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節 高堂白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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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清明三日,合家掃墓,登山望鄉,紙錢掛塋樹,竟已經到了。
經李芷提醒,狄阿鳥並沒有立刻去拜訪健布,先去黃家接黃皎皎回家過清明。人過去,中午是在黃家吃的飯,吃一嘴冷飯,心裏奇怪,回家之後準備接著吃,不料家裏也是一樣。他這才知道家家戶戶都要掐灶火,吃寒食,尤以李芷家鄉風俗最厚,吃寒食要吃一個多月。
他不以為意,而李芷也不是個恪守成俗的人,兩人均覺得不必效仿。
不料,一回頭問了謝道臨,說這節日吃冷食,隻為紀念不居功的忠臣介之推,不免俗套,謝道臨卻很鄭重“晉與周同姓,寒食是延周禮也,並不為介之推。每年這個時候,新木不生,砍伐無益,傷天和自然,寒食,非是無端,實不令木實草類絕生。眼看一年一年,季節更替,百姓繁衍眾多,寒食之節越發短暫,一縮再縮,不知許多年後,草木連根帶須皆入爐灶,會不會出現天災和劫難。”
狄阿鳥聽著是那麽回事兒。
古代人那麽少,還要幾個月吃寒食,不敢砍伐新木,現在人這麽多,寒食節卻不斷縮短,而且還是當成純粹的節日來過,怪不得長月周圍樹木日稀,回想洛水混濁,王河混濁,覺得這真是世間凡人都不曾想過的大問題。
狄阿鳥若有所得,回到家裏,立刻讓人掐火,吩咐說,除了家裏來了吃不慣冷飯的客人,除了孩子,至入夏,端午節為止,皆不可生火,一律都吃冷食。
大夥的臉色立刻就都變了,個個白裏發青。
吃一日半日,人還受得了,吃個十天、八天,春上多病,人一天到晚光顧著肚子疼了。
人人跑來反對。
史千億問了一個很簡單地問題“火不生,我們連寒食都沒法吃?!吃生麥脹肚子,吃草木沒牙口,你不會也要我們像你一樣,隻吃生肉吧?!”
狄阿鳥沒想到今天的人已與過去的人不一回事兒,過去的人忍受得了,今天的人隻能當作過節,尋思片刻,卻依然很武斷,宣布“寒食節到了,你們可都是土生土長的,又不是不知道該怎麽過。這樣好了,把積柴全用上,先不停炊餅,作醴酪,備馬羊奶,再煮些豬肉,煮了連湯冷放,凍成薑豉,多買些蔥蒜和醋,醃肉,醃冷菜,忙兩天。之後,一直到端午,我們都不生火了,吃冷食。另外,你們多縫些羊毛球,大人孩子踢球熱身,就能消化寒食,不胡亂生病。”
全家都在反對,人人鬧,人人問。
她們無非說人家家裏隻過上三天,自家為什麽卻要一直過到端午。
李芷也不怎麽讚成,更多地覺得,狄阿鳥是在尊重自己家的風俗,也勸狄阿鳥考慮、考慮,說“清明節氣,寒食不過是俗,追祀先人才是禮,往年在家,一個多月的寒食,百姓時有頓跛,苦不堪言,你就忽視這些俗節,合家望鄉祭祖吧。”
這也沒有錯。
清明寒食,自己可以做到,可是亡父亡叔之英靈何處祭拜呢?!
不知能否向朝廷乞收叔父骸骨,否則人人掃墓祭祀,自己卻瞳子瞭然,眼角黯傷?!狄阿鳥收了收神,悲從中來,一夜也未能安枕,清晨走出家門,隻見小雨紛飛,行人斷腸,踏青望鄉之人成群結隊,手中紛紛執掌楊柳鞭,撒紙錢雨,跑到岸堤一望,家家屋簷插柳,野外墳塚之上,白霧煙籠,紙錢飛舞,更是黯然傷神之,不停問及自己,先人何在?!
