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節 前嫌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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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快馬穿過空蒙、蒼渾的山野,馬蹄疾似密雨打芭蕉。
    穀中鳥驚,黃鸝哀鳴,兩目過落紛亂,走了半夜,不知是否出自於天意,健家的向導竟迷了路。
    三人放慢馬蹄,再找不到路,一夜間天地幾許風雨,幾許凋零,到了天明,這才走上花蔭道,隻見幽棲鬆林沉,晨風白霧活,山廓如侖定,陰滿穀庭,了無辨別的特征,卻仍是不知身在何處。
    正不知前方幾裏可以緩目拾舊,對麵崗上走了頭毛驢。
    遠遠望去,人影驢身在梳透的樹林縫隙中傾瀉,隻聞放聲歌“山中習靜觀朝槿,鬆下清齋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隱士?!異人?!
    不管是什麽人,要向他問路了。
    狄阿鳥說了聲“走”,先行越崗,追上前去,隻見那小小驢兒四隻白蹄,翻飛如印石,身上馱了一名老邁瘦小的道人。
    那老邁的道士聽到了人聲,兩腿一撥,竟倒坐驢背,朝狄阿鳥幾人看去,口中嗟嗟喚驢。
    驢鳴兩聲,慢慢停了下來。
    三人上前問路,方知此道士自稱與眾人去向相同,去會幾位朋友。
    道士答應結伴而行,這又上了驢背,先一步奔走。
    狄阿鳥倒懷疑他那到底是不是驢,腿短腰短,卻奔得跟馬一樣,都想將驢抓了,四蹄掀開,好好探個究竟。
    那健氏向導不停與道士說話,呼著“老神仙”,倒著恭維的話。
    道士卻嫌他括噪,實在肉麻了,就會說“神仙麽?!我的確見過,不妨與小哥引薦。”後來發覺狄阿鳥隻看他的驢,不看他的人,倒也覺得不舒服,落落大方地說“小夥子,驢好不及人好,後輩見了長者,卻以為他還不如一頭驢麽?!”
    狄阿鳥不知找些什麽話題,隻好問道“前輩住在這山雲中?!”
    道士信口回答說“這片山雲中住的,其實是幾口老鬆樹。”
    狄阿鳥又沒什麽話說了,隻急於趕路,趕了半晌,忽記起一個問題,連忙請教“前輩可知道什麽是金毒?!”
    道士聳了聳眉毛,說“原來你是求醫的?!”
    狄阿鳥耐心地說“不是,家中有親人患了金毒,小子見前輩龜顏如玉,鬆身鶴體,想必見過他人未見,識他人未識,故而求問,若可救醫,小子必願答謝。”
    道士凝思片刻,笑道“你能答謝我什麽?!”
    答謝什麽?!
    狄阿鳥說“前輩開口,隻要小子能辦到的,均可答謝。前輩乃世之高人,想必凡俗之物,均不過眼,所求所欲,皆試世人誠意,但有所請,皆無妨。”
    道士露出了幾分驚訝,笑著說“且罷。觀爾話中所語,似有王霸之氣,非王非霸,奈何敢講將凡俗之物盡擲於山人腳下。”
    狄阿鳥大吃一驚,發覺趙過與那健家的後生都是饒有興致,連忙回絕說“小子一時情急,道長切不要妄言。”
    道士說“純金性樸,煎少許入藥,可以鎮心,並沒有毒,不過其提煉時,渣中伴毒,性甚猛,中此毒者,多為煉金術士,礦局司工,若想解毒,可以多飲牛乳,雞蛋,借以鎮毒,排毒。觀小哥麵像,想必小哥家中的親戚,定不是什麽礦場中人,未必不能自解,怕是不必勞煩山人之手。”
    狄阿鳥想也是,記得外父覺得無可就醫,還曾說不是一般金毒,不是金毒,連忙問“大概不是這種金毒,還有沒有更厲害的金毒。”
    道士尋思片刻,說“有。大概是天竺之毒吧。佛門《楞嚴咒》中有言‘更說此咒,救護世間,得大無畏,成就眾生出世間智。若我滅後,末世眾生,有能自誦,若教他誦。當知如是誦持眾生,火不能燒,水不能溺,大毒、小毒所不能害。如是乃至龍天鬼神、精隻魔魅所有惡咒,皆不能著,心得正受。一切咒詛、厭蠱、毒藥、金毒、銀毒、草木蟲蛇、萬物毒氣,入此人口,成甘露味。’得此毒者,歸臥高堂,多誦佛經,必可高枕無憂慮,隻當甘露下肚腸矣。”
    狄阿鳥回味一下,說“我怎麽覺得這像是騙孩子的玩藝兒?!”
