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節 逆境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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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各支遊牧人快速地凝聚成一團。上到六十老朽,下至十三歲少男,各部族戰時皆兵,加上壯女、壯婦均可控弦,半數以上的人數都成了兵員。他們得一喘息之機,編排,調整,打氣,立刻形成數千戰鬥力,隻是人口實在有限,各族加起來,匯聚的人數也不過六、七萬,就算全民皆兵,老小孱弱終不敵壯年,在數萬大群麵前也顯略勢,何況高奴周邊還有幾萬雍族人。
他們有的歸附了卻讓人信不過,有的結寨自保,擁有一定的兵力,不接應他們的人?!
白羊王確認唯一的勝算就是能否成功抄敵後路,守在高奴,是要玉石俱焚的。
他為了避免損失,這一走,把本部二萬多人拉了個精光。
這麽一大支人馬抄敵後路,原本無隱蔽性可言,繞過朝廷大軍談何容易?!
可是龍見健符被圍,下落不明,也不思它,尋思著仗還是要打,剽掠些戰績,作一係列推進在先,狄阿孝為了配合白羊王抄敵後路,組織了二千人次的第一波反擊在後,夜半激戰,而白羊王所部人馬更不怕抄路遠近,拋了輜重,乘騎坐車,夜黑遊遁,一時成功避開了朝廷的耳目。
從公正的角度來說,龍還是用兵的好手。
這一仗,他原是要一舉兩得,讓健符所部前鋒被敵軍碾壓,然後趁敵疲弊,一股作氣,雖有公報私仇的嫌疑,貽誤戰機,但從大局來說,似乎不能批評他的指揮能力,他不在前鋒營,不知道敵軍狀況,也不知道健符急行軍,攻勢迅猛,讓敵人從上到下措手不及,高奴窩了一團大亂的遊牧人,一時組織不出戰鬥力。
雖然健符派人是這麽稟報的,但他和健符隔著心的,心裏還不就一句話“你少製造勝績騙人。”
戰爭形勢沒按他的思路鋪開。
他見健符給攻進去被圍了,不由打鼻子裏哼哼“貪功冒進了不?!”這才帶著健符自作自受的想法,迅速推進兩翼,中軍穩紮穩打。
狄阿孝在指揮這麽大的戰事上顯然有所不如,第一時間組織兵力,立刻攻他中軍,打了大半夜,中軍巍然不動,仍在徐徐往前推進,推進到十裏之外。等天色大亮,官兵已經呈現出半包圍之勢,形成了步兵對馬戰的步步為營,用兵優劣已初見端倪。而就是在天亮,龍又發動了一次不讓人喘息的攻勢。這次進攻與夜晚的穩重背道而馳,騎兵攻他,打了一夜,後撤,他利用騎兵能戰不能守,思及必然會撤,分出三支千餘人馬,趁勢迅速插向縱深,配合兩翼發起的一係列攻勢,收縮戰線,穩固戰線,進一步碾壓騎兵大規模運動的餘地,這種指揮的藝術性顯而易見的。
狄阿孝被打懵了,措手不及。
他急於應付眼前的幾撥以旅為單位的中心攻勢,不料敵方夜晚急速拉伸的兩翼,出其不意地凝聚成兩把鐵拳,在他調集重兵應付中心攻勢時,穿過樹林,翻越小溝,山包,發起類似總攻的攻勢,滿山遍野而來。
狄阿孝生怕騎兵主力被步兵包餃子,再加上此戰目的已經達到,白羊王已神兵天降般抄向敵後,就下令後撤。
因被幾支中心開花的步兵緊緊咬著不丟,折了好些人馬,最後不得不退到高奴城外,向東南鋪開大部分兵力,北枕山脈,與城互為犄角,形勢極為不利。
不過,這也不算敗筆,因為決勝負的層麵已不限於當地戰場。
白羊王去抄到官兵後方了,打敗眼前官兵已不是要緊的事,也確實需要采取守勢,何況他與白羊王的經曆不同,白羊王不能守,不敢守,更害怕外無援兵,他一接觸過城池,二能壘營寨,三敢守,四不怕官兵長期圍困。他甚至清閑了,騰出了手,找兩件要緊事幹幹,第一個當務之急,是穩住周邊雍族的響應,謹防城中動亂;第二個當務之急,是把自己趕入山穀的仇人擊斃,告慰親人。
