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節 生是你責,死是我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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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戰爭的陰雲頃刻之間籠罩。
眼看要過年了,龍從雕陰出兵。
風雪從北方狂吹亂撲,嘖嘖打臉,人馬上路,蕭蕭轆轆,小兵們把大棉褲底下紮嚴實,不讓寒氣順腿上,更把頭低了又低,用棉帽兒死死頂著懼怕和嚴寒,手也塞在棉袖子,用胳膊肘摟刀摟槍,頂風冒雪,誰見了都有一種肝腸寸斷之感。
健符的提議被龍回絕了,他殺了鄧平,被人報複性刺殺,還帶了點傷。從哪一個角度上說,行轅也不該讓他擔當前鋒,因為行轅沒采納別人的意見,你更應該讓一個能實現你的戰略目的的人擔任前鋒,而且人家遇到了意外,雖然是輕傷,但是這個傷的標準你怎麽判斷,給一個身體好著的人做前鋒,哪怕隻是表示、表示,起碼也有點兒人情味兒,然而龍仍不改健符的預測,先以大帽子緊扣慢扣,以將門虎子一類的話給人扣個實在,然後說你主動請纓,放出一個你爭功請賞,放著好好的護軍不幹,定要做前鋒的樣子,也許別人真認為健符爭功,狄阿鳥卻知道,他健符要是爭功,龍也要願意才是,此舉的確是讓健符去試外敵鋒銳。
狄阿鳥作為一名參軍,也在前鋒營。
他有點兒同情健符,覺得龍的無恥乃是一絕。
前鋒營共有二千八百八十三人,龍塞了一堆自己感覺討厭的人,不服管教的史千斤,脾氣大的廖司馬,以及一些犯錯了的軍官,破壞地方治安的罪犯,偷竊營房夥食的餓兵,甚至見他忘了敬禮的幾個小兵,都說是挑選出來的精銳將士。
這些被推進前鋒營的還真都有點兒精兵模樣,個個都學鴨子走路,撇著大腿,精力旺盛,看到這些,甚至讓人懷疑龍,但凡他不喜歡的都是精兵,所以才以這個標準下發給各營作指標,抽調出來的人。
他也不得不佩服健符。
他覺得要是自己是健符,怎麽也要找龍幹一架,因為這些兵看起來身強力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精兵,可他們身上的惡習太多,毫無紀律感,榮譽心,更不要提什麽信仰,一被官長撇到前鋒營就亂發牢騷,狂叫不滿,上了戰場豈不是很容易就成兵油子,腳底打滑,即使做將領的可以改造好他們,可這個心氣,你能平複麽?!
健符卻很簡單就接受了,而且毫無怨言。
狄阿鳥甚至懷疑他在中原長大,從小到大被上司欺負,被硬塞硬壓給整習慣了,覺得換作自己,怎麽也要回頭鬧上一架,鬧完一架,再回來帶兵,一吆喝,就給士兵打了氣,讓他們知道,你們長官我和你們一個樣兒,爭取點認同。
健符卻不然,出發前,前鋒兵士送至營內,他嚴肅得像是自己年齡的一倍,當眾一說話,就是一句話“我們都是軍人,為帝國戰死乃是榮譽,進入前鋒營,須有戰死之心。”
之後幾天,他在營地出沒,誰衣冠不整,立刻就叫住你,什麽話也不說,給你整理衣裳,誰罵人,誰打架,他立刻站在一邊,說“你們都是帝國的軍人,要有帝國軍人的風範,打打鬧鬧,非武士所為,以後不要再這樣了。”走路姿勢不好,他也把人家叫住,自己走兩步,讓人家學習,士兵走累了,往一旁坐一會兒,歇息一會兒,他會讓你起立,讓出自己的馬來羞辱你。
