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節 死不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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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也就是高顯上層確認東夏確實有搶占湟西的意圖時,熊熙已經抵達東夏幾日。狄阿鳥稱病不見,他也隻能衝著一群中下軍官威脅恐嚇,說如果東夏王一息尚存,也要出來跪拜朝廷的使者,同時譴責東夏的劣行,說東夏不給朝廷一個交代,朝廷就會滅亡東夏。
    目前,張鐵頭三人還在漁陽,也被宣布暫時罷免職務,就地反省,北平原當家遲遲沒有任命。
    熊熙來這麽一嗓門喊下去,北平原登時亂成一團,東夏將領不斷求見病重的大王,見了一看大王是真病,讓大夥先商議怎麽辦,無比著急。
    大家都是打仗打出來的,能商議出來什麽?
    二話不說,就得了個結果,事都幹了,隻能一不做二不休,不就是打仗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他們就跑去給熊熙來喊“你們還有了理,你們的人憑什麽到我們這兒白吃,又不是沒讓你們接他們回去,你們幹什麽吃的,想讓他們吃跨我們麽?我們給了那麽的糧食,還殺了羊,這些損失誰給我們?我們把他們賣了換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何況也沒賣成,被你們截走了,你們還有什麽仗搗?”
    他們這麽說,熊熙來也隻能從兩邊的淵源說,從朝廷給東夏的援助說,兩邊一見麵就吵架,一見麵就吵架。這熊熙來長個大身量,也不是任人指鼻子的,必要時也捋袖子。
    後來兩邊一見麵就捋袖子。
    再到後來,相互威脅,你說你打我,我說我不怕,我說我打你,你說你來試試。打仗是得動員的,北平原上上下下都不知道朝廷是否動員過,立刻發起動員,上下轉達說“他朝廷想滅東夏,我們東夏難道連手都不還?大王病著,咱們不能等,上上下下都給我準備好,情況一不對,咱們搶先下手。”
    上上下下都明著來這句,能瞞過熊熙來?
    熊熙來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沒想到一威脅,他們這群一根筋的武夫要先下手為強,一邊派人回去報信,一邊作最後一次求見,要東夏王出來說句話,到底是認罪還是認打。
    他對東夏王是否有病半信半疑,認為東夏王一直不見自己,這一回,也一定不見,不料,東夏王卻宣布見了。
    他走進東夏王的土宮土殿,果然一股藥味,進去看看,東夏王斜斜躺在榻上,臉上沒有抹粉,卻慘白得嚇人,人也很消瘦,眼窩深陷,一下肯定了外頭的傳言,心說“隻當東夏王稱病躲避朝廷的人,沒想到他真病了。想來也是,一個國王,正是功成名就的時候,被群臣聯合起來,背後捅了一刀,從此被天下人唾棄,豈有不氣病的道理?”
    這麽一想,他也更憂慮外頭的情況了。
    東夏王之前那件事,就是群臣聯合反對的,現在他生了病,這病確實有幾分嚴重。他之前就有管束不了部下的苗頭,這一病,豈不是更無法約束部下,朝廷還傻著恐嚇他們,東夏王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真的一病不起,他的部下就是一群蝗蟲,帶著對備州財寶、土地和女人的欲望,反攻備州。
    他確定東夏王真病了就夠了,至於東夏王給自己說什麽,還重要嗎?他也就鞠了個躬,一改口氣,說“沒想到大王真病了,其實我這次來,就是了解一下情況,想知道那件事,到底大王有沒有提前獲悉。”
    狄阿鳥苦笑,讓人把自己扶起來,輕輕地說“這是高顯人的挑撥。我阿媽是高顯王室,我的部下,很多都是高顯過來的,雖然他們都還聽我的,但有的時候,我也決定不了他們。他們瞞著我下手,我趕去已經晚了。我知道朝廷擔心什麽,朝廷擔心我那些部下有心反叛,這不會,其實說到底,這件事是因為我們太窮,花了那麽多的糧食,殺了那麽多羊,結果卻不取分文,而他們的餉銀大多還都欠著,他們想要錢。你放心,我還是能管得住他們的,等我好了,出賣東夏國的貿易權,得來的錢,可以應急,有了這些錢,他們就安分了。”
    熊熙來什麽過分的話也不敢說,隻說自家總督惦記他的身體,希望他能好起來,同時也毛遂自薦,說自己略通醫術,問一問醫藥,狄阿鳥一一講明,說自己之前有內傷,高燒,吐血,又說,自己一開始用土方子治病,差點沒死,後來請到了好的醫生,已經再好轉,說完,還請李言聞出來,應對熊熙來。
    熊熙來立刻相信他說的話,因為這李言聞確實是為好先生,而狄阿鳥也確實用薩滿治病,吞毒藥,找蠍子,這都是滿城風雨的,兩下一關聯,那就是東夏王說的是實話。
    熊熙來確信東夏王的病是真的,差點一命嗚呼也是真的,現在正在好轉還是真的,告退出來,立刻私下找些東夏士兵,打聽說“聽說你們欠著餉呢?”
