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節 內心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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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他們要殺誰?!
這個中年人能有什麽來頭?!難道是來殺自己的?!
狄阿鳥急切中推了那中年人一把,奮力一喝,意外的是,竟沒有推動,反倒是那個中年人一側身,把狄阿鳥甩了個跟頭,一刹那間,雙手不知怎麽運作的,跟打結式的一翻一疊,那個用短刀去插他的胡人就把短刀插自己身上了。那個胡人急忙往外退,其餘幾個胡人個個抽了彎刀……他們也太大膽了吧?!
狄阿鳥不知是同情還是氣憤,挺身站定,大喝一聲“你們沒有王法了?!”他用句猛語喝道“不想死,都給我滾。”
換作幾個胡人發愣了。
他們一看失了機,估計不會有什麽機會,急切奔退。
說時遲,那時快。
一片噪喊中,一個喝聲跟滾雷一樣炸開了,狄阿鳥還來不及回頭,眼角中一個猛虎一般的身影從身邊飛撞出去,叼住了一隻走得慢的羊羔,一抓一按,咆哮著給騎到人身上了。
馬不芳丟了馬,跑來護衛狄阿鳥,一時把視線給擋了。
狄阿鳥把他撥開,就見跟著那個中年人的大漢掄著拳頭,一砸好像要在人身上砸給坑似的,收回目光再看那個中年人,隻見他嘴角勾了起來,鎮定得好似走在路上,看到一隻不及腳麵的小狗衝過來似的,無一絲的動容,隻是嫌惡地收拾自己身上的沾上的鮮血,似乎在可惜自己的衣裳,繼而往夥伴身邊趕,也一步一步,幾乎都沒什麽內心變動的痕跡。刺殺呀,奔他去的刺殺呀,怎麽能無動於衷呢?!
狄阿鳥改為同情那個被人騎著,頭臉打得血糊糊的遊牧人,立刻大步趕上去,一把抓住了那條大漢掄起來的拳頭。大漢猛地一掙,掙脫了,圓瞪著兩隻眼,脖子上翻上一層厚厚的血氣,殺氣騰騰地問“誰主使你們來的?!”
粗中有細!
這樣的猛士,倒也不見魯莽,太罕見了,起碼比穆二虎強多了。
狄阿鳥越發覺得這一對中年人古怪,卻還是說“你不要再打了,再打,就把人給打死了,也不用自己追問,交給官府,官府就替你問了。”
中年人認可說“這孩子說得有道理,不要再打啦,把這個蠻子交給官府,自有官府去辦,你起來。”
狄阿鳥心裏一陣怒,多少年了,還從沒有有個陌生人敢當自己的麵說“這孩子說得有道理。”
不過,他不願節外生枝,就說“先給行裏的人看管著吧,回頭官府就把人提走了。”
一群年輕人紛紛說“不行,我們和老師一起把他交給官府。”
說完,上去扭著,一撥剌子就往外走。
那中年人也要走,卻給狄阿鳥抱一抱拳,不忘說“好好想想,想好了來找我,多想想你哥哥,你姐夫。”
狄阿鳥沒好氣地還了一抱,目送著他們,抬頭看了一遭,忽然他看到一座小樓,大大的後窗敞開,珠簾給卷了,上頭坐了一個白衣少女,旁邊還有個男的,正看自己呢,人太熟悉了,雖然有點距離,還是能辨認出來。
甚至不需要辨認,就給認出來了。
一個是阿田,一個是鹿巴。
他腦袋懵了一懵,心說“他們坐那兒,對著這兒看,是怎麽回事兒?碰巧了?!”想到這裏,發覺狄阿田死死地盯住自己,憤怒地扔了個瓷瓶,“咣咣啷啷”地滾在下頭房屋的瓦上,心裏更是一片疑雲。
怎麽回事兒?!
難道剛剛那幾個胡人是受到他們的雇傭?!
一定是了。
阿田最有這個條件。
她現在把著貿易行,口外來的人大多要看她的眼色。
她張口要幾個人幹這種事兒,誰敢拒絕?!
最要緊的是,這種事兒,動用個無關的人,讓這些口外人來幹,足以置身事外,幹淨而不留痕跡。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幹這種事兒?!
在自己的貿易行裏幹這種事兒?!
她瘋了麽?
