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節 金蘭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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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狄阿鳥對安縣長的情況不太清楚,但他清楚,他和穆二虎的交往已經沒法撇開,穆二虎這一造反,單單戰馬就已經說不清。這件事,很可能在鄧北關意料之中,甚至就是有意布置的,首先,穆二虎造反,劫走私軍械的事情就沉入大海了,從而還牽連到自己,讓自己脫不開嫌疑,真可謂一石二鳥。不過,他不怪穆二虎,穆二虎造反也純屬無奈,生命受到了威脅,有冤屈而無處傾訴,不反不行,何況這一造反,看起來對自己百害而無一利,實際上卻不是如此,福兮,禍兮之所伏,穆二虎這一開始,就再也沒有回頭之日,外有遊牧仇人環視,內有朝廷大罪不赦,無國無家,出路極為渺茫,能夠向阿弟靠攏,自己正好借助穆二虎,扶持出一個高奴王。
    他跟安縣長一個鎮定自若的微笑,說“我們擔保他不造反,是在釋放他的基礎上,可別人並沒聽咱們的,與其說是我們識人不明,不如說他們,誰釀的苦果誰自己吞,為何讓我們連坐?!”
    話雖這麽說,安縣長仍是悶悶不樂。
    狄阿鳥自覺他也在鄧校尉的邀請之列,讓他拋下愁緒,且一道去鄧園,看看他們如何歌舞。
    安縣長想想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也那麽笑了,說“造反的造反,歌舞的歌舞,做個看客倒也不難。”
    兩個人相視苦笑,回頭讓慌張的差役整整全身,一起便去了,要看這群人,如何在逼人為匪之後歌舞升平。
    到了鄧園,唱名而入,狄阿鳥是一路跟人鞠躬。
    安縣長極為敬佩他的鎮定,定要唱個一台戲,也學了他的樣,一路走過,隻與那些或者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鞠躬。兩人一個左,一個右,好似兄弟一樣,各拜一邊,外踩斜八字,胸身前弓,屁股相對,笑臉擰得太重了,聲音太響亮,更像囂張一回,一路就奔著龍去了。
    到了龍那兒,宴會剛剛開始。
    貴族士大夫的宴會和那些商人舉辦的宴會全然不同,趨於保守,為女眷另開。兩旁林列的都是軍官,因為就要打仗了,無不當成一次戰前的歡宴,個個裹了大氅,以陽剛慷慨之心趕赴。
    眼看鄧校尉安排的一場歌舞就要淹沒在這蕭殺的氣氛裏,有人往裏頭下了料,狄阿鳥和安縣長一左一右趕上來,穿過歌舞場,每席皆拜一拜。
    他們鞠躬便與人笑道“祝各位馬到成功,旗開得勝嗬。”
    尤其是狄阿鳥,還下放一隻手,作勢起托,補充道“喝酒。喝酒。”
    要不是他們中有許多人認得這二人,定然以為鄧家別處心裁,遣上來的兩個小醜。刹那間,有人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有人細看兩人的洋相,有人則預計,前方一定有了出乎意料的好事兒……卻不知,這是下頭兩人化氣惱為抗拒,無可奈何之際,有意湊上來的一股玩世不恭的精神勁兒。
    鄧北關也接到了穆二虎反出城去的消息,起身到龍那兒,低聲說上兩句。龍處變不驚,揮了揮手,若無其事地向幾個上了級別的人勸酒,鄧北關這個主人,卻悄無聲息地下去安排什麽。
    路勃勃與陳紹武一席,捧著酒吃,見到狄阿鳥來,起身向他揮手。
    與他們挨了席的一名軍官連忙舉起酒杯,扭了個身藏臉。
    狄阿鳥和安縣長走過去,上來兩名下人給他們加席,要請上下兩席挪動出位置,那軍官便從肋下伸出另一手,擺著手,讓這兩個下人趕緊走開。狄阿鳥看著好奇,走過去趴過去尋他藏著的臉看。那人便一下轉過頭,尷尬地笑了,大聲說“還是人家老鄧有錢呀,酒好肉好,盡著吃喝,上次去你家,那酒沒喝好,沒喝好,嘿嘿,不過兄弟不怪你。還是要敬你一杯,敬你一杯,你要女人不要,我上去給你逮一個回來?!就這麽說了,你先坐,我去給你逮一個回來。”
    說完,就要起身跨案直奔歌舞場,把狄阿鳥嚇了一跳。
    他看看這人,上次去過自己家裏,比手勁兒,說過幾席話,還真想不到,這人竟然在這種好些上級在上頭坐著的場麵裏,要破壞歌舞,抓個女子回來,為免對方魯莽上去捉舞女,伸手抓了後腰,問“想讓總管大人捉了你去打個幾十軍棍?!”那人回過頭,伸出兩根指頭,逞強說“他敢?!”
