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節 深懼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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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湟西戰爭惡化的消息昨晚已經送到。陰險的東夏將領牛六斤殺了個回馬槍,與同等兵力的人馬作戰,撤退中突然讓出峽穀結寨,以虎威倒剪法迂回山後,趕插己方追擊人馬,生生圈了同等兵力。
    葉赫棱泰根本無法回援。
    不知是不是推卸責任,送來幾個俘虜,告訴說北平原方麵的敵軍突然一改跟屁蟲的作風,變得異常凶猛,很有默契地配合友軍,最激烈的一天,竟組織進攻三十二次,遠遠超出他們的極限。
    按照他的說法,東夏大軍器械精良,戰法奇特,根本不在開闊地上正麵擺開戰場,壘出人牆和陣勢決戰,一開始每到一地,先構建工事,打木樁,步鹿砦,拴繩索,挖壕溝,構建開闊的視角,引誘你進攻,然後就是連弩,火箭,小砲,砲石全改成鵝卵大小,砲石一旦發射,好像天上下雹子,箭矢一旦發射,就像天上過蝗蟲,從來也不知道節省,每次打完仗,戰場上的箭杆都像是一地野草。
    那時像是藏頭縮尾,可牛六斤一殺回馬槍,就立刻變得凶猛異常。
    他們的進攻不是全線進攻,而是一波一波的,失利則退,勝利則進,真要野戰時刻,車先行橫馳,步棄行囊,以銳角推進,分發大盾、鉤鐮槍槍杆,攜帶刀劍,弓箭,槍頭,斧頭,長短配置;騎兵從不打衝鋒,每次都等步兵把你人馬消磨夠了,打步兵後麵拉伸,卷旗入陣,如果人馬密集,則迂回包圍,如果人馬疏散則縱橫馳騁,如果有將旗,則直撲將旗,一旦你處於守勢,則以敢死相穿插,進入縱深就開始分割包圍,進行局部合戰;要是你撤退,就以生力人馬追擊;假敗退設伏數次,往往地形一複雜,就有軍官登高觀察,以少量兵力先往兩側試探,全用不上。
    龍擺尾和吳隆起本來都不信有這種怪打法,可葉赫早有準備,俘虜都送來供審訊。
    他們最後隻好選擇相信敵人會一波一波進攻,會扔了行囊留人看守,掛一身槍鉤斧鑿,帶著弓箭,成捆的白臘杆,遇箭舉盾,遇馬換槍,近戰用刀劍,箭矢用不完,騎兵老跟著步兵跑,追擊的時候,將領乘車跑前頭,到了複雜的地形,先找個高地,搭個三角梯,讓人扶著,自己爬上去望。
    就算他們不相信,他們也可以得出一個事實葉赫棱泰實在頂不住了,處在戰敗的邊緣,最後隻好鑽進廢城,讓人家圍困。所以,如果敗城下之敵已成事實,龍擺尾不能和龍沙獾一樣去考慮慢慢打。
    他要加快進程,兼顧湟西,最好水陸齊進,快速支援湟西,挽救葉赫棱泰。
    吳隆起可以理解。
    他的右眼卻跳了一跳,心說“不接受湟西失敗的事實,匯集勤王兵馬,不經整頓就進軍,不夠穩妥。”
    這隻是心裏想想。
    要湟西大軍全軍覆滅,死的死,投降的投降,高顯不是中原朝廷,挺不住呀,這就是一個下坡路,別說龍擺尾拚命挽回,就是他細細慢慢,有了機會,自己,龍青潭王爺也會發了瘋地督促他。
    但是換一個角度看,湟西戰場上這麽快就敗了,東夏軍隊豈可小覷?當真容易把他們打敗?
    已經散會了。
    龍袞出去宣布事情。
    龍擺尾要吳隆起走走,出去還是一句老話“東夏王哪來這麽多兵你知道麽?”
    他不作掩飾,把什麽都寫在臉上,滿是驚懼,說“東夏王打敗巴依烏孫,就算到處歸降,全歸降,可是他哪裏能用這麽短的時間吸收呢?”
    這話吳隆起怎麽回答得上來,隻好說“也許是中原朝廷幫他的。”
    他又說“這還不是一個問題,俗話說養兵千日,他連一年半載養卒的時間都沒有,哪來這麽多低級將領,自成章法?”
