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三節 月明星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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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鍾村長年過花甲的老者,須發雖已灰白,但仍精神矍鑠,此刻站在晦澀的夜色中,胸間似乎壓著重重心事,眉宇憂鬱,肩背上垂下來的鵝黃士巾,又輕又軟,給北風一吹,皺皺亂亂。
狄阿鳥觀其抿緊嘴唇的神情,回想自己的行為,對他為什麽找自己,再清楚不過。
費青妲吃酒太多,被狄阿鳥分開後,又站在他身後扯振他的衣襟,抬眼看了招狄阿鳥走的老人,脫口就說“你老朽了,什麽事兒不能明兒再說?!”
說完,“嚶嚀”一聲,趴在狄阿鳥背上,嗲聲說“不理睬他嘛?!”
唉。娘家人來出頭了,偏偏身後還墜著個國色天香的美女子。
狄阿鳥心虛意愁。
一開始,他就害怕費青妲飲酒,飲少了談自己的寂寞和苦悶,攫出你趁虛而入的欲望,飲多了發一發酒瘋兒,鬧一個你不知道怎麽好,卻沒想到對方飲完酒,話不多反少,不但不發瘋,還恣意挑逗,媚到骨子裏,像與自己已是老夫老妻,當著鍾村長的麵兒也不收斂,連忙往回探了胳膊,試圖扶開她。
鍾村長盯著二人好一會兒,口風雖鬆,卻毫不客氣地說“先把她送屋子去,回來再跟你說。”
狄阿鳥的不安消失得無影無蹤,湧上一口悶氣,可他仍然照著做了,推費青妲進院兒,給沒藏往裏點點,讓他也進去,自己走到鍾村長身後。
這院兒不光住了費青妲,馬小寶夫妻他們也在,他走了幾步,回頭看看,發覺馬小寶踏出院子看了看,又進去了,停下腳步,改了稱呼,喊了一聲“鍾先生。”
鍾村長猛地回過頭來,趕上一步,歪著頭,一掀唇,牙齒都僵固一排,激動地說“你和我們小姐怎麽回事兒?!她惹到你了?!惹到你了?!您憑什麽說翻臉,就翻臉,你走不走隨你,是死是活也不關我們的事兒!就為了讓你走,就惹到了你啦,啊?!不走,你怎麽不早說,現在你說,你到底走不走?!”
狄阿鳥瀟灑地作個無奈地動作。
他發覺鍾村長又上前一步,好像要趴來咬自己兩口,連忙後退一步,說“老先生,我走還是不走當然是我自己的事兒,是死是活,我自己不能做主麽?!”
鍾村長用眼睛盯著他,兩隻眼睛越睜越大,越睜越大,最後爆發了一句“我不管,這隻是你的借口,你,你這是即騙財,又騙色?!你?!”
狄阿鳥是騙了樊英花,可說到騙色,似乎有點兒滑稽,因而笑了起來,笑了一半兒,發覺並不好笑,隱隱有點兒難受,嘎然而止。
鍾村長又說“我們上千口子人出了塞,你不走,你讓我們去哪兒?!到了這會兒,我們是求著你了,小姐也低聲下氣,你還想怎麽樣?!你莫不是騙了她的身子就算了?!這又摟著個婊子風流快活,你像話嘛你?!就這還想做我們家的女婿,告訴你,休想,我再問你一句,你到底走不走?!”
狄阿鳥徹底被激怒了,獰了色,笑著問“走,去哪兒?!去做你們的扯線傀儡麽?!你回去給你們小姐說一聲哈,我父親就要一個兒子,我還要抱守宗廟呢,哪也不去,你們家的上門女婿雖然光榮,無奈小生高攀不上,廢話少說,告辭哈。”
一說完,立刻轉了身兒,大步往回走。
鍾村長傻了眼,追上一步,一把揪住他的衣後襟,黑著臉說“這可是你說的,沒有我們家,我看你今後能翻多大的浪。”
狄阿鳥真想甩手給他一個耳光,扯過衣裳走。
可鍾村長一大把年紀,他還真惡不來,隻好憤憤地說“被訛上了,給訛上了。”
他回答說“我是不會做你們的傀儡的,你們出塞入塞也不是我讓的,不能因為你們出了塞,我就非做這個傀儡。”他厲聲說“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巴結你們家,老人家少一廂情願,誣我一頭。”
鍾村長吃吃笑笑,說“那好,這可是你說的,你把我們家給你的部曲還來,把趙家那小子還來,還來之後,咱們一撇兩清,你的娘,也休想再讓我再管。”
狄阿鳥背脊上都燒起了煙兒,要這麽說,張奮青,張鐵頭,楊林,祁連,趙過這些人都是他們給的,還有一些金條,樊英花整個人,回過頭,還拿自己阿媽他們做人質,頓時起了殺心。
他嘿然無語,隻好耍賴,說“你說了不算,回去讓你們小姐來,她這麽說,我立刻就還給你們。”
鍾村長大喝一聲“無賴。我們小姐一心都撲在你身上,會跟你要麽?!”
