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節 碧血吳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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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狄阿孝結束了宴會,發現他的阿哥不見了。帳篷裏空空無一人,他站在帳篷的門邊兒,心中混亂一片,亂得幾乎控製不住。這種片刻之間忽然產生的感覺,不知道來至哪裏,然而卻是越來越強烈,越來越紛亂,似乎既將就欲爆發,經過長久的沉默,也真的爆發了“他騙我?!竟然走了。”
    就在剛好官兵進攻高奴之前,樓關山寨的土匪到了,給他說,要來投奔他,今天阿哥已經證實,他的一家都在土匪那兒,他明明已無後顧之憂,為什麽一定要走?!
    是了,是了,他和他阿爸一樣,把心交給中原的皇帝了,雖然他不承認,卻真的被中原人迷了心竅。
    我的傻阿哥呀,他一心妄想,認為中原人不會殺他。
    他這是要幹什麽,讓一家老小來投我,自己還是走了。
    對了,史千斤,狄阿孝想起了史千斤,大喊一聲“傳史千斤。”
    史千斤沒敢吃多少酒,在這兒,不像在朝廷,惡臭了,自暴自棄,他也跑來找狄阿鳥來了,問問他這個博格阿巴特怎麽就成了大首領的阿哥,跑來一看,“大首領”在,正要走,聽說大首領找自己,從衛士身邊擠過去,再一看,剛剛搭好的大帳空空如也,兩個遊牧人跪在裏頭吃鞭子,愕然道“他人呢?!”
    狄阿孝氣憤地說“跑了。”
    他補充一句“他就會跑,你去,把他勸回來,好麽?!”
    史千斤心中長歎“博格阿巴特定是騙了他這個大首領阿弟,歸心似箭,守節南去,這種人各有誌的事兒,我怎麽勸?!”
    不過,他也有放心不下的地方,想到自己的史千億,暗道“他回去也好,回去……”想到這裏,他迫不及待,大聲說“好,我現在就去追他。”說完,要走。
    狄阿孝的薩滿參謀附耳,小聲說“一追,又一個一去不回呢?!”
    狄阿孝卻放心,這個人,是阿哥推薦的,要是他跟阿哥跑,豈不是阿哥失算了,不大可能,他一扭頭,發覺史千斤側著耳朵,知道對方也擔心得不到自己的不信任,堅持說“快去追他吧。”
    史千斤一彎腰出來,攏了幾名騎士,上馬追了出去。
    夜中的雪地,一浪一浪地從遠方奔湧,鬥移星換,夜暮更深,已經近臨子夜,冷風颼颼,隻有馬匹喘息湍急,噴出熱騰騰一片氣息。
    健符的身體被馬革裹著,從異鄉往回走了,正應了他那“馬革裹屍還”的誌向,總也了卻人的心願。
    幾個人隨他一起出生入死的衛士還有點兒不敢相信,說什麽也想不到出走那麽順利,一路走得心驚肉跳,恨不得一舉過樓關,跑了個把時辰,才敢喘口氣。
    他們剛剛能在寒冷的雪夜中收回喘息急切的魂魄,聽到後麵有人追上來了,回頭看到幾騎,不禁驚駭,連忙把手放到兵器上,咬咬牙,暗道“讓他們給發現了,拚卻一死,也要護送小相公回去。”於是,衝狄阿鳥大喊“情況不妙,我們斷後,大人快帶少侯先走吧。”
    狄阿鳥也不想麵對阿弟,若是讓阿弟知道,自己護送著大仇人的骸骨返鄉,該是一個什麽滋味呢,他真想撒腿跑一氣,可是他要是這麽讓人斷後,阿弟會對斷後的人留情麽?!想到這裏,幹脆停了下來,威嚴地大喝“都跑到這裏了,有馬有兵刃,怕什麽?!”
    幾個衛士回旋戰馬,仍然衝他大喊大叫,覺得不是同甘共苦的時候。
    追來的史千斤大喊一聲,到了跟前,大夥都鬆了一口氣。
    一個衛士迫不及待地說“史將軍,投降也是萬不得已,你難道這麽迫不及待地取悅你的新主子麽?!”
    史千斤大為惱火“你不會說句人話麽?!”
