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節 長月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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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雖然不是心有所想而事既成,但就皇帝對自己的態度而言,他是個宏大有為的君主,對自己沒有什麽殺心,即使自己留在中原,隻要小心翼翼,不露紕漏,也不會有事。身家性命時時受威脅的抑悶說不在就不在了,人好像是負了幾十斤重物,突然脫開,再一舉腳,身輕好似佼佼燕。
狄阿鳥一抬頭,日光正豔,片片行雲,像一層一層的蟬翼,罩浮於碧空之上,全身都酥透了。
他踩著棉花隻走了十多步,還沒出宮室呢,輕鬆勁兒一下不見了,送自己出宮的太監側身一站,稱呼了聲“蔡公公”。
前頭過人呢,幾個宦官趕得正急,其中一個模樣周正,交麵而過,低著頭,往狄阿鳥身上不停偷眼,不過,最終還是沒有搭腔,微微致意,就帶著幾個小宦官,走過去了。
狄阿鳥認得那是自己放宮裏的蔡公公,雖然兩年多了,人大大變樣兒,讓人不敢貿然辨認,可是自己放到這樣重要位置的一個人,怎麽可能給忘掉呢?!
人出來之後,他頓時起了一身冷汗,想不到剛回京,第一次見駕,就碰到自己放去皇帝身邊的人,幸好那蔡公公不是傻子,沒跟自己說話,不然就壞了,想到這裏,心中隨之一斂,心說“還是不要高興過了頭,免得一鬆懈,樂極生悲,說什麽安枕無憂,光收買內宦作眼線的內情東窗事發,就夠自己人頭落地的了。”
皇帝頒了賞賜,數量不大,無須遣送,也不用先回家再帶人來領取,不過……也就是說,他來之前,不知道會有獎品發,十餘匹錦緞,三百兩紋銀,倒也不那麽容易弄走。皇帝身邊的宦官以認他來見駕,帶的有車馬和隨從,因而一並差了幾個宮雜,代他領過,送了出來,到了一看,才知道外頭隻等了兩鞍馬和一個幹瘦的小老頭。
狄阿鳥沒讓他們為難,裁了幾尺布,兩下一兜,放到一匹馬上了,馱著就走了。
一路回家,隨便往東市拐了個彎,一是想去張大水家看看,給他們留幾匹錦緞,二是這些錦緞太過華麗,留著穿未免太奢侈,到東市換些東西,留一匹就成了,到了東市,那裏三市相連,仍然還有幾分熱鬧。
因為戰爭、饑餓、疾病和土地兼並,長月煙花柳巷的數量明顯增加。朝廷倒知道這也是自然現狀,並沒有去幹涉,不僅如此,理財專家楊綰特意開辟一名小官管理,一點、一點地加稅,與此同時,他也另用一道策略,允許百姓自賣,賣兒賣女,賣妻賣妾,但不允許豪強趁機兼有,要賣,賣給官府,凡豪強,私下買賣百姓超過一定數量,官府不予承認,各地定期梳理籍貫,勘查私戶,一旦查到,就要出據罰錢。
這是別具一格,仿了上古例,遇到饑荒,高陽鑄錢,使百姓活命。而同時,新錢的發行因為是一種等價支出,限定支出,合理的渠道支出,更便於流通,而與此同時,敞開國庫,準許以新錢,兌換布匹和金銀,不像秦台,不顧市情,濫發,一發物價就漲,而官府發行了錢,卻買不到東西,隻好一邊強買強賣,一邊再發錢幣,加大麵額,擴大數量,結果,錢幣被人操縱,後來還不及銅價。
那麽,朝廷買來百姓幹什麽呢?!