    陳紹武連忙出席,到他們這邊,和狄阿鳥一起勸他不要逞強,眼看他越受勸,越想往上蹦,介紹說“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史千斤史校尉。”
    狄阿鳥大吃一驚,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史千斤就這副尊容,忍住笑,佯作輕視道“這位見了女人就亂跳的將軍是史校尉?我不信,不信,見了幾個女人就方寸大亂,上了戰場,還不得失心瘋?!”
    這麽一說,史千斤坐了回來。
    他兩眼圓瞪,振振有詞地說“我是要給你抓?!怕你寂寞。什麽見了女人就方寸大亂,老子什麽樣女人沒有見過,想當年,在家鄉,十裏八村,那也是有名的後生,能文能武,姑娘排著隊。”
    陳紹武也一臉古怪,想笑,卻懼著這人脾氣,沒敢笑,連忙提醒狄阿鳥,少和他開玩笑。狄阿鳥卻輕描淡寫地反問“我讓你給我抓了嗎?!自己想抓一個回來,自己摟著,上就是了,偏偏拿著我做擋箭牌,你丟人不丟人?!”
    陳紹武連忙朝史千斤看去。
    史千斤卻癟了,強詞奪理說“我丟人怎麽啦。那我怎麽看老遠來了兩個猴,一路猴子作揖?!”
    狄阿鳥讓陳紹武回去坐,自己就伸出手掌,掰開指頭,說“這猴,分三種猴,知道不?!文明猴,流氓猴,搶奪猴,都是猴,哎,也分高下。”
    史千斤怒道“言外之意,你說你是文明猴,我就是流氓猴,搶奪猴?!你再說一句,老子翻臉。”
    他這一句聲音特別大。
    他剛剛站起來,想往外跨,就已經使得上席下席都看過來,這回又來這一句,平地起雷。眾人無不念叨“這畜牲今天又要大鬧一回了,也不知新來的總管怎生受得。”
    狄阿鳥連忙站起來抱了一遭拳,若無其事地說“各位,對不住,對不住,朋友敘舊,聲音大了些。”
    他再坐下,看著史千斤說“看到了不?!你要是想證明一番,翻臉不如站起來,給個文明樣兒,你做得來麽?!”
    史千斤抬頭看看,歌舞停了,自上首龍幾人,下頭同僚,下級,一色看來,頓時頭皮發麻,卻是不甘示弱,“噌”地站起來,在眾人以為他要發威的時候抱了拳,似是而非地說“各位。各位。對不住。朋……友,敘舊,敘舊,聲音呢,大了,老子罰酒,罰酒。”說完,汗涔涔地坐下來,一邊喘氣,一邊得意,問狄阿鳥說“怎麽樣?!”
    史千斤什麽時候學會跟人家道歉了?!
    隨著狄阿鳥拍手鼓動,四周“轟隆隆”一通鼓掌。
    史千斤看了一番,傻了眼,臉紅脖子粗,幾乎想鑽去案子下頭,他蟄伏在那兒,半天也沒吭聲,等場上恢複如舊,才小聲給狄阿鳥說“文明的,老子來不了,不過老子算服了你,到了你這兒,老子不但沒脾氣,還盡出醜,老弟,不,兄弟,今兒,咱喝個痛快?!”
    狄阿鳥舉了酒杯,什麽話也不說,一飲而盡。
    史千斤盯住他的喉嚨,隻等他一放杯,就連忙倒酒,環顧場內,說“今天我一來,就他娘的後悔了,你知道為什麽,這群王八蛋沒一個好東西,打仗不行,趕熱鬧一個比一個快。凡是想摳屁股眼的,他就這德性,王誌沒來吧,為什麽不來,是因為人家不用摳誰屁股眼。噢,我承認,我也來摳人屁股眼,這好酒好肉,不吃白不吃。”
    狄阿鳥鬱悶了,這什麽人呀,我也來摳屁股眼,摳出來的什麽?下頭來一句“好酒好肉”。說著這話,他自己還吃得高興,喝得臉紅,一點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有多惡心。
    狄阿鳥不能不佩服個五體投地,就說“那你就多摳幾把。”
    兩人吃了一會兒酒,熱火朝天,說這說那。
    路勃勃幹脆從陳紹武那席跑到安勤那席,笑著伸頭,湊熱鬧說“大屁股眼兒,別讓我阿哥喝太多,我陪你喝一個?!”
    誰也沒想到,史千斤挨了他一個小孩的罵,卻眉開眼笑,往下頭喊“萬億,萬億,過來。”
    隨即,他喊來位年輕軍官,為狄阿鳥介紹說“我小兒子,我千斤,他萬億,我不如他重。”說完又說“給叔叔磕頭。”
    那軍官也是一類貨色,一擼袖子,喝道“憑什麽?!”