他對官兵,隻是用一言一行帶動,對於軍官,則毫不客氣。
見了你不在乎小節,立刻摘掉你的榮譽,去掉你的軍官標誌,夜中讓你站崗,白天,讓衛兵監督著你走圈,一邊走,一邊背誦帝國軍紀,不會背,隨手給你個本本,上頭寫的有,不認字,立刻讓人在一旁讀給你聽,你要跟著念。
狄阿鳥一開始覺得他做這些無意義,一天到晚不幹實事兒,專門追究人家的小節,不如怎麽調動士兵的積極性,說些實在話。
不過幾天後,他注意到了,風紀的整頓確實使隊伍大大變樣,人都還有著榮譽心的,他們自己再,也仍然害怕那些一絲不苟,生活作風沒有瑕疵的將領,拔營先行出發時,這些士兵們沒有一邊行軍,一邊打鬧的,不知誰提議唱歌,士兵們就老老實實地唱歌,什麽“朝起看長月,巍峨基業兮,帝國先皇弓馬創……”什麽“曾幾何時起,家母老蒼蒼”,什麽“吾等將士惜榮耀,君子死而冠不免,饒走塞下禮樂還”,夜裏,他們也不吵吵冷,白天一見健符和他那匹馬接近,相互提醒,本來還在笑著,就能立刻換付麵孔,“啪”,照地上跺一腳,板板正正地行一個軍禮。
因為健符不容忍他人小錯,唯獨不曾批評狄阿鳥。
前鋒營遇到了什麽問題,怎麽紮營,怎麽布崗,都找狄阿鳥,有的是真沒主意,找參軍要主意,有的是故意找上他,看看他到底有什麽過人之處,有的見健符一聽說他的吩咐,就不挑毛病,念著把責任推卸給他,有的犯了過錯,覺得他在健符那能撩響,托他說情。
頃刻之間,狄阿鳥參軍的身份沒什麽變化,卻要行使參軍祭酒的職責,他根本不想理睬,可不理睬,這怠工怠得太明顯,隻好一邊衝人破口大罵,一邊告訴人家怎麽幹好,罵是罵完了,更證明他隻有出力的份兒,沒給人處罰的權力,隻能心煩罵人,而且大夥也發覺,他從來也不去向健符告狀,更覺得不找白不找,見了麵,理直氣壯先一步明說,你想法給我解決,我讓你罵罵出氣?!
尤其是史千斤。
史千斤怕健符不讓喝酒,給自己難堪,把酒藏狄阿鳥那兒,沒事兒找個借口過來,咳嗽上好半天,摸到了酒,喝上兩口。
健符碰到了幾次,別的人也碰到了幾次,問他,他就說,向小相公請教問題呢,小相公一滿意,給了兩口酒喝。
這麽一說,狄阿鳥恨不得一腳踢飛他,讓他跟真的一樣到處說,自己一滿意,還給他發獎品,卻又不好出賣他,讓他一邊行軍一邊背誦帝國軍紀。
前鋒營有三分之一的騎兵,過了三裏峪,就要加快行軍速度。
健符將步騎分離,自己帶著狄阿鳥,領騎兵抄迂在前,讓廖司馬和史千斤引步兵急行軍,這樣雖不是騎兵奔襲,卻先一步對一些危險地區進行掃蕩,好幾波遊牧人未及反應,就這樣毫無還手之力地敗退了,泄泄拉拉,丟了營盤和一地雜物。後來,遊牧人又上來了幾次,每次都在幾百騎上下,他們摸不到馬隊抄迂的曲線,每次都以步兵為攻擊目標,這時騎兵或左或右,甚至從後方冒出來,接應步兵,一路進軍出了奇地順利。
很快,前鋒就要接近高奴了,遊牧人聚集處越來越多。他們的兵馬雖然越聚集越多,卻更不耐戰,好幾次都被擊散,因為俘虜抓了就放,放了再打,抓了再放,他們竟漸漸不排斥這些人馬,不像是見到了仇人先戰再說,隻管往後麵敗撤,頓時把高奴塞了個蠅營狗苟,倘若順勢推進,幾乎可以直搗高奴。
全軍上下都無比欣喜,個個都說,打贏仗不耽誤過年。