目無王法,她要是不像話,遲早惹出大亂子。
自己幹脆就讓她,讓她滾蛋,滾回母親身邊,繼續天天哭窮去,正是像阿過說的,她太任性,手裏什麽都有,就會亂來。
自己是太慣她了,自己一家顛沛流離,節衣縮食,看著她一個,養鷹鬥狗,賽比王侯一般享樂,隻覺得是在補償她,可實際呢,是在嬌慣她,嬌慣她,養成她紈絝的性格,那些宗室子弟,那些貴族,哪個不是這樣,若是生在平常人家裏,時時受到抑製,便理性多了,知道怎麽管得住自己,知道不來亂來的時候不亂來。
狄阿鳥也不知道阿田他幾個能不能看到是自己,給馬不芳說了一聲“走”,恨恨地往上瞄兩眼,就生氣地離開了。
本來他覺得貿易行裏的人似乎認得那個行為奇特的中年人或者說老人,想打聽一二,卻沒有心情,出了牧場,更是不打一處,牽著馬,立刻一路回家。還沒走多遠,一個年輕人追上來了,抱了抱拳。
狄阿鳥認出來了,是剛剛那些年輕人裏頭的。他還了一禮,那少年便說“在下閔繡,替老師給大哥傳個話,老師住在灞上,希望你有了時間,一定過去做客。”
難道那人果然是個騙子,像麵前這個少年,瓔帶二串耷拉在耳門旁,不但不減損英氣,反而添了幾分儒雅,看起來家世也不錯,該不是為了求學兵法,受人糊弄了吧。狄阿鳥當然沒功夫管人家的閑事,隻求這些人別纏著自己,連聲說著“會的。會的。”牽馬隻管走。後麵問了“你還沒問是誰,當真去麽?!”
狄阿鳥哪敢回頭。那人眼看人越走越遠,想再去,又礙於臉麵,隻是站在,最後,憋了一口氣大喊“老師能看上兄台,是兄台的造化,你若是知道他是誰,怕你再也邁不開腳了。”
狄阿鳥走得跟飛一樣,心裏說“我的天,我再不走,被你們纏上,那就真的邁不開自己的腳了。”
他們一路回家,沒進家門就知道來客人了。
楊小玲指使路勃勃,好遠等待著。路勃勃一見麵就告訴楊小玲的原話說“快,快,董老太爺來了。”
進了家,還沒能給孩子們發東西,又是史千億,給催促說“你姐也來了,生你的氣呢,冒著火等足了一下午,就等著……”狄阿鳥一個寒蟬,生自己什麽氣,生自己什麽氣?!為了健符的死?!他丟了馬,直奔中堂,還沒進去,耳朵被誰給揪了,正以為李芷當著客人的麵兒胡鬧,耳邊響起一個凜冽的聲音“到京城來,不去看我和我爹,反而說一聲,要我們來看你?!”
狄阿鳥立刻就知道是誰了,有點發軟地試探“隻因為這點小事就生氣?!”
董雲兒大叫“這是小事麽?!你懂不懂什麽叫禮數?我和我爹還得跑來看你,我看你心裏根本就沒我們,不是麽?你告訴我,為什麽不去,為什麽不去?!為什麽——”
狄阿鳥好久沒有這麽狼狽過了,往旁邊看了,妻妾孩子都在看笑話,一時間也不敢吭聲,自己現在都是什麽身份了,隻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董雲兒喝問再三,問的話卻離健符越來越遠,這才讓狄阿鳥感到稍稍心安。
他怕董雲兒驀然提起,自己無言以對,而不見董雲兒提到,卻又有點兒不是滋味,不知人家不提,是不是出於顧忌情麵,怕自己愧疚,一抬眼,隻見她新裝臨眺,兩眉刁豎,玉顏上一團凶惡,不由訥訥地說“還沒來得及去看你們呢。”
裏頭董國丈吆喝說“雲兒,怎麽還胡鬧呢?!”
