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節 一盆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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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打了就打了,狄阿鳥也感到痛快。
不過,他絲毫不肯縱容路勃勃,給了一臉嚴肅,一腳印在屁股上趕回去,而自己沿著路往前走,去尋樊英花。
他想告訴對方,要殺十三衙門的頭頭,不用把指向鄧北關的證據太明顯化,因為這棵樹還要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搖搖,搖兩把錢下來。山河會館並不遠,很快就到了跟前,左右看看無人,掀開門簾,一腳邁了進去,卻看到一大堆人正在逗兩個小孩兒。
大人是幾個酒樓的客人,把剛剛要來的菜一字擺開,放一杯酒在麵前,兩個小孩都被他們放到板凳上坐著,其中一個是阿狗,另一個是楊蛋蛋。
阿狗撈了塊肉,抓得兩手是油,填得滿臉明亮,吃得高興,而楊蛋蛋卻一臉難色,盯著那杯酒看來看去,又盯著麵前的菜看來看去。
看這幾個大人的樣子,大概是慫恿孩子喝酒,喝了酒,就給肉吃。
孩子喝酒,喝些淡酒、奶酒也就算了,不容易吃醉,吃白酒,吃得多了,能嚇死人,可是看幾個大人卻隻是看著樂,也沒有惡意,狄阿鳥雖然一腦門子不痛快,也不好衝人家發,隻是快走兩步,上前拎起阿狗耳朵,反過來問楊蛋蛋“誰讓你們來的,敢喝一個讓我看看?!”
一個大人起身打了個招呼,笑意盈盈地說“公子,這兩個孩子是你們家的吧?!可以,可以。”
狄阿鳥連忙說“孩子不懂事,打攪你們吃飯了,對不住,對不住。”大人擺了擺手,大聲分辨說“這一頓飯,是我們專門請兩個孩子吃的,出自於感激。你這兩個孩子,都是好孩子。要不是他們,我們可要丟吃飯的家夥。”
狄阿鳥俯身看一看阿狗,撇著油嘴,掛著油瓶,兩隻烏黑發亮的眼珠瞪一處,什麽話也不說,萬分地委屈,再看一看楊蛋蛋,臉上閃爍著畏懼,半信半疑地跟這位大人說“感激他們倆?!大哥開玩笑吧?!”
幾個大人臉上露出你別不信的神色,嗬嗬一陣撓頭。
夥計跳至麵前,代幾人解釋“兩位小少爺識字呢。幾位大人是來自府道上來的官差,大清早騎快馬去下郡,出北城時丟了包裹,被兩個孩子揀了,見裏頭有‘公文’二字的板板,就一起交縣衙了。大人們走到半道上發現,折回來住到我們這兒尋找,被孩子認了出來,到縣衙一問,果真如此,就酬謝他們倆一頓好飯菜?!”
狄阿鳥想不到自己竟誤會了,連忙笑一笑,在倆孩子的腦瓜上揉兩下,俯身又問“一大清早,誰讓你們去了北門?!”
阿狗仇視他好幾眼,眼淚奪眶而出,咧咧說“阿哥走,阿嫂走,姩姩(美女)也走,都走了,不要阿狗了。”
狄阿鳥摟著他往身上靠靠。
楊小玲竟從裏頭出來,在他一楞神中走到跟前,後怕地跟他說“今天這倆孩子去你那兒找阿瓜玩,沒找著,聽說了走,跑出了城,我們一開始沒放心上,後來我串門,見他倆不在,嚇壞了,本想告訴你一聲,兩人又回來了,行了,都跑不丟了。”
狄阿鳥回謝了幾位官差,跟楊小玲一起走到一旁,往裏頭示意一下,假裝吃醋說“你和那陸兄很熟呀,還常來串門。”
楊小玲給他了一個白眼,捶他兩下,說“阿狗哭了一整天,把人心疼得,要不,我才不讓他吃人家這頓飯,就是為了哄哄他。”
狄阿鳥點了點頭。
她又說“阿狗領著蛋蛋去縣衙,摸進安縣長家裏,把包袱交到安縣長的母親那兒,還說,他阿哥不見了,讓人家找一找。老夫人一心疼,問他們是誰家的孩子,住哪,牽著孫女將他倆送到家門口,和我娘坐了好大一陣子,我又把她送回家,剛回來。她給我娘說……,說。”她臉一紅,又打了狄阿鳥一記,才說“要給我找婆家,你看怎麽辦吧?!”說完,回過頭,往外頭去了。
狄阿鳥追到外麵,見她背著自己站著,說“你答應啦?!”