    龍擺尾已經審訊完俘虜,放低聲音,告訴說“聽說他年前就在集訓軍官,先後已經集中過成千上百軍官,就是不集訓,軍官白天練兵,夜晚也要聚集在一起,聽人講解、傳授兵法,而要想升官就得過這關,有些四、五十歲的人,怕有戰功不給官,也瘋了一樣學書文,摸著繩頭背東西。”接著又說“他那些部下把他當成天神下凡,問起那些稀奇古怪的戰法怎麽來的,都會說,我們大王想出來的,問他那些武器怎麽來的,也都會說,他們大王造的,就他們用的寶劍,這些俘虜也會說,他們大王打的。”
    他彎下腰,摸了個石頭片,在地上畫了個三角形,畫了個圈圈,問吳隆起“這種學問,你接觸過沒有?”
    吳隆起想也沒想就說“玄學術數。”
    他隨即就說“看來……”
    龍擺尾問“看來什麽?”
    吳隆起說“沒什麽。有人說窮究天人的軍師必然都精通奇門遁甲,陰陽八卦,我年輕的時候倒也鑽研過,就我看,倒沒那麽神奇,兵家不過是借玄理,權機變,用計詐,窮戰陣變化,觀察戰場形勢變化,我想絕對沒人當真拿八卦,拿奇門遁甲作陣。”他畫了兩儀,四象,三才,八卦,奇門遁甲等圖案,抬頭看向龍擺尾,問“你告訴我,擺這樣的陣能百戰百勝麽?”
    龍擺尾用腳擦擦,帶著諷刺一笑,搖了搖頭,說“真有人這麽擺陣,則無異於作繭自縛。”
    吳隆起怪異地說“這些術數,他自己精通就行了,難道他還要士卒都會?!”
    龍擺尾點了點頭,在他的不可思議中說“沒錯,相當於我們百夫長的軍官就都得學。”
    他摸出一張地圖,一把伸到吳隆起手裏,說“你看看這地圖。”吳隆起拿起來看一眼,帶著疑問說“這是地圖?”
    龍擺尾說“看看這圓線,這地塊,山非山,水非水,城非城。”
    吳隆起收了起來,說“可它還是一張地圖。”
    龍擺尾問“從我們這兒到湟水多遠?”
    吳隆起皺了下眉頭,說“最近處一百八十裏。”
    龍擺尾問“如果你是沒有走過的外鄉人呢?”他再次拿出狄阿鳥的地圖,說“丞相,這地圖一量就能比對出來。”
    他把手裏的地圖塞給吳隆起,又招手要來一把劍,往吳隆起兩隻胳膊上一橫,找個殿角蹲下來,痛苦地捧了捧腦門,說“他造了連發弩,造了一種古怪的箱子,一點火,箭頭亂飛,拋石機又遠又準,劍又韌又犀利,我們怎麽辦吧?我有不祥的預感,這一次我們打不贏他,等他羽翼豐滿,我們永遠不可能贏他了。”
    吳隆起拿起地圖看一番,交給身邊的人,拔出寶劍,慢慢舞動,找棵小樹一砍,手中隻覺一輕,就聽得劍龍吟一聲,比鵝蛋略粗的小樹留下個斜茬,一歪,向他身上倒了過來,他大吃一驚,一邊退一邊喊“這劍……這劍?!”
    他猛地轉回去,大聲說“這劍他能鑄幾把?開一爐,上百把就了不起了。”
    龍擺尾喃喃地說“這樣的劍很普通,俘虜交代說,他們有一個神機營,拖家帶口上萬人,隻要有足夠的鐵,一個月能出幾千把。”他又說“他們造箭,先把木頭打成平板,然後用刨子一樣的刀板推一推就是十來隻又直又規整的箭杆,漁陽一半的房子都在幹這樣的活,兵工鋪子大半城。”
    吳隆起害怕他已經喪失了鬥誌,大聲喝道“於是你怕了,連勇氣都沒有了?”
    龍擺尾慢慢地站起來,摸了一把臉,眼中露出幾分奇異和古怪,回複了冷峻,承認說“丞相,我是怕了,但勇氣還在。”
    他說“三代之前我們還在用生銅和骨、石、沉木,那時也要與強敵打仗,也照樣打仗,兵器不如人,那我們就用身體去接。我隻是想問問,以你現在看,狄阿鳥到底有沒有消化完東夏人?”