    史千斤訓斥說“憑什麽?!讓他教你點文明。”
    狄阿鳥看看這位軍官,濃眉大眼,腮上長毛,與史千斤有三四分像,笑道“別聽你爹的,我和你年齡不相上下,你怎可給我磕頭,坐下說話。”
    史千斤一胳膊挎過狄阿鳥肩膀,叮囑說“你跟那小子喝,我跟狄小相公喝,今天誰不喝趴下,誰就不能回家。”
    原來是拉個陪酒的,不是硬讓兒子給自己磕頭。
    狄阿鳥也笑了,說“如此狂飲,喝不出本事,不如我們出拳。”他伸出指頭,二指相並,說“刀。”再伸出五指,說“盾。”接著,又伸出一個拳頭,說“鐵錘。”接著說“刀破盾,盾擋錘。錘破刀。”說罷,誘使著史千斤,舉出一錘,呼道“鐵錘。”史千斤也比劃兩把,笑道“容易,容易,倒也像打仗,來,來,來,讓我殺退你一番。”說完,並指就出“我刀。”
    他笑著往下一看,以為狄阿鳥的手型會變,不料仍然是“錘”,愕然道“你怎麽不出盾?!”狄阿鳥轉動拳頭,說“兵法雲虛者實之,實者虛之,我怎麽就不能還出錘?!”
    史千斤大大氣惱,喝盡了酒,吆喝說“再來。”然後屏起勁頭,一手後縮,猛然搗出兩指,大叫“我刀。”再一看,狄阿鳥又是錘,喝下酒,便說“再來。”
    他一口氣除了十二次刀,狄阿鳥一口氣出了十二次錘,被灌得兩眼發稀,氣呼呼地說“為什麽你能連出十二次鐵錘?!”
    狄阿鳥笑道“你連出十二把刀?!我為什麽不能出十二把錘?!你無非料想我該換盾了,我就不換,砸壞你。”
    史千斤說句再來,陡然一變,出了盾,狄阿鳥也換了,竟然是刀。
    史千斤愕然舉起手掌,問“你怎知道我換了盾?!”
    狄阿鳥微笑不語,朝酒點點。
    史千斤扶了扶腰,又一口灌了下去,扭頭看自己兒子史萬億,發覺他們也在玩,他雖然沒有輸得像自己那麽慘,也晃來晃去,便喊了兒子一聲,退去小解。狄阿鳥肯定他是要去和兒子商量,怎樣才能贏,不禁莞爾,回頭摟上路勃勃,說“你小子行呀。也贏了。”
    路勃勃苦著臉說“什麽贏了,我們半斤八兩,隻是由我倒酒,我一倒酒,這小子就埋頭喝,根本就不知道我喝沒喝。”
    狄阿鳥按按他的肩,問“你阿嫂呢?!她不能喝酒,你溜出去找一找,給她說一聲,咱來也來了,能早點兒回,就早點回吧。”
    路勃勃點了點頭,縮身出席,一溜煙跑了。
    過了一會兒,史千斤回來,看路勃勃不在了,見麵就說“這樣吧,我們爺倆和你一個玩,雙打一,不信玩不過你。”
    狄阿鳥出兩把,發覺他們竟然商量好了,兩個人次次出不一樣的,自己一贏,就是贏了這個,輸給那個,而贏的那個,又輸給輸的那個,想想也好笑,就問“這還叫玩麽?!”史千斤就吹牛說“怎麽不玩?!官兵人多,把你團團圍住,用兩人換你一人,別管咋樣,打趴你就算本事。”
    狄阿鳥見他耍無賴,隻好陪著和他們玩幾把,三人同飲,不時喝了幾杯,便說“不能再喝了,酒喝多了,能令人智昏,明日你我各自備戰,少飲些為妙,不然酒場上是贏了,戰場上卻要輸一個血流成河。”
    這麽一說,史千斤喝不下去了,悲戚戚地說“上一戰打得太慘烈,我的兄弟,完好的加缺胳膊斷腿的,也隻剩了四成,這心裏難受呀。”
    他說“還剩四成人呀,又補不上丁,這一場仗,我有法打麽?!就是給我補上丁,也沒有時間訓練。誰要是撿便宜不腰疼,說遊牧人不能打仗,我第一個衝他急,揍他都是便宜他。這些王八羔子要是不能打仗,老子成年累月練出來的人馬,不會這麽就完了。我敢說,我的人給天子身邊的衛隊羽林軍精銳一爭長短也沒問題,結果呢,遊牧人都被王誌攆成那樣子,一仗打下來,仍然把我的人毀了。特別是後來上來的那一批生力軍,一個衝鋒,就是幾十條人命,片刻功夫,我就丟了一百多人,陣型也亂了,給他們當成靶子砍,隻好讓開路,讓他們會合,就這王誌還問我為什麽丟了陣地就跑,真是崽賣爺田心不疼。所以這一仗,老子說什麽也不打前鋒,也沒氣力打的,跟在大隊人馬後麵晃悠點,他們愛誰上誰上。”
    這也是實情,部隊打得隻剩二、三成,自然不能繼續出戰,即使不在後麵休整,戰鬥序列也靠後放。
    狄阿鳥說“遊牧人就是以征戰為生,戰鬥力自然沒得說,打成這個樣兒,你也確實不容易,悠著點也是對的,不過,除了你,怕是沒人能擔這個先鋒呀。你還是得提提心,別公布出來,自己傻了眼。”
    史千斤點了點頭,說“哪還用說,老子就是缺隻胳膊少條腿,也要比他們中用。”
    正說著,路勃勃回來了,焦心地說“阿哥。我找遍了,既沒有找到阿嫂也沒有見著棒槌,怎麽辦呀?!”