穩住附近的雍族不大容易,從長遠出發,自己要和當地人搞好關係,隻能選擇比較平和的手段,讓人知道自己與白羊王不一樣,現在是為了保命才跟中原朝廷打仗,並一早許諾說,打完仗,自己在高奴一天,就一律一視同仁。
狄阿孝來雕陰,奉行風月的策略,交好當地雍人,每看到讀書人給人做奴隸,二話不說,牽上牛羊換回來發放回家,或者養著,聽說誰有名望,趕快去登門拜訪,也不管人家給不臉色,是不是給麵見,都是以禮相待,推崇備至,聽說人有學問,連忙求字,求畫,風月甚至監督者他本人寫詩,見不到人留詩,求字畫時也把詩畫送去,讓人家指點。
他們來高奴為時不長,效果似乎還沒有出效果,但大夥個個都知道,魚氏韃虜與別人不同,他們的小首領仰慕中原文化,對雍人不錯。
所以,他們之間可以進行對話,而風月更絕,幹脆建議造謠,派人下去,當麵宣布說“你們最好還是冷靜、冷靜吧,官兵來打仗,可都是靠殺良冒功升官發財,綁了好多農民,都殺了。”
這樣的謠言,遊牧人造不來。
一些有名望有腦子的人都認為遊牧人造不來。
城鎮以及周圍的幾支武裝一時選擇了觀望,還沒有派人去打聽,天一亮,躲避戰火的雍族人到了同胞門口,個個都說“官兵在殺良冒功。”
本來還隻是穩住雍族大肆造謠,讓他們這兩天別亂來,結果龍真幫對手的忙,竟真有這樣的事兒。
到了這兒,殺的人頭越多,將來越是功勞。
遊牧人被趕著跑,沒得多少首級,農夫不跑,下頭殺了他們,自己不吭聲,沒人知道,幹嘛不殺?!
龍是個軍人,他自己不管那麽多。
當地人卻一下兒憤怒了。
他們被胡虜蹂躪,有的被從家園良田上驅趕走,有的被劃為遊牧首領的奴隸,為之幹活兒,有的結成勢力與遊牧人談判,甚至不得已,暫時屈俯,以求自保,哪一個?!不是在心裏盼,盼星星,盼月亮,盼望著自己的人馬早日來此收複失地,讓眾人重獲天日。
盼著,盼著,盼來了朝廷的官兵,官兵卻上演了這手,這一手,好殺成性的遊牧人也不曾幹過呀。
前些日子,來往兩地的人裏頭就有說官兵要收複高奴的,大夥來往秘傳,要聚兵響應。白羊王聽說了,抓一大群,問他們聽誰說的。個個都怕走漏風聲,都說,想著他們該來了,遊牧人一發怒,砍掉好幾顆人頭,剩下的十幾個也被馬拖個半死不活,再一問,回答得更絕“遲早要來,遲早會來。”
現在,官兵來了。
殺良冒功?!
他們回想起那些個剛剛死了的人,眼都未能閉上,臨死個個麵朝南方,現在屍體還沒掩埋,誰不是一肚子黃膽水吞?!風月趁勢宣布,這一戰,我們也不強求你們一起作戰,不過也希望大夥能夠為地方出力哈,你們要同我們並肩作戰了,將來此地諸族一律平等,大夥誰也沒有話說,不是麽?!
遊牧人拉丁是一說。
不用強,隻引誘你出丁打官府,有選擇是一說。
那些大戶誰也不肯輕易開口答應,家家也舉棋不定。
他們不敢與他們的朝廷為敵,這是理所當然,在此時節,風月也不多要求,隻是將消息送到狄阿孝那兒,讓他知道,後方,城裏都不會有什麽大的動亂。第一件要務不是問題,狄阿孝於是騰出了手,把眼睛瞄上那片山穀。
這個時候,山穀的兵士經過一夜休整,個個鮮活,在往外搶攻了。
健符所部天一亮就該突圍的,他們也將突圍時間定在天剛亮,然而就在突圍前,穀內發生一起波折。
騎兵原有七百多匹戰馬,加之一路俘獲,高達一千多匹。昨天一戰,馬匹損失嚴重,隻有四百多匹,然而穀內還有一千七八百人,除去輕重傷員,馬匹也隻有人數的三分之一。將士們都知道馬匹意味著個人突圍的有利保障,伴隨著天亮大亮,他們開始下手搶馬了。上至官長,參軍幕僚,下到傷員在寬闊的雪穀地四處踐踏,不惜性命相搏,搶奪戰馬,符健上去也製止不了。