    士兵回答說“發不下來,給的羊也不讓殺。”
    熊熙來又想問“那你們想不想要?”
    士兵又照實回答“做夢都想。”
    熊熙來再問“那如果一直欠下去,你們怎麽辦?”
    士兵說“能怎麽辦?”
    熊熙來盤問“那你們會不會是不是不想給東夏王幹了?”
    士兵說“沒想,我沒想,我就是想著大王會想辦法。”
    熊熙來問“要是他想不來呢?”
    士兵被難為了,過了好半天,大聲說“我們都替他想,大家患難與共,大不了找些肥羊開刀。”
    熊熙來渾身一顫。
    肥羊?肥羊在哪?
    這是他隨便找來的兵,要是東夏王能夠示人假象到這種程度,那他就是神人了。
    他二話不說,連夜回到備州,見麵就給楊雪笙說“楊大人,恐怕咱們欠考慮了,東夏國太缺錢,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隻怕朝廷的處罰無法實現,而且我建議,給他貸款,不然的話,窮瘋了的士兵會逼他向朝廷下手。”
    楊雪笙一手扯起自己的胡須,“哦”了一聲“到了這種地步?他還賑濟流民?”
    熊熙來說“東夏王是一個光明磊落的英雄,窮困至此,尤兼顧流民性命,如果要說他想收買人心,我都不信。不瞞楊大人,我去了,也忍不住認為為他效力,他不會虧大於我。我也私下問過他的部下,既然發不下來錢,你們就沒有別的念頭,問了好幾個,沒有一個人流露出想走的意思,他們都說,大王會想出來辦法的,想不出來,我們就替他想,大不了找個肥羊開刀。”
    楊雪笙說“逼急了,對朝廷不利?”
    熊熙來肯定地說“不利。”
    楊雪笙說“那也得有一個懲處吧。”
    熊熙來說“給他一個象征性的就可以了,低息貸給他款,東夏不能破產,東夏王不能倒台,如果他倒台,朝廷的心血就白費了。”
    他又說“他收回了要在上穀互市的請求,說他們東夏人沒臉見上穀人,還擬頒法令,要求東夏的商人一生不可經過上穀,路上遇到上穀人,要退到一裏之外,如果硬是遇到了,上穀人衝他們吐唾液,就都得像他一樣,不能立刻擦掉,要它自己幹在臉上。”
    楊雪笙長歎說“奸雄呀,奸雄。”
    熊熙來分辯說“大人不能這麽說,他真的是被一名上穀少女吐在臉上,任其自幹,這是真愧疚,大胸懷。”
    楊雪笙苦笑“好了,好了,不說了,你不過見他一麵而已,就這麽為他說話,何況別的人呢。”
    突然,有人稟報,說高顯送來國書。
    他出去一會兒,馬上回來,說“養的。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高顯想把湟西拿回去,說是東夏王要報複他們,奪取湟西,斷絕高顯和朝廷往來的門戶,要求我們把湟西還回去,由他們守。”
    熊熙來第一個不信,立刻嘖舌“東夏王一病不起,東夏國都亂了,據說拓跋巍巍的使者被咱們朝廷的人殺了,還要出兵東夏,自顧不及,去奪湟西,純粹就是一個借口。”
    楊雪笙也相信,說“我也不信。告訴他們,他們要是占據湟西,休怪朝廷不客氣。”說到這兒,他回過臉說“不管他是奸雄還是英雄,都不重要了,想想怎麽給他象征性的處罰吧,啊?直接宣布?北平原不能有他的軍事武裝存在,耕地逾越別人的縣界,要給當地交錢,這個錢,先定到一畝地五文吧。”
    他想了一會兒,說“他也要收稅,那就三文吧,如此一來,他可以接受了?地稅不是目的,是標明地是我們朝廷的,是不是?關鍵是北平原不能威脅到我們,不能存在一切軍事力量。至於貸款,貸給他多少呢?貸給他十萬兩,期限是三年,給他三年的時間,至於利息,我們拿八錢。”
    熊熙來點了點頭。
    楊雪笙這又說“你再辛苦一趟,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熊熙來於是又去了東夏。就是這一天,費青妲十萬火急地來到東夏,要見狄阿鳥,一見到,就告訴了狄阿鳥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黑師爺一時半會來不了,我們開設的錢莊近來一直受人擠兌,銀根鬆動,全賴我們有足夠的馬匹應急,相互補莊。”
    狄阿鳥也忘了自己的病,目露驚惶地站了起來“那可是咱們家的商業根基,怎麽成了這樣呢?”