    狄阿鳥毛發一下乍了,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卻是默默告訴自個兒,說“他們不敢,他們萬萬不敢,擔心也分個時候。他們就是報複,也更不敢挑這個廣邀賓客的日子下手,更何況是衝我媳婦下手。”
    但他還是覺得可怕,抬頭往越來越熱鬧的場上看,喧嘩得讓人腦眼發緊,連忙起身,給史千斤說“我和鄧北關有仇怨,得去找找我妻子。”
    史千斤本想扯他坐下,繼續說話,看他如此顧慮,便說“那好,我跟你一起走走。”
    自從參與暗殺狄阿鳥,家裏跟狄阿鳥暗鬥的事,就不再對鄧鶯隱瞞。
    剛剛穆二虎被人劫走的事兒,她亦知道,不光知道,還格外清楚,這是自己家對付狄阿鳥的一手準備。依照狄阿鳥和穆二虎的來往,出了這檔子事,狄阿鳥一準脫不開關係,到時就可以和新來的大總管聯手,把人抓起來,找到那筒“千裏眼”,送給總管大人,並消除隱患。她相信狄阿鳥不知道他那個叔父不但接受了自己父親大把的賄賂,而且極想得到但凡一個帶兵的人都想得到的寶貝——“千裏眼”,肯定沒什麽防備,逃不過眼前這一劫,而且即使他知道也沒有用,由頭有了,名正言順,大總管支持自己的父親,博格阿巴特除了逃亡,他再防備也沒有用。
    自己備受淩辱的時候,感覺著讓無力反抗的奸雄人物,就這樣走進一張大網,讓人感到多麽的奇妙呀,也許過了這一夜,對方就再也沒法讓自己感到恐懼,她心情上無比地激動,時而勃發出一種跑到狄阿鳥麵前,幹脆告訴他衝動,讓他知道,自己從此不再怕他,不再受他帶來的陰影的影響。
    她站在西廂房眺望外麵舉辦宴會,一片燈碧輝煌,熱氣蒸騰,聲勢震耳,再回首內宅,精心布置的樓閣縱橫鋪陳,分布著幾隻燈籠,透著半死不活的光輝,一所昔日屯田時建起的望樓在黑暗中露出一角,像是在睡夢中死去,而背後,母親的哭聲一聲接一聲,還在為自己的弟弟辛酸流淚,都一天不曾吃飯,而受了傷的弟弟就像一隻失去大腦的野獸,兩眼通紅,閉在東廂的一所房子裏,一會兒喊“你對我就這麽絕情麽?!”一個會喊“他們都敢打我?!”一會兒又喊“都是你把我害成這樣的呀?!”往往聲嘶力竭完,就蹲下來嗷嗷大哭。
    這一刻,她心裏沸騰著的,翻滾著的都是鄧氏家族遺傳下來的熱血。
    她隻覺得這種悲慘和黯然都是博格阿巴特一人給帶來的,給自己家造成巨大的威脅,幾次險些釀成親人的慘禍,並且把他那雙凶狠的眼睛瞪在自家宅院的上空,凝成久久不散的陰雲。
    她好羨慕外麵的熱鬧呀,可是自己的母親還在屋裏捧著臉哭,自己怎麽往那人堆中去,又怎麽掛上一副笑臉?!
    踮了幾踮腳,她回身過來,往屋子走去,推開門,眼看丫環熱好飯菜,再次送到母親跟前,連忙跪臥過去,乞求說“娘,你就吃點飯吧。你這樣不吃飯,隻一個勁兒哭,會把身子哭壞的。”
    她不勸還好,一勸,她娘就一手掩帕,一手往空拍打,悲痛欲絕地喊道“我的兒呀。哪個天殺的把你打成這一個樣兒呀?!”
