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節 你要回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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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依照幾天來一直高揚的炊煙,眾人肯定,裏外就接近己軍陣營了。
這兩天,他們已經觀察過了,稍偏南方,可望見一個像是小村的林地,越過林地,沿著林子向西可走一裏多,就調整了方向,奔那裏去,生怕這回是最後一次拚命,不突圍即成鬼,列成圓陣,二十餘步一整陣型,珍惜著體力,徐徐往西移動。敵騎少時來擊,頗有點兒惱羞成怒,憤馬夾槍,奔勢如雷,喊殺震野。將士們絲毫不懼他們的氣勢,以槍盾交替,疊牆鋪弩。遊牧人隻好收回強擊,留出距離,在周圍潑射。冬天衣厚外套甲鎧,遠距離不易射穿,加之一人高的盾牌一覆蓋,幾無空隙,潑射一陣子,他們自己也覺得無法給官兵帶來多少傷害,衝了幾次,接近陣營,卻沒如願打開缺口,就在這曠野磨殺。
一刻工夫,雙方各丟上一片屍體。
眾人在激流中前進,硬生生地撕開了一條血路。遊牧人有點怕了,引兵退卻,再次,圍,追,射,終沒攔住這支人馬,己方傷亡過大,疏疏散散,往一座丘陵上退去。眾人趁敵人敗退,加快速度,不一會兒,已可看到高出平地的村宅桑梓,隻道就要接近中軍,不料再走不遠,地下露出數道甕溝,寬逾丈餘,溝壁光滑,下不見底兒。
健符想到這裏有幾道這麽深的壕溝,對麵一定沒有敵人的重兵,不肯做作罷,領人圍成一陣,在地上鋪刨,眼看就要把路打通,偶爾一抬頭隻見一騎高舉旗幟躥過敵兵陣營,像一道飛燕,把遊牧騎兵喚了回來。
數百騎兵這次顯然得到了死命令,把人堵在這裏猛擊,眾人鋪了一條路,人人要走,陣形維持不住,死傷極多。
不過翻越到壕溝這邊之後,就是遊牧人望溝興歎了。
他們沒有步兵來去自如,隻好隔溝射了一陣兒,為大夥送行。
大夥很快到了村落,後麵遊牧人調集了追兵,黑壓壓一片,雖然前有堵劫,後有追兵,但是戰士們卻猛然間格外興奮,原來有人爬上高處,望見了己方的大旗,他們按照計劃,沿著村莊蔓延的樹林,向西行軍,再走片刻,前方槍杆斷刃,屍首鋪了少許,想必曾經是戰場,以此景來看,雙方在這裏有過小小交鋒,己方陣營就在眼前,是一片好大的營地,兵馬遊動,寨木夯樁,一眼望不到頭,騎兵無可乘,隻是中間橫了一窩子水,冰被敲開,浮雪漂冰,波光粼粼。
不管這裏能不能渡人,是不是要繞路,不管後麵有多少追兵,自己人就在眼前了,眾人相互摟抱,哭聲陣陣,隔河高喊,希望他們聽得見。
就在這時,河那頭多了幾人幾馬,後頭一隊追兵,一邊跑一邊射箭。
前頭幾人怎麽拉,馬都不肯下冰河,再顧不得馬,縱身跳入冰河朝對岸遊了過來。
追兵趕到岸邊,射了一陣箭,當時就有被射中的,翻了個身僵在水裏。
這是我們的人在追敵麽?!
這一刻,人或跪或拜,紛紛衝對岸喊呼,然而隨著水中人近,史萬億趟冰就往前奔。
狄阿鳥也大吃一驚,往前奔去,原來這水裏遊著的,竟然是史千斤?!
他腦袋陡一沉,朝健符看去,旋即連忙推動士兵,大叫“快,快,快把他們接應上來。”
河水是稍溫的,可冰河破開,裏頭半水半冰,豈可小視?!非體力超絕之士不可橫渡。
就見其中一個抵抗不住,抽了筋,在河中央亂撲亂打,掛著一塊浮冰,一起沉沒了。
隨著為首的史千斤越來越近,眾人這才驚呼“這不是我們派去請援兵的人麽?!”
