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節 事出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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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狄阿鳥朝他們揮過手,雙手托著自己妻子,聽到老叟的話,連忙再單手攬妻子腰,將妻子半豎起身兒,攜著,分一隻手拉那老叟胳膊,往前走,聽到史萬億鬆劍簧聲,猝然再轉身,用分出來的那隻手去按史萬億胳膊,來來回回,自己拿捏別扭不說,心中也不禁冒火,亡靈既在,對方卻不肯給她一個體麵,逼著自己單手挾著妻子的屍首走,躥來躥去。再一看,這老叟還在苦苦相逼,一時惱火,幹脆跳自一旁,放任史萬億提劍上來,嚇唬他一個臉色青白,兩股戰戰。
    剛想往一旁走一步,老叟反衝史萬億一指,回頭大喝“他是官兵。你們都幹啥吃的?!給我打死他!”
    剛剛史萬億打傷的,是這老兒的兒孫麽?!抑或夙怨?!不然的話,他怎麽也仇視一個不認識的官兵麽?!
    他慌忙站在中間宣布“史家兄弟對我有恩,看你們哪個敢動他一指頭?!”
    他就是不這麽表示,穆五郎這群人也覺得不合情理,自然站在那裏,不肯動上一動。
    老叟就一跳回去,站到穆五郎身側推趕,大聲說“事先怎麽說的?!聽我的,你聽我的不聽?!”
    如此相逼,史萬億恨不得一劍劈了他,立刻就抽劍出來,獰笑著喝了一聲“我殺不光你們這群反賊?!”
    倒也不知是老叟的話起了作用,還是史萬億拔劍撩了那些人的性子。
    他們紛紛往上衝,找著借口指手,問,“你說什麽呢”,“砍我呀”,不過一瞬間,全變成了無賴。
    狄阿鳥倒不失冷靜,電光火石之間,就懷疑自己看走眼了。
    這哪裏是個激動的老頭,這是個一等一的陰謀家,兩方同時爭取中間一方的時候,中間一方正在猶豫,其中一方猝然殺死敵方派來的使者,逼迫中立者別無選擇,投向己方,曾幾何時,它一直是一種慣用的外交手段。
    他阻攔不及,眼看雙方就要將自己裹中間,當麵血鬥,幾乎都氣瘋了。
    這個時候,趙過猛地攬過史萬億,不顧他吼,按下他舉劍的胳膊,合腰抱一個實在,又一賣後背,護他一個周全,也使得眾人無處下手。
    這一幹漢子都是鬥大字不識一升的老實人,哪體會到老兒的用意,隻知道對方是友非敵,人家狄小相公宣布他是人家的恩人,老叟的意思,也就是讓大夥表現己方的態度,給他一個兩拳三腳的,把他趕跑,一見趙過把他護結實了,就光在外頭亂叫鬧“趙家兄弟,你給讓開?!他是官兵?!”
    狄阿鳥噓了一口氣,心說“伸不出手的時候,阿過就是我的手,倘若換作他人,反應一不當,就出大事兒。”
    他實在恨惱,立刻把自己火躥上了,爆了脖子上青筋,大吼“都給我滾~!”眾人一靜之間,他便冷冷地說“我妻子屍骨未寒,來的又是我的恩人,你們到底要幹什麽?!”穆五郎也覺得欺人太甚,硬著頭皮解釋“他是官兵,跟著你,定然要衝我們不利。”說罷,回頭看著那老叟,征詢他的意見。
    老叟捋著棉袍,大叫“我們與官兵勢不兩立!”
    他一揚頭,氣喘籲籲地問狄阿鳥“我們是要造反的,他一個官兵,是不是來入夥,你說吧?!啊?!”緊接著,連忙問及旁人“他不入夥,今天就不能讓他給活著走去。是吧,兄弟們?!”
    這老兒,你還真不能小看他,狄阿鳥氣笑了,本來就是要給人家史萬億一個交待,這便順勢交待、交待,就說“誰造反?!大夥造反麽?!”
