點周圍的情況,告訴他們,就這兩天搬家,讓他們協助一二。
穆家溝欠著狄阿鳥的情,隻說狄阿鳥太見外,怎麽也能找上三、五十人幫忙。
他們走後,家裏的人督促狄阿鳥自己去看榜,狄阿鳥也沒有去。
他雖不知道自己十四卷軍書,卷卷有名,卻知道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再看看也看不出什麽東西,想到軍書一到,征召期限就是三天,隻怕來不及搬完家,不但自己不去看,也不讓大夥去,讓他們現在就收拾東西。
這邊收拾著東西,那邊,狄阿鳥找個鄰居,一起登上閭中小吏的家門,告訴他,自己已經跟安縣長說過了,自己準備出錢,將文教院修繕一下,希望對方能幫忙找一些泥水匠。這麽說過之後,他又想去安縣長那,探聽,探聽,看看安縣長和田小小姐到目前為止,有沒有談到縣學上的事情,最後想想,戰爭在即,這事相比可以稍緩,就沒有去。
回到家,家裏等候著幾個人,看模樣都是營裏的,當門等著,出來的兩個一人穿著府衛模樣的衣裳,一人是位幕僚,另外兩個,則在深深的院子底逛蕩,老遠看過去,是一名中年軍漢,一名年輕的隨從。
狄阿鳥聽自家人跑來一說,連忙抱拳,一邊走一邊跟迎上來的兩個人說“兩位大駕光臨,怠慢了,怠慢了。”
幕僚也笑著客氣,說“陳大總戎明天就能來到我們這兒,勞煩狄小相公移居驛館等候。”
另外一個軍官以軍令口氣高聲補充“著令流犯狄某,速至驛站,沐浴更衣,竭誠等候,以備大人召見。”
狄阿鳥詫異地看過去,發覺幕僚一邊苦笑,一邊暗示式地向自己搖頭,頓時明白了,這人不但不是王誌身邊的,來路還一定是讓王誌身邊的人感到為難。由於這人的不客氣,他渴望見到龍的心思淡了不少,心說,我隻是個流犯,他雖然一再抬舉,可我還是個流犯。一旦見了麵,人家若講究起身份的差異,自己倒也會遇到不少難堪。
府衛看他有點發愣,表現似乎不符合自己的標準,再提高聲音,將原話複述了一番。
狄阿鳥有點不知如何是好,看了那幕僚一眼。
幕僚知道這些傳話的人代表的都是派他們來的官員,要是按狄阿鳥的身份,起碼也要跪地謝過,問幾遍“上官安好”之類的馬屁話,再給塞兩個錢,表示、表示自己的孝心,連忙站去府兵的對麵,伸開胳膊一攔,說“狄小相公已經知道了。上差還是與我一同回去吧?啊?!”
狄阿鳥莫名其妙,反而呈足好客之相,說“你這先生,怎麽這就讓人家走呀。”
府衛卻誤會了,“啊”了一聲,激憤地問“你說什麽呢你?!別以為你膊格阿巴特有什麽了不起,我看你根本就沒把我們將軍眼裏。”
狄阿鳥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本來心情就一團糟,上來,還用熱臉貼了冷屁股,當即拉住往上躥的路勃勃,說“你奶奶,你們將軍是我叔父,我不把他放在眼裏,把你兔崽子放眼裏呢?鑄尊像在家裏供著,行不行?!”
幕僚一皺眼,折著府衛身胳膊,轉了方向,從屁股後伸出一把手擺了擺。
狄阿鳥分明看到他遞了什麽東西給府衛,恍然間明白了,自己沒來得及給錢,自己這一折是沒走到,可也不能讓人家王誌的人給錢吧,何況這個府衛找事在先,他上前拉住幕僚的胳膊,指上拐了彎的那隻手,佯作不知,問他倆“這是幹啥呢。啊。你這手裏是啥。”他又伸了另一隻手,把幕僚的手拉過來,拍一拍,拿出幾分正氣,說“我狄阿鳥縱橫千裏,眼裏最看不得這種勾當。先生,你好意我領了,我謝過了,但這個,你一定要收起來。收起來,聽到了沒有?不要玷汙王將軍的聲名。”
這話一壓,幕僚連忙把手裏的東西收起來。
府衛也愣上了,所謂不怕橫的,就怕正的,不是沒有這樣的人,他不是不懂規矩,就是骨梗梗的,話一說,就是行得正,坐得直,你想他手裏摳個分文,做夢,沒有,不但沒有,還會惹一身騷。
府衛也上了隻手,跟幕僚一本正經地說“你這是幹什麽?!”