    他轉過臉,又跟狄阿鳥說“大首領發現你不告而辭,派我來追你。我知道,我沒什麽勸你們的。人各有誌,你們也許會看不起我。可我也是逼不得已,知道回去,肯定會被謝鐵牛他們尋借口害死,隻是想提醒你們一句,龍見死不救,必有奏報,定然誣我等在先,你們這麽回去,不可不作提防。”
    眾人釋然。
    狄阿鳥也說“看?!你們都錯怪了史將軍,兵器都拔了出來,趕快收起來。”
    史千斤說“我父子四人皆在軍中,投靠大首領,也是為了不讓我史家無後,既然已經投敵,厚著一張老臉,再沒什麽說的了,隻是家鄉尚有史千億一個女子在,還請小相公多多照顧,及時通知她。”
    狄阿鳥笑道“我會的。”
    史千斤攬馬頓雪,直一直身兒,微微抱拳,端是鄭重,想是心裏痛楚,思及昔日並肩作戰,改日沙場相見,已是各為其主,不可自己。
    跟他來的遊牧騎士顯然不肯,大聲說“大首領讓你勸他們回去,你追到跟前,怎麽反而放他們走?!”
    史千斤大吼一聲“我自會與大首領請罪。”
    說完掉轉馬頭,踏雪而走,人影漸漸消淡。
    幾個遊牧人也沒接到動手的命令,見史千斤都走了,也拉著馬韁,回頭狂奔。狄阿鳥注視了一會兒,看了看身上不見騎士的那匹馬,視角落在馬鞍上的革袋上,臉色尤為堅凝,帶著幾人再上路,說“諸位都聽到了,回去,龍定然誣我等在先……你們後悔,還來得及。”
    眾人想想,也不免寒心,可是仍然義無反顧。
    其中一個說“我乃健家部曲義從。”
    一陣北風將眾人聲音掩蓋。
    他們乘借北風走的更急,走了好大一陣兒,遭遇到一支官兵。
    原來龍接到消息時,白羊王並沒有去攻打樓關,隻在三裏峪紮營,做出截斷敵後路之勢,怕回軍途中,兩麵受敵,在這兒也布置了伏兵。
    這支伏兵以為此來是遊牧人的遊騎,派出幾十騎劫擊。
    狄阿鳥不知道他們的口令,見勢不妙,隻好與他們戰在一處,邊戰邊往回走。
    眾衛士為踐行諾言,保護狄阿鳥,不惜一死,奮力拚殺,雖殺傷極多,卻也在廝殺中被人紛紛射下馬兒。
    等回頭擺脫官騎,狄阿鳥身邊已隻有二騎矣。
    前有官兵攔截,後有遊牧人,幸存的衛士已不知怎麽好,其中一個隻好仰天痛嚎“生為丈夫,恨奸臣當道,不能為國捐軀,效仿將軍,馬革裹屍爾。”
    狄阿鳥也沒有什麽安慰他,反而騙他說“我也不得不去投遊牧人了。你們走吧,脫掉盔甲,隱姓埋名,忘記這一切。”
    衛士大痛,也不再堅持,說“我要上京去見老侯爺,向他老人家稟明經過,日後也好接您回國。你這樣拖著少將軍也不是辦法。他畢竟是這支遊牧首領的仇敵,不如義盡於此,讓將軍長眠此地,我想老侯爺也不會怪咱們的。異日收複高奴之時,咱們再為將軍添塚修墓。”
    狄阿鳥歎息說“天氣寒冷,刨地成坑,亦非一時之能,我一人在這裏進點兒心力,你還是快走吧。若肯進義,進京向他父親稟明冤屈,更宜速行,不可拖延呀。走吧。快走吧。”
    兩名衛士站成一個扇麵兒,鄭重抱拳,微微欠身兒。
    狄阿鳥也分別還禮,北風一打,把他們的身影卷得異常蕭索、寂寥,披風烈振不休。
    灑完淚水,兩名衛士這就遁入山中,再圖蒙混關卡,前往京城,而狄阿鳥怕他們看著自己,也沒在雪丘之後,下馬刨坑,刨了一大會,又刨了一大會,方刨了幾層淺土,自己睡裏麵試試,果不合適,坐起來給健符說話,長哭當祭“馬革裹屍?!若按常理,兄長怕是連馬革裹屍都不能,回想一二,讓小弟不知天理何在耶?!我等軍人廝殺,卻為他人鋪墊晉升,即便滅了白羊王,豈非便宜十倍於白羊王的大賊爾?!”