狄阿鳥回過頭來,深深看了他一眼,倒是想說,說我無賴,我看你們才無賴,就因為我欠著你們的情,你們就要挾我,今天要挾我,讓我走,明天不一定要挾我幹什麽呢,我若是隨了你們,一輩子都扒不了貼來的一副狗皮膏藥。這些話,他自然不會說,隻好示弱,緩了口氣說“自古忠孝兩難全呀,想不到忠與義也一樣,忠與義不可兩全,舍身而取忠也,你們幹脆殺了我好了。”
鍾村長實在沒想到他來了這一句,張大嘴巴,半天沒音兒,來了一句“你當真是個忠臣?!”
說這兒,他笑了,譏諷說“公子說這話,不覺得太虛偽?!”接著又說“大奸似忠,想看是真是假還不容易,你伸頭來,讓我捉刀。”
狄阿鳥悚然。
他還真不敢伸這個頭,看看對方到底會不會砍,這會兒自己拒絕離開,一定程度上,等於和他們決裂了,既然決裂了,他們怕自己影響著老樊,自己要一伸頭,他們說不定幹淨利索地來一刀。
他隻好在心裏說“不要逼人太甚,逼急了,我不會再看你們小姐的情麵。”
想是這麽想,他半點也不敢流露,徹底軟了,揩著眼角說“不是我不走,我在中原,親戚朋友眾多,要是一走,不知幾人腰斬棄市,幾人斷頭,你們一點也不為我想一想麽?!阿叔,不,阿伯,你們出塞還好說,天高地闊,我的人都在朝廷裏,就忍心看我的人被朝廷殺完麽?這不是逼人走絕路是幹什麽?!你們無去處,去找我阿媽,她認識的人比我要多,她打聲招呼,就有人肯收留你們了。”
鍾村長笑道“你當我們李氏部族是無家可歸的野犬麽?!”
狄阿鳥連忙聲明“這可不是我說的。”
鍾村長顏色一斂,再一次問“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到底走還是不走?!”
狄阿鳥心說“你再問兩次,我還是不走。”他賴笑著說“好好商量,坐下來好好商量,再定不遲。”
鍾村長點了點頭,說“我就知道。”他大吼一聲“你們還等什麽?!”
狄阿鳥感覺不妙,一抬頭,四周走出了十來個人,他環顧一周,竟然發覺陸川也在,連忙說“啊呀,陸川大哥,你不是有事兒,被派遣出去了麽?!”他不知道對方是要抓自己走,還是要殺自己,本能地往他們手上看去,一看,手上有寒光,徹底心寒了,猛地掙脫鍾村長,仰天大笑不止,陡然一停,喝道“你們別把事情做絕了。”
雖然這一喝威風,可狄阿鳥的心還是忍不住往下沉。
此刻是到了不能含糊的時候了,對方是嚇唬自己,是逮自己走,還是已經要殺自己?!他還從未想過,樊英花的人會起殺心,真後悔沒把沒藏帶來,沒藏穿了甲,自己沒穿,此時離那院落已遠,就算自己大喊一聲,沒藏立刻跑出來,也已經於事無補,隻求穩住對方,就眯縫著眼,微笑著說“事情一做絕,可是後悔都來不及吆。”
他再看看麵前的鍾村長,又是一驚,原來鍾村長也揣了一把短刀在腿上,這會兒跳開一步,正在摸。
娘的。
幸虧老子心思縝密,意誌堅定,沒為花言巧語所動,要是隨你們走了,那可是做了第二個秦汾。
自己也早該想到,他們扶立過秦汾,自然也可以往扶立,控製自己上想。
四周的人已經開始遊動,鍾村長眼神閃爍,似乎在作最後的憂鬱,生死關頭,風如鍾撞。他急中生智,拿出了自己佩戴的塤,鎮定自若地問“你們知道這是什麽嗎?!”眾人愣了一愣,因為這個時候,他被圈著,不會拿個無緣無故的東西讓人看。
狄阿鳥說“這是塤。”
鍾村長悠悠地說“這自然是塤。”
狄阿鳥笑道“塤?!沒錯,確實是塤,我帶著一個塤幹什麽呢?!想殺我的人那麽多,我還是我行我素,諸位不覺得我會有點兒依仗麽?!”