他們將史千斤拉下來,顧不得再營救後麵的人,急切圍著他喊呼“怎麽回事兒?!到底怎麽回事兒?!”
史千斤渾身發抖,縱開兩臂,把一圈人送個七零八落,大吼說“謝兒陰我。”
狄阿鳥給他找了一件衣裳,遞過去。
健符克製了一下,也還是激動地問“誰陰你?!到底怎麽回事兒,這兩天了,到底來不來援兵?!”
這麽一說,史千斤就解開滿是冰渣的盔甲衣裳,光著身子站那兒了,嚎啕一聲,呼道“他們要以大局為重,誑我!”
他團著渾身上下,抽噎說“他們先以大局為重,不發救兵,我不願意,謝鐵牛找借口將我抓了,陰謀殺我。他與我有仇,要殺我。幸好,幸好,我兒子還是我兒子,再怎麽說也我兒,倆人帶著人把我救了。”
他一轉身,往對麵一指,大聲說“他們在撤兵,他們在撤兵,你們看——”
確實,營寨正在拆除,剛剛眾人不曾在意,此時舉目,有雪塵,有逐漸消失的東西,健符搖搖欲墜,奮力一指,眼淚奪眶“貳師賊。”
他說的是古代有貳師將軍之稱的“李廣利”。
狄阿鳥思其情境,也覺得再妥貼不過,見周遭眾人痛罵不休,嚎啕擊地,求死之心皆有,放聲縱笑,大聲說“我們再怎麽說也到這兒了,離得不遠,他們撤退,我們追趕,我們這些人,都是精兵健兒,追趕得上,追趕上了,他們還把我們剿滅不成?!回到朝廷,會有人給他們定罪,剮了他們給我們泄恨。”
他這麽說,自然不是真能高興得大笑,想給眾人希望而已。
不過,眾人若是真追上中軍,他龍想必也不會好過,又怎麽不讓人笑?!
他笑完,又問換棉衣的史千斤“他們為什麽要撤退?!仗打輸了?!”
史千斤說“不是,仗打贏了,首級車載,一口氣打到城下,遊牧人根本抵擋不住,俘虜都說,白羊王跑了,一個小酋在指揮他們,今天……”
狄阿鳥不笑了,怪不得一天前遊牧人一改常態,跑去勸降,還拉好些人馬,拉一支當地步兵,原來情形岌岌可危,示眾人以強,希望能讓己方投降,一起抵禦官兵,可是這個時候,龍怎麽能退呢?!
他試著問一聲“龍是傻子麽?!他們杜撰的吧?!”
史萬億扶住的一個大漢說“不是,真的就要打贏了,誰知道白羊王抄了官兵後路。”他這麽一說,健符問“白羊王不是跑了嗎?!”那大漢說“都說跑了,可是他是往南跑了。”健符不為所動,說“那也不該退兵,白羊王領兵一跑,就算斷絕後路,高奴指日可下,打下高奴,再回師亦可,怎麽能不打了呢?!”
狄阿鳥說“什麽亦可不亦可,他不敢打了。正如你說的,他有私心,不敢冒險,高奴若拿不下,後方又失,他不是打敗了?!”
他們在這裏說一會兒話,遊牧人已勢頭洶湧地追了上來。
這一次出動的遊牧人沒有上萬,也有四、五千,綿綿看不到頭,看來他們也知道官兵主力要退卻了,可是,可是,他們怎麽對前鋒營殘留的幾百人馬下這麽大的血本?!
官兵主力要撤退,他們打官兵主力,豈不是更好?!
難道他們怕龍留伏兵,而且本身的胃口比較小?!