    鄧平的問題,根本就不是一身傷的事兒,皮肉之傷,雖然頗重,但於性命無礙,問題的他就跟得了失心瘋一樣,三魂六魄走了個光,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鄧鶯無奈地站了起來,也免得再刺激母親,出了門,往熱火朝天的地方走去,她想看上一看那個人來了沒有,因為博格阿巴特的緣故,恐怕在今後的歲月裏,自己隻能躲起來看一看那個人,越是這麽覺得,心裏越是不舍和惦念,總是在想,是不是給父親說一說,約他出來談一談,看看他能不能棄暗投明。
    她順著走廊走過去,停留在少數女眷聚集的地方,轉眼一看,竟然覓到了李思晴,一幕一幕的景象頓時就在眼眶裏回複上來,心中一緊,暗道“沒錯。平兒就是因為她害了單相思。”
    她站在外邊,靜靜地看著,頭腦中豁然一亮,轉身走了。
    李思晴回眸一掃,也注意到一個背影,從不甚在意變得留意,站了起來,給棒槌說“那個,是不是鄧小姐?!”
    她很想過去問問鄧鶯,她弟弟的傷勢嚴重不嚴重,並告訴她,那不是自己丈夫下的手,旋即又把手放在腰間,從腰中掏出多張銀票,心想這本該付給糧店的錢,應該還給鄧平,免得他老覺得為自己做了這,做了那,糾纏不休。
    想到這裏,她連忙推棒槌到門邊去看。棒槌到了門邊,回來說“沒有人呀。”
    李思晴聽她這麽說,也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收回心思,給身邊年長的夫人們敬酒,矜持地向她們道好,敘話些家常。
    鄧鶯卻在走廊上快步走著,一步比一步快,一步比一步快,腳掌的起落像湍急的小浪,頃刻之間,就回到了西廂,猛地推開房門。她母親正在哭,不防她以這般的動靜闖進來,不禁愣了一愣。
    就在這一愣之間,鄧鶯俯身到一旁,問“娘,你想不想讓平兒好起來?!”
    她母親也一下驚喜,急急挪動兩下肥胖的屁股,意圖強烈地伸出腦袋“你有什麽辦法,給娘說說。”
    鄧鶯說“他之所以成現在這個樣子,是看上一個有夫之婦,這位有夫之婦,丈夫活不過幾天了,你能不能答應他,讓他娶了人家做正室?!”
    “有夫之婦?!”她娘躊躇了一下,兩隻哭紅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有夫之婦,自然不好弄回家做兒媳婦,她還巴望自己的平兒娶回來一個名門望族的千金小姐呢,不過要是用一個名頭就能換兒子的好轉,那是再好不過的,她又挪了挪屁股,說“我答應,我什麽都答應,隻要你弟弟好起來,他就是娶頭母豬進門,我也肯。”她還要說什麽,鄧鶯已經“噌”地站起來,快步往門外走去,因為體型龐大,她是沒法追的,隻好在屋裏搓手,左轉一下,右轉一下,連連說“我的平兒有指望了。”
    鄧鶯又在走廊上快步走著,一步比一步快,一步比一步快,腳掌的起落比剛才更急,頃刻之間,就到了東廂,到了鄧平被關著的房間,給門口兩名大漢一個眼色,推門而入,到了裏頭,鄧平正一臉哭相地坐著,鼻青臉腫一個豬頭,上頭滿是口水和鼻涕,歪著耷拉在肩上。
    鄧鶯上去就不客氣地踢他一腳,踢出一聲嚎叫,再伸手,抓了他的頭發,把他的頭整個挽起來,說“你看看你,你這個樣子,還想癩蛤蟆吃天鵝肉。我問你,你是個男人不是?!你告訴我,你是不是?!”