    費青妲說“我們攤子鋪得太大,缺少資金,不但不要保管金,還給利息,年利息從三厘漲到一錢四,一時間吸納許多的資金,因為銀票有利息,一下比過了幾個老字號,眼看銀票遍天下,錢莊巨頭們急了,聯合起來與我們鬥法,他們紛紛把自己的銀根存到我們那兒,突然一起提款。”
    她說“口裏貿易,我們一直使用飛錢,因為錢莊大多新開,出貸的資金不多,各地補莊迅速,這才頂得住,一時還不會遇到大的問題,可照樣需要彌補銀根呀,黑師爺已經在東挪西湊了,可我們起碼還要百萬兩以上的紋銀,才能以讓應付他們的存取,這種時候他不但來不了東夏,他還想問你這兒有沒有足夠的銀兩……”狄阿鳥苦笑說“我這裏哪有什麽錢?我還等著你們給我買夏糧的,他就應付不了了嗎?”他略一尋思,伸出一隻手掌,輕聲說“我還說他錢糧本事天下無雙呢,這點事兒就解決不了,既然咱銀根不是那麽不堪,他怎麽就不反擊?”
    費青妲問“怎麽反擊?”
    狄阿鳥點了點她,說“怎麽反擊,你也算做了一輩子生意了,就不清楚怎麽反擊?比方說,我們可以對大額存銀實行定期存取,不到期限,不給利息,還要扣保管費,他們錢莊動銀根擠兌我們,我們就不能動銀根擠兌他?他們都是老字號,許多的金銀都外放了,又往我們錢莊填銀,銀根不鬆嗎?”
    費青妲說“誰知道黑師爺是不是這麽給試過了?就算可行,我們也需要大量的白銀呀。”
    狄阿鳥歎息說“告訴他不要急,反正我們一時倒不了,讓他沉著應戰,就說我會給他找銀子的。”
    費青妲見了他就鎮定多了,聽他這麽一說,這麽一個模樣,這才透露出幾分擔心“你病了,嚴不嚴重?”
    說完,看到狄阿鳥的藥被送來了,連忙接過來,抬腳上前。
    狄阿鳥立刻伸出一隻手,大叫一聲“別過來,你想幹什麽?”
    費青妲笑笑,輕聲說“服侍大王進藥。”
    狄阿鳥一口氣躲回榻上,說“不用你,用不到你,擬是想讓吳班找我拚命,你出去,鞍馬勞頓,休息去。”
    他把費青妲攆了幾攆。
    費青妲卻不走,笑吟吟地說“怕我勾引你,你沒想法,怎麽會怕呢?”
    正說著,外頭有人稟報“熊大人又來了,我說大王有病,不見客,他說是給大王送銀子的,您看?”
    費青妲急切地問“怎麽給送法?”
    士兵撓撓頭,說“好像給我們貸錢,他奶奶的,我就想告訴他,我們不貸他們的黑心錢。”費青妲懇切地看向狄阿鳥,說“阿鳥,大王,見呀,一定得見,款目利息都合適,正好可以拿來補莊,要是真的補了莊,我們也可以集中銀子,按你說的那樣反攻。”
    狄阿鳥“哼哼”笑笑,說“那好吧,見,我看他怎麽一個送錢法。”
    費青妲有意要聽,依仗自己是個女人,狄阿鳥又敏感,奈何不了自己,就躲到帷幄後麵,她躲幾躲,伸一伸頭。
    熊熙來就已經來了,說“我們楊總督得了大王的話,知道是大王的部下違背大王的心意為惡,也知道了大王的處境,特意讓我前來,一來顧及朝廷的顏麵,二來幫助大王解決藩國的危機,送一筆低息貸款,大王請看。”
    他上前幾步,把信函交給狄阿鳥身邊的人,狄阿鳥拿在手裏,不經意間轉臉,就見費青妲一個飛吻自一旁飛來,臉猛地一紅。
    他看了一會兒,說“朝廷的處罰,我接受,可是這筆十萬兩貸款,我恐怕隻能表示謝意,卻無法接受,一來太少,不能解決我的問題,二來呢,我的那些部下吃朝廷的虧吃得多,一年被蛇咬,十年怕韁繩,他們認為朝廷隻要有利息,我們就還不起,是在坑騙我。”
    他一擺手,告訴說“你回去吧,我要服藥了。”
    熊熙來隻能用震驚來形容自己,東夏王不要朝廷的低息貸款,卻接受朝廷的處罰,傻了麽?旋即他反應過來,首先,東夏王是對朝廷是一心一意的,其次,不貸這筆錢,確實是被坑怕了,有難言之隱。
    他點了點頭,退了出來,出來還不曾問,隻見門口沾滿了衛士,伸著頭往裏看,還沒來得及吭聲,一個衛士就大聲說“大王,你跟他說了沒有,我們不要,免得他們吭騙我們。”
    熊熙來頭皮發麻,不動聲色地走了出來。
    門口又有衛士在說話,說“朝廷又想從我們身上撈錢啦,你說我們大王虧待朝廷了嗎?上一次大王派人去朝廷協調,朝廷劈臉就說,那我們援助你們的錢呢。人回來,大王就坐著生氣,出來跟大夥說,我們再窮,也要勒緊褲腰,把朝廷的錢還出來……”
    熊熙來走後,費青妲立刻就跳了出來,恨不得指上狄阿鳥的鼻子大叫“這貸款利息可以了,你怎麽就把人家給趕跑了?”