狄阿鳥借言進去,隻見他團著嗒嗒兒虎坐著。
嗒嗒兒虎被他摟在懷裏,皮老虎扔去了一旁,一雙腳踩在他湖絨色的緞子袍上,一手提他胡須,一手提個草籠,裏頭一隻紡織娘叫得動聽。
一老一少,就著紡織蟲兒嘮嗑,情看著大人遷就孩子,一邊是為了哄孩子裝傻,一邊真傻,不知這樣下去,國丈老大人會被自己兒子抓掉多少根胡須,一時心不忍,連忙怪一旁的妻妾說“怎麽回事兒?!讓孩子在這兒禍害老大人,你看看,都給站衣裳上了,鞋也不為他脫掉。”
董國丈連忙說“不怪得,爺爺疼嗒嗒兒虎,是不是?!”
嗒嗒兒虎點了點頭,“嗯”了一聲,一提草籠,讓他爹新奇呢,說“看。蟲蟻。”
董雲兒就跟在他身後,笑著說“我爹市井上廝混,老土脾氣,就想抱孫為樂,一天到晚,想撈個孩子,教養長大,可惜我哥家的婆娘把孩子給了乳母,不讓跟著他,他就來你這兒弄孫為樂。”
董國丈反駁說“你才老土呢?!君子抱孫不抱子,抱抱孩子就老土了?!我給你說,你那哥嫂最不是東西,有錢了有權了,就把老祖宗的規矩都丟了,也學人家,告訴你們這些個年輕人,爺奶帶孫兒那是自古以來的道理,天經地義,一來是兒媳盡孝,讓孩子在老人身邊打發寂寞,二來,爺爺奶奶不會害了孩子,能教他分辨人情,放乳娘身邊兒,乳娘光管疼不去管,都把孩子給壞了,她們不懂,你也不懂?!”
狄阿鳥聽著在理。
阿狗以前跟著她乳娘,盡學壞,作踐她乳娘。乳娘不但不敢管,還事事為他隱瞞,可是放到楊小玲身邊就大不一樣。一不聽話,楊小玲照樣揍他,其結果,現在的阿狗懂事又上進,動不動就說一些好好讀書,好好習武,長大了好幹什麽、什麽的話,聽得人心裏覺得是那麽回事兒。
董雲兒不依不撓地說“反正你就是老土,尋常人家請不起乳母,才勞累父母,什麽天經地義,把孩子交給你,孩子才壞了呢,學你蹲著吃大蔥?!老土。”她跟狄阿鳥說“過年趕家宴呢,不知誰放了一個屁,大夥愣了,個個惡心,陛下都臉色難看,結果我爹說沒事,沒事,我放的。幸虧,陛下不跟他計較,說了句,老皇親氣不順呢,替你們遮掩呢。要是皇帝不這麽大度,哼哼。”
董國丈鋪麵漲紅,氣得直咳嗽,敗壞地說“一房子皇親國戚變了臉色,陛下失言了,開口就問誰放的,你當真讓皇帝去找誰放屁麽?!你看哪一家人不是這樣,有了尷尬,沒人承認,長輩們隻好可著臉上,好不讓人紅臉?!”
他給狄阿鳥說“你雲兒姐嫁出去了,男人殉了國,跟公婆住著,動不動說人家公婆有病呢。”說到這兒往自己臉上“啪啪”打兩下,又說“她跟著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去玩,花錢跟淌水一般,誰攔她,她說誰土,弄得我跟你哥兩個人臉都想鑽褲襠裏。這不,隻好把她接回我那兒了,嚴加看管。阿鳥,我知道你跟她婆家的人不對,可我還要跟你說一句,那邊的親家是個好人,一輩子東擋西殺,老了膝下差點斷種,不容易,要不是老二留了個獨苗,那就斷種了。你雲兒姐呢,不識大體,說這個那個土,說我土不打緊,說人家公爹有病呢。她跟她老子一起,在市井廝混,小家子氣,一富貴了,不知道先提哪腳,恨得我都想用鞋底抽他。”
董雲兒反唇相譏說“他就有病。”
董國丈把狄阿鳥這當戰場了,說“看看,她還說人家有病呢。”
狄阿鳥哭笑不得,隻好為董國丈幫腔,說“就是真有病,咱自己也不能往外嚷不是?!”
董雲兒也氣憤了,大聲說“你什麽都不知道,給我閉嘴。我怎麽不說我婆婆有病?!你見做了一輩子大將,家裏破破爛爛,一片沒人住,都朽爛的人家麽?!你見過半夜一古腦爬起來,在院子裏舉弓,說要射殺鬼魂的人麽?!你見過部下犯罪,自己背幾斤幹糧,出去典當家產,去為部下贖罪的麽?!你見過一天到晚,都板著一張臉,看你花他家幾個銅幣,就老瞪你的人麽?!”