鍾村長變色了,說“你是說,這個塤是用來喚官兵的?!”
狄阿鳥點了點頭,說“你們現在離開,我看在我妻子樊英花的份上,不作追究,要是你們非要我的項上人頭,也不是不能拿,隻怕你們來不及逃走,官兵就把你們包圍,剁成肉醬。”
他往北指了一指,說“前麵不遠的地方,就是官兵的一個哨兒,雖然駐兵不多,三、五十還是有的,往西,那是王將軍官邸,百兒八十人也是有的,你們雖都是江湖豪俠,非常人能敵,可在弓弩麵前?!恐怕也不是說退,就能全身而退的。”
說道自己,他輕蔑地掃一遭,發覺陸川有點不大堅定,老想往人身後走,就說“陸川大哥,我敬你是條好漢,難道?!你也要殺我麽?!”
陸川歎了一口氣說“你也把小姐氣得太狠了。”
狄阿鳥聽到他那兒鬆動,喜出望外,卻拿出一副擔心的樣子問“她,她怎麽了?!你可不要嚇我。”
陸川說“她哭了。”
狄阿鳥心裏想笑,片刻之後,明白了,樊英花她大概從來沒哭過,這次一流眼淚,雙方又露出決裂的痕跡,裏頭本來就想殺自己的人,就利用了這個錯誤的信號,殺了自己,或爭權奪利,或堅定樊英花的信念,或者有人已經人心向外了,與外頭什麽人勾結在一切了,這個時候,既然陸川鬆動,那就表示,還是有一心忠於樊英花,聽從她的意思的人,立刻以一個丈夫的立場,輕描淡寫地說“女人嘛,哭了有什麽大不了的?!你們把我殺了,她不是哭得更厲害?!”
鍾村長忽然喊一聲,上前一步,抬手就是一刀。
這一刀快似閃電,可見少年時也為一方豪俠,狄阿鳥卻有提防,覺得他敢扯拽自己,肯定不是文質老弱,迅捷地抓了出去,前進後退,腳點了幾點,鍾村長竟然飛了出去。眾人不禁傻了眼,原以為這一刀再不濟,也要迫使他或逃,或傷,看他出手,隻當他是用手抓刀,不料,他竟抓在鍾村長的肋下,縱身一挺,全力力氣集中,撞了鍾村長,鍾村長勢越猛,越失重,竟給撞飛了。
不過,他們也已經撲了上來,轉眼麵前就是三個,狄阿鳥掛一耳,聽到陸川的喝聲有異,照麵見他趕在三人身後,幹脆把信任交給他,抓拽了一隻手,利用他手裏的兵器往後挽過一蕩,封了幾縷殺氣,正要趁一個人貼在自己後背上,反擊一回,發覺眾人住了手,原來陸川真向自己人動手了。
他一回身,護在狄阿鳥身邊,大聲說“我們是來嚇唬公子的,不是來殺他的,哪個再敢動一動?!”