    道士笑道“世間宗法,皆難覓大道,玩些騙人的小法,禿頭驢兒便是如此,若聞之,則必言曰心不誠。”
    狄阿鳥愕然,說“原來前輩是在說笑。”
    道士搖了搖頭,說“心誠則人如飛蛾,雖知撲火而亡,猶不顧也,此死可得大安詳。”
    狄阿鳥醍醐灌頂一般,怔怔盯了道士,心說“這便是了。外父之毒死於所求,概如飛蛾之撲火,明知必死而猶不顧,雖死而含笑。”
    思及自己也有同感,此時放棄與健布的仇恨,從自己家族的角度上來講,自己也是被放在了火上炙烤,無論是誰,日後皆可從此角度詬病自己,可這所欲所求之至理,卻也偏偏在此滋長。
    這一路上,他又在隱隱後悔,竟覺得迷路是冥冥天意,不使自己救人,天滅之,再與自己無幹。
    一腔雨霧之新灌進鼻腔,他笑了幾笑,自言自語說“世上難道會有人自甘撲火麽?!”
    道士說“不少,故而聖人雲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此一念為我中國之正氣也,千年流傳不衰,哪一日衰了,國必不存,世間洪水猛獸矣。”
    狄阿鳥微微點頭,抱拳道“小子受教了。”
    他正要加快馬蹄,飛速趕路,道士卻又揚手招呼,輕聲說“山人還知道一種金毒,此毒無色無味,傷人周身,無以救治,若分量稀少,可潛伏二十餘年。我想這個世上,患這種毒,而自知是金毒的,隻有一人。”
    狄阿鳥滾下馬來,趕於驢頭,長揖不起,說“請前輩指點一二,是何毒耶?!”
    道士黯然,說“山人實不多知,恐怕你隻有一人可問。”
    他長歎道“此我花山之不幸哉,我花山至今之世,掌教師弟學窺天人,天文地理,無一不極精通之,門下弟子眾多,誠使人以為花山當興,哪知會遭此毒災滅頂,掌教一支最為傑出的弟子,都活不過三旬,隔三叉五,皆因此毒隕滅,而今已將殆盡,此乃我花山之命數矣,命數矣。你要問此毒,找你嶽丈自己去唄。”
    狄阿鳥想不到他由一毒上推斷出了謝道臨,又推斷了自己,卻是在百尺竿頭,讓自己摔了一跤,不由黯然涕下,心道“天嫉我外父之英才,這金毒,難不成真是大羅金仙為他下的詛咒?!”
    老道請狄阿鳥上路,說“外世間詬病久矣,實想不到賢侄竟仁孝至此,求爾嶽父之病,拜到自家門前。唉,這世上的恩怨情仇都是孽障,都是孽障,你看看看這花山,山高雲淡,不啻於逍遙紫府,神猿善走,清鶴野遊,野果仙桃,醇酒仙露,與之相比,人生百年,世間富貴,也不過南柯一夢,世侄難道並無嘯傲王侯之意哉?!若是退隱歸來,這裏都是賢侄之天地。”
    狄阿鳥大為意外,這老道竟然誠心誠意地勸自己出家歸隱呢。
    不過,他也不難明白,自己表現甚好,打動了這老道,這老道,希望自己能繼承外父衣缽,將他花山絕學發揚光大。
    唉。其實這不是外父的本意,以外父的意思,這些東西都是傷天合的,失傳就失傳了吧。
    老道也知道了他此行的原由,眼看要分道揚鑣了,說“山穀之內,匪眾豈知功侯所在?!一定會在回去的路上埋伏,無須掛在心上。你且讓他們去告訴一聲,自己就跟我一起赴會,與一些同道中人相見,這些都是些前輩高人,總有一天,你要繼承你嶽父的衣缽,不妨早早見麵的好。”
    狄阿鳥尋思一下,健家的人土生土長,進了山都要迷路,更不要說伏擊的人等,且答應了,也是想看看,都有什麽樣的絕世高人。