董雲兒把狄阿鳥的座位搶了,到了一坐,說“以前這還好一些,嚴厲點,不說話,把他當尊神就好了,可自從他知道兒子死了之後,就跟個鬼一樣。你傷心,傷心就是了,拿到了戰報,卻若無其事地跟人笑,說馬革裹屍,那才是好漢,我健布值了。然後回到家裏,一改以前的陰沉,開始笑,開始擦寶劍,還肯和聲和氣地跟婆婆說話了,欺騙說你兒子立了大功,很快就要回來了。然後繼續擦他的劍,擦了好幾天,頭發都擦白了。你傷心,你難過,你說不就是了,不吃飯,光擦了寶劍,往哪陰暗的旮旯裏頭一坐,貿貿然開始問人家其實我還不老呢,是不是?!我怎麽就給退下了呢?!這樣過了三、四天,一夜須發皆白,起來大笑一聲,又給好了,出門撕些好布,一人做幾身衣裳,說他兒子要回來。婆婆高興得一個勁兒哭,結果上門一個假的——他找來冒充的,至今,我婆婆還不知道她兒子是死是活,隻見他一天到晚教他孫子習武,教導說看你小叔,功成名就了,你呢?你須知道,外敵入侵,欺淩的是誰,禍害的是誰?!將來你爺爺我老了,走不動了,你奶奶眼瞎著,就都在這兒坐著呢,坐著呢,你怎麽辦?!”
她又說“家裏也不窮,萬戶侯呢。自己呢,衣裳都不舍得買,錢給一些死了的部下家送去,給一些義從家送去,就是胡折騰,還跑到武學去作教習,動不動資助這個,資助那個,一匹馬幾百兩銀子,說送人就買了送人,眼都不眨一下,自己還窮講究,客人來了,賓客之禮甚嚴,一舉一動都要符合禮節,自己一旦出門,周身收拾得利索得像過了時的小夥子,說什麽,君子言之曰‘盡飾之道,斯其行者遠矣!’一天到晚道貌岸然,我真受不了,我想他兒子活著,也受不了。”
董國丈連忙說“這才是真正的貴族,接待賓客,對射飲酒,躬行守禮,結果,她卻說人家有病。”
董雲兒說“我倒聽人家說,君子遠庖市,可他呢,去年養雞,帶一車雞去賣,那大公雞就跟老鷹一樣,站肩膀上,威風凜凜,京城貴族哪個不知道?!那幾天,他們都不敢上街,一上街,他要問要不要雞,你怎麽說?!你買不買,該多少錢買?!何況他聽說誰是熟人府上的就不要錢,要送,還叮囑人家家人傳話,讓人家老爺好好幹,別貪汙,聽說誰品行不好,給了雞,硬要人出錢,強買強賣。阿鳥,你別聽我爹說得好聽,他自己也打發管家,繞著路走呢。”
狄阿鳥頭腦裏立刻上映了一個場麵,堂堂上柱國,萬戶侯,趕著馬載了一車雞,往行市上一站,手裏挽著籃子,雞給站到肩膀上,立刻得出一個結論“是有病,比我還過份呢。不說別的,光他那些下級,不繞著走也不行。”
董雲兒頓時出了口氣,說“人家還是半個治安官,出入長月,那長月的無賴也幾乎絕跡了,但凡敢打鬧,就要被他拎回家教育,一直教育到手提一把寶劍,牽匹小馬去從軍為止,人稱孩子王,幾年前聽說你養馬去了,現在也在攢錢,準備養馬,出入馬市,給人講價,動不動就是你這奸商坑人,然後給個價錢,指定賣給個人,他就是覺得給你個價錢都是多餘的,你的馬,就應該免費送給朝廷,送給那些想從軍的年輕人,你說誰敢不聽,沒有人見了不繞著走。”
狄阿鳥一個意外,脫口道“他經常去東市麽?!”