    吳隆起沉默一會兒,說“就算已經消化了,多多少少還梗上一些。”
    二人眼光接觸。
    龍擺尾換了個人一樣,雙目熠熠冒光,他旋轉著在吳隆起麵前使勁一抓,抓住了拳頭撚,整個手背筋肉緊繃,迅速變成鐵青帶黑,嘴角牽動,帶著一絲邪惡和陰險說“不能再議和,不能再顧代價,畢其功於一役,不讓他再過河。”
    吳隆起大吃一驚,脫口道“千萬不可。”
    龍擺尾背過身,淡淡地說“我知道,先主過世時隻是剛剛親手締造了這個國家,國家尚不穩定,吃了敗仗,國家動亂,勝了,代價太大,國家仍會動亂。可我相信王儲可以控製形勢,能平定叛亂。”
    他宣布說“我們未來最大的威脅是東夏,就算打沒了半個國家,我也要在他不能展翅高飛的時候揉碎他。”
    吳隆起說“可你不要忘了,這次是我們理虧,百姓們不能與我們一心……”龍擺尾陰沉沉地笑了,說“我用生部落做主力,北方勤王的人馬能湊集一萬以上,黑水下遊的人馬起碼也能來一二萬,他們都是天生的勁旅,管什麽仁慈,什麽繼承權呢?他們想殺人,想要奴隸,想殺人,想打到東夏去搶掠財物和女人。”
    吳隆起實在沒想到他的“越少越好”是在掩飾一場決戰,而這場決戰隻用生韃部族,黑水屯兵,脫口就一句“我們要防備的就是他們!勤王勤進京不走的多了去。”
    龍擺尾哈哈大笑,說“所以我更應該用他們,讓其它人坐著看。”
    吳隆起又明白了。
    勤王是迫不得已的事兒,那些生韃來了很可能不受控製,第一時間重用他們,一來就拿他們往裏頭投,不讓他們駐留觀察京城,讓他們與東夏拚個兩敗俱傷,到時王城的幾萬兵馬掌握大局更牢固。
    這也是現在出城打仗,兵“越少越好”。不過南方還有幾個大家族,鐵氏,燕氏,魯蘇素氏……,這些家族會有什麽反應還不好說,不過,他們和狄氏的牽扯不大,能用心作戰,也可以往裏頭使勁投入。
    吳隆起想了一遍,竟也得出一個結論,如此甚好,也許狄阿鳥的人馬越強勁,己方越劃算。他覺得有哪點兒不妥,卻就是想不出來,張口結舌好一會兒,回了一句“給王爺說了?”
    龍擺尾說“說了,王爺讚成,王儲更是恨不得立刻讓東夏灰飛煙滅。”
    吳隆起突然想起一件事,說“大公主說狄阿鳥在引誘百姓,到底是真是假?”
    龍擺尾說“這我倒不清楚,也沒去在意,您隻能去問她。”
    吳隆起覺得狄阿鳥這個時侯引誘、擄掠,可能想逃跑。
    不過,他沒去找龍琉姝問,而是去找更原始的情報了。
    無論是真是假,龍擺尾的一席話讓他心裏懸了枚大石頭。
    東夏軍隊若真那麽可怕,從某種角度上說,確實會成為高顯的心頭大患,拿生部落和封臣和他拚,而不是和談苟且,倒也不是壞事,龍擺尾也是正確的,但他還有兩怕,第一,狄阿鳥退意已生,有心逃走,到湟西再戰,己方勝算小了;第二,若不能一舉消滅城下大軍,東夏增兵,男女老少,湟西勁旅十數萬頭蜂擁過河,會有大麻煩。
    與他和龍擺尾不同,龍琉姝倒享受地騎上一頭雪白的身體,拉動雙環,投入。
    無論她多麽投入,她都找不到自己舉辦冬季阿瑪森和狄阿鳥卿卿我我時的感覺。那幾夜,她整個人好像外頭的雪花一樣,飄著,打著轉,像朵牡丹花盡情綻放,而對方的嘴唇,對方的手指和牙齒,都像是帶著絲絲的電,任意接觸都使自己渾身酥軟,像一灘水,很容易就攀升上去,也很容易就不由自主地呻吟、尖叫。