健符也看到了轉瞬即逝的戰機,一邊派人通知龍,讓他加快行軍,接應自己,如果步兵趕不及,將騎兵全部壓過來,一邊暫作休整,幾乎是同時,龍看到前鋒太順利,生怕自己不到,前軍就破了高奴,一邊緊趕,慢趕,一邊勒令健符勿要輕敵,以免陷入敵兵包圍。
到了這個時候,戰機轉瞬即逝,健符略一休整就進攻了。
這一次遇到了白羊王的主力。
因為冬天太冷,野戰時,弓弦不知不覺凍個結實,有的就給斷了,遊牧人的弓矢也不見猛烈。
健符本部將士個個冒白刃而上。
高奴就在眼前,這一仗打贏,勝利在望,其餘前鋒營也被帶動得跟瘋了一樣。
鏖戰了整整一天,官兵損失慘重,白羊王也被打懵了,全線退卻。
健符一邊向中軍遞送消息,一邊乘勝欲進。
這時,龍的中軍離他們已經不足三十裏,一個急行軍,夜晚就可以趕到,如果派遣出官騎,天一黑就能追上。
可是龍發覺遊牧人還保存著實力,鏖戰一天,傷亡慘重才得寸進,自己還是坐山觀虎鬥為好,就想等第二天兩軍繼續廝殺,廝殺正熱的時候,自己再全線推進,利用敵軍的疲弊,一舉剪滅遊牧人主力,下達命令“咬住敵軍主力,援兵既到。”
軍令無疑是別有用心的。
遊牧人全部被趕到了高奴,裏裏外外不知多少人,相互爭食,自相殘殺。
白羊王幾次派人向陳州請援,因為陳州方麵故意怠慢,而且不知真實情況,不知他這兒已經是滅頂之災,他幹脆把完虎骨打的大帳送了過去,以此換援兵,而後嫡係盡出,猛攻官兵,幾乎是再等援兵不來,就有意逃遁了。
如果龍當天晚上就能全線推進,這一戰無疑是勝利了,白羊王守不敢守,自然逃遁,此戰已是塵埃落定。
然而在勝利跟前,龍卻認為來得太容易,覺得敵兵正在以逸待勞,有意讓健符與他們鏖戰。
他下達的命令在先,還不知道白羊王已經被打退,更給了健符一個錯誤信號。
無論是健符還是狄阿鳥,都認為主力急切趕來,無論冒多大代價,都不能給敵人喘息的時間,於是,連夜追趕,一直追到離高奴不足十裏。
這個時候,龍率兵趕上還來得及,但是他仍然沒有。
就在這天,天剛剛一亮,健字大旗一招搖,剛剛趕往戰場的一支騎兵就發了瘋,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發出漫天遍野的長嗥。此地到處都是遊牧人,隻是應戰草率,無心苦戰而已。當這支騎兵成功地紮進官兵陣地,第一時間將官兵趕向東南,全體遊牧人無疑給打了一個興奮劑。
漫天遍野的遊牧人煥發精神,向這一小波人馬傾軋過去,將官兵趕入東南的山穀中。
史千斤的戰馬死了,一臉黑灰和鮮血,急切告訴狄阿鳥,這支騎兵我認得,定然是白羊王最精銳的人馬,上次我就折在他們手裏。
這時,龍如果及時趕上來,遊牧人仍處於絕對的劣勢。
由於聯絡和通訊的失敗,等他突然發現健符已經在高奴城外,已經是在下午,而這整整一天,他原地沒有動。
三十裏的距離,這時他再往前趕,敵人已經調整好部署了,早用了最常用的手段,將人馬趕入山穀,以少量人馬封口。
高奴各部緊急聚論,決定不再有你我之分,先匯聚出數千人馬再說。
他們聚議先是在白羊王的大帳,而後,其中一部分又去了狄阿孝的大帳。
如此形勢,大的部落雪上加霜,麵臨逃亡,小的部族幾乎就是滅頂之災,他們個個都是帶著投奔的誠意,想得到巴特爾庇護,狄阿孝激動得都哭了。他一直在高奴聯絡,已經聚了上千部眾,正不知道該不該與白羊王共存亡,趁此紛亂,盡收高奴夏侯氏舊民觀望,卻在敵人陣營之中看到了仇人的旗幟,一聲令下,將之趕入峽穀,而現在又受這些小部落的擁戴,不是大事幾乎可成了麽?!