    鄧平揮舞雙臂,胡亂往頭上扒拉。
    鄧鶯使勁給他一巴掌,大聲說“你聽著,要想得到她,給我趕快收拾個模樣出來。告訴我,你想不想得到她,告訴我,給我說。”鄧平渙散的目光開始凝聚,透出一分亮光,這亮光,一點,一點地增加著,他連忙爬起來,恢複常態,喊了一聲“姐。你把我打疼了。”
    鄧鶯凶神惡煞地湊過一張臉,眉心皺著,蘋果般的臉蛋繃得像是兩個帶皮的雞蛋,咬著牙齒,吩咐說“她就在咱家裏,我把她騙來也好,綁來也好,你要是個男人,就給我生米做成熟飯,博格阿巴特是什麽人,絕代的凶神,她自然怕得要命,你隻要和她睡了,她就不敢吭聲。過兩天這個博格阿巴特就會下地獄,那時她就是你的了,你可以明媒正娶,娘親答應了的。”
    鄧平張大嘴巴,胸腔高低起伏,緊張、欣喜得不知所措。
    鄧鶯一把把他抓起來,看他就顫顫抖抖地到處找水盆,拔歪了什麽,連忙去扶什麽,一時受到影響,自己也感到有點害怕,有點發抖地叮囑“鎮定。鎮定。”說完這些,立刻轉過身。
    她第三次走上走廊,一步比一步快,一步比一步快,往女賓聚集的地方一陣小跑,眼看到了,眼前似乎閃過正在跟史千斤喝酒的狄阿鳥,一陣膽怯,頓時停下腳步。
    站在那兒,她胸腔擴張得厲害,感覺自己的胸脯成了蟾蜍的肚皮,即使不低半分目,就能看到胸袍,也就是站在十幾步之外,看著宴席圈裏的李思晴,尋思著她不跟自己走,自己怎麽才能打昏她,而不惹起眾人的注意,平息了好一會兒,這才繃繃嘴唇進去。
    屋中女眷也不怎麽在意。
    李思晴卻站了起來,等她走到身邊,問“你弟弟,他怎麽樣了?!”
    鄧鶯一張口,感到自己的心髒幾乎從嘴裏跳,生生吞進去,顫抖著說“到外麵,我給你說。”
    李思晴猶豫一下,讓心懷警惕的棒槌坐著不動,跟著她往外走,一跟她走出人圈兒就問“你弟弟還好吧。”
    鄧鶯遲疑了一下,欺騙說“快要死了。”
    李思晴果然大吃一驚,不自覺地拿出一把錢,卻是先為相公申辯“鶯兒,這不是我相公下的手,真的,我不騙你。”
    鄧鶯點了點頭,問“你能去看看他嗎?!他就要死了,他唯一的心願就是想在臨死前看你一眼。”
    李思晴木呆呆地站著,往一旁歪過頭,輕輕地說“我為什麽要去,我不去,這不是我相公打傷的,你是在強人所難。”
    鄧鶯捏掌如刀,嘴角勾起冷笑,看上她伸出來的脖子。正要下手,忽然,李思晴重新朝她看去,伸出抓了一把錢的手,說“不過,我也可以去,去把錢還給他。”她請求說“我去跟棒槌說一聲。”
    鄧鶯一把挽住她的胳膊,說“我弟弟命在旦夕,拖延不得呀!”
    李思晴回過頭來,看到棒槌往這兒看,卻害怕周圍的人再誤會,喊她“棒槌。”棒槌就等著她喊呢,連忙跑過去,發覺鄧鶯正拖李思晴,一把拽住另一邊,大聲問“你想幹什麽?!我要喊人了。”
    鄧鶯眼神一厲,卻連忙緩和口氣,哀求說“棒槌,你讓你們小姐跟我去一趟吧。”
    棒槌繃著小嘴,看看李思晴。
    李思晴也在看她,想從她那要點主意,便告訴說“鄧平就快死了,我們一起去,把欠他的錢還他。”
    棒槌順口說道“他死不死關我們什麽事,你還嫌他害你害得不夠呀,昨天老爺那眼神,差點想把我煮了吃,咱把錢扔給他姐姐——”
    她終究是個善良的人,雖然這麽說,卻是不由自主地跟著走,一邊走,一邊噴著大氣,嘀咕不停。
    棒槌的一句話,無疑證實了博格阿巴特的凶悍,讓鄧鶯對自己的安排有了十足的把握。
    三人一路走了,走了小跑,很快就到了門前。兩條大漢得到鄧鶯示意,立刻走開了。鄧鶯再一推門,讓李思晴進去,順便抓住棒槌,說“你不要進去了。”棒槌一掙身,舉起細胳膊,大聲問“為什麽我不能進去?!”
    說話間,鄧鶯“砰”地一聲把門拉上了。
    裏頭的李思晴也醒悟過來。
    麵前的鄧平激動地站起身,背後的門關了,她怎麽還能不明白,這就連忙回身,拍打門板“放我出去。”
    棒槌發了雌威,罵了一聲,躥上去抓鄧鶯的臉。
    鄧鶯畢竟沒有七手八腳,被她撈上一把,火辣辣地疼,回手就是一巴掌,打開對方,更害怕對方跑了,上去趕上,對著要害猛擊,將她打昏過去,而自己則回到門邊,聽裏麵的動靜,發覺鄧平失了機,隻一個勁兒喊“晴兒姐姐。”
    李思晴從咒罵變成哀求,趴在門邊說“鶯兒,我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她嘴角勾起一絲笑容,喊了“鄧平”一聲,罵道“你個膿包,你害怕她相公是吧,你就害怕吧,這個可人兒就在你麵前,錯過了,你永遠都得不到。”繼而激將說“你的勇氣呢。你一個懦夫,在女人麵前都站不穩,還配活著。”
    裏頭,鄧平“嚎叫”了一聲,腳步頓時緊了,仍是喊著“晴兒姐姐”,似乎在追逐,桌椅都在翻倒,隨後,燈台也翻了,一團黑暗。
    鄧鶯也像大病初愈一樣,在外頭喘氣,她想著,高興著,滿意著,突然耳邊響起鄧平的一聲慘叫,立刻破門而入,隻見一個白衣裳的人堆在地上,連忙跑過去,扶了起來,果然是自己的弟弟,一時情急,眼前又無燈火,便急切問“你怎麽了?平兒,你還好嗎?!告訴我,怎麽了?!”