董國丈說“時而吧。你別聽你雲兒姐瞎說,親家翁不過是個我行我素,恨不得繼續為國效勞的正直人,怎麽?你碰到了?!其實,他一心想與你和解,你父親的事兒,他心裏也不好受。”
原來董國丈這次來,還有說和的目的。
狄阿鳥遠遠不曾想到,隻好說“我是碰著個有病的人,頭發都灰白著,見了麵要薦我從軍,我沒理睬,你說,會是他嗎?!他兒子都說他一輩子太好名,無非是被名聲所害,我父親的事兒,我可以不找他尋仇,可也不會去與他和解,您老就不要瞎費心了。”
董國丈連忙勸道“當時那個情景,你也須站在人家的一邊作想,他能怎麽樣?!其實他與你父親,還有私交呢。”
狄阿鳥奮然作色道“我知道?!我知道又怎麽樣?!我答應不找他尋仇還不夠麽?!還不夠麽?!你們還想讓我怎樣呢?!健符是為了救我而死的,也說了,他父親就是好名,我內心中已經答應他了,我不尋仇,我不尋仇了,難道我還要跑他跟前,為他作想,反過來求他不與我計較麽?!”
董國丈歎了一口氣,親親嗒嗒兒虎,說“這也是,父仇不共戴天,已經夠難為你的了。不過,人家有心見你,托我打個前站,按輩分按資曆,你覺得人家還要跑來與你請罪,這合適麽?!”
狄阿鳥不解地問“他還要來見我,他這是想幹什麽?!他難道真就我父親的事兒,來求我原諒?!要是那樣,我反倒成就了他的君子氣派,他這是讓全天下人都看他呢。”他感歎說“他有病呢,真有病呢。”
董雲兒立刻在一旁幫腔說“是吧,是有病吧?!”
狄阿鳥說“我明白他庸碌無為,卻寵幸不減的原由了,這麽一個人,這麽一個人?!”他問董國丈“那我該怎麽辦?!您老說我該怎麽辦?!他要是真上門來,我怎麽辦?!衝著健符,我也不能給臉色呀。”
董國丈說“所以,你得去見他,不然全天下人都說你的不是,卻讚揚他的品德,你說呢?!你看我把你們約到我府上,行麽?!”
狄阿鳥歎了一口氣,說“算了吧,我不信他能幹出負荊請罪的事兒。我現在要讀書,我現在一心讀書,不能為這事那事兒分擔精力,一切隨他的便,我就不信,他敢來麵對我。”
狄阿鳥說是這麽說,心裏卻不是不當回事兒。
健布已算晚景淒涼,半夜之際竟爬起來射鬼魂,想也是良心難安,食了報應,看在他兒子的份上,看在他從某種角度上講與父輩們的恩怨是站在各位其主的角度上,自己可以不尋仇,和解自然是多此一舉。可關鍵是,自己不尋仇可以,這個多此一舉,卻會給自己的家族帶來大麻煩,因為自己在阿田和阿孝那兒沒法交待,他健布再怎麽說,不過是一個仇人,怎麽可以因為他而手足失和,就像上次,阿孝和自己意見不合隻是一番誘因,關鍵還是因為他不願意他的哥哥助仇人馬革裹屍。
這種拋棄私仇的問題,自己都不知該從何解脫,又怎麽能與阿弟、阿妹他們說一個明白,讓他們理智對待?!
董氏父女吃過晚飯才走,狄阿鳥送完他們,往外父那兒去了。
日前,他為了外父身上的丹毒苦惱,今天到集市上,特異買了一些解丹毒的藥物,諸如“虎耳草”之類,且瞞過謝小婉,一路尋思著,外父這麽個神鬼莫測的人,怎麽就自暴自棄了呢。
到時,謝道臨還在內室推算什麽,出來一看,怎麽也想不到狄阿鳥熱心地放進來一大堆解丹毒的草藥,一時哂笑,反差點給他扔出去,咬牙責怪“誰讓你買的?!”