    她弄不明白這些男寵到底哪裏不如狄阿鳥。
    總之有一點,這些都是她的臣民和奴隸,她是不會在這些人懷裏盤繞,不會在這些奴隸給予的快樂中兩眼星稀,更不會發出一些哀求,要是這樣,她就沒法淩駕於一群男人。
    夏天一動就出汗,但是預計的感覺並沒有到來,她鬆開一隻手,狠狠地朝男寵臉上打,啪啪幾巴掌,竟把對方給打軟了。
    她索然無趣,爬起來,一腳把人踹成蝦米,自己則通過走廊閣台,往滿是綠柳花蕊倒影的遊泳池紮去,在裏頭暢遊。
    遊了片刻,托托自己的雙胸,看看水中粉紅的兩點自憐。
    她上了岸,裹了層薄絲,坐在傘蓋下頭,感到一陣突然寂寞襲來,就無力地躺在躺椅上,兩眼一眨一眨地沉思。突然之間,她開始痛恨狄阿鳥,因為狄阿鳥如果不是野心勃勃,這會兒就會坐自己旁邊,陪伴自己,逗自己開心,等著取悅自己,等著自己的恩寵。她又想他多會逗人開心呀,你要是毆打他,他會頂牛一樣仰天高歌。
    宮女過來稟報,說她的女伴錢串串來看她,她忽然記得錢串串那次被人擄走的一幕。
    那一次,自己忍不住自己的思念跑去看狄阿鳥,他在河邊放羊,遭了虎害,幾長幾短,狗狗羊羊都被纏上布條,喝虎骨湯,用麝香,你一給他說話,他就眯著眼,扁著嘴唇想哭,噢,對了,那幾天,自己大發慈悲,讓他揉錢串串的胸脯,錢串串繃著身子,使勁地吸氣,到底也不知道是不願意還是入迷。
    錢串串很快輕盈地飄到了她身邊。
    雖然錢串串有被人擄走的先例,被一個四十多歲的惡臭男人壓了幾個月,孩子都懷上了,不過回來之後,依靠和龍琉姝的關係,是看上誰,誰知道自己要飛黃騰達,照樣嫁了個不錯的巴特爾,隻是年齡大了些,三十左右了。
    她是經常來陪伴龍琉姝的,言語間多次透露她對龍沙獾的暗戀。
    前些年,龍琉姝還一直以為她愛葉赫完虎臣,或者龍血,沒想到她現在不掩飾了,老老實實地交代自己喜歡龍沙獾,特別討厭龍沙獾的妻子李小小。
    龍琉姝自然知道她為什麽不掩飾,因為自己想要哪個男人,哪個男人就投懷送抱,她心裏羨慕,想通過自己的牽線,去與龍沙獾偷情。
    說實話,龍琉姝就討厭她這點兒,覺得她這個人沒有一點識人之明,竟不知道龍沙獾根本不會背著李小小和一個有夫之婦來一腿的,李小小千般不是,萬般不好,她是人家的妻子,就像自己,雖然為了王權舍棄愛情,可是誰都沒法替代他的位置,你拿你自己和人家的結發女人比,人家隻有惡心的份兒。
    偏偏這錢串串就是覺得她能給予別人許多,卻不知道龍沙獾再無前途,再是小小的百夫長,他也是宗室,年紀輕輕又已戰功卓著,他不用巴結誰,就算會巴結誰,他也不會巴結錢串串,可惜錢串串就是不明白。
    這次龍沙獾就要出城打仗了,之前就出城打過一仗。
    有這樣的事兒,龍琉姝知道她一來,兩人的談話鐵準繞不過城外的狄阿鳥,幹脆坐起來就說“我心煩,有些事不想提起,你少亂扯事。”
    錢串串連忙說“主子姐,我是來給你說件事的,我們家跑好幾個奴隸。”
    龍琉姝鬱悶了,隻好淡淡地說“跑幾個奴隸的事兒,你也專門給我說一聲,讓我用買幾十個奴隸的代價給你找回去?”