    狄阿鳥笑著說“不怕,不怕,說不準他明天還會來,不但數額增加,還降利息呢。”
    費青妲冷笑說“你就做你的大頭夢吧,我告訴你,錢莊要是不能反守為攻,你就等著喝西北風。”
    費青妲還在咆哮,熊熙來已經逃一樣走到外麵,出來見幾個隨從也跟人偎牆根說話,咳嗽一聲。
    他是一直走到所謂的使館才坐下喘口氣,給幾個等著的同僚說“東夏王不敢向我們貸款,可不貸款,他就要倒台,高顯出兵占湟西,我們自己出兵可能不太合適,還指望東夏為我們賣命呢,將士拿不到錢,怎麽肯去拚命?”
    一句話把幾個人說得心裏有點涼。
    之前辛璧他們逃亡的目的地就是高顯,現在高顯又無緣無故占了湟西,非賴人家東夏要封他們家的門,用意不可知,備州不是不能自己出兵,可備州要是和東夏失和,驅使不了東夏,以備州一州之力出兵湟西,和高顯這樣的大國打仗,十有八九麵對一個可能先是戰敗,然後撕破臉,從此邊疆的寧靜蕩然無存。
    也許高顯要買奴隸,就是破壞東夏和朝廷的關係,就是為了讓那些東夏的親高顯派能夠抬頭,左右住東夏王。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話一點不假。”一個清臒的官員說,“東夏王不能被高顯牽上鼻子,一定要接受我們的好意,我們立刻派人回去請示,看看能不能再給他籌一些錢,利息能不能降。”
    熊熙來第一個同意,說“錢沒有,糧食也揮霍了,東夏王現在人頭還長著,不能說不是一個奇跡。我想他肯定想要我們的貸款,隻是部下們情緒大,對我們太反感。這個時候,我們做好人要做到底,徹底改變這些士兵們對朝廷的看法,他們之中,也不乏中原人,朝廷設法改變他們對中原的看法,將來總會起到用處。”
    幾個人商議完,當天把聯名的請示送到楊雪笙麵前。
    楊雪笙看了好半天,讓人叫來劉太勳,告訴說“太勳呀,你對這個事兒怎麽看?”
    劉太勳說“還能怎麽辦?不過就怕銀子給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楊雪笙仰了一回頭,走了個來回,突然停下,悵然說“我是不是用的陰謀太多了,有的時候應該再用一點陽謀?!你說,這北平原的將士,都是東夏王從中原帶出來的,他們對朝廷充滿了猜疑和反感,就沒有一點感情麽?”
    劉太勳說“他們有什麽感情,誰給他們錢就是他們爺,跟著東夏王,還不是圖一個風光?”
    楊雪笙反問“可是東夏王給他們什麽了呢?”
    他淡淡地說“熊熙來就在問我,東夏王欠餉欠這麽厲害,他的頭為什麽還會在脖子上長著。”
    劉太勳說“楊大人你等著看,他要是長年累月欠下去,這些人遲早削他的腦袋。”
    楊雪笙惆悵地說“這也是熙來顧慮的呀,這個時候我們要花血本喂養他嗎?把他養肥了,那,又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劉太勳想了一會兒,說“我就一個問題,把錢給他,他還得起還不起?”