眾人果然沒人再動,鍾村長爬起來,扯著嗓子責備說“陸~川!不殺他,他會禍害死我們的。”
狄阿鳥推開被自己抓了胳膊的人,小心翼翼地往周圍看,發覺無人候機,才看向鍾村長。
鍾村長正在跟陸川辨別“我都已經答應過小姐,不是萬不得已,下這個決心幹嘛?!他會毀了小姐的,會毀了我們大夥的。”
狄阿鳥覺得從某種角度上說,他這番說法按照他們的邏輯,也有幾分道理,可是性命要緊,不是講道理的時候,他心裏一毒,伸手一指,誣陷說“不要聽他的,他被唐柔收買了。他睡了唐柔,在為唐柔辦事兒,以我看,我大舅哥被人害死,肯定與他有關。”
他這話毒歸毒,也太不可思議,生怕眾人不信,幹脆補充說“真的。唐柔一直用美色引誘人,我知道她一個特點,她與人幹到好處,嗷嗷地叫,老想咬東西,對,誰跟她上過床,肯定被咬過,陸川,你揭開他衣裳,找一找,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
他心裏想得明白,鍾村長總不能當麵脫光全身,讓眾人趴上頭檢查,果然,鍾村長咆哮變色,大聲說“你?!你?!說謊?!我,我。”說不清,還真要解衣裳。他解不解,到這個時候,眾人不都鬆懈了麽?!狄阿鳥大大鬆了一口氣,瞪眼看著,果然有人製止鍾村長的澄清。
這會兒,鍾村長情急之下,反口說“你一定與唐家閨女上過床,不然的話,你怎麽說她到床上咬人?!”
狄阿鳥說“我與她上過床怎麽了?!我不瞞著,也不可能與她勾結,你?!你不一樣,你今天要是不給看個明白,我讓陸川殺了你。”
鍾村長氣急敗壞,幹脆又去解衣裳。
陸川也覺得不可能,鍾村長什麽歲數了,會和唐柔一個十八、九的姑娘好上?!反倒是鍾村長氣糊塗了,要是真脫衣裳,這些山裏爬的,摸兵刃,摸鋤頭的……身上帶點兒自己都不知道的類似牙洞的小疤,一點也不奇怪,再說了,這晦澀的燈光,幾十幾的大老爺們,總不能脫光屁股,掛著老年斑,讓人家趴上頭找。
不過,他隻一個勁憨笑,鼓勵說“老叔,你該不是真的吧。”
一邊說,一邊在背後推狄阿鳥一把,讓他趕緊趁機逃走。
狄阿鳥背了他們就走,走了十來步,聽到一句“別走”二字,回頭掃一眼,加快幾步,牆角底下一陣溜,溜回三分堂舍房,看到王家媳婦兒費青妲煮湯,燒了個熱氣騰騰,回想剛剛僥幸的逃脫,幾有再世為人的感覺。
天澄似水,雪淨如銀。
他站在院子裏,隻見光線穿透廂房,牖下一亂寶珠碎,流露出淡淡春光,融融淑氣,心思攢蹙,尋思道“她隻覺得人生太失意,才把我引為共淪落的一介知己,饒非愛慕,想必也是阿田煞費苦心促成美事兒,以為能讓她取悅阿哥,她尚不知男女之事,渾渾噩噩,卻不知人間涼暖,忽一日,人家也許就倦怠了,嫌我無前途可奔,笑臉翻成梅子眼。”
他剛剛發散己家,老妻垂淚,娘家人叫吵著要殺自己,相好歸家,戰時也阻擋不了,哪還有一絲沾花惹草之心,不自覺一陣心酸,暗道“唉,小玲也怕惹火燒身,她絲毫不知道我為了顧念她們家,竟屈顏借田小小姐的提議,與仇人和談,恐怕她隻以為我是天底下最自私自利的人,不會為她、為她們家著想,她都有這樣的想法,況乎他人,黃皎皎稱病,阿婉也要過年,唉,這一個世上,雖是天寬地闊,可幾人能撇除利害,同思晴一樣與我同甘苦?!”
馬小寶的渾家馬氏給費大總管送湯,走出柴房,見他站在院子裏往廂房望著,似乎舉棋不定,想必無什麽由頭進人家的閨房,連忙走到跟前把湯放去他鼻子底下,笑盈盈地說“公子一個人去喂她唄。”
狄阿鳥搖了搖頭,一轉身,見王氏失望要走,連忙趕上一步,攔了說“給我吧。”
他要了湯,舉步去尋了沒藏,見沒藏坐聽馬小寶滄桑感發,咳嗽了一聲,待馬小寶起身,把湯放到沒藏麵前,說“你把湯送去,看看她趕不趕你走,要是不趕你,讓你看她喝湯,就是不排斥你,要是讓你喂她喝湯,她就是你的……”沒藏驚喜交加,訥訥說“我去?!”