首先給需要百姓耕種土地服役的豪強,而出去,定期勘驗,豪強隻能用,卻不能擁有,可稍微處罰,卻不能操縱生死;其次,頒爵用實封,不外括良民,以免激起民變;再次以內府補國庫,以百姓補內府,皇帝賞賜大臣,也可以一次賞給你幾十戶的百姓。
據狄阿鳥所知,朝廷把三千人和輜重之物補入兵籍,用以輸運調劑糧食,穩定新舊二都,已經一年多了,此外還設法實行糧食專買專賣製度,對優等布匹,皮貨,珠寶,酒,山貨,海品等商物收取重稅……對城市土地進行評估競賣,另外出售某地的某某項專營許可按年限給商家,要麽借以償還商家的某某某筆貸款,要麽換取金錢、糧食,總之,他的開源節流很見成效。
兩年,隻兩年時間,就穩定了物價,物價開始平緩回落,更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國庫支持了前線,還略有盈餘。
不過,正因為這些大膽的,侵害許多人利益的政策不斷施行,官麵上都愧提楊綰,有的說他是搶錢令尹,有的說他賣民賣官,禍國之賊,誹謗得一文不值。
秦綱卻對之寵信有加,把他和楊雪笙,羊杜三人並列,跟人說“我有三羊,複興之事指日可待。”
與他相比,羊杜的名聲略為好一些。
他運籌軍政,行走內庭,常在南方主持南征,人家不知道是出自秦綱,還是出自於他,不敢毀詬之。
楊雪笙倒是差不多,他現在登州、備州幹的事兒,就是引誘遊牧人搬遷定居,更名改姓,不斷請示朝廷,給頒爵賜賞。
這都是吃裏扒外的事兒,不少朋友千裏之遙給他寫信,讓他少幹點兒,免得成為雍奸,而萊郡叛亂,皇帝沒有派遣大將,反而拿他以文作武,調備州兵,他給一些遊牧人告誡說“中原人夫為汝耕,婦為汝織,此行軍發,切毋擾之,經過農田,不可踐踏。”竟訛傳為“中原人為爾等奴,為你們耕織,你們不要毀害自己家的東西。”其結果可想而知。
最可氣的竟然是他到了常州,不由分說,建議朝廷造戰艦,前往鴨子島,同時讓朝廷給高顯施壓,出兵鴨子島,竟然說“爾等是朝廷臣,臣之臣受辱,臣無兵救,主當助之。”
結果,發水兵軍艦共一萬餘人,耗費巨大,擊退倭國之後,白白給了高顯開辟一大片土地,最後還把戰艦和船匠留給他們,換取為數不多的戰馬,部閣之上一片聲討,去年冬至,他來京城,經被一群官員堵到軍政衙門不讓走,皇帝都不得不出麵,傳旨說“那是朕的主意,要鬧,找朕來鬧。”這才將此事掩過。
但名聲嘛,比起楊綰,更是過猶不及。
這些事剛剛發生不久,街麵上還有人議論,狄阿鳥進京之後,也聽說了。
他倒歎服楊雪笙的手段。
倭國是島國,無以外擴,占鴨子島,乃尋踏腳之石也。他們是海島國家,船多,善於走海上,既然能占鴨子島,就能入侵常州,一旦他們入侵常州,海防靡費更大,百姓飽受倭國賊寇,軍隊疲於拚命,在事情剛見苗頭的時候就果斷出兵打壓,無疑是明智之舉,消弭禍患於未然。
將戰艦和船匠換戰馬,更是高明。
鴨子島和倭國何其近也,高顯人有遊牧的,有山林中人,有黑水漁獵部落,也有定居之人,但他們仍和遊牧人一樣,喜歡征戰,掠奪奴隸,牛羊,金銀和財物,一旦得到了這些利船,會去幹什麽?!
楊雪笙無疑把兩邊的火給引了。
這樣一來,朝廷即顯示了泱泱上國風範,又消除了倭國可能會侵入常州的兵禍,一旦促成他們兩邊作戰,倭國還會交好中原,反過來製衡高顯。
如果倭國能夠牽製高顯,而中原在高顯下方開了府,夏侯舊地歸朝廷管轄,那麽,朝廷在策略上,就把高顯給包圍了。
高顯北擴,北有黑水,人稀林密,地寒,往南,朝廷,往東,倭國,往西,夏侯氏,如果幾方相互協調,就限製了高顯的發展,高顯隻能偏於一隅,如果這幾代,龍氏代代都有傑出的首領,自然強盛一時。
可它到底能強盛幾代?!