    楊雪笙點了點頭,說“不好說,也許還得起了,他也不還。”他後悔地說“當年我給朝廷提建議的時候,怎麽就沒有想到他會成為我們備州的一大負擔呢?這東夏土地貧薄,雖說出產軍馬,皮貨,可一個國家隻有這些能行嗎?這個時候,我感覺我比任何人都理解東夏王,他想不與朝廷交惡,不想掠奪朝廷,隻能搶占一塊土地,自耕自種。耕地,是他作為一個王者為了解決民生的唯一手段,是為了讓他的人民都吃飽飯,無論我和你與他的立場是否一致,我們必須得承認,他是一個真正的王者,他想要的不光是他的榮華富貴,不光是稱王稱霸,他還想解決國內民生疾苦,我想這也是他的部下始終信任他,再困苦也不肯舍棄他的根本原因。”
    劉太勳笑著說“楊大人也不要把他想得太好,這是他的手段和虛偽,什麽民生疾苦,他現在處在這樣的時期,還能不好表麵文章,他的這個地位,什麽減膳,什麽節省開支,無非給人做出一副共患難的姿態?至於他要耕地,是解決人吃飯的問題,解決人吃飯是他的最終目的嗎?不是,他有野心。”
    楊雪笙說“有野心沒錯,可也不能全用野心來說,比方說這一次賑濟百姓,都賑到舉國上下要死要活,反過來插他一刀的份上,作為一個隻有野心的人,他會這樣不惜代價?”他又問“比著他,我們是不是用了太多的陰謀,卻沒試過陽謀呢?要我看,貸給他二十萬,不要利息。”
    劉太勳試著勸阻說“他還不起。”
    楊雪笙微微一笑,說“還不起?馬匹呢?二十萬兩不過是幾千匹好馬而已,他可以以馬還款。”
    說完,他就一邊向朝廷上書,一邊給熊熙來回信兒。
    第二天,不相信熊熙來還會來的費青妲不免跑狄阿鳥麵前,好一頓埋怨,特意跑去問“幹嘛呢?”
    狄阿鳥說“靈感來了,作曲。”
    費青妲噴一會兒口水,接著又說“白花花的銀子放了,你還有閑心作曲,做什麽曲比銀子重要?”
    狄阿鳥笑笑說“這曲還真比白花花的銀子重要,也許一做完,銀子就有了。”
    費青妲咳嗽一聲,揭了看看,隻見上麵標明平平仄仄,白圈黑點,中加夾著字,漫聲一念“東夏奇,兒女多雄立。天蒼地渾兮逐天地。逐天地。生來騎馬挎彎刀,一聲令下赴戎機,關山幾重疊,戎馬現山脊,衝鋒陷陣混不怕,戰罷多思修身齊。大義我常思,五心要齊備,仁義禮智信,仁為愛眾生,義為全吾節,禮為敬天地,智是明道理,信多嚴威儀。誰說巴圖魯,五心可缺一?獵犬忠於主,群狼戲虎易,駿馬追風跑,當是好誌氣,暴虎馮河不為勇,勇者為國捐軀體,求公可共利,求私人鄙夷,貴不憑出身,行為似雪不沾泥……誰說巴特爾,言行能不一?騎我青聰馬,揚塵藍天地。冷月當空照,長嘯刀光疾,共與我王患難齊,建我家園。將士齊力,德行相濟,文武輔成,陸戰無敵。將士齊力,德行相濟,文武輔成,陸戰無敵。”
    費青妲咂舌半天,再揭,上頭寫著“陣兵三問”,下頭寫著“問你們是什麽族的人?答我們不論族,都是一家人,夏,夏,大夏。問你們忠誠於誰?答國家,國家,大王,大王。問你們信什麽神?答長生天,長生天,聖人,聖人。”再揭第三張,是“進飯歌”……。揭第四張,是“陣戰歌”,寫著“推進則呼‘陸戰無敵,嗬嗬嗬,陣戰無敵。’快進則息。觀戰則刀劍擊頓,亂戰則喝‘吼,吼,吼。’夜戰則‘……”揭第五張寫著“中原朝廷歌《無衣》,聞則必悲,吾亦從軍中來,觀此歌更與目前東夏處境同,可暫用之,然曲調須變,以返古之渾樸,去之悲而求曠遠,融以燕趙風,以大音低鳴,奏牛角,首字當長,次字當混,後字當重,如此一來,則可節奏沉奇,育將士之大胸懷。軍歌不必唯一,尚可尋我東夏《敕勒川》為次歌,此歌雖無殺機,然雄渾開闊,可舒緩心誌,使將士多思我東夏,休怡身心。”
    費青妲說“你還能作曲?又不能當飯吃。”
    她放下去,還是沒埋怨過癮,繼續埋怨。
    不料,埋怨未完,熊熙來還真揣著目單來了,笑著跟狄阿鳥說“總督體諒大王的困難,一咬牙,願意出借您二十萬兩,而且不要利息。”
    費青妲都恨不得小馬一樣甩起兩隻玉臂,使勁兒跺腳。
    狄阿鳥卻又讓她失望了,搖了搖頭,輕輕地說“說一句實話,不是我不想要,而是我不敢要,朝廷絕不會無緣無故送我錢,也不會不擔心我還不起,一定另外有原因,我還是不能要,也不是說不能要,是要知道什麽事兒,然後再考慮。”
    費青妲癡呆,咧嘴,長大,無聲無息地眨眼,一個指頭往前夠著,好像是要自己跑出去的心抓回來。
    熊熙來尷尬地說“大王不會是?不會是……”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大著膽表示自己的懷疑“大王是不是和別國有了什麽協定?”