狄阿鳥點了點頭,說“記著,走路要四平八穩,看人,要咄咄含芒,她問你我呢,你就說走了。你隻有這麽一個機會,一定要讓她覺得,你現在雖然還不是什麽人物,將來卻一定能保護她,去,去,咱們草原人不講究這些,要你去,就別拿捏,告訴你小子,你就這一次機會,你若不行,我明日就派快馬召阿過,讓他來應試。”
沒藏在馬小寶的震驚中吞了一口氣,立刻端正身板兒,麵容深峻,兩眼一氣射光,接過湯走了兩步,底氣又跑光了,回頭看了一眼,看到狄阿鳥瞪眼,連忙驅腿再走。
狄阿鳥和馬小寶看著他出門,追在門邊去。
馬小寶心中不免妒嫉,然而家裏已經有個黃臉婆,亦無法爭取同樣一個機會,隻好在擔著心念叨“這沒藏傻著呢,話少木訥,口齒更不比我,天上仙子一樣的女總管,怎也不該看上吧?!”
他朝狄阿鳥看一眼,覺得李思晴顯然不如費青妲,楊家小寡婦更是不如,至於段含章,也同樣遜色,而費青妲顯然也是神女有心,就想不明白了,失妻後,主公怎就不想找個人兒驅驅傷痛,填填房室,反來這一手。
再回眼,沒藏已經走到門口了,就那樣進去了,再追去兩步,初時無事,丫鬟也不在,隻聽得費青妲醉咦儂語,兩個人心思一提,就靠上窗了,隱隱約約聽到了一句撒嬌“你來喂我吃唄。”
登時一人賊喜,一人恍憂,再側耳聽,沒藏說“好。”
再聽妙事兒,“咣啷”一聲,把耳膜震了,均打了個激靈,再聽,是一聲驚叫,緊接著,費青妲問“你怎麽可以進來?!阿鳥呢。”
沒藏老老實實地回答“他走了。你怎麽把湯打了,不燙麽?!”
接著,費青妲就是尖顫顫一聲“滾!”
一陣跺腳響,兩人趕緊跑,跑另外一間廂房回頭看,沒藏抱頭外逃。
狄阿鳥無奈搖頭,評價說“這家夥嘴訥,要是肯甜言蜜語幾句,說不定已經成了。”
馬小寶心想你才知道?!他再去想第二天快馬召來的趙過,又是心底一句話“仙子與野獸。”
相比訥訥的沒藏,趙過絕對是頭野獸,大冬天當院練武,袒露一身石頭般的膀子,吐氣猛喝,可讓萬人失魄。
看他仍然略有餘躥的個頭,過了二十,骨枝再橫發,胡須一長,身體便會陡然粗壯,加上為人不修邊幅,有時候回憶書文,當著人麵兒走神兒,嗚啞有聲,絕對是隻打洪荒逃出來的猛獸。
馬小寶看過趙過的手掌,早因一手一支三十餘斤的銅鐧飛舞有了熊掌大,到時再一橫長,那麽輕輕一握,盈盈的美人腰肢一大半都在手圈裏了,成麽?!
嬌嫩嫩的美人兒自個還怕他手一握,腰壞了呢?!
他看著狄阿鳥帶著沒藏往外走,心裏隻有一句“亂點鴛鴦譜,我看費總管知道你在底下生事兒,一準翻臉。”
從這兒出來,走在街上,雪光在腳下鋪開,頭頂上新明剛剛一牙,卻高高懸掛,朗朗疏霧。狄阿鳥想看一看楊小玲和阿狗,不知不覺思那炕頭,就半路讓沒藏回去,而自己走到了山河會館。
左一個楊家鐵鋪,右一個山河會館,右一個山河會館,左一個楊家鐵鋪。
山河會館要先去。
不去見樊英花,她身邊的人難免加害自己,見她,她要是對自己真心實意,就會有所表示到時,自己才放心托出自己的想法,借她聯絡河東匪眾,都往高奴投奔。
他舉腳進去,直闖內院兒,夥計追上來告訴說“東家回來了一趟,已經起程回河東了。”
狄阿鳥臉色一變,忽然想起來了,那麽多人攜帶利器,似乎不僅僅衝著自己,確實像走遠路。
可這是夜晚呀,攜帶利刃出城,怎麽可能?!