他痛心不已,欲拔劍砍斫,卻被親信死死摁住。
稍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長期鬆弛的軍紀,長官的任意妄為,使得軍官無以取得士兵們的信任。
同時,健符也確實下錯了命令,作為一個軍人,在突圍中,他選擇最優的方案,準備在必要時放棄傷員,而這一內情,隨著一個口風不嚴,有點自危心裏的文職官員散播,迅速擾亂大夥的視聽。
本來就算士兵要亂,這也沒到要亂的時候,情況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們還沒實施過一次突圍,還有吃的,有一定的戰鬥力,有一個自己也覺得不太好挑剔的將領,但這個“必要時”被故意忽略後,他們開始錯誤地意識到,此刻到了最後關頭,突圍希望不大,將軍準備帶騎兵突圍。
如果不是這場爭鬥,他們提前突圍,也許真好趁了狄阿孝兵力不濟的空隙。但是這場爭鬥,白白消耗了他們一些。
雪下著,將他們籠罩在裏頭,人影漂淡。
他們忘記了穀外的敵人,忘記了嚴寒,忘記大夥兒剛剛還在一起並肩作戰,惡言流長,惡拳交織,什麽都不顧了,打得那些真正的帝國軍人望之心酸。
狄阿鳥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往前頭走了一步,又忍不住了。
他一直認為健符的軍事才能過硬,遠在自己之上。
可在這一刻到來之時,他忽然覺得,如果是在廣闊的戰場上,十個健符也不是自己的對手,原因再簡單不過,健符舍棄不掉軍人的烙印和僵直,總以簡單有效的手段解決問題,其餘的並不多作考慮,不考慮人的天性,隻考慮得失。
有時最優的方案未必是最好的方案。
這些人在這裏老拳相加,無非是一個原因,他們覺得得到馬匹就能突圍,讓別人騎,對他們不公平,傷員可以犧牲,步兵肯定也會犧牲,隻有騎上馬的人得到生存的希望,他們定然問,憑什麽是他而不是我?!
從一個指揮官的角度看,犧牲傷員也好,犧牲步兵也好,比都犧牲要來得劃算,可是你分配下去的時候,給兩個餓得快死的人一個饅頭,他們能不搶麽?!得不到饅頭的人,他會甘心麽?!
就算你硬生生將他們舍棄成功了,你以後再帶兵,會有什麽樣的影響?!
士兵們相互信任嗎?!
他和一群無法賣後背的人在一起,不要說共同出生入死,先一步就崩潰了,他以前再高尚,以後也逐漸變成一隻野獸。
這樣的命令,你能下麽?!
你能和你的決策集團提前討論麽?!
狄阿鳥確定這個問題,健符解決不了,自己又被逼著不得不試著替健符解決的地步,幾經矛盾,最後不得不開口,上前抓起一個和傷員搶馬的人扔一邊去了,喝道“你小子跟傷員搶馬,還有人性麽?!”
他一邊走,一邊拔出長劍,殺氣騰騰地宣布“膽敢與傷員搶馬的,殺無赦。”
說完,遠不像健符那樣無目的,卻又有所顧忌地震懾,隻是當成一條即行的軍令,見著不聽的,毫不留情,一劍斃命。
隨著幾個赴地倒斃的壯漢,全穀一片肅然,遠處停不了手的人連忙提醒自己的對手“沒看到嗎?!與傷員搶馬,格殺勿論,快停手吧。”
他們更多的是不敢相信。
剛剛不是說不要傷員了嗎?!
怎麽?!
有人造謠?!
狄阿鳥不停地宣布“我們還在敵人的包圍之中,你們都傻了,愣了,被用奶砸了麽?!搶馬?!搶你娘你搶不搶?!馬是傷員的,這是我們的戰友,一起浴血奮戰,擋了敵人刺你的刀,擋了敵人射你的箭,你就把他們拋在這裏不成?!突圍?!突圍有什麽難的?!中軍就在身後,我們一起殺出去,哪一個也不丟下,哪一個也不放棄,你們自己說是不是?!要是不願意的,站出來跟老子理論,站出來呀。”
他吼的嗓子都啞了,健符和一幹決策人都在猶豫。
大夥要認可了他,讓傷員騎馬,這麽多傷員,怎麽突圍?!