他理解不了,隻好從直覺上判斷,暗暗尋思“難道真是我阿弟掌了兵?!如果是他,健姓的將軍自然是他抓短手指頭也要撓的。”
健符要把人馬往南拉,那兒有一片低低的山包,從地圖上找到的類似地點看去,也確實可以繞過這窩子無名水。
眾人眼看無邊的敵兵壓臨,隻好放棄哀號,奔著去了。
狄阿鳥一邊走,一邊還在想“看來,還是抓幾個俘虜,好好問上一問,如果真是他,我讓他放健符一馬,畢竟健符對我有恩,即使報仇,也要先抱恩。再說了,如果情況真是這麽好,這正是他向朝廷示好的時候,確實不該圍困一支矢盡糧絕的孤兵盡滅之。”
大夥這就移兵到幾座山包,向南行軍,希望能追上主力部隊。
對於主將給出的希望,大夥倒也不排斥。
不管中軍仗打的如何,高奴是否指日可下,這次由於將帥指揮得方,前鋒營雖然傷亡重大,然而連日麵臨的敵人的精銳,總共殺敵數量,沒有五千也有三千,這在劣勢的步騎對戰中,甚至在從古到今對敵北虜,以少擊多的戰鬥中屬首次。
應該是首次。
曆史上雖有李陵八千步兵殺敵過萬的記載,可那一仗在大漠中打的,存者隻有五十餘,作為京城的史官,去詢問自己都沒準頭的生還者,恐怕會麵臨生還者的誇大,裏頭水分不少,何況那支人馬據說是步兵,但很可能也是自己現在所不能比的步騎聯軍,他們從南方精挑細選,力扼虎,發必中,被一個騎都尉教射、帶領,無疑是一支正在擴建中的騎兵部隊,醞釀中的王牌騎兵部隊。
更有跡可尋的是,他們攜帶的箭枝可以射十餘天,糧食也起碼五、六天以上,大量的車輛,足夠傷兵乘車揮舞兵器,沒有記載的馬匹恐怕不會少,相比之下,前鋒營的馬匹不少,人數銳減到四分之一,特意大量攜帶,配合弩機,而之前並沒有怎麽用的箭矢也已將盡,糧食幾無。
即便他們真的以八千殺敵逾萬,前鋒營的戰績也不比他們差,以此功績回去,豈不是大有可為,受人頌揚?!
普通人自然不知道這些。
但是,自己浴血奮戰,陷入重圍,而主力就在對岸,就在對岸,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見了,可他們卻是不肯來救。所有人的心裏都有另外一個聲音沒錯,回去,不能讓如此黑心的將軍如此居功,爬著我們的屍骨上去。
眾人一路沿岸邊尋崎嶇,避騎兵,這該是一個什麽滋味兒?!
頃刻之間,他們就給看到了主力後撤的隊伍,撤成一條長龍,心裏都憤憤地想問死追、死纏自己的遊牧人“你們怎麽不去打他們呢?!欺負老實人麽?!”
他們甚至懷疑龍與遊牧人私通,一心加害大夥。
不然的話,水這邊這麽多的遊牧騎兵,他們怎麽就當沒看見,我行我素地撤退呢?!眾人還沒到山上,前頭又被騎兵截了,不過這兒並不開闊,兵馬密集一片。
雙方廝殺,眾人再殺不開道路,隻好與他們碾磨著,同時往山上去,最後,竟然一起到了幾個矮山腳下。
再殺一氣,又給困住了。
遊牧人也不硬攻,整整困了他們兩天,最後幹脆又放過他們,趕他們爬山。
士兵們慌得無比厲害,兩天一過,大隊人馬肯定是走遠了。
這可怎麽辦?!
他們走了,自己這些人怎麽辦?!
幾百裏的路程,敵人盡是騎兵,怎麽跑,也是跑不掉的,怎麽辦呀?!
大夥也都是沒有辦法,就想著跑快點兒,拚命在矮山丘陵地帶上刨手刨腳,好不容易走出去,騎兵等著呢,又被圍了,被圍到一片山穀中,山上都是遊牧人,這時糧食吃完了,殺馬,馬殺完了,隻好空著肚子,冰天雪地空著肚子,走,走不動,手腳,身上都是凍瘡,哪木了都不敢揉,生怕一搓,它就掉血掉肉。
眾人盤踞下來,開始交頭接耳地商議“既然朝廷不仁,兄弟們也不義,我們這也算是一支精兵,幹脆向遊牧人投降吧,日後跟著他們幹,打回去。”
這時,有人說“將軍是陛下的寵臣,肯定不許,誰敢提,他會殺誰。”
每一撥人都在議論,每一撮人都在商量,大家團團圍坐在一起,半人半鬼,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裹的都是敵人或者從死去的戰友身上拔下來的東西,看似湊在一起取暖,其實都在商量這些個大事兒,唯獨瞞著健符一人。
人人都知道,他肯定不願意投降。
人人都知道,人人也都怕他,怎麽辦?!