    他有路不能走,寂寥無事兒,幹脆往南方跪下,叩首道“陛下呀,你下定決心,把這些盜賊殺幹殺淨的好。”
    為了把自己和這些蛀蟲區分,他又說“我雖不是一個忠臣,卻也不是一個佞臣,從來也沒想過禍害朝廷基業,若您能扶持我,使我就藩,我定然為朝廷鎮守北疆,就算我有統一大漠的一天,我也一定會恪守臣節。百年之後,我的子孫後代,也必定致力於百族融合,到那時,天下一家,就不分彼此了。”
    忽然,他感覺到異常,發覺馬匹不安地遊動走踏,以一腳踏地,警惕地扭頭,發現不遠的雪丘上坐了一個人,幽幽地看著自己,竟然是自己的阿弟。
    因為自己剛剛刨坑刨得激烈,竟沒注意到?!
    不,不,他應該在大帳中休息了,自己一定是看花了眼?!
    狄阿孝漸漸像他的父親了,因為離得不近,看起來模模糊糊。
    狄阿鳥毛骨悚然,心說“這不會是我二叔吧?!”
    他站起來,彎著腰,伸著頭,欲上前看看。那人站了起來,他的馬也站了起來,說了一句話“阿哥,你急切要走,帶的是何人的屍首?!”
    狄阿鳥確信是自己的阿弟了,然而,心裏更為不安。
    他這麽問,肯定是從俘虜嘴裏得到什麽了,自己還要欲蓋彌彰地騙他?!騙得了?!
    自己該說些什麽呢,能跟一個人趕來的阿弟說什麽呢?!
    他站直了,卻把頭深深地埋下。
    狄阿孝衝了上來,離了幾步,迫不及待地大吼一聲“你剛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的阿爸,阿叔,你的阿弟,都沒有你取悅你的主子重要嗎?!”
    他學著狄阿鳥的口氣,譏諷說“陛下呀,你下定決心,把這些盜賊殺幹殺淨的好。叫陛下了,叫得多讓人肉麻呀,還跪著,還磕頭,你給誰磕頭呀,人都沒有,你都赤誠滿懷,一付奴隸相,還騙我,你為了這個,為了那個,還說,你一直與你的中原朝廷虛以委蛇呀,說呀。”
    狄阿鳥頭越低越深,幾乎都掛去胸前了,他想不到自己以為沒有人,說說心裏話,借以發泄一下情懷,不會有人知道,卻沒想到,阿孝就坐在一旁,隻好請求說“阿弟,你別說了,我錯了。”
    狄阿孝上前推他的頭,悲憤地說“你錯了?!你錯了?!你有錯嗎?!我雖不是一個忠臣,卻也不是一個佞臣,從來也沒想過禍害朝廷基業,若您能扶持我,使我就藩,我定然為朝廷鎮守北疆,就算我,有統一大漠的一天,我也一定會恪守臣節。百年之後,我的子孫後代,也必定致力於百族融合,到那時,天下一家,就不分彼此了。這是幹什麽?一條狗,一條狗,你身上流淌的,都是狗血,你就是想要一根骨頭,然後給主人家出力,不是麽?!說了半天,你什麽忍辱負重,不過是想讓人家冊封你,你白日做夢吧你,人家冊封你,人家傻麽?!還統一大漠,就憑流了一身狗血的你,那些大漠中的巴特爾知道你做了朝廷的鷹犬,第一個聯合起來,將你挫骨揚灰,你還統一大漠?!不知道自己是誰。”
    狄阿鳥汗流浹背,恨不得把頭埋進褲袋裏,再低低頭,腰都彎了,膽怯地說“阿弟,是我錯了,我以後改,你原諒我好嗎,你聽我慢慢給你說。聽我說,我們都是高陽帝的血脈呀,我們不能幫助外族人侵淩……”
    狄阿孝大吼一聲“你少來,你又騙我,這是你的借口,誰不知道你自小就好吃懶做,你就是想錦衣玉食,你就是個叛徒。”
    狄阿鳥想不到阿弟竟這麽看自己,而自己,確實也不爭氣,再羞恥地低了一低頭,忍不住哭出來,小聲說“我真的改了。”
    狄阿孝使勁地撥楞他的頭,推來推去,最後給出一個條件“你改麽?!你真的改麽?!”