中原一旦給它布了這樣一個局,同時再灌輸中原文化,賜給綢緞瓷器等奢侈品腐蝕龍氏,百年之後會是什麽一個模樣呢?!
看起來給予一些戰艦吃虧,可是卻有可能賺人兩個國家,不戰而勝,實在不能用兵法家來形容其成就。
狄阿鳥一路走著,看到這個,想到那個,看到那個,想到更遠處的那個,就這麽欲罷不能休地想個沒完,滔滔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楊綰,他已經接觸過,不簡單,能從他身上學習許多東西,可另外這個楊大人,似乎也不遑多讓。
街麵上坐了不少個女妓,因為官府開辟了小吏,沒外來的幹預,也不見凶狠的幫派人物,就那麽三三兩兩,找了房屋拉生意,以為這一老一少,帶著兩裹錦緞是做生意的,一路上,是個個招呼,讓歇歇,把狄阿鳥的思緒拉回去了。
狄阿鳥看看,隻見她們濃妝豔抹,姿色並不出眾,太陽底下現形,讓人慘不忍睹,倒是有的窗戶大敞,裏頭的會漂亮一些,正撚指對鏡,含嬌含態,倒也惹人垂憐,盤龍,金曲,均可瞥見,更增情調,忽然記得馬不芳,本來想讓他去解解悶,再一想,啞然失笑了,他下頭少了一物。
正見識著這些風情,有人在後麵喊“讓一讓。”
他回頭看了一眼,見是幾個衣衫不算華麗,但格外得體的子弟,有人有馬,個個左顧右盼,直到他們通過,因為自己和馬不芳這麽一橫,又走得慢,不耐煩,連忙喊了馬不芳一聲,自己攬著轡,為他們讓開道路,這時一個牽著馬的中年人出現了,穿著渾樸無色的裹腰袍,袖子寬大,渾身上下修理得一塵不染,筆挺強壯,個兒不高,頭發中雜了不少灰白,骨枝寬大,是骨棱棱的筋骨,尤其是腮上,短髯略微有點彎曲,奔往耳根,按說,也沒有什麽出奇之處,關鍵在他的眼神和頭冠。
頭冠是閃光的皮桶子,垂下兩條絲帶,牢牢地係在脖子下方,看起來像個讀書人,然而模樣卻與讀書人相差甚遠,寬大的袖子在末尾給收了,現出護腕的一截。
貴族?!
應該是貴族。
可哪家貴族穿得板棱板棱的?!
到了這個年齡,還帶著沒什麽裝飾的皮弁冠,爵士都知道,這種桶形的皮弁和另外一種武人紮的,板型的皮碗,都是要把頭發緊緊地抓起來,固定死,免得戰場上出現意外,不但看起來傻,還比金屬的要讓人難受,把頭皮抓得死緊,回到家裏,離開戰場,而又不趕什麽慶典,不外出做客,沒有人肯戴。
可是這人戴了。
他的眼神很平靜,但是太沉穆了,雖然洋溢著一些柔和,還是給人一種特別的感覺,很特別的感覺,放到別人身上,別人未必能看出點什麽,放到狄阿鳥這裏,他的第一個印象就已經出來了,那是軍人埋進去的殺氣。
狄阿鳥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發現那人無意間掃來這兒,在自己臉上定了一下,自前頭回頭。
一個足足堪比穆二虎的中年虎軀大漢越在一旁,把他的馬牽了。
他又回過頭,站在前麵,輕輕地一幹少年人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爾等血氣方剛,心裏要是念上了美色,怎麽一心殺敵報國?!”