狄阿鳥在心底冷笑,卻笑著說“他,他呀,給狗喂食呢。”
說到這裏,老遠傳來笑聲。
狄阿鳥看過去,一名軍漢站在樹下叫好,身邊的家人倆忙說“這位軍爺過來看兵器,說是要等到您回來。”
狄阿鳥點了點頭,拍拍幕僚的肩膀,狡黠一笑,說“我這裏還有事,你把人家這位厲害的小哥帶走吧。”
說完,他就挺著肚子,去看看這是誰,沒事看什麽戲。
走到跟前,是一個相貌彪悍,腮生胡須的中年大漢。狄阿鳥給他抱一抱拳。他去把手伸出來,似乎很友好。狄阿鳥知道這種握手也是一種禮節,便伸了隻手上去。
剛剛感受到對方寬闊的掌心,對方的手掌就硬了,勁力一分一分增加,如鋼似鐵。他頓時明白了對方為什麽要用這種禮節,敢情是摸摸自己的斤兩,挫挫自己的氣焰,也連忙還以顏色,然而無論使多少勁,卻都是石沉大海,最後把吃奶的勁都使上,胸口傷口隱隱作疼,還是感覺到對方的力氣再增加,便不敢玩下去了,寧願丟臉,也不好被對方握個彎腰鞠躬,一邊甩一邊說“兄台好大的力氣。”
那大漢還是不丟,又加了三分勁,看狄阿鳥皺了眉,似乎很疼了,這才傲慢地張開手,得意洋洋地說“浪得虛名嘛?!”
狄阿鳥鼻子都氣歪了,心說“老子還正在長身體,有種給老子多吃幾年飯,再來比力氣。”
他雖然憤怒,表麵卻不動生色,不然,那就是既輸了力氣,又輸了身份,便毫不掩飾地揉著手掌,笑吟吟地讚歎“兄台好大的力氣。”繼而,招呼說“屈尊在這裏等在下,不知有什麽吩咐?!”
來人大大咧咧地說“吩咐倒不敢,聽說你兵器打得不錯,過來看一看。小子,聽說你威風得很呀,把什麽妖鳥都射了好幾個,從街上到營裏,傳得沸沸揚揚,剛剛試試你這力氣,也沒什麽過人之處,就這能耐,也開不來什麽硬弓嘛?!”
路勃勃已經先動怒了,大聲說“你有種跟你阿爺我對射,射不死你,阿爺我就倒著走。”
狄阿鳥趕上他頭瓢就是一巴掌,笑著說“失禮了。小孩子不懂事,讓兄台見怪了。兄台這力氣,舉世難見,所開之弓,定然也不尋常,我便是輸上幾分,也不丟臉,是不是?!博小鹿,去,讓人備下酒菜,有這樣的英雄登門,豈能不喝兩杯?!噢,對了,請問兄台大名,何處高就?!”
來人哈哈大笑,說“算你識相,我來之前就想好了,別人拿你當人物,是因為你沒碰到老子,今天過來,就要給你幾分顏色,要是你小子太張狂,我就把你給打改了,讓他們都知道,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狄阿鳥愣了一愣,心說“這家夥不會是被誰請來,專門對付我的吧?!”
力氣不如人已是事實,他也隻好陪笑,卻既並有來人想象中的滿紅耳赤,也沒有什麽敵意,隻是說“兄台真好漢,心裏想的,並不藏著,掖著,我喜歡。哈哈。我怎麽覺著你不是來掃我的威風,反而是來助長我的威風來著呢?!”
來人愕然,說“助長你的威風?!我?!”
狄阿鳥笑道“怎麽不是,兄台之武功,已是勇冠三軍,跑來會我,豈不是看得起我,這哪裏是來折辱我,反倒是大大的抬舉呀。”
來人點了點頭,說“你是這麽想的?!那我姓什名誰,便不說了,默默一兵,一兵。你也不是對手,是不是?!”