狄阿鳥看看外母不在,信誓旦旦地說“您放心,我一定不讓外母知道。可您也不能諱疾妒醫,咱爺倆多方試驗,說不定能治好呢。要不,放我那煎,每天給送一罐,有人問了,就說,是補……,是壯陽的,我吃的。”
謝道臨不知說點什麽好。
他也是孤家寡人一個,君子本色,無論妻女,學生麵前,均不敢透露半分軟弱,卻想不到一時多了個女婿,而女婿是這麽個熱心腸的二百五,頭天輕輕叮嚀,改天能送到一大堆的草藥。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沒好氣地解釋說“我中的不是丹毒,我不曾服用丹藥,都給你說了,是金毒,金毒,其實也不全是金毒,一種未知的,無形之毒,無法排解,也無法調理……”
狄阿鳥說“那也要試試吧,不試試,你怎麽知道沒法排解?!有時候也不能太迷信天命了,人也得盡力呀。”
謝道臨二話不說,推著他就走。
那邊外母有動靜,侍女來往,狄阿鳥就用力地蹦著,希望能引起他們的注意,不過卻不如意,很快被推到了門邊。謝道臨把他往外頭一塞,將他帶來的大包小包投了出去,反手一掩門,外麵光焰一去,連門外到人臉,立刻不通暉,成了一片黑不溜秋。狄阿鳥兩眼一摸黑,好在目力很好,尚能四處收整草藥,再抬頭,看看門合嚴實了,氣憤地上前去拍,說一聲“老怪物。”
手還沒拍到門,門又開了。
謝道臨站門邊威脅“說誰老怪物呢?!趕緊給我滾,快滾。”
狄阿鳥尷尬地笑了笑,反過來威脅說“是不是非讓外母知道,你才肯就範?!”謝道臨一冥思,還是無可奈何滴答應了,小聲說“回去吧,回頭,我去你那兒喝那個壯,壯陽藥,總行了吧?!”
狄阿鳥這才滿意,轉過身回家。
回到了家,不是想著怎麽為外父的病進人事,就是坐那兒,為健布托董國丈與自己和解的事兒發愁,愁了大半天,要看書呢,兩眼跑光,盡浪費些燈油,家裏的人誰也不認為他應該沒明沒黑學玄學,又慫恿著嗒嗒兒虎,土狸子,狄阿狗找他鬧騰。他隻好把書合上了,把大小幾個孩子並排一按,找一團麻繩,給孩子們講結繩的技巧,不教不打緊,這麽一交,三個孩子連紡織娘都不放過,摳出草籠,一個人抓著紡織娘的身兒,一個人抓紡織娘的腿,一個往腿上拴細繩。
三個孩子湊著頭,一直拴到好漂亮的一隻紡織娘被笨手笨腳卻破壞力強的嗒嗒兒虎一巴掌拍個稀爛,青水飆了土狸子一臉。
狄阿鳥懷疑自己下手,也拍不這麽利索,能讓蟲子體內的液體飆那麽遠,想董國丈知道了也會後悔,後悔自己為啥拿自己喜愛的小蟲送嗒嗒兒虎這個糊塗蛋,想了一想,隻好把嗒嗒兒虎的皮老虎找回來,強行塞給他說“這長月人格外古怪,把些蟲呀,鳥呀放籠子中買賣,價格好貴。你爺爺提著的這支,免不得也是啥寶貝。當年你爹不小心,摁死長樂王的蛐蛐,要不是連忙跑草叢堆裏逮個模樣差不多的,說不定還要掉腦袋。就你小子,還真是你阿爸的兒,對這蟲子一點兒也不留情,上去就弄死了,你還是拿這個好,怎麽踢,怎麽摔,怎麽捶都砸不爛。”
嗒嗒兒虎二話不說,一陣砸,砸得書飛,琉璃瓶“咯嘣”跳。
狄阿鳥想揍一揍他解恨,把他摁腿上,準備完自己的巴掌,阿狗卻一陣鼓掌,說“阿哥,你打他,快打他呀,打了之後,我們就可以天天玩蟲子了,阿哥,我們騎馬來中原的吧,要是騎蟲子多好呀。”
狄阿鳥回頭瞄幾瞄阿狗,嗒嗒兒虎趁機也奶聲奶氣地說“蟲小,跑不動,打死,全打死。”
狄阿鳥把嗒嗒兒虎放了回去,哭笑不得地問土狸子“你呢?!”