白茫茫的大地片片入眼底,毛毛的細雨斑斑沾衣身。
穆穆東風,垂垂楊柳,千裏清塗淡染之江山,萬古溶溶之精魄,其大皆不可量兮。
他在雨中喘了幾喘,喘定回家,立刻把一家人出門登山望鄉的日子定了,且差馬不芳去登州,為亡父清掃衣冠墓塚,差趙過回武縣祭祀。
路勃勃一看吃冷食這勁頭,也要跟著任何一個去,知道狄阿鳥這兒不好說話,專攻李芷。
狄阿鳥本來想去朝廷,問一問能不能乞收叔父骸骨的事兒,一盤生肉就蔥蒜,吃完之後用軟木刷完牙,卻又遲疑了,這件事對自己來說是大事,對朝廷來說,也事關名譽,怕自己一提,有得寸進尺的嫌疑,非要從長計議不可。
他推了盤盞,如同老僧入定,坐了片刻,門外笑語嫣嫣,正不知誰來,阿狗“砰”地撞門而入,身後土狸子,再後頭,嗒嗒兒虎。阿狗知會說“那天揪你耳朵的阿姑又來了!”狄阿鳥大吃一驚,趴窗戶上摳了一個眼,隻見來的客人們和自己家的一群女人站在門口說話,除了董雲兒,還有一個同伴,讓人感到極為熟悉,會是誰呢?!狄阿鳥辨認片刻,正辨認不清楚,又有人來了,再一看,朱汶汶帶了許多侍女,提著禮盒,也從門口露頭了。她怎麽也還能來呢?!
對了,謝小婉是她表妹,剛生完孩子呀。
狄阿鳥骨稍都涼了,回首,再回首,隻覺得要看到李芷進來就好了,能讓她給自己找到一個辦法,躲避過去。
自己現在哪有心情與這些閑人打交道?!
她們來,沒關係,就怕帶來一陣流言蜚語。
狄阿鳥“呼通”下炕,扒拉上靴子,眼也不眨地對著幾個孩子,捏捏嗒嗒兒虎的腮幫,再捏捏土狸子的,團一團阿狗腦袋,拿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說“這都是春遊吧,一股腦遊我家來了,我有事要出去,你們幾個,大小也是咱們家的男人,代我向你們幾個姑姑、阿姨問好。”
說完,他走了出來,走到院子邊,比著進出的角落,往大門再望兩眼,一回身,大大方方,若無其事地扯出一匹馬,走出去,大聲說“啊呀,都來了,嘖,你看,我正有事兒,怎麽提前也不打個招呼呢?!看這趕的?!失陪哈。失陪。李芷,李芷呀,好好接待客人,我有事兒,出去一趟。”
李芷有默契,打哈哈說“你還失陪,誰讓你陪呢。人家是來看小婉妹子的,你走,趕緊走,該幹嘛幹嘛去,把自己當成誰了,好像一筐女人都來看你來著。”董雲兒第一個就附和說“就是,有事兒,你趕緊走。”
狄阿鳥見她們讓開一條道路,連忙牽馬過去,經過時,猛然間震驚了。
朱汶汶那兒帶個二三歲的孩子,正在丫鬟懷裏坐著,這孩子比嗒嗒兒虎大一些,粉嘟嘟一團,倒也不知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睜著兩隻好奇的圓眼睛,往四周亂瞅。照朱汶汶成親的時間,照陳敬業在雕陰的時日,孩子應該不比嗒嗒兒虎大,說不定還要小一些,可這個孩子,顯然大了,大多了,記得陳敬業曾咬牙切齒,表示長輩塞給他一個不貞的女人,難道朱汶汶嫁過去,這個孩子就懷上了?!難道他們提前成親,是為了掩飾這個孩子,那麽說,這個孩子很可能是……
他腦袋一下亂了,扯著馬,從人前逃了出去,走不多遠,就魂不守舍了,心說“這怎麽可能呢?!”