    狄阿鳥搖了搖頭,輕輕地說“朝廷似乎從來也不做賠錢的買賣,借給我二十萬兩雪花銀,有點想要,有點不敢要。你們還是盡快讓我知道,朝廷到底想讓我做什麽?”
    熊熙來又失望地走了,幹脆親自回備州一趟。
    他把事情一說,楊雪笙笑了半天沒音,說“你說東夏王缺錢,他缺錢?”
    熊熙來說“也許是他戒心太重,也許他不敢無功受祿,總之,他還沒有與別國來往的征兆,而且別人,恐怕也給不了他什麽。除非高顯想把……”他半天沒音,咳嗽幾聲,小聲說“湟西。”
    楊雪笙大叫一聲“我日他娘,高顯隻是陰險到家了,那是朝廷的地。”但他很快醒悟過來,說“這不可能,湟西確實是高顯的門戶之地,雖然他們未曾經營,但一直視為自己的,不然也不會說一個‘還回去’。”
    他吸了一會兒氣,實在疑惑不解,問“東夏王到底缺不缺錢,到底想要什麽?難道他對朝廷不信任到這種程度?難道二十萬還不夠?”
    緊接著,他“嘿嘿”笑笑,說“這家夥有時候奸起來,也是夠嗆,上次騙糧,一群傻頭傻腦的玩意兒都被他耍得坐地下哭。咱不能上他這個當,這個事放一放,免得越給他,他越上臉。”
    第三天,熊熙來沒從備州再去,這二十萬不來了,飛了。
    費青妲這就在狄阿鳥麵前反複責問“玩過頭了吧,錢呢,錢呢,沒利息你還不要,現在好了,沒有這筆錢,錢莊怎麽辦吧。”
    然而這一天,王本終於露了麵。
    當天狄阿鳥讓阿過派人找他,卻並未去問他在不在漁陽,他這幾天,其實一直不在漁陽,說是考察武律山,其實是考察阿鳥給他的一塊牧地去了,到了看看,什麽都滿意,可關鍵問題是現在東夏的勢力,就隻到武律山,那兒有點遠,拓跋巍巍若是發兵,還首當其衝。
    於是這家夥唉聲歎氣,一考察好幾天。
    這一次他來,就是一句話“我想換地。”
    狄阿鳥也就順水而下“我沒有多餘的地呀,你給我找一塊國土,我從上麵給你切一塊,換給你。”
    王本垂頭喪氣,說“我哪有什麽本事給大王找國土?其實我知道,我不該來說這事兒,大王還病著,算了,大王,你給我百十畝農田吧,一百畝農田,我都願意。”
    狄阿鳥說“不行,你得給我找一塊合適的國土,現在不是你吃虧換地的問題,而是我沒地,朝廷罰我了,北平原的地要交錢,雖然交得不多,但是麻煩不少,他們不允許我們有軍事力量存在。”
    王本“啊”了一聲“交錢,還,還不能有兵,那還是我們的地?”
    狄阿鳥搖了搖頭,說“本來人家沒想過給咱,咱得自己謀一塊,你要是給我找不來地,趁早回武律山放牧。”王本眼睛突然閃亮,小聲說“不是沒有,我就怕大王跟揍博小鹿一樣揍我,那塊地不好?靠著河的可以耕種,不靠河,山河險固,經營得好,北看北平原,東望咱們家?”
    狄阿鳥一陣糊塗“哪塊地呀,我怎麽就不知道呢?”
    王本一咧嘴,一含糊“大王,就那一塊,要吧,不要沒了。”
    狄阿鳥擴著耳朵“啊”一聲“哪一塊兒?”