楊小玲說“我不答應。可我娘能不答應嗎?!”
狄阿鳥心裏一陣不舒服,說“這兩位老太太,走,我給你娘明說,把你要去,省得她再瞎操心。”
楊小玲猛地推他一把,輕聲說“我娘能不知道我倆的事兒嗎?!就是怕我這樣偷人,讓人知道了不好聽,逼著你接我走呢。我私下聽過他們說話,我嫂子跟我爹商量彩禮,怎樣接親,獅子大張口,你現在去正中她下懷。讓安老夫人瞎忙一陣子唄。實在不行,我娘幾個收拾、收拾,就去你家住下了,把彩禮呀什麽的都省掉。我剛剛在陸姑娘那兒,給她說了,她也覺得咱倆的事兒能不聲張就不聲張,一聲張,又給你添事兒。”
狄阿鳥心裏也有個準兒,這自己一家說搬就搬了,楊家肯定為楊小玲著急,生怕自己這一走,把楊小玲丟下忘了,以楊二嫂的算計,自然要大操大辦,索要錢財,這節骨眼上,確實讓自己為難,這就說“陸姑娘?!陸姑娘就陸姑娘吧。這樣吧。明天你收拾、收拾,偷偷讓陸姑娘送你們娘幾個走,去我那兒先住下,他們家的這個飯,不做也罷,大冬天的,在冷水裏攪,一頓麵活下來,我都吃不消,結果還好像欠他們多少?!”
楊小玲有點兒不願意狄阿鳥的埋怨,說“那是我爹,我娘,我哥,我嫂子,你看你說啥。說到走,我不跟你走我跟誰走?!可讓人家陸姑娘送我,不好吧?!我看我抱著阿狗,扯著小虎就去了。”
狄阿鳥搖了搖頭,說“往北邊亂得很,我那時候跟人打架,你也不是不知道。讓她派人送你,找輛馬車送你,路上要遇到什麽事兒,你報我的名號,報穆二虎的名號,知道吧?!”
楊小玲“嗯”了一聲,推推他,示意說“去吧。陸姑娘人很好,等著你呢,人家和我不一樣,你可別胡來,要是心裏有人家,明媒正娶一回。我也想開了,就你這花蘿卜,多妻罪也是免不了的。”
狄阿鳥一陣苦笑,見她跑去掀開簾子,問“阿狗”和“楊蛋蛋”吃好沒有,再一次進去,又跟幾個客套的大人說一番話,這才到後院去見樊英花,談起她對十三衙門下手的計劃。這的確是樊英花的計劃,狄阿鳥給李多財說是自己要殺,不過是為了給李多財一個神通廣大的錯覺罷了。
樊英花還想留著鄧北關逼他走,根本不打算留任何證據,輕輕鬆鬆就答應了,不過她也明白,暗地裏有個李多財在忙碌,無論她留不留證據,凶手還會指向鄧北關,隻不過沒有明顯的證據,破案的時間要長得多。
狄阿鳥和她交代完這些就回去了,到了驛館住處,燈籠底下多出許多人,即便是那些個嚴肅的軍人,也指指點點,他還不及提起好奇心,就看到在地上趴了一條“四腳蛇”,就在自己那幾間房子門前,渾身是血,頭上龜結著汙垢和血皮,麵目幾乎無法再辨認,身後拖著一道長長的曲線,口中喃喃呼著“晴兒姐姐。晴兒姐姐。”
這是個半死的人,驛館的人都不敢伸手,一邊通知縣衙,一邊議論紛紛,問這人是誰,問他和他口中的“晴兒姐姐”有什麽瓜葛。
李思晴,棒槌,路勃勃也都在外頭站著。
李思晴跟丈夫無比恩愛,實在是受不了如此眼前此人送過來這樣的一個“事實”,隻覺得自己渾身是口,也無法給周圍的人說一個清楚,隻好渾身發抖第指著,讓路勃勃和周圍的人幫幫忙,趕緊把這個瘋子弄走。
路勃勃剛剛下了狠手,打斷兩根棍子,一味避嫌,哪裏肯在這半死不活的人身上伸一指頭,一味地繞圈子,佯作不知地說“這是誰呀,是誰呀。阿嫂夫人,你別哭,一個瘋子,咱不理睬他。”
狄阿鳥分明聽到周圍的人說“這肯定是狄小相公下手打的,逮著了他跟自己媳婦偷情。”幹脆分開眾人,站在場中蹦一圈,大吼大噪“你們胡說什麽?!我什麽時候打他了,我妻子什麽時候和他偷情,都給我滾,滾!”