老虎一走,一家猴子就忙著上牆。大人孩子往跟前一湊,卓瑪依拉扯幾個孩子,孩子從三個變四個,其餘人個個樂滋滋地對頭,當著客人的麵說“寒食節,不讓我們生火呢,我們總能去買著吃吧。”
路勃勃自認為既然禁火,不會允許出門買吃喝,一看馬不芳不愁,不慌不忙套馬車,自然知道他與趙過不同,隻怕這一上路吃喝都尋店家去住,好酒好肉,盡情享用,差點在李芷麵前打滾,說狄阿鳥收他為弟,父親的墳墓總須去個兒子才好。李芷耐不住他磨蹭,又有客人,答應了,讓他與馬不芳一起去登州,卻給了一個條件,說“這可是私自放你走的,算不算數還不一定,你幹脆帶兩本書,一路上把書背熟,回來之後,你哥哥一高興,反而會忘了責怪你。”
她雖這麽說,卻仍為狄阿鳥一番話留下的一個爛攤子發愁,你說要吃寒食,有你的考慮,可你也想想,大夥能不能接受得了,她們要是不肯吃,跑出去買吃的,我不也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至於蹴鞠,史千億、卓瑪依他們也就算了,你讓謝小桃、楊小玲出來蹴鞠,不如殺了她們算了,這麽拿捏人的事兒,都是給自己找的。
家裏已開始大炊特炊了,以史千億的話說,炊餅是次要的,煮肉要緊,醃肉也要緊,反正現在相公有錢了,不在乎一些肉錢吧,姐妹們,不要給她省著,讓他回來看看,到底是什麽叫酒池肉林。
這一忙碌,人都有點過節的味道,為此而瘋狂。
客人再加入進來,整個家雞飛狗跳,梁頭走瓦。卓瑪依的奶奶頃刻之間,填了一隻鼓囊囊的羊毛球,交給阿狗,阿狗一勾手指,正要帶領霞子在內的四個孩子,準備出門去玩,不料球掉了,跟董雲兒一起來的一個賊頭賊腦的阿姑一腳勾過去,往前一指,再一腳,球在空中打轉,等落下來,所到之處,到處有人補踢。
四個孩子走成一串去找他們的球。
相比董雲兒帶來的這姑娘和她們同伴,李芷對朱汶汶的印象很好。
朱汶汶一來,就把自己的孩子放下來,說了句“去玩吧”,趕進孩子堆了,而自己跑到謝小婉房裏,問寒問暖,這才是客人呀,這才是來看謝小婉的呀,哪像外頭那些,就像是專門與史千億一起搗亂的。
與史千億在一起搗亂的,她肯定這點。
黃皎皎不肯鑽廚房,也與卓瑪依一起,跟在孩子後麵到了屋後草地。
她們到那裏,已是嗒嗒兒虎抱了球先跑,嗒嗒兒虎在阿狗的引誘下,放下一腳,球倒沒有紋絲不動,打個轉,跑他身後去了,被他一屁股坐上。這家夥的精力出了奇,爬起來再踢,還要用頭撞,幾次都把朱汶汶家的孩子撞得坐地下抹眼淚。
幾個來湊熱鬧的鄰居,本來跟阿狗說得好好的,一起玩,不料一來玩,就被嗒嗒兒虎這個無賴連扇巴掌,抓人,帶橫衝惹出火。
幾言怪罪,護短的阿狗要與他們一起打架。
卓瑪依隻好跑去拉扯,最後在一群逃走的孩子四麵八方嘲弄中,把幾個孩子撈回家,丟進幾進幾出的油鍋裏。
油鍋本來隻是熱鬧,但爆炸是遲早的。
阿狗學人練功,爬缸沿子上了,走幾步,“撲通”一聲掉到一缸清水中,大叫一聲“救命”,興奮地擊起一團浪花。土狸子與他狼狽已久,早有默契,哪管是真“救命”還是假“救命”,不慌不忙塊磚頭,比劃、比劃,“砰”、“砰”把缸砸了。缸一爛,半人高的一缸水往院子奔湧,四個小孩卻個個驚喜,趟水亂滾,滾足一身泥,各自去找他阿娘,母親們自然痛罵追打,響油就給徹底炸鍋了。
狄阿鳥一路都在慶幸,要不是自己見機就跑,如果還呆在家裏,會遭受什麽樣的罪。城春吹飛花,細雨一停,一路上都是一些舉家踏青的人家,灞上已是遠郊,但還不是野外,隻是河堤、灞水、無限農田。