    錢串串說“你不是心煩她,聽了你就會笑。”
    她一邊說,一邊脫衣裳,拿出下去洗澡的勢頭,脫光了,晃晃光滑的屁股,笨拙地往裏頭一蹦,半天後冒個泡泡,露頭一甩水,大聲說“其餘的奴隸都說他們叛投狄阿鳥去了。”
    龍琉姝猛一愣,強調說“你說什麽?”
    錢串串說“我們家在城外有田產,裏頭幾個奴隸跑了,打其它的奴隸打半天,他們都說那幾個人叛投狄阿鳥了。”
    她補充說“狄阿鳥不是在外頭引誘百姓嘛,人家都說,他要奴隸,發衣裳發吃的,讓做平民,那些奴隸們一不防就跑,特別是包衣奴隸,個個議論,說他的大王是中原皇帝封的。投降他的都是奴隸,這事假不了。”
    龍琉姝半天沒說話,眯著眼睛,裏頭射著寒光。
    錢串串不知道她這會兒為什麽事兒心煩,隻等逗她笑,提醒說“還記得王本說的吧,說他給奴隸發絲綢做的褲衩,看來是真的。”
    龍琉姝手動了動,撈了一張弓,拉圓了,對著空中四處瞄,末了說“我早覺得是真的,想想就知道是真的。”
    她吸幾口氣,前所未有地深沉,說“他就是要靠招搖撞騙做奴隸王,娶奴隸做妻做妾,生奴隸兒子,自己不知道姓什麽,為了王小胖,要懲罰我!”說到這兒,又說“我看他哪來那麽多的絲綢,那麽多的糧食?!一準準備腳底抹油,準備溜回他老窩漁陽,在那兒向中原皇帝乞討。”
    一個宮女給她放下些消遣果品,另一個宮女卻匆匆來了,低聲告訴說“小公主來了。”
    龍琉姝脫口一句“她很忙,還沒有累死呀?”
    她帶著譏笑說“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失望還是高興,肯定還是一臉嚴肅,串串兒,你信不信,她穿著嚴實的衣裳,臉上都是汗,跟男人一樣紮個難看的道士結,我問過,那是道士結。她是高顯第一個道士。”
    錢串串忍不住問“什麽是道士呀?”
    龍琉姝想了一會兒,說“就是一種薩滿僧,不愛女人的男人,不愛男人的女人。”
    錢串串吐幾個水泡,問“她不愛男人?”
    龍琉姝想也沒想就說“一點沒錯,她白天跟男人一起打獵,夜晚跟女人睡覺,背書背壞了腦子,我覺得她跟狄阿鳥很般配,本來想把她嫁去,現在又嫁不出去了。我是她阿姐,總不好讓她老在家門。”
    錢串串使勁地扭著脖子,看龍妙妙還沒進來,告訴說“說不定她愛王小胖。他們是同窗,王小胖自小送雞腿給她吃,後來送胭脂。”龍琉姝脫口就斷定說“不可能。還有,胭脂還都是阿鳥熬的,讓王小胖賣錢,王小胖怕龍妙妙作對,小恩小惠賄賂她,她要是這點都不明白,就和你一樣笨。”
    錢串串委屈地繃繃嘴,遊到淺水裏往外爬,等宮女給自己也包上一圈絲帛,就背著站到樹蔭涼快。
    龍妙妙來了,喊了她一聲,坐在龍琉姝身邊,高聳的胸部一起一伏。
    錢串串一回頭,發覺龍琉姝說的一點都不假,龍妙妙穿著嚴實的衣裳,臉上都是汗,頭發跟男人一樣紮個高韭,硬挺挺地聳立著,不過倒不顯得難看,反而讓她顯得消瘦抖擻,使人不敢褻瀆。
    龍妙妙絲毫不帶客氣,坐下就問“阿姐,你們非要打個兩敗俱傷不可?”
    龍琉姝咕嘟兩聲,給錢串串翻翻眼珠,忽然耐心地說“阿妙?!你告訴我,你到底想不想嫁給狄阿鳥?”