    兩邊就此分道,一驢一馬衝下山穀,來到一片林地,到了林地,下頭已經泊了馬車和隨從,上頭一座亭台隱隱約約,傳來陣陣琴聲,想必中人相會之所,就在那兒。狄阿鳥下了馬,道士下了驢,在一個垂髫童稚的帶領下,沿林子一旁的山路往上走,不多時,林子到了,上頭已有幾位老者,二人下棋,一人彈琴,其餘人皆在觀棋聽琴。
    鬆針落茶杯,清泉亭後鳴,琴曲餘音繚繞,無疑取自高山流水,曠歎懷古。
    狄阿鳥跟老道士一起,作為一個後輩上來,均無人注意他,他先看過那個琴抖袍的老人,回到棋盤上,隻見一側的一位老人有一挺殘疾人拄的拐杖,另一側,竟然是自己在鬧市遇到的那灰白頭發的中年人。
    狄阿鳥差點誤以為他就是健布,看到這裏竟碰上了,方知道不是,見眾人皆聚精會神,老道都不敢打攪,也不敢吱聲,伸頭看看,黑白子拚殺正急,自己卻不懂,隻瞅著兩頭黑一片,中間白一片。
    他最好不懂裝懂,也頻頻點頭,微笑著與人對眼,讓人知道,其實他也得到了其中三昧。
    忽然,棋案一側的老人敲了敲杖,說“潼關讓路否?!”
    狄阿鳥大吃一驚,潼關?
    這棋裏頭,哪一顆是潼關?!
    哪一顆?!
    狄阿鳥伸過頭,在裏頭一味尋找,隻見那白發中年貴族落下一子,說“我還是要保京城,不保京城,則群龍無首。”
    狄阿鳥鎮駭,心說“他們把棋子當成冠軍侯與我叔父那一仗,這才脫口叫嚷,什麽保京城,棄潼關之類的話?!”
    回顧那一仗,當今皇帝的戰略就是京城示弱,誘敵來攻,中間嵌斷,使首尾不可兼顧。
    狄阿鳥如是想過,繼續看棋,但主要還是看人臉,棋看不懂,人臉可以看透,隻見一開始,那中年一再丟子,臉上深峻,忽然又想起來了,這種棋盤上的戰爭,死守京城的好處也表現不出來。
    正以為那中年人無法起死回生之際,一個黑子落下,中年人捏了一大片白子,再往人臉上看,那個瘸腿老人開始變色了,呼呼直管補救,這時正麵接觸的地方,雙方旗鼓相當,中年貴族開始轉手經營外圍,再下幾手,瘸腿老人棄子認輸了,連聲說“好。好。”
    接著又說“非戰之敗,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中年貴族搖了搖頭,說“魯先生何出此言,敗則敗矣,百萬之眾,無以悔。”
    聽這麽說,又像是中年貴族給輸了。
    狄阿鳥糊塗了,心說“到底誰輸誰贏呀?”他想問問倒騎毛驢的道長,卻知道一說話,可能就會出醜,猶豫了半天,換個說法,不是問“你們誰贏了”,而是問“贏了多少子?!”
    他以為掩飾了,其實更暴露他的無知。
    一側的老人看形勢不妙就認輸了,根本就沒到終局,競子本無意義,跑來個人,問你們誰贏了多少子,擺明了棋盲嘛。
    眾人均側目過來,瞅上了。
    狄阿鳥不知道尾巴露了出來,若無其事地說“勝敗乃兵家常事,若是再來一局,定可取長補短,何必拘泥於兩種戰略呢?!是不是,一邊隻守京城,候機反攻,一邊卻隻攻京城,要破京城,豈不知……”
    他擠了擠人,進去了,攏一大堆白子,說“其實,夏侯氏並不是要真攻京城。”
    一句話把下棋的兩個人驚了。
    旁邊的人還在看這個棋盲出洋相,下棋的兩個人卻不然,因為他們是從戰爭的角度出發,這句並不是真要攻京城,無疑是把兩人的戰略一口氣全推翻了,上百萬眾的戰爭呀,豈能不讓人揮汗如雨。
    中年貴族第一個抬頭,問“那你說,他們是要幹什麽,不是打下京城複仇麽?!”