狄阿鳥打馬到灞上,已經到了下午。一些人忙著折返,一些人卻依然折楊柳鞭,禦東風,鋪開酒食,在河邊、草毯上作樂。沿岸走過,借問幾舍,路過雍軍南衙,來到了健氏的田莊。
莊外柳樹下係了馬,拍開門,出來的是個上了年齡的莊客,一邊帶他進去,一邊說“侯爺應是不在家。”
莊園內中另有乾坤,中心豎立一片老宅,果然如董雲兒所言,隻能用一個古字形容,三點燕子頭,一座古牌坊,本來都是記錄某些榮譽的東西,但剩下的隻有一個字老。年久了,上頭風吹日曬,牆皮好像粘了層淡淡的泥粉,下頭的磚基多處敗爛,因為未加修繕,當得了“釜底抽薪”四個字。
由老莊客帶著,走在兩路黃土堆下,上頭坐了許多上年紀的老人,紛紛與那莊客說話,問他帶的是誰。
領路的老莊客一味地說“是老三家的客人。”
上頭往往也回應一句“想也是他家的。”
這是灞上,旁邊是座城,西邊是京都,裏頭住的是一位萬戶侯,然而這裏,卻像是再平凡不過的鄉村。
黃土屋基,屋基後坐老人,溫吞吞地看客人,言語稱呼均以族輩,隻說“老三家”,“老三侄子家”。
路上,還有人在撿馬糞。
看那長月,高宅處處,官員貴族出門,排場無比,然而,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是從像這樣的老家給走出來的。
出來久了,大多就忘記了,到了致休的年齡,田產巨大,足供開銷,家中又有兒子做官,仍在城市中行走,就留在城市之中居住了,但是,終究還是有人記得他們的家鄉的,小驢一頭,家奴幾個,青衣小帽,先行出發,背後,萬卷詩書,一點家私,隨後運送,就這麽一前一後,給回到故鄉中去了。
拋開了一生的榮辱,家中宅壩坐的都是鄉黨,也許會招呼一聲“老三家,你從京城回來了麽?!你家的田,爺夥們好好給照看著呢,孩子呢,怎麽不帶孩子回來?!”
狄阿鳥相信,健布回來的時候,族人們大多沒有問他的田產和爵位,問的是他的孩子。
他牽著馬,一路低著頭,不停地跟著老莊客往前走,走到了一所大宅,這所大宅,也有些破爛,裏頭住的大都是近親。
進了門,跑來問這問那的人更多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剛剛外出回來,撣撣身,主動來陪客。他越過幾個奴仆模樣的人,走到主人的位置上,代替莊客,含蓄地行禮,客氣地打聽來路,聽狄阿鳥說是健符的戰友,要見自己的叔叔和嬸子,就老婦人尚不知健符的事兒叮嚀幾句,走到前頭帶路,把狄阿鳥帶到一出院子,再引路,帶進一所古樸紅木作底、黃花梨木點綴的廳堂,站定勞煩狄阿鳥稍等,自己先躬身走進去,不大工夫,與一個丫鬟一起,攙扶出一個老婦人,大聲告訴說“嬸子,來客人了,客人一心要代您兒子來看您呢。”
老夫人雖然年齡不是那麽大,卻看起來老太龍鍾,用兩扇綸巾包著頭發,頭頂之前,現出一塊深色的祖母綠,簪子也是棗木的,色調很老,她用兩手摸了摸桌邊,往前一伸手,空中揮一揮,開口問“從邊疆回來的?!”
狄阿鳥恭恭敬敬地說“沒錯,剛剛奉詔回京,這就代替健符兄來看您老人家。”
老夫人很克製地不提自己的孩子,一口氣問了個遍“你家是哪的?!”
“武縣的,不遠,你回家看了沒有?!沒有?!”
“家裏都有啥人?!”
“爹娘都還在不在?!”
她一口氣問了一個遍,得出一個結論“苦命的孩子,都是苦命的孩子,家裏沒人了,一個人在邊疆呢,奉詔回來,還走不走?!”
狄阿鳥沒有吭聲。
老夫人想是還要走,人才閉口不吭的,歎氣說“那為啥還要把人召回來呐,不回來不想,都是大男兒,轉個身,就忘了想家了,那召回來了,就不一樣了,眼裏看著呢,想得很了不是?!”