他也笑了,又說“我第一次見到被我羞辱,還說是抬舉的,虛偽呀,虛偽呀。”
狄阿鳥慢吞吞地往下掃一眼,更確定是鄧校尉或者是誰請來,對付自己的,一邊想著怎麽防備,一邊努力爭取,挽了他的胳膊,說“自古武無第二,意氣之爭,人之常情,隻是小弟卻是在想,為國家出力,要的是功勞,爭個誰強誰弱,倒失了身份,成了匹夫之為。當然,想來兄台也不是和我論長短,而是來交朋友的,對不對?!以兄台這般直率,恐怕難的有幾個知己,常人不知兄台心性,不免誤會呀。我呢,卻喜歡,喜歡你這種性格,倘若人人尚武,個個有爭勝之心,得益的還是朝廷,是不是?!來。來。一起去看看小弟隨性敲打的幾樣兵器,有言在先,看上了,一定不要客氣,兄台拿了它使,戰場揚名,總有人問你兵刃的來路對不?!”
來人突然變得嚴肅,看起來似乎要動怒,說“你是說,我來找你,要是比個誰高誰低,就成了匹夫所為?!”
狄阿鳥皮笑肉不笑地說“難道兄台不是這樣想的。”
來人突然又笑了,無奈承認,粗聲說“實話實說吧,我是有一點兒妒嫉,老子在戰場上拚死拚活,活來之後,人人都說狄小相公如何,如何了得,把功勞給你了。我便想,這肯定是又出了一個欺世盜名之輩,這種人,死不足惜,打殺一個,是除一害,沒想到見了你,覺著你武藝雖然不行,卻是真英雄,真豪傑,被我這麽挑釁都不動聲色,領兵打仗,頭腦一準冷靜得很。不過話說回來,你那些兵器,都不怎麽樣?!兩隻大錘,還是空心的。”
狄阿鳥心說“他娘的一個混蛋,要不是空心的,那麽大的錘,誰使得開?!這不是弄虛作假,玩弄的就是常人的心理,要是老子在戰場上遇到你,拎如此一對大錘,你不見我就逃才怪。何況也不是沒有一點用,骨架結實,又大又重,舞打上去,能把人錘飛。”他大致摸到了這人的性格,並不直接駁斥,反而說“原來兄台閑它空心,不如小弟破費,再鑄個實的,兄台拿它舞一番,給小弟開開眼界,如何?!”
來人頓時咳嗽了,說“這個?!不用啦,我使錘不順手,打出來,浪費了。”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狄阿鳥心裏大笑,說“不。不。一定得打,兄台不常使錘,有所不知,你這氣力,拿錘最適合,別的兵器,輕?!怎麽,你還嫌輕,我再打大點兒?!”
來人一下臉紅了,猶豫片刻,訥訥地說“這麽大個的錘,要是實心的,我也舞不動,你打更大的,真的是浪費。”
狄阿鳥自從武縣一戰之後,就恨不得把自己藏一個誰都看不到,後來脫離長月來雕陰,初一開始雖不至於如鳥獸脫籠,從此自由自在,也感覺到一種解脫,認為自己走出一部分人的眼線,起碼不必再蜷縮四肢,日子會過得舒服一些,哪知道短短時日,他又以本名名聲大振,使雕陰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寸寸蟲(桑尺蠖)仿幼枝,才敢安心食桑芽,枯葉蝶化枯葉,才敢蹲伏,野兔身披灰毛,才敢奔逐,保命之道,最好不過就是不讓人注意,如水混匿,像珠苟同於魚目,他自然明白這道理,越是明白,越害怕,然後,隨著事與願違,自己未能匿形的事實,他逐漸覺得自己已經是這樣一個樣兒了,何必還要做作。
尤其是前日陛下給出的暗示。
暗示說明了陛下有心袒護他,並在告訴他,能用什麽堵住悠悠眾口。
那就是功績和名聲。
現在,主要是名聲。
凶神惡煞的名聲,意味著你的威風八麵,讓別人害怕、恐懼,不敢輕易招惹和靠近,仇人們從此寢食難安。
反過來說,一個好的名聲也不隻是被人頌揚。