    狄阿鳥說“複仇也要考慮局勢。長月不好下,可如果打長月,打退了京城這邊的進取,京城不敢出兵,夏侯氏則可依托慶德,河東,全麵攻占河北,從此擁有河東,河北,王霸基業,足以縱橫天下,何仇不得報?!”
    旁邊那老人說“慶德匯通中原,遊牧人盤踞不走,在此地大肆經營,怕真有此想。”
    中年貴族喃喃地說“大戰連連,到了長月可破的程度,竟也是假的,竟也是假的,真實意圖,卻是占據備州,備州之地勢,扼守大名府,足以經營,可是……為什麽?!”
    狄阿鳥說“你是想問,為什麽沒有吞並河北的舉動是吧?!”他說“戰爭伊始,先打的就是河北,再打河北,就不費吹灰之力了,隻因為夏侯氏與龍氏均想得河北,所以,均不敢輕舉妄動,他們任一方,突然揮兵打下大名府,則備州就處在北,西,南三方的包圍中,還需要露出很多端倪麽?!”
    他又說“到時,河東到慶德扶立長樂王,登州一部分,商州大部,直州一部分,則扶立當今陛下,幾位覺得呢?!”
    中年人呼啦一下,把棋子撒了,長歎道“吾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以為他們先打河北,多此一舉,而遊牧聯兵控製慶德是守其退路,在那裏蹉跎空耗,卻沒想到,先打河北是真,後打也是真,他們竟是要先占河北全境。一門三英,一門三英,亡國亦幾在一瞬間,到了最後,實是天滅之,非戰之功。”
    他的感歎讓狄阿鳥自豪。
    不過,狄阿鳥還是很冷靜,很公允的,何況,他也不敢不冷靜,張口就說“這是因為當今天子聖明,所部戰略就是看準了敵方內部失和這點兒,所以,你們光從戰略上看布局,無疑是緣木求魚了。要說非戰之功,無疑又奪了陛下之造化。”
    中年貴族起身引狄阿鳥坐,與眾人說“此乃隴西李氏少子。”
    李氏少男?!
    一時之間,狄阿鳥並沒因騎驢道長對自己知底,隨時可以揭露自己而忐忑。
    富貴不還家,猶如錦衣夜行,得人高看,而以假名受之,亦讓人不是滋味。
    外父之姓雖不詆毀自己,然不是自己姓氏,他心裏隻冒了一句話其實我是狄氏少男。
    清明之節出現在這兒,好像是趕著掃墓。
    魯姓老人毫不猶豫就問了“清晨趕路,是有先人落墓此地麽?!”
    狄阿鳥張了張嘴,啞在那裏,這幾天,他最彷徨無歸的就是這一個問題,自己接受薩滿恩師的建議,將父親的骸骨灑到草原上,天蒼蒼,野茫茫,今怕是已經化為風吹可低的野草,眼看眾人為父祖清掃墓台,心頭也不知是後悔,是遺恨,而今,叔父的骸骨,又不敢向朝廷討要。
    作為一位雍族子孫,不孝之極矣。
    孤伶無依的靈魂,總也要找個根結紮下吧,父親含辛茹苦,撫養自己長大,自己總不能沒有個懷念的資格了。
    他黯然傷神,良久不能發一言,掃到那倒騎驢的道長,忽然發覺他似有話說,看模樣,是在猶豫該不該揭露自己,心中一震。
    突然之間,外頭有人鳴角。
    阿過,阿過喚自己了,別管為什麽喚自己,就不要再尷尬地留在這兒,免得自己一報名,一幹異人翻臉。
    他立刻站起來,轉借地大喊一聲“有事,失陪了。”
    說完,無禮地奔了出去,飛快下山,上了自己的馬,朝對麵衝去,好像是飛到了趙過的麵前,驚得趙過一愣。
    他發覺趙過一個回來,在這兒鳴角,已經有了一種預感,連忙催問“怎麽回事?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趙過張了張口,卻隻說“我?!”