有人短暫地在胸前一比劃,眾人也都知道這個意思。
狄阿鳥從幾個小兵那兒掛一耳朵,也不免憂心仲仲。
不過他並不知道,眾人都知道他和健符的關係好,瞞著他最後的決定。
不過,他自然知道,健符不肯投降,自己也絕對不會投降,就在那兒想怎麽辦,自己要去見阿弟的話,怎麽給健符說,怎麽給周圍的人說,救了他們,自己一人成叛賊了。
曾幾何時,他發覺不少士兵開始在麵前走動,眼睛都往健符身上掃,眼神惡毒,油油閃光,真到要壞事兒。
果不出意料,健符一睡覺,十幾個人就率先到跟前了,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貓著腰,躡手躡腳著。狄阿鳥察看地形回來,猝然就遇著了,眾人正在跟健符的衛士對峙,健符也醒了,也許明白是怎麽回事兒,端重坐著不動,兩眼也一片寒光,他大喝一聲“你們這是幹什麽?!”
眾人還是覺得他與健符有著本質區別,博格阿巴特嘛,一個讓人膽怯的二胡子,被流放在雕陰,他不恨朝廷,不想著回到塞外嘯傲?!
其中有人委婉地說“小相公啊,我們想勸將軍大人一點事兒?!怕他不答應,來了這麽多人。”
健符手搭在劍柄上,殺氣蓬勃,冷冷地說“你們想勸我什麽,我心裏有數,都給我老老實實地滾。為國捐軀,那是軍人的本分,爾等大多都是兵戶,朝廷的兵戶是世襲的,想必你們身上也都流淌著先祖血液,這個國家,是他們和先皇帝一起創下的,爾等無論處於忠還是出於孝,都應該盡自己的本分!”
狄阿鳥又送個他兩個字“迂腐”。
這個迂腐,不是因為“忠孝”觀念,而是因為時境不同,這個時候,你哄著大夥都來不及,為何還壓著,刺人那僅有的一點兒自尊呢?!如果你換個方式說“我也想呀,不過,咱們都是世襲的軍人,流淌著先祖血液,這個國家,是他們和先皇帝一起創下的,我們投降遊牧人,對不起國家,也對不起他們。”
人也好接受點兒。
你怎麽還能用這口氣,劍簧鬆動,要殺掉那些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人呢?!
又有人開口了,這人明顯是想拉攏狄阿鳥,甚至有心離間,笑著逼迫說“我們都覺得小相公比你行,幹脆,你讓他來指揮得了。”
狄阿鳥可以肯定,如果光從軍事指揮的角度來看,自己可能不如健符,因為健符是什麽人?!健布的兒子,健布什麽人?!帝國第一武將,兒子小小年紀由老子帶著,出入萬馬叢中,決策十萬,二十萬人的戰事,自己呢,說實話,也就是土匪路子,一個二胡子,能打仗不假,但是比這人家,軍事素養隻會低,不會高。
要高,也高到自己書讀千圈,獵打萬遍,敬仰天道,亂雜雜地糊了一腦門子萬千事物,回想自己當初帶人馬,因為對軍隊內部不是很熟悉,兄弟幾個胡子眉毛一把抓,又是自行設計編製,自行編排軍製,設定行轅規格,一起急得頭大,急出來點東西,直到到了隴上,才係統地學習軍營中一切。
所以,無論他如何自大,他也明白,對方並非覺得健符不會用兵,用心可謂良苦,也就故意說“你是這麽認為的?!”