    他說“你真的要改,就答應我,再不要執意回去了,你我兄弟二人先拿姓健的頭瓢喝酒,祭祀我們的阿爸,然後,同心協力,複興家業。”
    說完後,滿懷期待地看著狄阿鳥,隻等他一口答應下來。
    狄阿鳥渾身一震,緩緩地抬起頭,眼神變得無比堅凝,一改口氣,毫無商量餘地地說“阿弟,我知道我傷了你的心,我知道,也許我違背了‘有仇必報’的誓言,不配做父輩的子孫,為了能讓你原諒,我可以答應你任何事情,唯此兩樣,辦不到。”
    他看著狄阿孝失望的眼睛,看到了憤怒的火焰,心裏一片酸楚,卻還是喘了口氣,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說“唯此兩樣,辦不到!我已與中原皇帝締結君臣之義,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所以這兩樣,我都不能答應你,都不能,我所做的一切,你應該明白,你已經長大了,阿孝,你不要感情用事,別忘了咱們的戰略,別一得意,就忘乎所以,高奴還不是咱們的,阿弟,高奴還不是,你現在能有多少可用之兵?!你告訴我?!我敢說,現在你的成年戰士不到五千,而真正在白羊王和你之間做出抉擇的,能有三千就不錯了,你需要糧食,需要軍械,必須依靠中原,如果我猜的沒錯,陳州的援兵很快會到,他會站到白羊王的一方,倘若開戰,無家可歸的是你。”
    狄阿孝咬著牙,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使勁搖,大聲吼道“從小到大,你幹什麽都能找出理由,我告訴你,拓跋巍巍已經把白羊王給拋棄了,給拋棄了,高奴都要破了,他的援兵呢?!援兵呢?!隻要我肯向他示好,他不會去管白羊王的,這是你的一個借口,你希望我投靠中原朝廷,是不是?!”
    狄阿鳥去按他,說“你冷靜、冷靜。我父親曾經給你阿爸說過,說他稱王稱霸,卻唯獨忘了一個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根。但凡一王,必有所根基,生活在自己的土壤上,仰仗自己的同族同姓,他聽不進去……”
    狄阿孝一把推開他,緩緩地說“我冷靜,我當然會冷靜的,你來告訴我?!我為什麽不能聯合拓跋巍巍,隻能聯合朝廷?!我告訴你吧,我早就猜到了,你是想讓我所作的一切都符合你的身份,做狗的身份和心情,是不是?!不然的話,兩強並立,為什麽我就隻能選擇仇人,不能選擇拓跋巍巍?!”
    狄阿鳥猶豫了片刻,沉聲說“我知道我說拓跋巍巍是外族,你會不當它是理由。可它就是理由,就像我曾告訴你,袁大膽必須得殺,不殺,你就沒法收服人心一樣,你告訴我,殺了他,你有沒有從中得到好處?!告訴我呀。我再問你,什麽是尊王攘夷嗎?!你不會沒有學過嗎?!你真的沒有聽說過,也沒有學過嗎?!你冷靜下來,回去好好想一想,你長大了,你身後有幾千將士,一舉一動,幹係大了。”
    狄阿孝眼睛有點兒迷茫,旋即害怕自己一示弱,就讓奸猾的阿哥耍了滑,大聲說“是呀,我不能好好地想一想,那你留下來呀,為什麽非要走呢?!我可以原諒你,也可以聽你的,可是你必須留下來,把仇人的屍骸給我。”
    狄阿鳥簡短地回答“不。”
    狄阿孝威脅說“必須得留下,都留下。”
    狄阿鳥搖了搖頭,依然說“不。”
    狄阿孝被激怒了,乍了兩肩肌肉,咆哮一聲,豹子一般撲了上來,按著狄阿鳥在地上打了個滾兒。
    狄阿鳥爬起來,也咆哮了一聲,與他撞在一起,隨著四腳挪動,腳下的雪趟得翻浪,忽然,狄阿鳥“啊呀”一聲慘叫,躥身兒到了一旁,捂住自己的肩膀。
    狄阿孝愣了一愣,並不追擊,隻是說“你少裝傷口疼。”
    他往前踏了一步,兩眼電光閃閃,說“你不答應我,我就用強,告訴你,我隻要撮個哨,我的巴牙就會衝上來。別逼我把你捆起來,答應我不?!”