走在前頭的大漢微微笑著,歪著頭看,脖子露了出來。
脖子裏就有傷,灰黑色,蚯蚓似的爬衣裳裏頭了。
再看他腰下,一把短劍。
狄阿鳥等他們走過去,再到背後補兩眼,與他們分道,先去了張大水家。
從中條街上下了窄狹石路,便入了巷陌,兩旁房屋經過修葺,已經再現了舊貌,走在上麵,好像從今天走向昨天。
今天自己牽著馬,帶著滄桑和回憶,那時又是一個什麽模樣呢?!
狄阿鳥心裏一翻,給找到了,那時的自己比現在矮了大半頭,走路,一半跑,一半跳,不像現在,緩慢比步,心酸酸的,那時內心中,好似沒有太多的憂慮,是的,沒有,雖然從塞外回來,可有自己的父親,自己什麽顧慮都沒有,吃飯,睡覺,玩鬧,讀書,自我表現,打扮自己,做推牛撐,增加肌肉,一心想著怎麽勾引黃皎皎……恍然如在夢裏,前頭就到了。
到了之後,一時間竟出了印象,這是張大水家麽?!
竟然闊綽了許多,房子給修了,院門用大青磚打了起來。狄阿鳥連忙拉馬回來,一直出了巷子,喊著馬不芳,沿橫穿巷道去下一個巷子,到了一看,這條巷子連像都不像。
我的乖乖?!
難道幾年時間,自己竟忘了自己在長月的家了?!
他心裏什麽味都有,也不免焦急起來,拉著馬,到處找,最後,幹脆再回去,回去了,沿著巷子再到一開始懷疑不是的那家院子外,扣了扣門,門給開了,卻是一個滿臉麻子的老女仆。
狄阿鳥猶豫地伸伸頭,問“這還是張大水家麽?!”
“我們老爺?!”女仆問了一句,旋即打量狄阿鳥的衣著了,說了句,“不在。”
狄阿鳥鬆了一口氣,又問“老夫人和嫂夫人在麽?!”
女仆歉意地說“老夫人過世一年了,你怎麽知道?!你還是遲些再來吧,我們老爺不在家,在衙門裏。”
狄阿鳥深深歎了口氣,又說“你給嫂夫人說一聲。”
女仆猶豫了一下,還是拒絕了,說“夫人奶著孩子,不方便,家裏隻有我們幾個女流,您還是請回吧。”
狄阿鳥真是沒想到,到張大水家門口,還遇到個油鹽不進的老婆婆,放到幾年前,他肯定喝一聲“老子跟你們老爺是什麽交情?!”硬闖進去,在院兒中大喊,可今日不同以往,就淡淡地說“你先給嫂夫人說一聲,讓她知道誰來了好不好?!你不是主人,你趕我,未必就趕得對。”
馬不芳已經生了氣,哭喪眉一擰,罵道“你這死婆娘,趕緊給我滾回去說一聲,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麽閑,耽誤了我們主人的事兒,我把你給捏散了。”
女仆大怒,如果是狄阿鳥開口罵人也就算了,一個小老頭,在自家門前敢罵人?!
她張口就要還嘴,卻被狄阿鳥打斷了。
狄阿鳥忽然記起一件事,摸出了幾枚錢,遞過去。女仆這便說“那我給你問一問。”她走了之後,狄阿鳥不免感歎,回頭給馬不芳說“這是我一個哥哥家,離京的時候,還隻是個看城門的門侯,按說也是個官,管好幾十人,小日子也才勉勉強強,現在可好,門人都要收錢了。”
升官發財是好事兒,總不能窮個叮當響,自己高興。他一邊說著,一邊在門口尋找做官多大的痕跡,看了半天,找不到,說“這沒有門墩呀,不像是上了位的官員呀。”正說著,張大水的女人奔出來了,跑來開門,另外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懷裏抱著一個看個頭和嗒嗒兒虎差不多的孩子。
她一見狄阿鳥,兩眼泛淚花,連聲說“你怎麽回來了?!”