他看到陳敬業那邊也站著幾個人,嘴角露著笑,看盡笑話,回頭又看那條死蛇,一個勁兒往李思晴身邊拱,李思晴手舞足蹈,到處逃讓,恨不得迎頭上去一腳,把這人碾個死透,可現在,周圍眾目睽睽,他哪裏能出腳,無計可施,隻好找看熱鬧的人,劈頭蓋腦地揮動拳腳作嚇唬,趕他們一個個趕緊滾蛋。
聽外麵鬧騰得厲害,龍派人出來問了怎麽回事兒,正在責備驛館方麵,讓他們結束這尷尬的場麵。
驛館中幾位當差慌忙拖人下去,到門房用水一抹臉,認得是鄧校尉家的小公子鄧平,去通知了鄧北關。
餘波雖然漸漸平息,狄阿鳥夫妻卻喘伏不定。
人一沒了,李思晴便慌亂地跟狄阿鳥解釋。
狄阿鳥耳中都是她焦心的解釋“相公,你相信我,我和他之間什麽事兒也沒有?!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了?!”肯定地應著“我信,這不關你的事兒”,送她回屋,轉身出來,就揪住路勃勃的脖子,壓低聲音,黑著臉問“怎麽回事兒?!你們到底是用什麽法子騙他出來的?!”問著,問著,就掄巴掌“你這個兔崽子,難道用你阿嫂引他出來?!”說著,說著,就是一陣敲。
路勃勃委屈萬分,縮身皺臉解釋“阿哥,我們沒有呀。我們就是給他說,外麵安全了,官府不找他了。”
狄阿鳥半點不信,惡狠狠地說“這就能引他出來,外麵安全不安全,還用你們說,他爹,他哥是幹什麽?!”
路勃勃也糊塗,給了自己兩巴掌,信誓旦旦地著急“真的。就是這麽說的。”狄阿鳥忍住打到他說實話為止的念頭,努道“不要說你們趕巧了的?!他一知道自己沒了事兒,就來找你阿嫂。”
然而這麽一說,他竟覺得合情理。
這鄧平為了李思晴,用那麽低劣的手段給自己下毒,誰說不會一知道自己沒事了,就往這跑?!
路勃勃也後悔,懊惱地說“早知道一家什弄死他?!”
狄阿鳥覺得確實不該怪他,且不跟他搗這些後帳,一屁股坐下,歎氣說“看把你阿嫂驚嚇成什麽樣了,你們就不該打他……”
他擺了擺手,示意算了,就不再提。
正要出去走走,看看外頭那個癡情的無賴死透沒有,李思晴自屋中喚他。
剛剛站起身,棒槌也走到門口,叫他進去。棒槌看著他坐地下的模樣,生是擔心他也誤會,壓低憂憤的聲音,張口就問“你也相信他的誣賴?!”
狄阿鳥無須跟她說什麽,隻是把餘憤泄給她,隻是用凶厲的眼神剜她一眼,剜她了一個冷顫。正因為這一眼,狄阿鳥進去,她也連忙進去,生怕狄阿鳥太過分,到自家小姐麵前,疑神疑鬼。
回想以前,那個鄧平一直獻殷勤,大街上攔了生事的糧行夥計,付糧款,今天那個樣兒了,還爬著來找,而小姐,似乎也投桃報李,放過他姐姐,放到誰家,誰家男人不懷疑內中有點兒什麽?!