不過,他們更加擔心,這亂流已起,狄阿鳥殺人橫行,眾人反應過來,他安全嗎?!健符連忙給身邊的衛士揮手,讓他們跟上,跟上去,保護好這個忘了自己是誰的混蛋,這種情況,比先鋒官還囂張幾倍。
然而為了刹住這股風,狄阿鳥也不和他們商量,更沒有等誰來保護,一邊我行我素地走著一邊咆哮“受了傷的今天是他們,明天就是你,你敢說,你受了傷,就不要人理睬了?!我們沒到彈盡糧絕的時候,都有生望,到了沒有的那一刻,那些走不動的,突圍不了,而我們背不動,扛不走的兄弟們,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我們陪他一起死,他們自己就會留下為我們殿後了,讓我們活下去,將來為他們報仇……你們這群畜牲,差點把事情做絕了,幹脆,你們把他們殺完,還搶什麽馬,先殺一氣,沒人了,誰也不跟你爭搶。”
他一路喊下來,把後路都留了,真到了突圍不出去,想必突圍無望的傷員會承擔留下來的責任。
回到健符身邊,健符也最終認可了。
這麽爭下去,別說突圍,已經是在敲喪鍾。
他淡淡地笑了笑,故意說“誰給你了權力,看起來,你才是真正的先鋒官嘛。”
這一點,狄阿鳥無話可說。
從某種角度上說,是這樣的,他這個參軍把先鋒官的權力行使了,尤為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比先鋒官還先鋒官,先鋒官遏製不住的事態,他一陣發飆,把亂源給理清了,不但殺了人士兵們不仇視,還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想必放到心胸狹窄的將領那裏,他這樣的參軍遲早人頭搬家。
他發覺了不妥,哪裏還有話可說,隻是請求健符說“請將軍組織兵力,進行突圍。”健符看他都把話放出來了,自己也別無他法,隻好讓傷兵騎馬,而傷兵騎馬,不能先行,突圍時自然要讓他們走在中間。
騎兵沒有了,傷兵居中間,到時分出前後左右,都是步兵,兵力也分散,根本就不符合健符任何一種戰術打算,健符幹脆帶著看他表現的想法,請求說“你來分配兵力吧。我給你做參軍。”
狄阿鳥嚇了一跳,發覺他不是開玩笑,連忙小聲說“別胡來。你組織兵力,要不這樣,大部開路,傷兵跳躍式行軍,等在後麵。你別覺得我這是打亂你的步驟,士兵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不讓傷兵騎馬,出了穀,騎兵就一哄而散了,騎兵哄散,步兵隨之也要哄散,突圍,突圍變成各自逃散。”
這話把人心裏說得咯噔一下。
到了那種地步?!這些士兵,是軍人嗎?!一到厄境,就能獨自逃散?!
不過,健符還真說不準,即便是他的本部人馬,他也接手沒多久,看看今天,也有不少人參與搶馬,想必出穀後,是有這種可能,把馬讓給傷員,是在一定程度上,把大夥拴一塊兒了,沒馬,絕大多數的將士是不敢偏離大隊逃走的。
他隻好點了點頭,說“照你的意思辦。”
就這樣,他們出穀,已經到了半中午,比預定時間要晚了很久。
前麵官兵大部與阻擊的敵兵廝殺,傷兵就站在穀口等著,等著前路暢通,等前頭打了小旗,這才趕馬,去攆前麵的兵。
困獸之鬥,人人拚命,隨著血肉紛飛的刺激,傷兵們都恨不得趕起戰馬,與敵人撞個粉身碎骨。
幾個來回,行軍過慢,雖然成功地突出穀口,狄阿孝也趕來了。
他帶著對己方首領無能的震怒,開始圍追堵截,但是他也注意到了,敵人背後有一支騎兵在作蛙跳。
千年不曾遇到的戰術嗬。
他第一個反應,就是敵兵在蓄勢,先部署兵力,不要迎頭硬截,觀望著,直到確信那是一群傷員為止。
這時,他狂笑不絕,心說“我的天哪,還有這麽蠢的將領,把機動力都耗費在一群傷員身上,這不是上天的厚贈麽?!天欲讓我報大仇呀。”
他拔出馬刀,指揮一支人馬,去圍步兵,又指揮一支人馬,先把這些沒有戰鬥力的傷兵拿下。
戰鬥命令一發,上千遊牧健兒人人賈勇,嚎叫著往步兵陣營紮去。
官兵大部再不敢行軍,就地結陣。
身後的傷兵周圍沒一點兒防衛能力,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前方的血肉之軀再次絞殺在一起,眥目欲裂。
這些都是自己並肩作戰的兄弟們呀,把馬匹讓給我們了的兄弟們呀,在騎兵的碾壓下,趨於劣勢,好像雪雨中的蕉芭葉,好像大海中的孤舟,在搖晃,在顛簸,在掙紮,在毀滅,我們該怎麽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