眾人都想抬舉他,個個肯定。
他打了個哈哈,給健符笑了笑,說“有什麽軍事行動,我們兩個商量,豈不是更好?!你們先回去,你們先回去吧,你們要提的事兒,我替你們問問。”
健符還要說什麽,他一步跨過去,按按健符的胳膊,搖了搖頭。
眾人也不是非要他立刻答應,就散了。
健符憤怒得滿臉通紅,一雙沾滿冰雪的眉毛皺豎倒立,頭發幾乎上指,掄起手掌,往一塊石頭上一拍,石頭立刻碎裂。
狄阿鳥想不到他武功到達如此地步,正要驚歎,就見他按住胸口,腮一鼓,悶咳一聲,從口中吐出一小片鮮血。
狄阿鳥大吃一驚,連忙坐到他對麵,幾個衛士也紛紛彎腰大喊“大人。”
健符揚起手掌,又咳嗽數聲,輕輕地說“我不礙事。隻是兵發前遇到刺客,受了些內傷,連日在兵旅中苦戰,天氣又酷寒無比,一時未見好轉。”
這麽說,上次他受傷,就是內傷,內傷不同於外傷,到了吐血的這份上,根本不是什麽小傷,可他,他怎麽還能擔當先鋒官,就這麽上路,風餐露宿,與將士同甘共苦,為別人去試外兵鋒銳呢?!
怪不得當天聽說龍不發救兵,頭暈了好一陣兒。
狄阿鳥表情收斂,凝重得頸筋輕拉,口舌難開。
他敬重地看著健符,想想他常常說的“身為帝國軍人”,“職責所在”,內中情景,不是一句兩句僵白的話就說得清的,是時感情有點兒不受控製,不由自主地說“朝廷還有你這樣的軍人,是朝廷的幸事,朝廷失去你這樣的將軍,是朝廷的不是。龍仗打得再好,也不過是雞犬鼠蟻,不堪一擊。你還是要保重,你活著,朝廷才有好轉的希望。”
他悵悵起立,轉過身來,背對著說“將士們確實可算強兵悍將,正因為如此,他們什麽都敢做,阻止他們投降,不是明智之舉,不如,你讓他們願留的留,願降的降。”
健符拒絕了,說“不行,投敵,不如我先講他們殺了。”
狄阿鳥反問“那你說怎麽辦?!有些人追求大義,有些人隻顧求生,他們願意追求卑微,時至今日,我們也無法挽回,不如從名冊中將他們除名,戰死者長存,眾人均知他們為國捐軀了,求生者,亦公布於眾。”
他不等健符回答就說了“我知道你不答應,算了。”
他亦無可奈何,心說“看來我是要設法聯絡遊牧人,打聽一下我阿弟的情況,如果可行,求他放我們一條生路。”
這般想過,他轉身就走,走不多遠,遊牧人在四周喊話了“我們大首領剛剛說了,狼與狗乃是世仇,他就是那匹狼,你們的將軍就是那匹狗。他與你們無冤無仇,隻要你們殺了那隻狗,提著狗頭,他就許你們投降,願意回去的,他送駿馬,不願意回去的,他恩養。對了,誰要是提著狗頭來降,他就讓誰做百戶。百戶,不是百夫長而是百戶,你有一百戶人任意處置,蓄養的牛羊你可以任意宰殺,養出的女子你可以任意臨幸,戰爭中掠奪的財物,你可以任意占有……”
狄阿鳥猛然抬頭,朝那喊話的看去,他確信,賞格雖然看起來不高,但是他們的大首領能有多大?!除了白羊王,能有幾千嫡係就不錯了,開口就是百戶,豈是易予?!肯定是有仇,有仇,怕真是自己的阿弟。
他正在走神,想著怎麽上去,打通關節。
忽然有人猛地一拉,把他拉到一處角落。
他抬頭看看,原來是史千斤,正要問怎麽回事兒,見史千斤不停地笑著,似乎很難為情,就來了句“有屁快放,我還有事兒?!”
史千斤左右看看,小聲問“剛才那群兔崽子聚集在將軍麵前,是要幹什麽呀?!”他的兒子們也紛紛湊頭,個個神色詭異。
狄阿鳥眼珠掃了小半圈兒,不動聲色地問“你們真的不知道?!”
史千斤撓撓後勺,連聲笑道“知道。知道。說不知道是假的。”他似乎鼓了勇氣,小聲地問“那小白臉,他肯嗎?!”
狄阿鳥一下驚了,史千斤竟然冒了一句“那小白臉,他肯嗎?”
什麽意思還不明顯?!