    狄阿鳥正驚奇,他終於把後話給吐了出來“就在這片山後看到,不知何人為你的父親、你三叔他們,修了墳塚,刻了碑文,那個人遇到了認識的人,到一起說話了,我一看,連忙回來喚你。”
    狄阿鳥差點沒有從馬上掉下去,脫口道“你沒有看錯?!”
    趙過搖了搖頭,說“沒有,你自己去看。”
    狄阿鳥一提馬,馬恢恢一聲,就走上了山澗,他心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衝擊,隻是說“不可能,不可能。絕不可能。我父親的骸骨已被我撒在草原上,成了歲歲枯榮的野草汲取的土壤,而我三叔屍體失蹤了,朝廷屍首,許諾巨萬,被任何一人得去,他們也拿去換絹帛了,總不會都被安葬在這裏!”
    不可能,估計是叔父的部眾匿入山林,在這裏修了空塚祭拜。
    狄阿鳥心裏叫著“我的天哪”,差點恨不得把自己嘴邊的一句“不可能”給喊出來。
    頃刻之間,他們已經到了後山,隻見那對麵地坪地上修了幾座墳塚,碑石青灰,前方有幾掛楊柳,一樹紙錢,空地被人平整。
    他不顧一切地衝上去,分明地看到碑前放著酒食,一旁,並列了幾間草廬,放著幾匹馬,連忙滾下馬,還沒來得及問,看到了幾個遊牧奴隸,健氏的向導。
    健氏的向導一見他就連忙跑來,說“老爺子去訪友了。”
    狄阿鳥一把推開他,撲到墳前大哭,哭了數聲,回頭抓了一個遊牧奴隸,黑著臉咆哮“墳塚是你們修的?!”
    那人嚇傻了。
    健氏的向導連忙過來拽,試圖將他們分開,不停分辯說“他們隻是守墓的,為他們的主人守墓的。”
    會是誰修的呢?!
    健布。
    隻能是他。
    狄阿鳥淚光盈盈,不知感激還是痛恨,仰天大嘯一聲,吼叫道“偽君子。你這是要幹什麽呢?!”
    他撲回墓碑,叩首說“父親大人,叔父大人,孩兒不孝……”
    話沒說完,眼淚鼻涕俱下。
    幾個遊牧人拱成一周,紛紛趴下了,異口同聲地叫道“少主。”
    其中一個說“柯爾帕特在此為主人守陵,已經快四年了,先主英靈若在,可開天顏,得見子孫,我等奴隸之身,皆感傷不能自製。”
    狄阿鳥揮了一把眼淚,聞言爬回了頭,問“難不成,我三叔真葬在這兒?!”
    柯爾帕特涕零說“兩位主人都葬在這裏,我們幾個,被侯爺所俘,受命守陵,在此苟延殘喘。”
    趙過去扶狄阿鳥,連忙在他耳邊說“阿鳥,你快自製呀,裏頭肯定有問題。”
    狄阿鳥心裏一凜,暗道“是呀。”
    他揩了揩眼淚,爬了起來,看到柯爾帕特,趕上一腳,大聲說“我父親的骸骨已由朝廷交還,這是假的,假的,你們這些狗奴才,串通外人,到底有什麽目的?!快點兒告訴我?!”
    柯爾帕特幾乎對天發誓。
    忽然,有人在背後說了一句“你父親不是,你叔叔的確是安葬在這裏。”
    狄阿鳥一回頭,發現是亭中下棋的那個中年人,判斷出來了,啞然呆了片刻,隨後不能自製地說“果然是你。你到底是要幹什麽?!到底是什麽用意?!”
    健布搖了搖頭,澀澀地說“我哪有什麽用意,不過是安葬了兩位好友而已。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來的,也許會問我,會找我報仇,可我沒想到,你反而尋來救我。”
    狄阿鳥一扭頭,看到他們家的向導已經站在他的旁邊,知道他什麽都知道了,追問說“這到底是為什麽?!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嗎?!你做這些,妄想讓我放過你嗎?!你個偽君子,我本來還以為,還以為你有苦衷,可是,現在,我明白了,你時時刻刻都留下一手,留下一手,你就不愧疚嗎?!”