棒槌若不是整日陪在她家小姐身邊,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家小姐的清白,,自己都會忍不住去懷疑的,這時想到自己要是一個蠻不講理的男人,會拿什麽手段對付紅杏出牆的事兒,登時就出了一身香汗。
她目不轉睛,兩眼上下不離狄阿鳥,看到狄阿鳥坐到床邊,捧住小姐的手,心裏就念叨“這是虛偽,假的。”
她繃住神,屏住呼吸,一個勁兒在肺腑裏念叨“他該問了,該問了。”
然而,狄阿鳥隻是歎了兩口氣,跟她小姐說“別想它了。睡吧。這種事,人總要碰到幾回。”她先是鬆了一口氣,旋即又把心提到坎子上了,更加擔憂,心中悲悲戚戚“他要是不虛偽,問了還好,我都能作證,自然可以說得清楚,可是他不問,藏在心裏,記在帳上,那不是更可怕。”
想到這裏,她又提上一口氣,一個勁在心裏叫喊“問吧。問呀,你不是懷疑麽?問她呀,問我呀。”
狄阿鳥還是沒有問,隻是督促著她家小姐睡下,輕輕掩上被褥,看著她家小姐閉上眼睛,睡覺。
過了一會兒,狄阿鳥起了身,向她走過去。
她心裏太緊張,好像做了什麽虧心事,好像是曾經為那不可告人的事兒做了掩護,動一動都難,就使勁地低著頭。狄阿鳥擦身走了過去,她才醒悟回來,兩下急蹦,追了出去。到了外麵,狄阿鳥回過頭看她一眼,她已經先渾身發抖了,心說“是了,是了,這是把小姐哄睡,打我,打著我逼問我。”
想到這些,她想到了以前和小姐一起闖禍,以前的老爺,現在的老太爺都是背地裏問她,說謊了銅杖就揚了,好幾十斤呢。
她在心底大哭,暗叫“完了,完了,他非要屈打成招不可。”立刻就一低頭,縮了脖子。等了好半天,不見動靜,再抬起頭,發覺狄阿鳥奇怪地看著自己,看了好一會兒了,渾身又是一震。
狄阿鳥問“棒槌,你這是怎麽了,這麽急,有什麽話要給我說麽?!”
棒槌嚇壞了,想說“沒有”,怕他不信,想直接說“我們小姐是清白的”,又怕像不打自招,想編一個謊話,一時編不出來,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張口就是一句“老爺你去哪兒?!”狄阿鳥這會兒冷靜下來,說“我去看看那個醃臢貨死透了沒有?!”說完又往外走。
棒槌也同仇敵愾,覺得那人死了最好,也挺著小胸脯,氣勢洶洶地邁出腳掌敲打。路勃勃已經先一步去看了,兩個人走不上幾步,就見他從遠處跑回來,告訴說“先是他家派人匆匆趕來,把他抬走,隨後,他老子又到了,去了咱阿叔那兒,不知說些什麽。那家夥肯定是裝的,抬他走的時候,他都能坐著。”
是癡情到要死了還要爬來還是癡情到裝出可憐來博取李思晴的同情,怕是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狄阿鳥隻求他和他爹別跟人說,是自己打他,打成半死不活的那樣就好,不然靠眾人豐富的聯想,那肯定說什麽的都有,自己兩口子情等著被人誣蔑死,自己還沒什麽,媳婦畢竟是個女人,好端端一個女人,被人亂嚼舌頭,還不羞憤死。
他咬牙切齒,恨不得如何、如何地擔心著,龍那兒派人來了,大老遠喊他去。路勃勃親眼看到鄧北關進去,而又派人來叫,幾乎可以肯定,鄧北關把兒子的傷推給自己了,當然可以肯定,如果鄧北關不這麽說,龍叔父不責他欺人太甚,讓他兒子來羞辱自己的媳婦麽?!
他一再告誡自己“忍,忍,忍”,吸口氣平息煩躁,才舉起腳,若無其事地向前走。
到了裏麵,龍、鄧北關,還有陳敬業,都在那兒等著呢,都抬了頭,盯上自己。
電光火石之間,他把自己的臉揉成橘子皮,脫口就是一句“叔父。你給我做主呀。”
這也是急中生智之舉。
鄧北關早一步來,他若是亂說一氣,說自己把他兒子打得隻剩一口氣,這件事,誰對誰錯,還真不好裁決的,既然不好裁決,那隻好拿出悲情,供人“觀瞻”,想到在人前醜態百露,被人“觀瞻”,狄阿鳥就是一團屈辱,可屈辱也是沒辦法的,龍畢竟不是自己的親叔叔,如果是,即便是自己再沒道理,他也會護著的,也會給自己侄子出口惡氣的,可是他不是,他也有判斷,他判斷你過分,人家大度,不但不會支持你,而且,還會薄了對你的情份。
屈辱?!
想到了屈辱,他就感慨。
裝瘋賣傻可恥不?!可恥。
在丞相家,假裝磕藥行散,可恥不?!可恥。
在監獄,假裝白癡可恥不?可恥。
反正也可恥了這麽多次了,為了生存,他隻好告訴自己說“我臉皮比較厚。”
既然消除了自己的心理負擔,他想也沒想,就一頭紮去龍腳下,配合讓龍“做主”的姿態,說“叔父。你都在看著,他們欺負侄兒,欺負到了這種程度,侄兒娶的隴上李氏之女,清清白白之家,品性賢淑恭謹,本來想帶在身邊,一起拜謝叔父恩造,卻無中生了這般事兒,這讓你的侄媳婦以後怎麽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