他這就說“你這不是騙我麽?!城門已閉,哪裏走得了?!”
夥計說“這就不知道了,她是下午先出的門,一道兒的還在準備呢,該是到明天一早走。”
狄阿鳥大吃一驚,心說“她難道放心不下我,去尋我了,走了個叉?!”
這麽一想,隻覺得自己是在安慰自己。
樊英花既然如鍾村長所說,有求而來,自然失望而去,心裏有氣,不肯與自己辭別。
他一陣失望,走出來了,往楊家鐵鋪走去,到了跟前,大門緊閉,阿狗的狗吠叫不止,想及往日大事小事,近日眾多麻煩,想必自己開門,楊家人也不給臉色。
他們不知道龍已死,自己與鄧北關和解,說不定還會為了與自己劃清界限,趕自己走,一躊躇,繞牆跨步,不知沿著院落走了幾遍,尤不敢排闥而入,幹脆翻牆,潛入屋下,欲敲欲止,一聲長歎,隻聽裏頭阿狗“唧唧”驚鳴“阿娘,阿哥來了,哼一聲,狗不叫,哈哈呢。”
狄阿鳥看看腳下,狗已長大,雪地裏搖尾巴哈哈人呢。
楊小玲卻沒聽到,炕就在窗邊兒,訓阿狗,聲音再清晰不過,說“你這孩子,大門都沒開,你哪一隻耳朵聽到他歎氣了?!夜深人靜,狗也有歇的時候,幹啥呢,幹啥呢,給我睡好,不要再提你阿哥,他來也沒人給他開門。一院子人都憎他。你長大了也不能學他,可不能無父無君,看他多不孝,把阿奶氣得吐血而死;這還到處惹禍,那皇命,那官家,他哪一個也不放在眼裏,說殺人,提刀就上,任意胡為,咱阿狗聽話,長大了,不學他,咱要做個謙謙的君子。阿狗?!咱們回來,姥爺罵了不?!你小孩家家不懂事,還還嘴呢,可知道,那是要殺頭的,一個不好,連你這麽小的孩兒也免不了。”
阿到窗邊,打得窗紙呼啦響,他鬧著說“阿娘,偶要開門。”
楊小玲怒道“你掛倆耳朵,胡說八道,光著屁股,別冷著了。”說完,一個身影舒展,把阿狗撈了下去。
狄阿鳥心酸酸的,自己無論怎麽做,都是兩邊人的說法,一邊說,你身上流的都是狗血,一邊說,無父無君。
他一屁股坐在窗下,夜風寒大,撲麵澀眼,外頭一看,屋簷冰錐緊了一緊,更銳更利,像一排誅心小劍,盈亮盈亮。
裹了裹衣衫,閉眼靠了一刻,他小心翼翼地起來,出了牆去,到了外頭,抬頭一看,遠處月下枯木,一隻寒鴉繞枝撲翅,呱呱淒叫,思及夜半將至,自己竟無所棲身,不自覺悲歌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烏鴉為不祥之物,此時周遭又黯無光景,吟哦此句,他竟給癡了,雖知淒淡冷絕,卻想那自己所欲所圖,皆不是什麽低下的事兒,卻因為出身,因為事世經曆,舉天下人,無人能知自己,最是自憐,念叨數聲,又唱曰“邀月作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霧,明日苦多!概當以慷,憂思難忘。”
天上下霧了,白霧裹身,釘了一身霜,他猶豫了一會兒,奔文教院找李多財了。
文教院房屋已經修葺大半,另起幾間房,還沒夯基,隻堆了土,土上又蓋雪,仍不見什麽氣象,狄阿鳥趕上李多財住的那間,敲敲門,李多財給起身了,出來驚歎一聲,連忙讓進屋。
他婆娘在呢,狄阿鳥不肯,要了一床被子,去文學殿睡一宿,隻等天明之後,追趕樊英花去。
李多財穿上衣裳,也趕跟前了,到了才知道沒炕。
狄阿鳥說不打緊,想起阿過的事兒,覺得自己不能因為想把阿妹許配給他,就老是拖著,這關山重疊,再見阿妹不知幾年呢,還是不要耽誤他,盡快促成他與費青妲的好事兒,就給李多財說了,讓他找個人,明天一早,就尋個要緊的借口,把趙過叫來縣城,住在老李這兒,由老李出麵開啟他的心竅,尋馬小寶製造機會。
這麽說了一會話兒,李多財給他說起自己修房子的計劃,他便要出來看,一看,還是覺得太小了。
這裏裏外外,老師住,學生住,上課,加蓋兩三間,仍然不夠用,就說“要是縣裏的孩子都來上學,擠也把房子擠塌了,你老李也太小氣,隻加蓋了個棚子哪行?!不行,繼續蓋,這麽深一個院子,多蓋,回頭找個大匠,看看怎麽蓋,不行的話,讓官府再給地,咱們出錢,它連地也不肯給麽?!”