土狸子立刻與二小同生共氣,連忙說“我們家養馬的,不養蟲,以後我見一隻打死一隻。”
三個小孩相互看看,大概故意氣狄阿鳥來著,要一起去找蟲子打呢。
他們知道鍋台上有蟲,不大功夫,衝進了灶屋,提著破鞋,皮老虎掃蕩呢,拿繩拴木墩,拉拉著,發著啪嗒嗒的聲響到處跑,特別是嗒嗒兒虎,拉著凳子一跑,動不動摔跟頭,是滿地找牙,隻因為玩得熱火朝天,連叫疼都免了。
女人們來告狀,說三個孩子湊一起太禍害,管了這個管不住那個,還狐假虎威借狄阿鳥本人胡鬧。
狄阿鳥躲著偷樂,卻煞有介事地說“我們家是騎著馬來中原的,不是騎蟲子來的,打死一堆蟲子也沒有什麽損失嘛,難道還要愛蟲如子?!要是實在看不過去,你們幹脆把三個孩子賣了,換三個蟲子回來。”
他躺下去,忍不住去想“沒有長輩們不疼自己的孩子,嚴厲也好,苛刻也好,無不希望他們長成一條好漢,而不是一條百足爬蟲,在爛泥之中匍匐……”
好像靈光一現,他突然覺得自己老覺得健布虛偽太過分,卻曾沒有想過,一個人即使再好名,也不至於做到差點讓自己斷子絕孫的地步,正好像自己剛剛初為人父一樣,把孩子當成捧在手心的花骨朵,自己能將他們送上一程,也隻是那一程,自認為是成就他們的那一程,不回去害他們,讓他們送死。
如果拿這種切膚之痛來感覺一個人是否虛偽,恰恰適得其反,也許從這一點上,自己應該切實地感覺到,自己是在給自己厭惡一個人找理由。
他深深歎了一口氣,卻還是不知道健布如果真登門拜訪,自己該怎麽辦,正像董國丈說的那樣,對方越為雙雙的和解花費功夫,自己越會遭到天下人的非議,而且從某種角度上說,自己欠著他們健家的,除了健符之外,仍然欠了很多,王誌口中的恩侯是誰,隻是自己不願意承認罷了。
李芷出去嗬斥完孩子,不許他們胡鬧回來,肯定地說“你有心事。”
狄阿鳥坐起來,點點頭,輕聲說“沒錯,我想趁冠軍侯不認得我,隱匿身份,先去拜訪,健符對我,也是有著救命之恩,除去上輩的恩怨不論,我起碼也該代他去看看他失明了的母親,是不是?!”
李芷沉默了一會兒,說“也許,你是想找到一個讓自己釋懷的理由罷了。很多人都覺得你忠厚可欺,我卻在想,你原諒了他,你自己怎麽辦?!幾位長輩都栽在他手裏,你做了你認為是對的事兒,放棄了恩怨,可那些親戚朋友,部曲百姓們呢?他們卻不一定這麽想,你等於又做錯了,大錯特錯,回過頭來,你怎麽見母親她老人家,她會原諒你放棄複仇,反歸於好嗎?!”
狄阿鳥身子一僵,慢吞吞地說“所以我才覺得不能等他上門修好,咱們得主動,適當提點他,心照不宣就行了,不要讓雙方都難堪,明天好吧,明天我就去,這件事,你誰也不要告訴。”
李芷點了點頭,無奈地說“我都被你改造了,其實我覺你做錯一些事,有時就是作對一些事兒,你拿他複仇,即便是有些虧欠,你卻得到了一個很大的便宜,可以在名譽上繼承你叔父們的家業。”
狄阿鳥說“也許有仇必報的風俗是遊牧人的渾樸,是一種陋習,到了中原,各種內情交織,人往往都身不由己,你說呢,我殺了多少人?!其中有沒有無辜的,可我也沒有辦法,現在,夏景棠家的孩子也找上我了,其實當時,我根本就沒想過他去走死路,我以為,他大不了跟我狼狽為奸,結果他卻自盡報君。你能說我殺了他嗎?你能說我沒殺他嗎?!這種立場,已經不是仇恨能說清的,何況我父親那攤子事兒。我父親是秦林的人,秦台奪了秦林的權,他害怕我父親不死,秦林還有再起的機會,他健布領兵的將軍,又能怎麽樣?一團爛賬。我不知道那個時候,健布站在誰的一邊,總之,各為其主,各為其主,我不能不承認這個事實。董國丈說我父親與健布有私交,這個,我是知道的,兩人經常互通書信……”
說到這裏,他很無奈,隻好蜷縮一個身,選擇去睡,臨睡前,卻還是說“先去看看,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