    他轉個頭,大聲問一群人“你們誰知道什麽叫造反?!誰給我說,什麽叫造反?!”
    這個問題,大夥還真有些糊塗。
    別說他們,就是一些讀了一輩子書,做了一輩子官的人也界定不清。
    拉一隻杆子上山了,是不是造反?!鄉民與下鄉收稅的官差鬧,是不是造反?!平民為對某個官員懷恨,忤逆,是不是造反?!縣裏鬧出民憤,鄉民聚集,圍住縣衙,是不是造反?!
    放到有的官員手裏,可以叫造反,一聲令下,數十枚人頭滾滾落地。
    放到有的大臣麵前,可以不是造反,自然而然地走出衙門,站在百姓們的麵前,做他們一番工作。
    為什麽會有這種差異呢,就是他們界定造反的標準不同。
    他們都弄不標準的東西,放在這群老粗麵前,不更是熱水澆地,一苗不出麽?!也隻有那老叟說“造反,就是不聽官府的了。”
    狄阿鳥用指頭點了點老叟,森然道“恐怕隻有你一個是造反。”
    他提高聲音,大聲說“什麽叫造反,那便是起了兵,要改朝換代。”
    他停也不停地說“鄧賊是個官,說他為天子司牧一方也不錯,可他也就是個放羊的,我們這些百姓不是他的,他想殺我們不合理,我們不讓他殺嘛,所以拉杆人馬,自己保護自己,對吧?!他做了惡,這些惡,大家都明白,不能說是朝廷給的,對吧,我們起兵,保護自己,難道還要推翻朝廷嗎?!啊?!”
    他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吼“你一個,你一個,哪個要推翻朝廷?!告訴我?!”聲音一低“我數數,這有幾顆人頭,一個,兩個,三個,不少,十多個嘛,怎麽樣?以一敵百?!現在打仗,光雕陰就有幾千兵馬,你們造反一個,給我看看,有種打到京城去哈,去呀。記住,你們身後就是胡人。”
    他再壓低聲音“我們現在沒有造反,以後造不造反,不一定,要進一步觀官府後效,不管我們怎麽嚐試,官府都當我們造反,四麵八方圍剿,我們破罐子破摔,再說自己造反不遲,現在,你們叫叫個啥,啊,叫叫個啥?!我們現在就是拉一杆子人,脫了戶籍,逃亡在外,難聽點,叫做聚眾為匪,好聽點就是入了綠林?!”他一瞪眼“什麽造反,就你,我呸,我還叫了你幾聲阿叔的,想不著你還別有用心。你們一個個也是,別人別有用心一吆喝,你們就瞎起哄?!被人賣了,還跟著數錢。阿過,去,把這個老兒給我抓起來,將來官府問及造反,我們把這個造反賊子給他們送去,啊?!”
    趙過正愁,聽他一說,一片人都張著嘴,傻愣愣站著,連忙“哎”了一聲,放開史萬億,回過頭去抓那老叟。老叟急了,大叫說“我看你敢?!”
    穆五郎也連忙說“小相公,你說的這個,我們都不懂,他也不懂,都是瞎鬧的,你別,別跟他一般見識。”
    狄阿鳥嚴肅地說“給不給他一般見識另說,去跟你哥說。我先把他留在這兒,等你哥來,要是你哥真要殲滅邊軍,打到京城,我就把這軍師還給他,由他去,如果你哥沒這意思,這人就得他處置。我知道,老人家一把年紀,啊,可能也是你們中誰的長輩,放到一些家事上,不講理也就算了,放到這種時候,長輩也不行,長輩也要論規律,聽大當家的,不然像什麽呀。”
    眾人一想也是,來的時候,穆二虎是讓來請大當家來著,穆五郎雖然藏著心眼,覺得外人做大當家,不如自己哥哥做大當家,想改改主意,當麵讓狄阿鳥去作二當家,這時候,不管未來的大當家也好,二當家也好,豎個規矩,有什麽說的?!一時個個垂頭喪氣,眼睜睜地看著趙過老鷹抓小雞一般把老叟提了。
    老叟一個勁亂舞胳膊,叫嚷說“小相公,我當你是好漢,你卻要執迷不悟……”
    看這模樣,一旁的史萬億也釋懷了。
    就是嘛,這老頭不幹好事兒,都是他一個要造反,別人都是受鼓動的,別人衝著我來,也是不辨是非,現在他都被狄小相公的人提上了,又慌又亂,亂嗷嗷,我還黑著臉,不出氣?!