    說話間,一個黑影自牆邊跑了出去。
    李思晴要是跑了,就會影響大事,鄧鶯毛都乍了起來,尾椎以上全涼了。這時,鄧平說“她捅傷了我胳膊。”她便信手一推,說了聲“你自己包紮。”就躥了出去。到了外邊,發覺李思晴因為顧及棒槌,拉了棒槌兩把,看到自己出來才跑,自認為李思晴跑不過自己,心裏一輕,追過去。
    她這時才發覺李思晴有多聰明,在屋裏的時候,先打翻燭台,滅了燈,然後才刺傷鄧平,接著,貼著門邊的牆壁站著,隻等自己一進去,就跑到外邊,這會兒,卻也不是往宴會上跑,因為走廊裏有燈籠,所以翻過走廊,自己一躍上去,對方已經沒入黑暗,往陰森森的後院跑去。
    這些反應連她都做不到。
    她都要妒忌這份冷靜和聰明,焦慮地搜索著,跳下來,向一個人影追去。這時,前麵的李思晴停了下來,站在十幾步開外,似乎在等著自己。她當然知道,這不是在等著自己,而是因為這畢竟是在自己家裏,對方路不熟,跑不下去了,就說“思晴,你我姐妹一場,我做最後的奉勸,你回去侍奉我弟弟,什麽事都沒有。”
    李思晴哀求說“鶯兒。你要當我還是姐妹,放過我這一次吧,我有自己的相公,他愛我,我也愛他。”
    鄧鶯笑道“你愛他,你愛他嗎?!他殺人如麻,跟他睡,你夜裏不做惡夢嗎。我弟弟雖然不濟,卻會是個讓你覺著合適的丈夫,我母親也答應了,隻要你願意,你就是我鄧家的兒媳婦。”她想借這個機會上前,剛剛踏前一步,李思晴又跑了。她這一下又省悟過來,剛剛李思晴停下給自己求饒,不過是換取一個觀察周圍的機會,喘口氣,而這一次跑,方向很明確,就是那一座沒發出一絲亮光的望樓。
    事實上,那座望樓底下是座倉庫,上頭的失修,隻是掩飾著下麵,下麵那巨大的倉庫裏有武器,糧食,金銀珠寶。
    不過,李思晴的生路也在那裏。
    李思晴畢竟是個柔弱女子,她想翻越高牆,門都沒有,她要跑出去,隻能登上這座失修的望樓,找個合適的地方,往外跳。
    鄧鶯一下急了,提身縱氣,奔起來像一隻獵豹,和對方,幾乎是前後腳,登上樓梯,樓梯有些失修,不適合再快,她就一邊焦急,一邊放慢速度。
    前麵的李思晴也沒機會尋找合適的地方往外跳,也不停地上樓,一階一階上個不停。
    兩人一前一後,登上了望樓最上麵的一層,這裏除了一個爛了大洞的草蓋兒,什麽都沒有,根本沒有四壁。
    北風“嗖嗖”灌耳,淹沒了兩人的喘息,往四周看,東邊城牆上的亮光都能看到,下頭黑灰色的房屋,窯洞,白色的雪蓋,一點、一點,在黑夜中,像是一隻隻模糊不清的爬蟲,東方一塊黑紗雲,挪動著,而頭頂著蒼天,天空發出巨大的天籟轟鳴,似乎一個正在河邊挽發洗頭的姑娘,在輕輕地唱歌什麽。
    到了這上麵,已經拔地數丈高。
    鄧鶯不害怕她再跑下去,冷笑說“你跑呀。還跑呀。你就是跑到天邊,我也能攆上你,信不信?!你手裏拿的是什麽?!短刀?!不會想刺我吧?!我告訴你,就是給你一把長刀,你也是我掌心裏的螞蟻,現在跑不掉了吧,我再鄭重給你一次機會,扔了手裏的凶器,跟我一起回去。”
    李思晴斜過目光,往下看著,口氣卻更加冷靜,但還是在哀求“鶯兒姐姐。你放過我吧,你放我這一回。我知道這一切都是不得已,兩家人結了仇,我們都有點兒身不由己,可是,你殺了我一個女人,又有什麽用呢。求求你,放過我,將來我相公也會放你們家任何人一馬。”
    鄧鶯嘿然,柔聲說“我就是放過你了呀,你侍奉我的弟弟,以後我們就是姑嫂,可以永遠相親相愛,不好嗎?!”