    狄阿鳥慘淡一笑,伸出了一隻手掌,在狄阿孝一喜中,又說“讓巴牙來有何出息?!你要是有戰勝阿哥的本事,不妨與我一對一論輸贏,你贏了,我什麽聽你的,我贏了,你就得聽我的。”
    狄阿孝上前一步。
    狄阿鳥連忙後退一步,挑釁說“你敢麽?!你是個巴特爾麽?!
    從小到大,狄阿孝從來也沒有在武藝上鬆懈過,回想狄阿鳥,卻慵懶無比,不相信自己仍然不敵,再看看狄阿鳥,連日餐風露宿,身體反而顯得單薄,麵黃肌瘦,明顯沒有自己壯實,信心越發充足,再想想,自己要強行將阿哥留下,留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一旦下令讓巴牙們過來動強,而他過後又人在心不在,眾人難免會看不起他,爭相折辱他,就答應說“好。”
    話音剛落,就記得小時候阿哥對自己的偷襲,“嗖”地猛躥過去,搶占先機。
    他絲毫也不肯留情,徑直一揮拳,狄阿鳥的下巴就在拳頭下綻開,仰了頭,腳不吃力地後退。他猛地趕上前去,越過阿哥,一腳伸出,運足腰力,用肩膀一撞,見阿哥腳不離地,朝後飛去,心說“果然如此,你與那些中原人呆在一起,吃不了多少肉,人也貪圖安逸,再也不是少年時那個讓我不敵的阿哥了。”
    狄阿鳥這一跌,足足跌了一丈的距離,雖然是在雪上,還是有點眼花,他爬起來,自己也沒有想到,不由問自己,我這是怎麽了?!
    明明知道他打我下巴,怎麽就是反應不過來呢,他趕上我,我是可以跳開的,可是腳,為什麽就是吃不了力?!
    這些,都隻能在腦海裏轉瞬即逝,他看著阿弟的模樣,猛一咬牙,用腳尖在地上一勾,衝了上去,先以“托梁換桂”封住門戶,再從門戶中猛一探爪,叉了阿弟的一條胳膊,待阿弟前胸門戶洞開,再也來不及躲閃了,提腿高撐。
    狄阿孝返身抬肘,腳正中肘,卻不料阿哥隻是虛點一下,就收了腳,往前側一方弓拉,再突然一放,以剛剛那條腿橫掃自己支撐中心的那條腿,隻覺得身子一輕,差點兒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不禁駭然,心說,阿哥果真奸猾,還是把自己掃了一跤,正要翻滾躲過,發覺阿哥也腳步不穩,往一旁去了,幹脆身子一硬,硬生生彈起身兒。
    他剛剛彈身起來,就被狄阿鳥趕上一腳。
    這是狄阿鳥從穆鍾山那裏學來的三彈腿,施展起來,就是深埋的木樁子也能掃得鬆晃,卻是想不到,阿弟隻是身子軟了一軟,他忽然明白了過來,自己這些日子,整日廝殺,卻吃不飽,似乎還有點發熱,身子虛弱,突然喝了不少酒,渾身一鬆弛,這又廝殺,刨坑,再一廝打,手腳都酸軟著,漲繃繃的。
    他眼看自己收不住腳,正要幹脆倒地,打個滾。
    狄阿孝爬起來,趕上他就是一腳,他卻是一頭紮下去了。
    再次爬爬起來,狄阿孝已經毫不留情,拳打腳踢,密如雨下,他別無他法兒,隻好弓腰摟頭,再尋時機。
    狄阿孝趁機摟了他的腰,往空中一揚,舉過頭頂,甩往自己身後。
    這一甩,狄阿鳥四肢朝地,趴了個結實,雪撲了一鼻,隨著急促的呼吸,又是噴嚏,又是咳嗽。
    他再一次站起來,發覺自己越走越晃,仍是義無反顧地衝了上去,衝在一個公牛衝擊般的拳頭上,頭眼懵了一懵,仰天倒下。
    他眼前一片昏花,感到意誌一點、一點地模糊,確信自己和阿弟比武,比的不是時候,便抓了一把雪,往臉上糊糊,讓自己清醒一些,告訴自己說“兩件都是大事,就是被阿弟打死,也不能輸,不能輸。”
    炙熱的臉上得了一片清涼,似乎好了許多。
    他搖搖晃晃,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站起來,笑著站起來說“阿弟呀,不錯,力氣變大了,不過,我剛剛是在試驗你的力氣,來,再來。”
    狄阿孝看他躺下半天不動,往臉上糊雪,還以為把他打壞了,見他又爬起來,咆哮一聲,流星趕月先期而到,手眼相隨,上下濟應,一頓一挫之間,突破他的兩手,雙拳各奔臉頰耳門去了。
    狄阿鳥隻感到兩耳吱吱急叫,鑼呀鼓呀都在響,就暈頭轉向地打轉了,旋即發現一個飛起的膝蓋,直奔自己麵門,雙手一擋,是先搭到對方的膝蓋上,然後全回打到臉上,悶哼一聲,手上就見紅了。
    狄阿孝覺得差不多夠了,利索地攪過他的一支手臂,抓上他肩頭,踩到他腿彎,將他全身都往下猛壓,大聲問“認輸了麽?!”