    狄阿鳥看自己苦心煞費,終於鎮住了場麵,立刻一掃胳膊,說“你們先到我家歇歇,待會兒都回去吧,我剛失去了妻子,想靜一靜,也想先讓她入土為安,有什麽事兒,改天和穆二哥見了麵,咱再計較!”
    眾人也覺得合理,沒什麽比親人死了,先入土為安更重要,何況是造反還是做綠林,也要回去給穆二虎商量,就悶聲不響地跟著他,往一片山穀走。
    一家大小是提前得到消息,及時避進了一處偏僻深穀,而傳出消息,還是那幾個協助抓拿的戍卒中的什長。
    鄧校尉派來的人要讓什長帶著才知道人在哪,那什長當天剛剛去跟到地方的一家人幫過忙,與阿過一起喝了兩杯酒,當時想也不想,第一時間派了一個兄弟抄近路通知眾人躲藏。
    一家人前腳走,後麵放哨的鑽冰豹子就發覺人上來了,足足過百。
    所以,趙過聽史萬億說他逮兩個兔崽子沒逮上,口裏不吭,心裏隻一個勁兒幸慶他沒傷到對方,沒讓自己家幹出什麽恩將仇報的事兒。
    到了露營的穀地,穀裏才剛剛紮下幾個簡陋的帳篷。
    昨晚,大部分人都是露宿的,他們忙碌著,警惕著,見放哨的少年提一隻紅纓槍回來了說主公回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攏在一起問“人呢。”
    他們接上去,老遠便看到了,隻見狄阿鳥雙手托抱了個人,步履沉重地走在中間,神色淒傷,頓時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趙過怕他們亂問,低聲說了是誰。
    狄阿鳥在他們讓開的道路上走過去,身後頓時響起他們一大片哭聲。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並不是一下子悲得可以哭出來,可是,主人家的事兒,主母又待人真好,又怎麽不撒淚呢?!哭著,哭著,悲勁就往深裏透了。
    這時就是再鐵石心腸的人也受不了,這就一片淚雨,草木同悲,一些陪嫁過來的人,都爬在地上,使勁地拍打地麵,大的孩子還好,小的不懂事的,都是嚇得哭。
    氣氛悲了,客人怎好呆著?!
    既然狄阿鳥已經明言讓走,穆五郎這就匆匆告辭,帶上他們那群人走了。
    狄阿鳥也沒有起身相送,吩咐過趙過招待史萬億,一回頭,見楊小玲攜著樊英花站在一旁,看著自己,吃驚道“你怎麽也在這兒?!”
    樊英花輕輕地說“不是送你娘子來的麽?!”
    她分開楊小玲的扶將,走到了狄阿鳥的麵前,伸出一隻手,按到了狄阿鳥的肩膀上,眼神裏什麽都有了。
    狄阿鳥心裏又是一酸,真想埋到她懷裏哭一場,可是家裏的人都在旁邊,他便把頭扭在一旁,極力地抑製著自己的情緒。
    大夥一起動手,將一所簡陋的棚子設成了靈堂。
    樊英花帶著狄阿鳥過去,隻等他想靜一靜,不讓任何人打攪的時候,回過頭來說“該到了你下定決心的時候了吧?!”
    狄阿鳥知道她什麽意思,抬了一雙發紅的眼睛,最後低下了。
    樊英花見他什麽話也不說,一字一頓地問“她死了,你很傷心,可你應該清楚,這是偶然,也是必然,你不走,想讓你身邊的人都死一個精光麽?!”