    龍妙妙臉上紅雲閃逝,沒有吭聲。
    龍琉姝忽然有種不放心,又哄騙說“告訴阿姐,阿姐保證讓你如意的。”
    龍妙妙知道她希望得到一個“不想”的答案,忍住砰砰的心聲,淡淡地說“別忘了,應該出嫁的是你。”
    錢串串站到龍琉姝身後,殷勤地給她捏肩膀,老成地說“阿妙,你也老大不小了,別讓你阿姐和你阿媽為你多操心,看上了誰,告訴她們。”
    龍妙妙幹脆站起來,說“你們一定要兩敗俱傷,我也沒話說。”說完就要走。龍琉姝抬頭給錢串串一個眼色,要求說“講給她知道。”錢串串就大聲告訴說“什麽兩敗俱傷?狄阿鳥正在引誘百姓,想必要腳底抹油了。”龍琉姝補充說“勤王大軍比日就到,他可是個眼裏有水的人,見勢不妙就會跑回老窩,什麽兩敗俱傷?需要嗎?”她再次問“你是擔心國家,還是心裏想著他,告訴阿姐,阿姐幫你。”
    龍妙妙冷笑一聲,說“幫我?你嫌棄人家,拿幫我做借口。”
    龍琉姝笑笑說“那哪是,你可是送了一千匹馬資助他起兵,我以為你愛他,成全你呢。”她心裏滿意了,又說“你放心,就算他跑走,我還會把你送過去嫁給他,將來我要是想念你,就乘船到河上見你倆。”
    龍妙妙頓時有種失重的感覺,脫口就問“你是說,湟西?”
    龍琉姝“嗯”了一聲答話“要丟,中原朝廷畢竟是強國,幫他訓練了步兵,步兵打仗,都跑到騎兵前頭,把葉赫楞泰弄暈了頭。”
    “你們一定要兩敗俱傷”代表龍妙妙的一種觀點,而湟西戰場的惡戰就是“兩敗俱傷”的惡果,她實在想不明白阿姐為什麽對這樣動輒死傷眾多的戰爭那麽冷漠,她自然並非真的無話可說,而是她無話給龍琉姝說,自己透露的憂心,龍琉姝從來沒有從一個未來國王的語氣回答,都是輕描淡寫,用荒誕的言行輕易結束。
    阿姐的腦袋裏究竟裝了些什麽?
    她是認為步兵經過訓練,能比馬跑得快?好像一場戰爭的失利隻給她一個結論,原來步兵經過訓練,可以比馬跑得快。
    龍妙妙再次發誓,日後不管自己遇到什麽都不會再來找阿姐。
    不過這樣的誓言,她也不是發了一次兩次了,隻能是發了再違背。
    她匆匆走出來,在大街上猛一回首,太陽下除了幾匹躁動的馬和匆匆行色的士兵,見不到一個正常點兒的行人。
    太陽的光暈從小到大,帶著刺斑,五光十色地投過來,使她不由迷茫地喘息。
    正如她自己所想,這場戰爭根本沒有所謂的正義者和非正義者。
    她並不同情狄阿鳥,自她確信龍多雨造就的打擊並沒有帶給狄阿鳥要死要活的傷害起,她就肯定地認為這場戰爭的發起者其實就是他,無論他怎麽偽裝,怎麽掩飾,甚至披上綿羊和兔子的皮毛,躲到冬天的雪地上,她也不會再改變自己的看法,隻是想狠狠地把他按倒在地,像過去一樣,揍出鼻血,一直懲罰到他不敢繼續犯罪,然後再隨心所想,按捺不住邪惡,作為一個勝利者去親吻他。
    不過,她也很難真正站在高顯的角度。
    無論是阿姐,還是阿叔,他們並不是為了保護誰,守護誰而做出正義的決定,同樣在漠視道義和規則。
    在這一點上,龍多雨就是先河,他自認為自己可以引誘不兌現,狄阿鳥國家弱小,也不敢怎麽樣;然後,以龍擺尾為首的將領,迅速把保衛湟西變成以湟西為跳板進攻東夏;再然後,龍琉姝將表兄弟王本關進豬圈,讓人不知道她是任意而為的懲罰,還是故意挑起戰火;到了現在,如果不是狄阿鳥還有良心和克製,可以像任何一個侵略者,點燃民舍,殺老辱幼,推翻灶火,荼毒田園,可其它的人又在策略上利用他的這點仁慈反擊,拿出樣子,無聲地說“我就要刺激你,你打吧,打吧,你燒了戰火,大夥就能同仇敵愾地對付你。”