說到這裏,老夫人沉默了好一陣兒,忽然又說“也怪你來得不巧,你那世叔不在家,每年到這個時候,他都要去給一個朋友掃墓,往往住個天,今年也是的,你先住下,住下哈,晚上,我讓人去叫他回來,一說是他兒子的同僚,他不連夜回來才怪呢。”
在老夫人的督促下,狄阿鳥毫不客氣地享用了一餐。到了晚上,一個與路勃勃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從學堂回來,大花袍麵,滾高領,相當英俊,站在庭院裏練武,見有人過來看,羞澀地收住拳腳,客客氣氣地稱呼一聲“叔叔”。
狄阿鳥從中找到了幾分健符的影子,故意說“白天讀書,晚上回來習武,年紀輕輕的,不累麽?!”
少年搖過頭,說“祖父嚴厲,孩兒自然不敢怠慢。”
他主動要求,也說是他奶奶的意思,帶狄阿鳥四下走走,看看,先一步走到前麵,幾步一引,連聲說“這片宅院修了好幾十年,我小叔娶媳婦時,家祖準備為他翻修,也好不讓嬸母覺得寒磣,可沒顧得,現在我們都知道,我小叔已經殉國了,家祖心裏憔悴,也就淡了下來,據說等我長大娶媳婦的時候,再翻修。不過我看,都是在哄我的。”
一路上碰到的都是些婦人。
有的年輕點兒的,看人既羞澀又火辣,有的依仗著年齡,大聲問少年“健威,這是哪來的客人呀。”
狄阿鳥聽著健威介紹,總覺得怪怪的,他一抬頭,把房邸看了個透,隻見後底的房屋修得格外高大,似乎翻修過,不由向健威詢問。健威神色凝重,說“叔父大人,那裏就不要去了吧,那是我們家的祠堂,有些人做了孤魂野鬼,有些人,隻剩下骨灰和衣冠,進去之後,陰沉沉的。”
狄阿鳥也感到一口沉重的氣壓在胸口,輕輕地說“我想去看看你小叔。”
健威下了好大的決心,這便說“好吧。”
他前頭帶路,很快找到後門,帶著狄阿鳥進去,驟然來到小殿。清明祭食,本來遮蓋供案的幔子撤了,長長的案子上密密麻麻,都是一些黑漆牌位,好像一座黑雲籠蓋的寶塔,又撒過紙錢,而白色的紙錢落在周圍,就像是一個個遊動的幽靈,狄阿鳥一個本能,把手遮到眼上。他不是害怕,而是同情,這麽一看,那麽外麵老是碰到婦女,就不那麽奇怪了。
通過寶塔般的台階可以看到,上下也不過幾代,一個家族戰死了一壁男丁,豈不讓人心酸酸的。
健威在一個毫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他小叔,狄阿鳥揖拜一番,回過頭來,剛剛回去,田莊鑼鼓急促,有人在裏頭喊“老少爺們,姓李的又要北麵那塊地了,那些地是咱們一族人用幾百條人命換回來的,他們憑什麽拿走?!憑什麽?!他們的莊客都騎著馬,舉著火把上來了……”
狄阿鳥連忙看向健威。
健威說“壞了,我爺爺不在,大夥要去奪地呢,我爺爺早說了,那塊地咱不要了,咱們爭不過姓李的,可是大夥都不聽。”
狄阿鳥毫無疑問地當成一句廢話。
要他出生在這樣的家族,他也二話不說,上馬去奪,短短兩代就戰死上百男丁,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軍功得來的一點兒土地,焉能拱手讓人?!他看著大夥到莊子前頭聚集,健威也趕著去,連忙跟上,到了一看,火把也點起來了,一個拄拐杖的老人在那上頭哭呢。
他無力地揮舞拐杖,說“老三不在家,你們別鬧好嗎?!要說那塊地,也是朝廷賞給老三他父親。自古鐵打的算盤,流水的兵,金打的皇家,無限的功。一代一代的功勞,往不如今哪。你們一定要去爭地,不過是爭墳墓呀。”