    這是一種必然?!
    你說這是一種必然?!
    狄阿鳥心裏極為震動,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一環一環的困惑。
    樊英花往營裏看了看,走在前頭,他遲疑片刻,出來跟上,往穀後走去。穀後深幽,隨著深入,越發安靜,走上一陣,隻見一處尖頭發白的峭壁,半腰有片土梁台,相當開闊,立刻躡爬了上去。
    因背後有峭壁,平台上一點雪也沒有鋪,最裏頭貼峭壁的部分,因為受不了夏風夏雨侵蝕,還形成一個天然淺室,粗似長方形,如棺槨一般。
    狄阿鳥走過去摸一摸,淺室表麵倒也光潔,想想人躺在裏頭,比躺在四處通風的棚子裏舒服,頓時覺得把靈堂遷來得好。
    樊英花耐著性子等遷來靈堂,讓部曲遠遠站著警戒,不讓任何人靠近。
    不怕隔牆有耳,叫囂驚人了。
    樊英花踱了踱步,淡淡地問“朝廷將你流放,是什麽用意?!你不會不知道吧?!”
    狄阿鳥張了張嘴,尚未回答,她又說“你知道,就是讓你無權,無錢,無勢,壓你,提拔你的部眾,造成你部分崩離析,毛羽飄散。這時,各地欲置你於死地,靠欺負你,換取從政資本的人比比皆是,上有忌憚,中有律法,下有悠悠眾口,給你下了層層限製,你何以毫無顧忌地和他們糾纏?!正可謂鷹入深林,龍逢淺水,虎落平原,處處是弄鷹之燕雀,戲龍之魚蝦,舉火驅趕之羸弱,即便是朝廷能給你一個機會熬出頭,你熬得出頭嗎?!事至艱辛,一妄動,則前功盡棄。”
    得到狄阿鳥的思索,她並不滿足,輕聲說“放小人與狗咬你個遍體鱗傷,妻離子散,這還隻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要把你這個毫無政治前途的落水狗放回到你的部下們麵前,來試探他們,他們跟你走,前途俱暗,就會針對你,羞辱你,告發你,爭相害你,也隻有這樣,朝廷才會重用他們,給他們想都不敢想的東西。到了那個時候,你以前的部下越多,越是人心亂雜,讓你舉天下無一人敢親,舉萬千部從個個反目,到頭來,你能得到什麽?!”
    她揮臂笑指,勾腳繞步,遊走於旁,大聲說“你隻不過是個可笑的傀儡,萬人作繩,牽之如犬,戲於鬧市。一個被後世恥笑的一個可憐蟲,浩浩丹書都記載你的行徑。你挺得住嗎?!”
    狄阿鳥頃刻間就想象到了,身心俱震,崩潰大吼“別說了。你?!”
    樊英花一改模樣,用了恨到咬牙的態度,無可奈何的口氣,徜徉大笑,狂放長嗟“你呀,你,你挺得住麽?!嘖嘖,你一廂情願,卻執行不了所布大略,偏偏不知事之可為否,豈不悲哉。李家姐妹,我見過,遠遠見之,素雅美姿,握袖移步,嫋嫋婷婷,環佩流響,走到近處,秋剪瞳人,春添眉嫵,試之口舌,殷知人意,儂語溫軟,時時心係其郎,不醋不嫉,識之大體,真不世好女,丈夫之良配也……”
    狄阿鳥回指她,淚如雨下,往地掄臂敲拳,痛不欲生,在她慷慨、娓娓,抑揚頓挫之中,癱成一團,一直求她“你別說了,好不好?!別說了,別說了。你混蛋。”
    樊英花就是勾起他的傷痛欲絕,勾了腳尖,雙手後搭,俯身笑問“你可惜了,心疼了,難過了?!”