    她覺得自己應該為高顯,為阿爸親手締造的國家犧牲自己的一切。
    但是很可惜,她的處境隻能先用一句話概括人微言輕。
    再就是,她發覺自己抗拒不了狄阿鳥的誘惑。
    五歲時能因為一言不合,搭上胳膊摔在地上一起翻滾的同窗,六歲時兩眼不眨地監督著,有機會就去告他狀的同窗,七歲時,就祈求長生天,讓它懲罰那個男孩天天吃羊糞,到了八歲、九歲,不跟他對著幹就不舒服,學堂放假,幾天見不到人,反無樂趣……有時候回過頭來,發現自己隻想讓對方聽自己的,唯自己是從,多少年後再見到他,隻剩下怦然心動,對這樣一個人,你隻能懷疑,要麽你生下來就欠他的,要麽他生下來就欠你的。
    即便是他帶兵打來,你也恨不起來,反倒覺得他這樣很帥,打過來也不麵目猙獰,奸詐和虛偽中反而帶著十二分可笑和十二分無可抗拒,正在證明他自己是個野性十足的雄性生物。
    一個人在這樣一個人和自己家族之間夾著,隻想不波及第三者,讓那些不該流血的軍民不流血,讓那些平靜生活的人們繼續平靜地生活。
    要想兩者盡善,不如相信自己能通過所謂的犧牲,製止戰爭。
    於是,她撕開女人的虛榮心和自尊,為和親創造出條件,等著天數的車輪碾壓,過了幾天,就隻是外界推動,自己再不由自主,可是這時,和親的大門又迅速地關閉。
    恨一個人不能,愛一個人卻走近不了。
    保衛一個國家,出不了力,放棄另一個國家,放棄不了。
    眼前這斑斕的陽光街道上,靜靜的,像心頭僅有的安寧都在這兒了。
    她看著巴牙牽送馬匹,她拉上韁繩,忽然覺得騎馬能走到的地方,都避不開兩方的拉扯,而涼風一卷,扯動她的頭發,好一陣清爽,又讓她渾身一輕,她倏地一念生出,隻想從自己的背部抽出兩扇翅膀,輕輕盈盈地扇動,飛起來,掛在空中看看,然後從容地逃去另外一個地方去,並告訴自己說,我已經置身事外了。
    城頭上的連角不住鳴奏,像反複提醒她“你還在這兒呢。”
    她騎上了馬,漫無目的地圍繞著王宮,耳骨一動,聽到哪兒鳴金點兵,幹脆帶著幾個騎士走走繞繞看。
    午後的太陽火辣辣的,軍隊和丁壯時而拉成兩列的縱隊從身邊移動。
    北方的夏天往往隻是嚇唬人,尚不能把人熱怎麽樣,隻是人行動起來,照樣布滿油汗,而帶了油汗的男人,在太陽下皺緊目光,就會給你一個忐忑不安的信號,好像是在暗示他們要去攻擊誰。
    她怕是要出城打仗,不知不覺往城樓走。
    走了半條路,快到城牆根子的時候,又是一大片荒地,樹木湊成林、泥棚也多,不少將士就在下頭休整,有的把麻繩扣到草鞋中露出來的大拇指上頭,辮呀辮呀辮個不停,有的找塊略顯平滑的棱石,在上頭打磨投標和箭簇。
    他們做著各種各樣的戰備,不時會給同伴叫罵,亂吵吵一團。
    她停下來看了一會兒,好多士卒丁壯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看著龍氏家族的標識,等一個人喊一聲“這是小公主。”
    大家都感到萬分的激動,不由分說低下頭,摸心行禮。
    龍妙妙心裏愧疚,因為她剛剛還在心頭矛盾,甚至要丟下所有的人拉雙翅膀飛走。
    她豎起手掌往一旁走去,頻頻點頭。
    一個騎士騎馬迎了過來,皺著兩隻眼說“小公主來視防?請您放心,不少將士們都有結寨守寨的經驗,會守好城的。”
    中原人認為韃子不會攻城,不會守城,這裏頭不包括高顯人。