    王本“哦吆”一聲,避實擊虛,笑著說“何必讓說明呢,那塊地,就怕你不敢要。”
    狄阿鳥說“你不說我怎麽敢?”
    王本沒好氣地說“你就是不敢?”
    狄阿鳥說“這個事兒我隻讓你一人知道,我不但敢,還很快就會下手,不然,為何找你來?但是你的口風得緊,出去之後不要給自己人亂說。”
    王本張著嘴巴驚笑,旋即說“讓我來就是這事兒?”
    狄阿鳥點了點頭,輕聲說“實際上就是這事兒,但是表麵上卻不是,龍多雨跑了,他幹了壞事,跑了,我們不能不理吧。你去一趟高顯,告訴他們,為了兩國的和平,我要龍多雨的腦袋,要他許諾給我阿媽的采邑,要富的流油,要在我們夠得著的地方,要足夠大,龍多雨說半數百姓歸我阿媽,為她耕作,那麽土地上耕地麵積,起碼得是半數百姓能耕作的麵積,告訴他們,不給,我們就開戰,就自己去取。”
    王本點了點頭,說“那湟西要不要明說?”
    狄阿鳥說“何必明說呢,龍多雨一跑,他們自己就心裏有數了,你可以臨機決斷,但是最好不要道明。”
    王本低頭想了一會兒,說“這樣不是讓他們有防備了麽?”
    狄阿鳥說“地不是他們的,他們要先拿在手裏再送給我,我高興還來不及。你走之後,我會派出刺探,做好準備,但你要給我打聽兩件事,這兩件事表麵上都與占不占湟西沒有關係。第一件事是他們海上戰船的情況,第二件事則是他們每年對外用兵的粗略次數,以及兵役製度的實際情況。”
    王本問“你問這些幹嗎?”
    狄阿鳥說“你別管,你去找幾隻信鴿,摸到了,立刻飛鴿傳書。”
    他趕走王本,則立刻讓趙過親自去漁陽召來張鐵頭,常子龍和季倫,傳達他們說,就地反思不是呆在漁陽反思,是回來反思,同時,讓謝先令來漁陽,也向牛六斤,德楞泰傳達一些命令。
    這些布置完之後,他就繼續生病。
    生病還沒生夠,謝先令和張鐵頭三個一塊來了。
    狄阿鳥讓三個膽大包天的人一色站到自己麵前,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賣人賣的快嗬,我硬是沒有攆上,告訴我這是誰的功勞?”
    三人心裏忐忑,個個低下頭,不敢吱聲。
    狄阿鳥問“到底是誰辦到的?”
    張鐵頭知道自己的問題最大,連忙說“三個臭皮匠,頂個大個將,不快不行,於是同心協力就……”
    狄阿鳥冷笑說“三個一起呀?”
    他說“常子龍,你練你的兵,怎麽跑來與他們合夥?”
    常子龍訥訥地說“事情都那樣了,鐵頭調我來,我幹也是那樣,我不幹也是那樣,我也就湊了個數。”
    狄阿鳥為謝先令指一指他,說“這位將軍他隻是湊個數。”
    張鐵頭連忙包攬“都是我的意思,我知道你想揍我,說不定還要我腦袋,不用再讓他倆一人咬我一口吧?”
    狄阿鳥笑著說“怎麽會?你多厲害?我生病的時候都想過,張鐵頭這麽厲害,說話這麽算數,我還做什麽大王呀,遜位讓他得了。”
    張鐵頭挖挖頭,輕聲說“阿鳥,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
    狄阿鳥說“錯在哪?”
    張鐵頭說“不該和你對著幹。”
    狄阿鳥說“讓你反思,你反思了沒有?這事的對錯我不多說,你當時該不是想造我的反,反水吧?”
    張鐵頭驚惶地往兩邊側目,連忙說“沒有,沒有,阿鳥,我不會去學張奮青那個王八蛋。”
    狄阿鳥笑笑,說“那你的話怎麽比大王還算數?把常子龍都調了回來,將來你要造反怎麽辦?”
    常子龍連忙為他說話“不是造反,要是造反,我第一個就要他的腦袋了。”
    狄阿鳥厲聲說“沒問你的,你的事兒在後麵。”
    張鐵頭說“我明白了,我錯在大王不在,說了就算,其實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那天,博小鹿幫我了。”
    狄阿鳥笑著說“好呀,挖出來一個,先不要講他,為什麽你的話比我的話算。我以後是不是得防著你一手?”