    她一仰頭,負手再走,長歎道“可惜紅顏薄命,終成了桃花逝水,飄零搖落,隻剩新碑如玉,孤墳如鬥。”
    說到這兒,淩空飛來一物,她身形一讓,舉手一抓,是一隻靴子,順手拋開,再次遙指狄阿鳥,大聲說“妹子在天之靈且看,這便是你的相公,聲稱愛著你的相公,間接將妹送予他人淫辱,害妹性命,輒使妹墜香塵,妹豈無視乎,而任之為麽?!”
    說罷,眼看狄阿鳥要投自己,上下尋找,找不到東西,又拔了一隻鞋,欲往前投擲,急急往後躲閃,片刻之後,又從遠處回來,冷笑說“惱羞成怒了?!用鞋子砸我,你的刀呢,劍呢,拔一柄來?!”
    狄阿鳥實在奈何不了她,幹脆放棄了,仰天躺在冰土上,感受地上傳來的透體之寒,頓時恢複了幾分理智,噥聲說“你無非是想讓我出逃,何必氣煞我?!給我道理,說道理,何必氣煞我呢?!”
    樊英花“哼”了一聲,說“道理?!不是在你那兒嗎?!你不是有很多的道理嗎?!給我說說,這次是怎麽回事兒?!拿老婆讓人殺害,出於什麽道理?!”
    狄阿鳥又被刺激到,打了滾,有氣無力地說“滾。你給我滾,滾遠遠的,你這個半男半女的老妖。你。你。站著說話不腰疼。”
    樊英花說“我看你才腰疼,地上都結了冰,這麽冷,我不信你不腰疼。”
    她一收口氣,淡淡地說“你母親就說,你就是個不撞南牆不死心的人,不趁你病,你會有感覺麽?!你坐起來,你坐起來,聽我說。”
    地下確實太涼,寒氣往後腰一侵,渾身打冷戰,狄阿鳥無耐,隻好坐了起來,塗麵看她,看她盯著自己,氣也氣極了,隻能笑,帶了十二分的罷事的無力感,說“你怎麽不說了,你說呀。”
    樊英花平靜地說“我能不清楚?!你雖有克製忍讓、裝瘋賣傻之外功,然修習日淺;你胸有城府,卻無以自戕,做不到殺妻滅子而麵態如常;你雖置榮辱於度外,卻有光明磊落之心,難欺於暗室;你自稱臉皮黑厚,內中卻始終點著一把明火,朗朗照於鬆柏之庭,性赤誠拳拳,且剛毅不撓,愛憎之心分明。如此一個人,你能與勾踐作比?!披發為奴,讓妻獻子,食吳王之糞便?!你能與易牙、豎刁作比,煮子,絕戶以侍君?!你做不到,你做不到?!”
    狄阿鳥被電打中了一樣,立刻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呼吸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這番話,像是鑽在自己的心扉挖出來的,看似讚揚,但裏頭埋著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去拚了,就能想象劍刃的森然,他點了點頭。
    一直以來,和鄧北關之間的相互傾軋,都被他當成個人因素。
    然而,樊英花這些日子苦思夜想,今天這麽一說,錐子一樣刺到自己心裏了。
    這竟然真的是一種必然。
    樊英花走到他麵前,蹲了下來,輕聲問“親人被人謀害於前,你忍不住,你真挺得住麽?!阿諛君王,殺妻煮子你更做不到,你能得到君王的信任麽?!你雖胸藏大略,忍辱負重,可竭你所有,你也做不到這二點,走到頭來,也是前功盡棄,既然遲早放棄,還是早點放棄的好。”
    狄阿鳥嘿然,良藥苦口,自己走這一步棋,可曾有過這些心理準備?!
    自己是拚了,不怕被殺,可沒有殺妻煮子,食糞問躬,不惜自己被殺,這種底線,怎敢走這一條路。
    話是把人傷了個千瘡百孔,可這最後一說,卻是苦口之良藥,正治自己病的,自己若是走不下去,自然是要前功盡棄的好!