    健布先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才說“我說埋葬的是兩位好友,你也許不信,你叔父與我在戰場上相遇,也許在你看來,根本沒有來往可言。事實上,事實上,最後那一戰,我們各乘駿馬,相互廝殺,來回幾十回合,不分勝負。突然,他停了手,問我,他的首級到底值錢多少?!我如實告訴了他,說,得汝首者,可封侯,賞錢巨萬,傾盡內帑。他便說,我聽說你是朝廷之中最負盛名的良將,不想死於奴輩之手,把這顆頭顱送給你怎樣?!我說,我若是想要,自己可以取。他哈哈大笑,說,昔日高陽帝借蚩尤之首安定天下,你若提了我的頭,就能讓你我的兒郎們不再浪戰而死。你若自取怕是不易,雖然敗局一定,我若驅眾而走,恐怕你會後悔不及。”
    狄阿鳥怔怔無語,實在是想不到,三叔自知必敗,卻無逃走之心,陣前自賣其首。
    健布閉目懷念,淡淡地說“我無疑受到了誘惑,當時幾戰,周遭已是血流成河,如果還要再打下去,又不知多少人拋肢斷頭,就算贏了,朝廷也要花費數年時間,花費不盡金銀清剿內外,怕更是一蹶不振,若得敵首安天下,無疑是最好的選擇。我嘴裏不說,心裏卻接受了,於是他撞刃而亡,而我取其首級,招降乃部。招降了乃部,我卻在想,大勢所趨,其不作隅頑,為保部眾兒郎,果敢就死,實響當當一條好漢也,如果取其骸骨受賞,無疑居為己功,何況拋棄家國而言,我們都是同一種人,故而憐之,暗中收了他的骸骨,與你父親之衣冠合葬一起,也算相守了戰場的一諾得其首安天下,葬之以還情。”
    狄阿鳥厲聲追問“你隱匿敵首,就不怕朝廷治罪嗎?!”
    健布歎道“此為君臣默契。無論何人獻上其首級,朝廷皆傾內帑而不足以賞,不是什麽好事兒。如果大功而不賞,怎麽讓那些有功的將士再相信朝廷的賞軍。怕陛下一清二楚,隻是默默容忍,不肯道破而已。”
    狄阿鳥這才接受了。
    本來就是嘛。
    你知道大功無以賞的道理,這才隱匿屍首,埋於花陰,是知進退,而不是假好心,那我也不必欠你什麽,是不是?!
    狄阿鳥幹脆晾下他,大搖大擺地祭拜一番,直到身後多了一位瘸腿的老人。
    那老人來了便說“實在想不到故人之子已年方弱冠,繼承乃父之誌了。”
    狄阿鳥起身看了看他,冷靜許多,但還是不大恭敬地問“這位先生,不知與家父是知交,與家叔是知交?!”
    老人絲毫不見氣惱,淡淡地說“我與你父親是同僚,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狄阿鳥故作驚訝地“噢”了一聲。
    老人斜覷他一眼,又平視前方,說“狄公隕落,乃命運不濟,世侄卻不該怪罪於功侯,這個世上最希望你父親不至於落此下場者,也就是他了。”
    他喃喃地說“有些事,你不能看表象,不能看表象,功侯詐降你父親,將他與一大批的有功之臣押送京城,你以為他想自毀長城麽?!你還隻是個孩子,你明白這麽做,是在幹什麽麽?!”
    狄阿鳥頭腦轟隆一聲,暗道“是呀。當時那個局麵,為了穩定形勢,不該這麽做呀。”
    老人說“功侯這麽做,看似心狠手辣,打壓到底,其實他是為了讓京城方麵赦免這麽一大批人,但凡位在樞要的大臣,都知道這種默契,臣下交惡,君王栽恩……如此而已。可惜的是,台親王終究不知功侯苦心,行至州城,便已經下了毒手。”
    他歎息一聲,說“事過境遷,許多人都已經開始忘了,等你功成名就的一天,就會有很多人拿這個事情衝功侯下手了。他常年領兵,得罪了多少人?!到時,就是功侯自己也說不明白,肯定栽到這上頭。這就是朝廷,進去就是泥沼,浪打浪,浪推浪,到頭清醒著的沒有幾個,我以為我已經看清楚了,可是無力傲視,陛下一抬舉,又不得不位就樞要,真不知道這把骨頭會埋葬於何處,會不會還不如你父親。”
    狄阿鳥一陣頹然,而老人則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