    張鐵頭連忙說“做大王的,防著點應該。”
    狄阿鳥一變臉“應該個屁。”
    他順手抓住一張紙丟了下來,要求說“拾起來看看。”
    張鐵頭彎腰拿起來,一看一伸頭,末了說“調兵製度。這個我知道。”
    狄阿鳥冷笑說“你知道有屁用。你隻有一隻狼符,日常情況下調兵上限是三千,你調了多少人?你現在把紙放身後,我問你,調一萬人的軍隊,要什麽符。”
    張鐵頭連忙說“虎符。”
    狄阿鳥一句“王八蛋”,上去就是一腳“鷹符。”
    他咆哮說“二萬人以上,乃至全國之兵,才是虎符,你坐鎮一方,這這個都不知道,要是哪天,某個人反叛,把鷹符偷了出來給你,你把兵全給他了怎麽辦?”
    張鐵頭連忙說“那個鷹符誰敢弄丟?”
    狄阿鳥上去就拍他的腦袋,拍得他抱頭鼠竄,他這才說“我以後會記住的。”
    狄阿鳥這才稍微緩和,說“光你一個人知道有什麽用?”
    張鐵頭微微一怔,笑了,說“我的失職,大大失職,我還應該讓部下們都知道。”
    狄阿鳥說“想過沒有,你不能比我說了還算,這是國法,共富貴難呀,你們這些兔崽子三心二意,不拘小節,將來掉腦袋都不知道怎麽掉的。這一次,我有錯在先,忽視你們的意見,這我承認,我這幾天寫了一份罪己詔,已經教會了五十人背誦,他們就要代替我到各處去讀,路費,口舌費,辛勞費,我出了。可是,你們也有錯在後,你們有了錯怎麽辦?認還是不認?我都有罪己詔,你們呢?”
    張鐵頭長長鬆了一口氣,說“我寫認罪書,當著部下的麵念。”
    狄阿鳥問“你的部下呢?”
    張鐵頭說“他們也得寫,在他們的部下麵前認。”
    狄阿鳥點了點頭,轉臉扭向常子龍,說“你算擅離職守吧?”常子龍說“我知道,可是我與張鐵頭有約在先,為了緊急應變,可以以雞毛令箭相互傳喚,所以,我就飛快到達北平原,到了北平原,雖然我不讚成那樣做,可是無論我讚成不讚成,都是那個結果了,我隻好設法協助他們,將損失降到最低。”
    狄阿鳥說“思路清晰,理由也比較充分,也就是說,將來張鐵頭造反,你小子因為心裏有我,為了給我留全屍,在旁邊幫忙協助。”
    張鐵頭又嚇一跳,連忙說“大王你別老拿造反舉例好不好?”
    狄阿鳥說“我一再強調造反,不是我真認為你們會造反,而是我讓你們警惕,你們在國內,普通人怎麽知道你們的內心想法,都是看你們的一舉一行,你們幹出格的事兒,他們不說你們是造反是什麽?這是讓你們小心著,別將來被人家抓住把柄,老子都救不了。”
    他一轉臉,看向季倫,說“這會兒你最老實,我知道我一問,你也有理由,我不問了,我隻想知道,張鐵頭說一,你就不說二?”
    季倫說“文武同心,其利斷金。”
    狄阿鳥打斷說“住嘴,我讓你來幹什麽的?什麽都是他說了算,要你幹什麽?啊?他雖然比你高一級,可實際呢,你這個管軍政的有自己的職責,該跟他對著幹的就給他對著幹,不要跟著人家跑。我告訴你,張鐵頭他可是都能跟我對著幹,隻是一不小心幹大了,越權了,你呢?”
    他說“你是個讀書人,我不能像罵他們倆一樣罵你,上去動手,可是你也得反省,啊,認罪書也不用寫了,讀書人,任何時候,斯文不能掃地。”
    季倫卻說“不,大王,我寫,知恥而後勇。”
    狄阿鳥說“我還有一個疑問,你們仨,靠誰把這件事辦成的。”
    張鐵頭這會兒也沒了顧忌,大叫一聲“他。”指向常子龍。
    然而,常子龍和季倫都拿眼神看著他,他隻好手指一打彎,指向自己的鼻子,說“我。”
    他等著狄阿鳥大發雷霆。
    狄阿鳥卻說“將兵能力有長進,領兵可達十萬之數,我另有重任給你。你們兩個回去,我跟張鐵頭說件事。”
    常子龍和季倫連忙告退,張鐵頭卻貼了上去,說“大王,你該不是讓我領兵打仗吧。”
    狄阿鳥點了點頭,說“你不是一直想正兒八經領次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