    他臉色陰晴不定,最終,眨眯了眼睛,痛苦地請求說“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讓我好好想想,讓我請求長生天,賜予我神喻!”
    樊英花點了點頭,說“你也確實需要從頭到尾,好好想一想。”
    狄阿鳥看著她背著手,挺身而走,下了山腰平台,在往山穀中走,站了起來,趕上兩步,再看下去,躑躅了一下,喊道“給我拿筆墨紙硯,和吃的。”
    樊英花回過頭,感到還是有著冰冷的山風,連忙下去,通過幾個家人,不一會兒給他送來東西,氈毯,褥子,衣物,食物,酒,筆墨紙硯,兩個小幾,爐火,茶壺。看看送到麵前的東西,竟沒有什麽是要格外補充的。
    狄阿鳥不禁能感到她細膩的心思,這就熱水燙墨汁,撲就紙張,探身揮毫。
    不管他走不走,他都要先穩住朝廷方麵。
    第一封信自然要寫給王誌,告訴王誌,自己這是怎麽一回事兒,下筆寫道“兄予弟之情意甚厚,弟深知之,料兄知弟事,必驚憂摻半,不可不先悉數秉之。弟困若此,萬不會資助反賊,兄知弟深,卻未必知穆二虎事……”
    信已經想好了,又不需要什麽文采,揮毫下筆,行雲流水,頃刻間,就把穆二虎和鄧北關,自己和鄧北關表述清楚,接著,又問他,能不能幫自己製衡一下龍,卻不提千裏鏡,下筆寫道“總管乃為吾叔,將兵在外,親不嚴,不宜掌兵,是由嚴懲之心,望兄能為吾言,辯吾屈枉。”
    第二封信,是寫給史千斤的,對他的仗義行為進行感謝。
    第三封信,則是寫給龍,想到千裏鏡,謊稱道“實鏡已落入鄧北關手,是故侄恨之深,抓其女,襲其子,叔父一問,便知吾此言是否屬實,是否曾執女鶯以索其還,誣其子平以討要。侄昨日欺叔,實不得已,現恐叔父使親者痛,仇者快,受大杖則走,避於山中,莽不知何所去,思叔之兵事,深以為吾已無路可走,幾不容於朝廷,叔已全鄧賊之欲,可索要矣,否則,殺侄而終不得鏡,豈不悲夫?!倘若他不予,便是借口,威嚇之,其又改口,叔可執一軍卒問之,此人姓呂名花生,曾以物引誘,教唆吾之幼弟竊鏡。”
    他寫這些,有憑有據,不怕龍不半信半疑。
    現在,龍一時找不到自己,而鄧北關就在他身邊,他必然忍不住,按照自己的說法問一問,問鄧北關,自己是不是抓了他女兒,是不是打算誣陷他兒子。
    鄧北關貿然一聽,肯定承認,一承認,真假摻半的謊言就有了可信度,龍就會從他下手,不管最後會不會殺他,自己都能在他們的糾葛中拖延二、三日。
    隻是?!這封信不能讓史萬億送。
    讓誰送呢?!
    阿過?!
    萬萬不行,他把阿過給扣了,說我不出來,就殺阿過,我就沒了辦法。
    想了一想,狄阿鳥決定讓穆二虎找人去送,順便為穆二虎說說好話,免得龍錯誤估計穆二虎,害怕他給北征帶來太大的危害,派兵圍剿,而這樣,穆二虎也定然肯找人送信,於是又寫道“此值侄兒奉勸穆二虎之時。穆二虎者,疆北鄙夫,無意反也,受鄧賊構陷而已。侄兒深知觸怒叔父已深,不求叔父諒解,隻求叔父明辨之。叔父察於堂上,侄兒盡力於野,懇請穆二虎不可遇冤屈而妄為,以破壞叔父之北征大計。”
    緊接著,他便要寫第四封信了。
    這封信,與前三封信不同,是為李思晴報喪的,提了筆,他便豎在紙上,按不下去了,隻好將毛筆一甩,捧麵痛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