譬如說,要是人人說你有才能,那些要想殺你的仇人一有舉動,就會被當成嫉賢妒能,自毀長城,甚至有人會說,這樣好的一個人你都殺,還是人嗎;如果人人覺得你忠厚、老實,那麽,你和人起了什麽爭執,他們就會覺得是那個人欺人太甚。當然,聲名鵲起更是如此,更會帶來一些東西,所謂樹大招風,惡名遠揚,總有正義之士帶著一腔熱血,要斬奸除惡;俠名突出,總有劍客不服,提劍登臨;世傳賢能,有人認為你是沽名釣譽,誓揭你老底;累世巨富,不是有人貪圖你的錢財,就是有人覺得你為富不仁,甚至有人跳出來,與你鬥富,最後鬥一個各吐金銀幾升幾鬥。
他便不是那麽擔心自己的引人注目了,自然而然地覺得,聲名鵲起也有聲名鵲起的好處,然而這個時候,副作用也來了,上門了一個人。
這個人,狄阿鳥確信,沒有誰在背後指使他,因為他的惡意,僅僅表現在折辱自己上,這不可能是敵人和仇人的伎倆。
弄明白了這一點,狄阿鳥對對方也就了然於胸了。
一條惡棍打你左臉,你把右臉也伸出去,未必是什麽好事,未必別人就不打了。
但是,若是一個坦率的人發自內心的煩躁和誤會,罵你一句,你準備心平氣和地接受他十句,並報以微笑,那他恐怕很快罵不下去了,反而會因為自己碰觸到自己的道德底線,心存內疚,覺得你寬宏大度,他太過小人,從而臉頰發熱,長揖致歉。
他本來就帶著以德報怨之心看待此事,陡然聽到來人嘴裏發出的信號,自己也真正釋然了,若是你夜裏得了來曆不明、懷疑神仙中人賜予之書,傳得沸沸揚揚,好像非你,不可保雕陰一樣。
你無尺寸之功,得此讚譽,那些真正立了大功的將士心裏是一個什麽滋味?!
即便是他們能吞嚼如此味道,他們就不害怕因為你的水漲船高,迫於輿論,朝廷把大夥命運交給一個毫無資格的無賴手裏,結果悲慘?!
欺世盜名之人,見一個打殺一個,確實應該。
起碼狄阿鳥也這麽看,他已從心底上認可這位訪客。
兩邊比試,已經沒有需要了,問及兵器,發覺對方對自己打造的兵器也不敢興趣,來人還會有什麽目的麽?!
狄阿鳥帶他進屋,把酒擺食,心裏正想著,對方突然挺腰,問“是你要出兵,去打高奴的?!”
狄阿鳥看了一看對方,兩眼眯細,嘴角生了一絲笑容,陡然醒悟到,此人來,是要和自己計較戰事。
難道他幼稚地判斷,是自己要伐高奴?!不可能。
要是他這麽以為,這人也太幼稚了,而且,他的表情也把他出賣了,這種表情,分明是不讚同,也不嚴肅,看來,他隻是在找話題,與自己談論這個話題,也許,是真感興趣,也許,近一步試探,也不一定。
狄阿鳥笑了笑,反問“你怕了?!”
來人分辯說“我怕?!還沒有我怕的事呢。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
狄阿鳥輕聲說“這也不是出兵不出兵的問題。”他想一舉挫服對方,用了同樣的口氣,影射到這兒,微笑著看著對方,沾著酒水,在桌上寫下四個字“借戰籌戰。”
這四個字,是他從十四卷軍書上揣摸出來的。
軍書征召,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兒,具體而言,並不是拉壯丁,如果是拉壯丁,鄉亭出麵,就潦草從事了,何必還要評估出十二卷,考察你的才、策?!名單就那麽一點兒?!
以前兵製健全,兵戶充足,下軍貼,那是麵向兵戶,召的都是敢戰之士,軍帖占六才算資格,跑都跑不掉,占六以下,就可以出些錢可免兵役;但以現在看,這是要大規模地征召武士階層,以十二卷而論,州中帶頭提名,這是一次全國範圍的大征召,如此伐高奴,恐怕要幾年幾個月的籌備,可能麽?!