    狄阿鳥慘叫一聲,原來狄阿孝抓上了他胳膊上的肩傷,這傷是高奴的簇型箭留下的,拔出來,連血帶肉,這會被抓,感覺到自己的胳膊都要斷了,掙又掙不脫,幹脆放開肩周關節,自己也猛地往下一沉,任胳膊脫臼,爬起來往前掙。
    狄阿孝手裏一輕,就懵了,他實在想不到阿哥竟然脫臂而逃,不自覺鬆了手,極不可相信地看著他沾滿鼻血的臉,問“你也太狠了吧?!”
    狄阿鳥跑了十多步,劇烈地喘息著,說“這都是本領,沒有什麽狠不狠的,壁虎急了還斷尾呢。”
    說完,跪在地上,把脫臼的胳膊放下來,壓結實,忍住黃豆大的汗粒,用力一旋,“喀吧”一聲,接上了,活動、活動,雖然肩膀有點脹木、刺疼,依然可以用,就大吼道“來吧。阿弟,就看阿哥怎麽使出全身本領,打敗你。”
    疼痛刺激著魂魄,他當真從尾椎生出一股新力來。
    狄阿孝相信,他就是在說大話,就說“越是這樣,我越不能放你走。”說完,不待他調整好胳膊,衝上去,抱住他的腰,用力一挺,再全身一趴,將之壓結實,狄阿鳥對準他的頭就是一肘子,翻身爬起來,自後麵按他胳膊。
    剛剛裝上的胳膊以飛快的速度腫脹,他竟沒把阿弟抓結實,感到阿弟一蹂身,雙手來剪自己兩腿,隻逃出了一條。
    狄阿孝扛著他的一條腿跪起來,他不想失去平衡,就隨之倒地,用另外一隻腿,狠狠地向阿弟臉上抽去。
    馬靴好似擊中了敗革。
    狄阿孝果然慘叫一聲,往一旁爬去。
    旋即,兩個人幾乎同時站起來,手握拳頭,腳踮地,相互搶攻,空氣中全是衣襟掀起的裂帛生和拳骨在身體上炸開的聲音。
    雙下交擊數十下,狄阿鳥感到好不容易被疼痛刺激的體力又在消失,重新裝上的右臂,幾乎抬都抬不起來,知道這樣下去,自己遲早不免一敗,幹脆賣了個破綻,讓阿孝打中自己的胸膛,趁後退,撩腿側擊對方頸步。
    狄阿孝一下兒被踢懵了,旋了五六個身兒,還兩眼昏花,他惱羞成怒,趕到對方追在身後,危急中趴在雪地上,使盡氣力,使了個兔子蹬鷹,感到自己的腿一重,卻蹬到了直,自然知道,阿哥被自己蹬飛了出去。
    爬起來回頭一看,他驚呆了,阿哥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嘴角處噴了一大團血,黑呼呼的。
    他汗脈全打開了,如同針刺,渾身氣力也有點兒不繼,叫了一聲“阿哥。”見不到動靜,不禁慌了,一邊往前走,一邊再叫“阿哥”,喘息說“你別騙我,我知道你是想趁我不備,你少騙我,我不會上你的當的。”
    狄阿鳥輕輕動了一動,悠長地呻吟一聲,含糊不清地說“沒錯。好樣的。”
    說完,他動了動,感到眼皮一陣、一陣發沉,渾身就像是被陽光抽幹了的橘子,肺部實實在在的,沒有一分餘地,呼吸不動,耳鳴陣陣,真想就這樣歇一會兒,卻知道阿弟正一步一步走來,就繼續含糊不清地說“看我絕招。”
    狄阿孝嚇了一跳,說“你認輸吧。”
    狄阿鳥又使盡地往臉上擦雪,卻不管怎麽擦,都沒有那種冰涼的感覺了,反而越擦越燙,越擦越懶,心氣不繼地問自己“就這樣認輸了麽?!”