李多財說“這就夠了,哪可能一縣都來上學呢,能有個百十個學生,就不錯了。”
狄阿鳥說“私塾大的,還有一片學生呢,何況是縣學。”李多財急了,說“錢的事兒,咱先不說,就我老家,那可富庶吧,家挨家,戶挨戶,到了縣城,縣城也就那一把孩子讀書,這個窮地方,哪可能都來上學?!”
狄阿鳥說“你忘了,咱們貼錢呢,將來那些學而優卻不能入仕的,咱一色請走。哪父母不是望子成龍,別說一個縣,外縣都來上學呢,咱也要,要是朝廷和平了,樓關以北的孩子呢。何況咱們什麽都教,經,算,工,商,農,天文,地理,畜牧,建築……老師一大片,學生幾個,像話嗎?!”
李多財兩隻手拍得“咣咣”響,問“錢呢。這得多少錢哪?!”
狄阿鳥說“多少錢?!你讓老範跑來算一算哈。孩子都不過掙口飯,不會補貼多少,除非是學成了,至於先生,貴的咱不請,詩書,詩書,聖人在也,於先生小康可矣,精研學問可矣,以教致富,那就荒唐了。
“倘若有一天,太多的先生都想靠教授學問來致富經營,天下人人相掩,一分價錢一分貨,就不會再有學問了,是吧?!實在拿不出來,我能尋李家錢莊借貸,也能到京城籌一筆,你隻管去幹,就別這也顧慮、那也顧慮的了,該花多少錢,錢怎麽來,我來考慮好了。”
李多財一肚子的話,也說不出來了,看他披著一身霜,半夜趕來,還沒住下,又跑出來,要蓋房屋,大施教化,侃侃不倦,一張嘴,往多少、多少錢上考慮,不免歎氣,心說“這般花錢法,雖富有千萬者揮霍,也有不逮,如是人在這兒綁著,沒法奔波掙錢,日後難道,靠借貸度日麽?!”
李多財敢肯定,現在狄阿鳥身上,可能沒有一文錢,就算有,也不會超過半串大錢。
他聽到狄阿鳥又說“人都知道,統率軍隊,選練士卒,教戰終日,行伍方可一心,弓馬嫻熟,挫強敵安邦國。一樣的道理嘛。國家也是得選練其民,普教天下,率而興百業,方可強國富民,可惜的是,似乎朝廷做的還不夠,偏經文,輕雜科,我們則不然,多向花山學習,哦?!”
李多財強行打斷,哭喪著臉說“我的少爺啊,你靜靜神兒好不好,這些事要是能幹,朝廷都能幹了,朝廷那麽多錢都幹不下來,咱家傾盡所有,也不行呐。你說你還有一大家子人養呢。”
狄阿鳥立刻說“沒有了,以後都自食其力,孩子麽,當然要放到自家學堂裏養。對了,過了年,我派人去花山看看泰山大人,不送女兒,能不能送一些陪嫁,東西我不要,要人,不給也沒關係,我們坐在山下求那些學子,求不來,收買,收買不行,回來記在學堂上,讓從這兒走出來的人都記住,花山是怎麽看不起我們這個小學堂的,最後比比,到底是我們的人出眾,還是他們的人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