看來,朝廷隻是借戰事,收攏武士中堅力量。
天下先是太平無大事,後是一波一波動亂,軍旅餉銀不繼,訓練鬆弛,精英損失慘重,軍紀敗壞,練兵之方,也大大缺失,以前的軍營常務,訓練,陣法,都因軍官素質的普遍下降,而失去了,要想重振軍威,沒有比聚攏軍隊骨幹,進行集訓更緊迫的了,何況朝廷國力大不如前,大肆募集軍伍,就成為朝政一大負擔,非要走精兵之路不可,而要想精兵,首先得有精兵,你沒有足夠的精兵,拔毛減重,隻會消弱自我保護能力,到頭來,中央因為財政收入,一味精簡,地方上因為要打仗,一味添兵,那就致使中央和地方迅速失衡,西定亡國,便是從此而來,中央經過戰亂,養不起軍隊,地方上又要打仗,最後造成了節度使擁兵自重,各自為政的局麵。
所以,狄阿鳥經過前後思索,現在認為,這僅僅是一場軍事變革的開幕。
他寫完這些,笑著問“兄台以為對否?!”
來人一時說不上來,幾鼓勇氣,又都泄下去了,時而抬頭,還是不肯說自己對這四個字的理解,屁股像是做在火山上。
狄阿鳥也不解釋,隻是把自己的臉色,從知己難求變成微笑,再將微笑變成咧嘴,最後把咧嘴變成鬱悶和輕視,緊接著,幹脆起身,輕輕地說“你慢慢想一想,我失陪一下。”
說完,就別有用心地進另一間屋子,蹬掉鞋子,去睡覺了。
當然,一開始,他並沒有睡意,這個“失陪一下”,他就是想折服那家夥,用的手段很簡單,自己故作高深地寫下幾個含義豐富的字,見對方一時吃不準,臉色變化一番,好像是先把對方尊敬,再把對方考驗,最後開始不滿,認為對方不屑和自己在一起討論這個,“失陪”了一下,失陪到不去了。
那麽,以那人即粗魯莽撞又愛極麵子的性格,狄阿鳥一走,他肯定醜態百出,隻一味想這個問題,免得被人看不起,而想好了,又怕想得不對,要是狄阿鳥坐到他對麵,他猶可以想什麽說什麽,而要是狄阿鳥走了,他拿不出一個極為肯定的看法,卻特意讓人去尋狄阿鳥回去,說些不成熟的意見,不是明白著讓人恥笑嗎?!
所以,他肯定坐在那兒一直想,要走,喊主人不好意思喊,不喊主人,走不能走,想,想不出什麽自認為顯而易見的東西,白白受煎熬。
因為這個緣故,狄阿鳥這一覺,睡到吃晚飯的時候。
再出來,那人已經走了。
路勃勃前仰後俯地告訴他說“他翻來覆去,蘸酒寫字,寫了之後,趴上麵,從左麵看了,從右麵看,跟條胖蛇一樣。後來酒喝完,隨從見你還不出來,就在那罵。他打了隨從一巴掌,小聲說兩句,偷偷往外溜,我故意喊他,給他說話,他就給我說,他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兒,沒法等你回來,讓我告訴你一聲。”
狄阿鳥本來是想鎮鎮那人,自己傲慢一些,讓對方對自己恭敬一些,這才失陪一下,本想著他會讓人去喊自己,不管是否成熟,是否幼稚,講一番見解,再聽聽自己到底有何高論,哪想到,對方一、兩個時辰都在看那幾個字,最終還是不肯喊自己,最後受不了,竟不和自己告辭,拔腿開溜。
他覺得這個人真是太狂傲,因為狂傲不遜,容易侮辱人,正因為隨便侮辱人,才格外要臉,害怕自己抬高著自己,侮辱著人,再突然出醜,人格盡潰,性格也比較粗野,要是坐不住了,就根本不再顧什麽禮數,哪管主人是否回來,自己是否告辭,直接開溜。
再想想,這人氣勢洶洶地跑來了,一付高高在上的蠻橫姿態,好像在說,你有種,我就專治有種的,結果,一個試探,就無處著力,緊接著,就像一個羊尿泡一樣,一直漏氣,最後,變成自卑而死要麵子,被迫一聲不響,偷偷溜走,也怪狼狽的。
最後,狄阿鳥卻沒有笑,因為他做這些,並不是為了取笑對方的醜態,反而拍了路勃勃兩巴掌,賞給他,做他嘲笑人的獎賞,回頭吩咐,連夜收拾好一切,第二天一早,隻等搬家出城,到東坡亭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