    他回答自己說,不,我妻子死了,她那麽愛我,我也那麽愛她,卻死了,死了,健符,也死了,那靈魂,靈魂還等著回家,我能認輸麽?不能。
    他扭頭去找健符,發覺自己隨著兩人的拳腳相加,那匹馬走了很遠很遠,就把吃奶的勁兒用上,撐起一隻胳膊,吐了一口血,填了一口雪。他知道自己受了內傷,胸腔內有瘀血,不能吃雪,可是沒有辦法,渾身太熱了,自己也太渴了,眼看就要渴死了,雖然吃雪,會導致體內瘀血凝結,但是吃雪,同樣也能鎮壓熱度,冷卻心髒,收縮內髒的破裂,隻要心髒受得了,自己仍能恢複些體力。
    果然,一口雪吃下去,他就感到腦眼清醒多了,為了喘息,緩和說“其實,我還有絕招呢,有絕招呢。我已經練成了無堅不摧的硬氣功,隻因為你是我阿弟,不舍得使,讓我認輸?!怎麽可能,告訴你吧,這兩件事,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要去完成。”他又吃了一口雪,竟坐了起來。
    為了表現自己還有餘力使絕招,他覺得自己應該站起來,便真的站了起來。
    站起來之後,他覺得應該充滿力氣地走動,就紮了一個個架子,感到紮出來的架子都格外完美,自己也不免滿意,笑著說“要不要我給你表演一手,讓你知難而退,認輸呢。”
    其實,這會兒,他靈魂與身體脫離,隻有自己覺得自己還好。
    在狄阿孝嚴裏,他是一點一點撐了起來,一點一點站了起來,雖然沒有失敗,卻緩慢得可怕,嘴裏吃著雪,吐著雪和血混合的紫沫子,東倒西歪地做各種姿勢。
    狄阿孝哽咽說“阿哥,我求你了,你認輸吧。”
    狄阿鳥感到鼻孔就像燒熱的兩個銅筒,幹脆也沾點冰雪往裏掏,其實,揉揉鼻涕,其實那不是鼻涕,那是汩汩的鼻血,他大聲說“認輸?!你做夢吧,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不會認輸。”
    狄阿孝見過的這種情景,見過的,劇烈燃燒自己生命的野物就是這個模樣,被獵人追垮的青鬃狼,臨死前從正麵看,就是這樣的模樣,真想脫口一句“阿哥,我認輸好了。”可他也同樣不肯,因為阿哥這一走,也許會死在中原,而他放走自己家族的仇人,會被所有的草原人恥笑,還不如現在死掉,想來一個折中的法兒,說“兩者之間,你選擇一個吧。我們再商量,好不好?!”
    既然能做第一個讓步,第二個讓步,他也在考慮,那便是兩個都答應他,畢竟他是自己的親阿哥,總不能爭一口氣,看著他死在自己麵前。
    狄阿鳥大笑,不停地大笑。
    他還是感到幹渴,發覺自己口鼻中的鮮血正在帶走生命,用嘴舔舔,忽然有一種飲血的渴望,就一步一步朝自己的馬走去,他看得清楚,這不是自己的馬,這不是的,這隻是自己牽來乘騎的一隻生馬,一步一步走到了跟前。
    狄阿孝也沒有阻攔,他從沒想過要把阿哥逼死。
    狄阿鳥忽然向馬發起了進攻,猛地半趴上馬背,一口啃上了馬脖子上動脈,馬一疼,劇烈地掀起蹄子。
    狄阿孝大吃一驚,想也是阿哥恍惚了,把馬當成了自己,卻不知道馬比自己更危險,自己哥倆打架還是留著手的,連忙往跟前奔跑,厲聲大叫“你想死麽?!”然而,一人一馬鬥了起來,地麵瘋狂地飆旋雪粉,褐色的馬身無目亂撞,瘋狂得人眼看不過來,他衝進去救阿哥,卻給馬臀撞了實實在在的一跟頭,隻好拔出匕首,往馬身上狂紮。
    這時,讓他意外地是,狄阿鳥還好好的,扛了一隻馬腿,一聲巨響,馬卻在戰栗中倒地,在地上打轉兒,脖子上的動脈被咬開了,時不時飆起一股血柱,有的飆在空中,有的被狄阿鳥吸食。
    場麵格外地恐怖。
    他不但不知道為什麽馬匹沒有踢傷一個幾乎走不動了的人,也不知道阿哥是怎麽將馬放倒的,隻見阿哥渾身都是血,滿臉赤紅一團,都是熱氣和凝血,嘴還在不停地飲,牙齒齜咧,驚退一步,大叫“阿哥。阿哥。你瘋了嗎?!”