    李思晴也笑了笑,大聲說“你做夢,狄李兩家締結秦晉,才會永遠相親相愛。來雕陰前,我的父親告訴過我,你相公必定成就一番大業,圍繞在他身邊的,將是危險和苦難,你先住在自己家裏,等他的事有了轉機,再送你過去。我說,我不怕,我是李氏十九代女孫,身上有先祖錚錚之血脈,嫁給一個男人,怎麽能不陪他同苦,隻求享福呢。來雕陰前,我的哥哥告訴我,他和相公肝膽相照,惺惺相惜,親自把我送去,就意味著,我生是狄家的人,死是狄家的鬼,切不可讓父兄難堪。我說,我知道我該怎麽做,你與他惺惺相惜是你的事,我嫁給他,愛他,是我的事。這些,你知道麽?!”
    鄧鶯戲笑道“瞧瞧。還什麽先祖之錚錚血脈,還什麽肝膽相照,我呸,據我所知,你們隴上李家,也不是胡兒出身,有什麽光榮的,子孫也多,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身為一個女人,難不成還想做個烈女?!”
    李思晴靠到空空的望樓邊緣,淡淡地說“我們李家是胡兒,誰告訴你的?!我們李家是有胡人血統,可也是先朝皇室血脈,所托胡兒,無非自掩自汙而已。我皇族婚配,乃告天地,祈上蒼,以堂堂公爵主婚,結金蘭之義,豈是你這等蠅營狗苟之小人所知曉。我今日一死,明日讓你們鄧家寸草不留。”
    說完,縱身一躍,不見了蹤跡。
    鄧鶯大吃一驚,連忙跑到邊緣,趴下往望一眼,慘叫一聲收回視線,原來下頭蒼蒼渾渾,像一座充滿血光的可怕深井。
    李思晴大概輕盈得不發出聲響,鄧鶯好久也沒有聽到落地的聲音,翻個身回來,往天空看去,滿攜大雪的彤雲像一條黃龍露出淡淡的白腹,空中似乎久鳴著歌聲。她又是一個激靈,蹲坐起來,想了片刻,急切下去,準備翻過高牆,看看對方到底死了沒有,自己該怎麽處理屍體。
    到了下麵,就遇到了追到的鄧平。
    他抓住鄧鶯的胳膊,問“人呢。人呢?!”
    鄧鶯猝然驚叫一聲,旋即告訴他說“跳樓了。快,快,我們快爬出去,看她死了沒有。”
    兩人翻過牆,不需要怎麽尋找,就看到雪地上喋了一大片雪,一個瘦弱的身影還在蠕動。鄧鶯的腦袋一下卡了,帶著巨大的恐懼問自己她還沒死,怎麽辦?她還沒死。她飛快地在腦海裏羅織事故,念念道“她和我弟弟有私情,私情敗露,她來看過我弟弟,看了之後,跳了樓,對,對。可是,她沒死怎麽辦?!怎麽辦?!”
    她轉了幾個圈,發覺鄧平跪在那裏,低著頭,一動不動,轉身找了兩塊磚頭,自己一塊,給鄧平一塊,督促著大喊“快,用磚頭打死她,快,隻有這樣,才讓她死得像是落地碰死。”
    鄧平猛地抱住她的腿,嘶聲大叫“姐,求求你,求求你饒了她吧。”
    他分明地看到李思晴抬頭,兩隻眼睛閃著光亮,心裏粘成一團糯漿,眼看自己拉不住姐姐,就一遍一遍地嚷“晴兒姐姐,你快求饒呀。”
    李思晴又往前爬了一點兒,“哼”了兩聲,笑著說“我不會再哀求她,我為她向我相公求了三次情,也三次求她放過我,已經求了三次,我再不會開口求她。”說完,又往前挪了幾分,手指不停往前摸。
    鄧鶯一腳踢開鄧平,往前看準她滿是鮮血的雲鬟,持轉掄上,自己先是一個趔趄,又打在她臉上,正要再打,就見她一收胳膊,往自己身上一掄,翻了個個兒,連忙去看怎麽回事兒,定眼一看,才知道她一直往前爬,是想撿起自己那把匕首,結束自己的痛苦,鄧鶯從不曾想過會有這種意誌的女人,可以縱身跳樓,可以毫不猶豫地一刀刺死自己,戰戰兢兢地指著那身軀大叫“好狠的人,好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