為了平息自己的情緒,他一出帳篷,立刻紮到雪地裏,把臉埋到雪上,起來大吼“誰為我截斷靖康後路?!奇襲敵軍後方?!”
風月對這樣的事最在行,說“攻堅破銳最為艱難,抄敵後路再簡單不過,何不我們拒敵兵馬,讓白羊王抄樓關?!”
他這一招太陰險了。
白羊王看似得到了己方的忠誠,避開了朝廷主力,其實一旦他帶著人馬離開高奴,高奴就不再是他的了,最要緊的是,隻要自己這邊兒能頂得住,官兵最怕後路被抄,肯定回頭猛擊白羊王。
白羊王看似揀個便宜,其實卻麵臨官兵的猛烈打擊。
狄阿孝也明白過來,讓魚木黎去向白羊王獻忠誠,說“我英明偉大的汗呀,敵兵進逼,情形可危,我這裏有一計可用,請借耳言。”
白羊王聽說他們願意在這裏抵禦官兵鋒銳,讓自己親自領兵,抄官兵後路,略一猶豫,等接到稟報,幾十裏外駐紮了好幾萬人馬,立刻感激不盡,一邊許諾事後要與魚木黎共分高奴城,一邊匆匆帶走全部嫡係人馬,避鋒銳,抄官兵後路去了。
被趕到山穀中,狄阿鳥立刻認清了形勢。
三麵環山一邊高坡,中心一個開闊的半盆地,前頭被封住進口,這是典型的一場圍斃戰,唯一讓人欣慰的是穀口比較開闊,隻要不被敵方——也就是他懷疑是他阿弟的指揮官,看清地形,據實穀口,塞上障礙,己方在裏頭略作修整,喘口氣,還有衝出去的可能。
健符應付這種局麵不具備狄阿鳥的經驗,並未重視,反而急切地聚集軍官,苛責他們被敵兵趕著走,吩咐他們做好動員,趕快突圍出去,找一片合適的地形,構築攻勢,固守待援。
所部人馬一連幾天血戰,敵兵將大夥趕來,屯兵正厚實,衝得出去麽?!
衝個幾次,越衝人越急,越燥,徒勞無功不說,若是敵人順勢控製山口,豈不是被困殺?!情況萬分緊急。
決斷有誤,頃刻就是滅頂之災?!
狄阿鳥麵臨一個嚴峻的考驗,那便是“是不是告訴他?!”
一邊是阿弟的傑作,想必也是“健”字大旗引發的血海深仇,一邊是自己的仇人。
要不要告訴他?!
趕快更正他的錯誤,不但不要組織反攻,反而穩守山口,不但要部署足夠的兵力,還要構建工事,能在外廓搭箭樓,則搭箭樓,不能,則讓人爬上去控製高處,開鑿平台,就地助守?!
他覺得自己不該說,不停地告訴自己說“我對朝廷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
再說了,阿弟能否成為高奴王,也許在此一舉,自己藏在心裏,人家也不知道,誰也不會知道自己藏私。
他的心髒越跳越快,越跳越快,跳得自己兩眼發花。
天色灰蒙蒙的,雲厚厚壓實,快要黑了,深穀中傷兵頹糜,幾名軍醫包紮不過來,傷痛抨擊著他,一個個人看起來都那麽熟悉,都認識自己,都尊敬自己,難道自己,就?!
他堅持不住,心中狂亂,大聲嚎了數聲。
健符走了過來,他扭頭看到,雖極力控製,心髒卻在一刹那間收縮擴展到最猛烈。
健符按按對方的肩膀,說“對不起,我指揮不利,連累你了。”說完,他轉個身,腰下手握長劍,到處遊弋,鼓舞傷兵,身影蕭索。狄阿鳥怔怔了一會兒,真有點兒怕他看不起,真想給他說,自己不是因為陷入絕地就瘋狂亂喊亂叫的,不由自主地跟過去,隻見他最後停在一塊冰雪亂紮紮的石碓上,召集幕僚說“為免全軍覆沒,建製不存,立刻謄抄將士姓名,無論誰突圍,都可以讓名冊長存,都可以將全營將士之姓名告知天下,不負我將士今日浴血之壯舉。”
這是在幹什麽?!