一條大漢說“他姓李不就是出了個皇後嗎?!他們就不是關中人,憑什麽占我們的土地,大不了去陛下麵前評理去,難道他還能把一塊地賜兩次不成。”
狄阿鳥一下明白了,為什麽健布不敢要,皇後家的人要塊地,誰敢爭呀,至於是不是一地兩賜,誰知道?!未必是皇後家的錯,地方官員,誰不會巴結要人,痛打失勢的人?!這種事到了後來,往往成了兩個門閥鬥氣,騎虎難下,像當年田汾,竇嬰,就是一塊地之爭,竇嬰被滅族,田汾後悔不及,但是,他們這樣的顯赫門閥,要鬥,中間根本就停不下來。老人克製地說“我們健姓是西乞家的子孫,經曆過的事少嗎?!我們讓出一塊地能怎樣?!老三不是答應了,用他的封地補償你們。”
一個年輕人說“可我們也不能老拿三叔的東西呀,三叔的東西,那是他一刀一槍掙回來的……”
老人大怒,大聲說“胡說,那是萬歲爺的隆恩。”
狄阿鳥不免有些悲哀,犧牲了那麽多人,卻不敢承認,是一刀一槍掙回來的,非要說是萬歲爺的隆恩。
後輩們咽得下這口氣?!
果然,十幾個年輕人不顧反對,拉出了一匹、一匹的戰馬,和長輩們在屋前屋後爭執。
夜風一陣一陣地吹,吹得人心寒。
狄阿鳥算是親眼看到了一回門閥之間的傾軋,這個毀滅健氏的場麵眼看就要發生,也許,他可以眼睜睜地看著,不違良心地看著健氏一族走向沒落,然而卻實實在在地發現,自己卻無法忍受。
他看健威在一旁幹著急,提醒說“冒充你爺爺留的有話呀,去告訴他們,先禮後兵,先弄清楚怎麽回事兒?!先打官司。”
健威醒悟過來,連忙往前頭奔跑,莊外火把卻上來了,往裏頭拋火把呢。
這姓李的也太目中無人了。他們怎麽能這樣敗壞皇親的名譽呢?!搶地,搶地就是,跑到人家門外挑釁。
狄阿鳥苦笑著,再回頭,發覺健布家的老太太都出來了,過去扶了一把。
老夫人兩隻瞎了的眼茫然在空中掃幾回,安慰說“孩子,讓你受驚了。”她跟身邊的人請求說“把孩子們都喊回來,都喊回來,老爺都說了,李氏雇傭的都是胡人,都是胡人,我們都是拿自家人拚命,我們拚不起呀。”
狄阿鳥一下有了不祥的預感,雇傭的都是胡人,怎麽雇傭來的?!聯想到那天在貿易行,他敢肯定,這些胡人的雇傭中,至少有自己的阿妹在,他恨恨地說“老夫人你稍坐,我去去就來,我看他哪一個胡人敢近莊園半步。”說完,給人要了自己的馬,縱身騎上,一口氣奔出莊園,果然給看到許多的騎手,是不是胡人不知道,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是故意來挑釁的。
他迎麵過去,怒吼一聲“博格阿巴特在此,哪個不怕死的過來。”正如他所想,果然有他自家的人在裏頭,馳馬趕了一遭,這些騎手撤了個精光。
他剛要回去,告訴一聲,一騎奔到了跟前,上去一看,是趙過,不禁大怒,喝道“你不是回武縣了麽,怎麽也在裏頭攪和?!”
趙過連忙滾下馬,說“不是我,我就知道你在這兒,才趕快跑來報信兒。”
他又說“這是阿田主使的,是她主使的,她還讓我答應她,答應她去刺殺健布。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才來這兒告訴你一聲的,人已經派出去了,除了這裏,還去華陰劫殺,還去華陰劫殺健布本人了。”
狄阿鳥一拍腦門,咧了半天嘴角,才恨恨地說“我就知道會是她,這個小王八蛋,瘋狂起來,什麽都不顧,還學會借刀殺人了。”
他讓趙過等著,回到莊園說了一聲,立刻帶個人回來,大聲說“快帶路,遲了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