他可是校尉,三個兒子都在身邊,都是軍官,他一旦有心,那就意味著滿營將士,都有此想了,這麽說來,健符若是頑固,他的死期就不遠了,自己要是跟著頑固,想必也是人頭掛在別人腰上。
他要走,要到高處去找遊牧人,不管是不是阿孝,自己都要冒一冒險。
阿孝起碼也是個小首領,自己說是他親戚,這個大首領未必會不買賬。
他尋思了一會兒,說“老史。你一家幾口保護好將軍,我想上去請遊牧人放咱們一馬。”
史千斤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問“你讓放,他就放?!”
狄阿鳥說“遊牧人居於此地,終是生人,他們打贏朝廷一次,未必能打贏兩次,三次,我就不信,他們不怕咱們擁兵百萬的中原帝國,相比於拓跋巍巍能給他的,我們天子也能給他,他豈會隻有一心?!”
史千斤連連搗頭,說“對,對,對。”
狄阿鳥又說“我們這支朝廷人馬,對他來說沒有什麽威脅,如果他貪圖財富,寶貨,或者權力地位,就不肯做出以禮相待之舉,送我們回去,給天子示好一下?!”
史千斤急切地說“對呀。對。那你有把握嗎?!跟他們講得通嗎?!”
狄阿鳥欺騙說“別忘了,我在塞外長大,遊牧人除了好殺,也好客,雙方一報家門,人就近了,話也好說,他又不是拓跋巍巍的嫡係,怎麽能說服不了呢?!我問你,你覺得我口才怎麽樣?!”
史千斤一個字“好。”
事不宜遲,狄阿鳥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去照顧健符,而自己,則向山上走去。
往上爬,路不好走呀。
雪天無多景,鋪天蓋地一片黃白,狄阿鳥抬頭看看,天氣清明,微塵不動,啾啾胡樂,鶴唳秋空一般,卻更像是在澄清寰宇。
他繼續往前走,心裏有一個聲音自我說服“有仇必報不假,可也是一則陋習,我得救他,仇是仇,我放著,我救他,是因為他品德高尚,對我有恩。”
前頭是個崗子,站著二十餘人,皆控弓弦,想必是他們的一個崗哨,戒備以待,弓弦滿拉,狄阿鳥停下腳步,正要大聲說上幾句,背後有人喊他名字,他回過頭來,隻見是健符帶著他的衛士追趕,他大吃一驚,心說“難道他以為我是投敵麽?!”
心說間,他看著健符,不知不覺地往後退。健符已經追上來了,大聲說“你回來,不要冒這個險,你回來,你得給我回中原,我會派人送你……”話剛剛說完,他就騰空而起,落在狄阿鳥旁邊。
狄阿鳥看到他眼裏都是驚恐,正要問怎麽回事兒,被他死死地抱住,壓倒在地,掙紮也掙紮不得,背後幾個衛士發了瘋地喊叫,有的人喊“公子。”有的人喊“將軍。”旋風般地衝了上來。
弓弦響,箭鳴不斷。
狄阿鳥陡然明白了怎麽回事兒,這群該死的畜牲向自己射箭了,他用手托住健符,感覺他的身體,隻見他一顫一顫的,口中吐出一絲鮮血,連忙腳蹬石塊,往山下挪,挪了幾步,健符護不住他了,一支長箭直鑽肉裏,釘在他肩膀上,他爬起來,去托健符,隻見健符背了一身的箭,刺蝟一般,趴在地上,心中一酸,脫口問“你瘋了?!”
這不是誰問誰答的時候,狄阿鳥和趕上的衛士一起,拽上他就往山下跑,一邊跑,一邊在心底喊“不要死呀。千萬不要死呀。”他眼皮一閃,回憶兩人諸般情景,發覺對方對自己是那麽的忍讓,從不跟自己爭口角,喝醉酒和自己頭對頭睡著,自己用腳蹬他,也不見他生氣,行軍打仗,他把被褥蓋在自己身上,把他的食物讓給自己,無微不至地照料著自己,就像是親生哥哥一樣,感到什麽抓在心口上大撕,情不自禁地喊道“哥。哥。”
他撲通一聲跌到了,從喉頭嘔嘔幾句“你堅持住,不要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