狄阿鳥肋下抽寒,熱流在胸,背部芒刺,正出神,突然,感到脖子一冰,回過頭來,原來是史千斤笑著摟了自己肩膀,塞進了一團冰雪,連忙說“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情玩鬧?!”
史千斤說“中軍早一天晚一天,反正會來,難道不救我們出去?!”
他向健符比劃比劃下巴,小聲說“健小將軍的老子是朝廷重臣,自己也挺有分量,還怕中軍不肯拚死來救?!跟著他,咱怕個求?!”
原來他是出於這種想法。
狄阿鳥發愣地看著他,真想告訴他,自己在健符那兒知道,不久前,健符他老子再次請旨,要解甲,硬是解了甲,而龍更與之不和。
史千斤挎著他肩膀,伸著頭說“這小白臉還真他娘的有種,已經抱著全營戰死之念?!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樣子,要是援兵沒有第一時間趕來,就知道他來真的來假的了。”
史萬億也走到了跟前。
狄阿鳥一扭臉,看到他兩眼瞪著他老子,眼神中分明地透著幾分羞恥,似乎是對父親的看不起,再轉顧史千斤,史千斤卻一臉陰暗,似笑非笑,深深吸了一口氣,放出來說“如果是真的呢?!”
史千斤說“老子是個粗人,是賣命的種。話說實在點,誰對老子好,老子對誰好,誰有能耐,老子跟誰。”
史萬億不甘地叫了一聲“爹?!遊牧人對你好,有能耐,你也投敵?!”
史千斤嘿然,給他整整衣裳,說“你小子少賣好兒,你老子雖是個粗人,卻把什麽都看透了。你老子也不欠誰的,兵血,沒喝過,頭,沒低過,到處打仗,出生入死,老子不欠朝廷的,不欠自己兄弟們的,一生光明磊落。要說,也是朝廷欠老子的。老子一直在想,老子這般拚命,為了誰?!年輕時覺得,老子好好打仗,總有出頭的一天,結果呢,你們可都看到了,出頭沒有,惡臭一身,後來,想著為你兄弟幾個,其結果,把你們倆個哥都餓跑了,眼看這年歲也不小了,還在為朝廷賣命,你告訴老子,你老子欠朝廷的麽?!告訴你,朝廷還欠著我的俸祿呢。
“上次打個勝仗,王誌那小子沒虧待我,給我記了頭功,可老子也沒虧他吧?!”
史萬億愕然,其實他也不驚訝,因為他跟著自己老子,炕前炕後的,父子倆個私下不發個議論?!
驚訝,自然是衝著狄阿鳥去的。
這種話,你當著兒子的麵說,兒子不聽著不行,你當朋友的麵說,不怕人家看不起麽?!這就說“都是什麽呀,就知道念著錢,錢,錢。”
史千斤笑著說“你老子一大把年紀了,圖什麽,還不是圖你們兄妹幾個?!老大一大把年紀了,早該娶媳婦了,老子總不能天天看他逛窯子,不是眼跟前有仗打,我就去找他,讓他退役了,回去買房子買地,成家過日子,老二,老二也是,不能再賣命,這你也該娶親了,跟爹受這罪,爹不心疼麽,沒錢,誰嫁給你?!讓你鳥叔說是不是?!都是你這等年紀,稚嫩得要命,我的傻兒子哎,跟爹當年一模一樣,幸虧爹讓你去認了點字兒。放心吧,老子打仗用命來換,不欠上頭,也不欠下頭,還是那句話,這都是買賣,咋樣也不能讓你們兄弟幾個跟老子苦一輩子。”
這不假,史千斤就是在拿命換,換吃的,換喝的,換土地,給兒子換媳婦,可現在,這買賣顯然不公平。
生活已經操練過他,久久磨煉,他已經對忠君愛國不屑一顧,但他這個人,也確實如他自己所說,光明磊落,再艱難,也持續著買賣的公平,不去喝別人用命換來的血汗錢。
狄阿鳥急切告訴健符的心又慢了下來,因為他也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影響,“買賣要公平”,自己父親得來了什麽?!自己還要走他的老路麽?!今天不狠狠心,煞住自己的腳步,就又陷進去了,自己想法解圍,覺得一個個弟兄都與自己血脈相連,會覺得朝廷也是自己的,接著,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心血給澆灌了,一旦澆灌全身心的心血,自己還會遊刃有餘,可以抽身麽?!