狄阿鳥笑了笑,背著馬鞭,笑著進去了,回頭逗了逗她的孩子,問“大水哥現在做了官兒?”
張大水的女人“切”了一聲,說“哪是什麽官?就是管這一片的閭吏。他識字不多,要是像少爺一樣讀些書,那就好了,這不,光說升,升不上去,門侯一變,才是個管街道的,平日竟是些商販,掌櫃的找他,這不,下人就給誤會了。”
剛剛出來開門的老女仆大老遠站著,兩手揣到衣袖裏,大概不知剛剛收下的門錢是不是燙手,該不該還回去。
狄阿鳥倒也不去提,隻是說“我回了好些天了,沒顧得過來,這不,今天去了趟皇城,大內賞了些錦緞,過來給你們留下幾匹,還不知道你們有了孩子,不然,就給孩子帶點見麵禮了。”
他也不進屋,隻卸了幾匹光亮亮的錦緞,給說了一下自家的住處,就要走,找借口說“別的我去集市上換掉,現在一家也是二十餘口,吃得我頂不住。”
幾個女人都看直了眼,關鍵不是錦緞漂亮,而是它的出處。
大水的女人出自狄阿鳥家,狄阿鳥等於是她的主家。
她看狄阿鳥要走,連忙挽留,聽他說有事,就罷了,自一旁送,不顧狄阿鳥多次讓留步,一直把他們送到行市上。
閭裏吏長的權力反倒大了?!
倒也像真的,現在不比從前,以前長月雖然號稱盛世,其實亂著呢,販夫走卒,提壺賣漿,誰也不管他們。現在不一樣,正因為亂,市麵要接二連三規劃,再加上朝廷改製,劃了片區,這不入流的小吏除了抬了身,權力也大了。倒不知道張大水這家夥,是不是水漲船高,貪婪斂財?!
狄阿鳥心裏欣慰著,帶著馬不芳一邊兜賣,一邊尋些需要的東西,給與交換,放到自己馬匹兩旁的布搭裏。
東市旁邊,還有他一個錢莊,一個一手建造的貿易行,連現在是博大鹿和苗王大坐鎮的鏢局也在附近,他再怎麽說,這一回來,也想走在周圍看看,匿名兜兜。博大鹿和苗王大因為有默契,沒跑去看他,他心裏也有數,倒是怕碰見,一路藏頭縮尾,鑽到貿易行了。
現在,戶室空不少,周圍三市很容易就連在了一起,而東市的馬匹也轉移到貿易行內部,貿易行外擴,也好大一片,大概是沒有人注意到裏頭的衛生,或者他鼻子太尖,一接近就聞到一片尿腥氣。
他們看看,裏頭仍有人賣馬,其中不乏駿馬,踩著長腿嘶鳴,看過幾匹,正覺得不錯,又碰到半路碰到的幾個老少了。
這些人大概要來買馬,為首中年人在與人搞價錢,別別扭扭地說“我可告訴你,你這是胡要,什麽時候馬漲到五百兩以上了?!什麽?博格阿巴特養的,我不信,博格阿巴特養的馬就不是馬了?!你別糊弄我,告訴你,我清楚著呢,那邊的牧場才開二年,兩年,母馬產沒產駒都說不準,馬就給跑京城裏了?!”
賣馬的也不敢多說,拴上馬就想跑,那人身邊的鐵塔大漢一揚手大喊“不行再商量,你跑啥呢,你跑啥呢?!”
吃這碗飯的,都是能嗆得住馬的壯漢。
狄阿鳥以為那馬客會回頭與他叫鬧,不料,那賣馬的隻管走,再看看,貿易行大多數的人都在打圈亂轉,有的代賣馬匹的,也都是把馬丟欄裏,看著一群人,立刻走個不見,倒有個胡客,操著怪異的口音跑去招呼說“我這馬三百五十兩。”
狄阿鳥側頭看看,知道這是不守規矩的客商。
說他不守規矩,是指到了貿易行之後,通常都是大宗交易,代買代賣,貿易行收提成,裏頭的人都躲著,他卻拉了這麽一個差價,上來賣馬,肯定是想私下成交的,不禁無奈地搖了搖頭。那中年人卻不大感興趣,一時看上了狄阿鳥的純白馬,兩眼冒著光,走到跟前說“你這馬也是賣的?!我的天哪,純種白雲獸,看看,這白毛中的金毛?!”