    狄阿鳥的力氣卻在增長,他騎在馬頭上,一拳打下去,馬便不再垂死亂轉,也不再用後腿刨血,用前腿前踢,而是哀鳴一聲,不動了,一點、一點地撲動四肢,兩眼流淚。
    狄阿孝被一種恐懼籠罩,幾乎有一種轉身要討的膽怯,他絲毫不敢往跟前去,不停地問“阿哥,你怎麽了?!你知道不知道我是誰?!阿哥,你別嚇唬我?!阿格,你瘋了什麽?!”
    狄阿鳥打了咯,回過頭來,滿臉赤紅,浮動著瘀血,凸凹不平,就像是從血池中爬上來的魔鬼,嘴齜著,兩隻虎牙怎麽看怎麽像獠牙,狄阿孝驚走了好幾步,隻聽到一句“我哪裏瘋了,看你嚇的,就這還帶兵打仗呢。”
    狄阿孝往不知是死是活的馬匹指了指,臉上抽搐。
    狄阿鳥哈哈大笑,說“馬?!”
    他站起來,橫開渾身是血的身體,感到整個靈魂沸騰了起來,內部一團能量,直達四肢,長嘯一聲,竟像是重生了一般,說“我突然明白了精,氣,神的運用,這會兒,別說是你,就是一頭老虎,我也生拔它的皮,告訴你,這是一種武功,武功,你小子肯定沒有見過,見過一躥幾丈的人麽?!見過麽?!恐怕你還不知道,我們家祖傳了一部秘籍,就叫碧血吳鉤,你阿爸知道,聯到一定的境界,乏力時飲血數鬥,精神百倍,哈哈。我練成了。”
    狄阿孝也知道自家祖傳一部刀法,妙不可言,戰場上噴血啐刀,越戰越勇,半信半疑地問“為什麽你練成了,我沒有?!”
    狄阿鳥問“你喝過生血麽?!”
    狄阿孝與狄阿鳥不同,確實不曾飲過生血,愕然道“難道一定要飲生血?!”
    狄阿鳥說“沒錯。從小到大,你過的是什麽日子,你要練成才怪。”他大笑著來到自己的另一匹馬旁邊,牽著瑟瑟發抖的馬匹,拖著健符的骸骨,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說“回去好好修練,打贏了我,我就跟你走。”
    阿孝還是半信半疑,喝血變強大,似乎太玄了,害怕他是騙自己的,大聲說“阿哥,你騙我的,是不是?!你要是騙我,你這樣走,會死在半路,你回來,回來。”
    狄阿鳥又一陣大笑,頭也不回地說“少來,我不想傷到自己的阿弟,也不想被阿弟調集一隊人馬給捕捉。”說完,翻身上了僅剩的一匹馬,一人一革袋,揚長而去。
    狄阿孝反應過來,撮了個哨,等巴牙趕過來,正要讓他們去看看,一騎快速抵達,騎士跳下馬,大聲說“情況有變,陳州發兵三千,逼近了高奴,先生讓您火速帶兵南下,去支援白羊王,或者接應白羊王。”
    狄阿孝大吃一驚,往阿哥消失的地方看去,不敢相信地說“真被我阿哥料中了,他們果然來支持白羊王,要是這樣,我們就不能不管白羊王的死活,怎麽也要擺出接應他的樣子。傳令下去,調集各部追擊中原人。”
    他已經從阿哥那兒知道前頭有朝廷的伏兵,更知道這麽寒冷的冬天打埋伏,就那些中原人,肯定受不了,尋思著將伏兵引誘出來,必定會大勝一場,隻擔心阿哥被卷進去,說“快,追我阿哥去,追不回來,讓他避一避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