他默默無言,再向四周看了一圈,說“大家熬不住了,可以投降,沒什麽損失嘛。”
健符回頭喚他。
他搗搗史千斤的胸口,走了過去,心裏得意極了,認為自己終於邁過了這個門檻,連忙問怎麽回事兒,健符也不說,隻是帶著他走,走了好一會兒,回過頭來,雙手摁到他肩膀上,鄭重地說“剛剛我爬到高處,往外張望,遊牧人重兵結壘,反應尋常,如果事情緊急,你要答應我,讓人護送你,突圍出去。”
狄阿鳥渾身一冷,脫口道“為什麽?!”
健符說“我是帝國軍人,當為國捐軀,而你不是。你隻是被我拉來的。”
狄阿鳥頭腦一片轟然,雷鳴陣陣,靈魂戰栗,說“剛才,我不是……”
健符打斷說“你一定得答應我。我明白,你是朝廷未來的希望,你年齡還小,日後有你打的仗。答應我,情況危急時,我派人護送你出去,你不許拒絕,一定要衝出去。你才能好我十倍,你能挖掘出那些禍國的奸賊,也能為朝廷鍛造一支無往而不利的騎兵,戰死是我的職責,活著回到朝廷,是你的職責。”
狄阿鳥心裏都在哀鳴,連忙說“我隻是一個小小的流犯而已,你為什麽把這些都寄托在我身上?!”
健符笑了一笑,說“不。你被流放,是陛下在保護你,他不希望你這樣的少年英傑在複雜的政治環境中被犧牲掉。你放心,他會起用你的,一定會的。陛下英明神武,一舉一動雖非常人度測,但是我看好你,我知道你不耐聽我提我父親,可他也看好你,危難始見人心,當年你能忠心守護好長樂王,翌日肯定能守衛好朝廷,他始終認為你會是成長為一個像你父親一樣,可以讓人信賴,忠心耿耿的曠世賢臣。”
狄阿鳥心頭的愧疚就像是一層一層,層層疊疊的厚雲,脫口說“龍即便敗績,不來救援,我們也是可以脫困而出的。”
健符說“這些遊牧人本來無心作戰,尚好戰勝,然而突然之間凝成了一股,已難力敵。後方補給困難,戰不能為繼,龍有私心,他不但想要功勞,而且不敢冒險,我敢肯定,他戰事一不利,就會剽掠上牛羊馬匹和輜重,殺些首級,滿載而歸,我們被視為輕敵冒進,而他則卻是獲勝撤退。”
狄阿鳥想也沒想,就爭執說“你為什麽這麽悲觀呢?!我們不靠他也有機會,你先不要反撲,守好穀口,休整一夜。這種戰術,是打圍打獵常用的,隻要龍還在與他們作戰,他們就不會耗費巨力圍困我,隻會留下少量的兵力,把我們堵死在這裏。這個穀口比較開闊,隻要我們不急躁反攻,守好穀口,杜絕遊牧人塞穀,突圍就有成功的可能。”
說完了,他頗為後悔,隻好看著健符,希望不是自己不盡心,而是他自取滅亡,不幹自己的事兒,想到這裏,隱隱之中,又不免後悔。
健符略一尋思,脫口道“哦?!的確像你說的這麽回事兒,你怎麽不早說呢?!”
他笑著擂了狄阿鳥一拳,高興地說“有你的。這個時候敵兵攆著我們來,人馬勢重,正不可爭鋒,若是我們能守住穀口,而他們真留下少許兵力,突圍確實有希望。走,設法拔了他們想在咱們眼皮子底下搭建的營壘工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