他嘖嘖稱奇,話也柔和,身邊的年輕人都爭相湊頭,有的看到馬身上,拖倆大包裹,裏頭什麽東西都有,想必是商販拿寶馬跑生意,個個惋惜。
狄阿鳥笑道“這馬不賣,賣了也沒有人能騎得,你們都看看,這是匹兒馬子。”
“笨笨”一生氣,嘶叫一聲,鬃毛倒卷。
中年人的目光一下熱烈了,卻是奔著人去的,好像要把狄阿鳥拔一層皮,最後問“你能騎它?!”
狄阿鳥點了點頭,督促說“你還是去看一看那位遠方來的客人給你帶來的寶馬吧。”
中年人卻不肯走,評價說“兒馬,你留一匹兒馬做什麽?!你告訴我,你是做什麽的?!是哪家的孩子?!”
狄阿鳥愁了,天下這麽大,報個名,他還真認識麽?!
他溫吞吞地說“籍籍無名,邊塞上的人,來京城辦點事兒。”
他以為自己能夠搪塞了,不料對方瞄瞄他身後的馬不芳,打發別人去看那胡商的馬,自己則嚴肅地請求“我看看你的手,你讓我看一下你的手,我就知道你是幹什麽的了?!”
這人有病呢,沒病怎麽有這嗜好,陌生人都不放過?!狄阿鳥隻好冒充說“我姓李,西隴過來的。”
中年人點了點頭,說“隴西李氏麽?!我聽說隴西李氏之中有幾個佼佼兒,你是哪一個?!”
狄阿鳥大吃一驚,沒想到自己一張口,嶽父李成昌給人家認去了,連忙說“家父李成昌,我排行第五。”
中年人說“我聽說過一個叫李思廣的,他是你的哥哥?!”
是外父家的親戚?!
好在隻是聽說。
這人氣場好是強大,硬生生就蓋過來。
狄阿鳥說“沒錯,是我的哥哥。”
中年人問“你這匹馬,該不是你姐夫送你的吧?!”
狄阿鳥懵了,隻好翻臉“你管呢?!你是幹啥呢?!”
中年人笑了一笑,說“我就是看到年輕人,心裏親近,我住在灞上,你有工夫,到我那兒去一趟。”
他又說“我看得出來,你武藝不錯,目光鎮定,談吐也不錯,像這種不適合乘騎的兒馬子也能馴服,一定是個將才,要是不去軍中效力,那就屈窩了,也是朝廷的損失,老夫倒有幾個相識,不妨修書一封,你拿去投遞,報效國家,好不好?!”
狄阿鳥二話不說,扯了馬就走,這八成是個瘋癲的貴族,自當自己是將探,陌生人都能膩上,你理他幹嘛?!
像他這種人,通常都是很不得意,要是修書一封,真頂用,那就奇了怪了,無非是抓住年輕人急於建功立業的心思,先打動人。也許,他本來就是個騙子,不過看他透著一種沉穩和修養,倒不像騙子那麽浮躁。
正要走,又有幾個胡商偷偷上來聯絡,把路給堵上了,一時走不掉,他就讓馬不芳先去一旁,自己則回過頭,無奈地說“大叔,我有正事呢,我不是不想報效朝廷,隻是哪能勞動您的大駕,替我寫薦書?!”
幾個胡商堵上那個中年人,小聲地問著“要馬麽?!要……”
他們走的特別有默契,其中一個站在中年人身後的,似乎藏了一把短刀,狄阿鳥猛一下驚了,這幾個胡商根本就不對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