    高顯人先是逐水草,冬天穴居,在地上挖個洞,或者找個窪地,上麵架上草,後來會搭房屋了,就開始定居結寨。
    一旦結寨居住之後,戰爭就圍繞著寨子,寨子後來變大,有個幾百戶,就成了小城。
    也正因為寨子和小城不太堅固,寨子人又少,這些擅長打獵的人就千方百計地用打獵的手段彌補,布下機關和陷阱,利用障礙隱藏,從後麵射箭,自行發展了一套口頭上的攻防手段。
    草原上大部族東來擄掠,往往成千人攻不下一百多人守著的寨子。
    他們等敵人消耗疲了,再出來陣戰,在複雜地形上列成厚實的小陣,用抹了毒藥的弓箭和投標攻擊,作白刃戰,到最後放拐子馬,用挑選的幾名勇士虛虛實實,從一側的破綻中裹著煙塵殺向旗幟和首領,出其不意,縱橫馳騁。
    草原近鄰見識了他們的彪悍,往往總結說“勿吉人善守。”
    狄阿鳥就借鑒了他們的戰術,那套遇戰布工事,反擊時組織人手,一波一波,多角度,有目的地進攻,裏頭就有高顯人彌補人數不足,利用地形攻防作戰的影子,而步兵先出,騎兵後發製勝的戰術,裏頭也有高顯人撲捉戰機,快速出騎,一舉製勝的影子,隻是他們那些戰爭,規模都很小,現在大規模作戰,他們反倒用不上,反倒是狄阿鳥從他們的戰術中發展了另一種戰術,他們不認得。
    不管怎麽說,在守城的時候,他們都很自豪,樂於驕傲地說“高顯善守。”
    龍妙妙點了點頭。
    突然,一生清脆的撞擊聲忽然響起。
    城門樓上木梁瓦片騰空,似乎什麽東西撞個洞進去了,人喊聲一片。龍妙妙和騎士們連忙下馬,抬頭望了著,心頭一片震撼。
    軍民也在周圍起身,往城門樓上望。
    隻聽得上頭一個人大喊“東夏發石彈了!東夏發石彈了,注意散開,藏好。”石砲雖然有點兒陌生,但也不是沒人見過,下頭的騎士中立刻就有人這麽說“怎麽打這麽準?怎麽打城門樓上了?”
    緊接著,一連又是幾發,全照著城門樓子去的,半個門樓頂立刻爛成窟窿,一個石彈擦著飛進來,撞撅了門樓背後的一棵碗口大樹,變成幾瓣,彈了幾彈,樹木哢嚓脆響,竟被打折了,幾個士兵迅速跑過去,再跑回來大叫“石磨大小的石彈。”緊接著,又有巨大的石砲發射,有的撞擊上條石,散出碎石齏粉,空中似乎塗上了一層石灰味。
    龍妙妙還是第一次經曆,感到驚心動魄,差點藏去馬腹下麵。
    她“噌”地拔出寶劍,她的騎士裏頭卻有人告訴她“不礙事,這是幾裏外打來的。”
    她靈魂中還是殘餘一絲發抖,疑惑地問“幾裏外?”那是他阿爸給她的中年騎士,停頓片刻又說“沒錯。看這勢頭不是要攻城,是在試砲。要是攻城,那就不是這麽一會兒一發,天上能飛得到處都是,打人腦袋上,頓時就成粘泥。”
    龍妙妙覺得這太殘忍,忽然膽氣一壯,推開阻攔的人,飛速往城上奔跑,手掣寶劍上去了,視野裏民舍安然,遠處清水綠樹,似乎有幾個黑點,細細辨認,是幾個騎馬的人,而回過頭來,城門樓挨了三、四彈,房後都爛了個洞,道房裏躺著死了的人——一個百夫長的副手和一個士兵,另外還有幾個士兵受了傷,其中一個被碗大的迸石撞了腦袋,沒死,血殷殷一片,還在嚎叫。
    想必剛剛他們都在道房裏頭。
    她腦袋一片空白,什麽也沒想到,什麽也沒想問,就光喘著氣,機械地問“怎麽打這麽準呢?”
    她抬頭到處看,等了半天,石砲再也沒發。
    被幾名騎士死拽下去,龍沙獾和一個千戶一個千夫長帶著人一起過來,一見她就說“小公主快去避避。”
    龍妙妙隻剩下喘氣和倔強,臉型都保持不住,都不知道自己會是怎麽一個醜陋,她感到自己好沒用,問“我們的砲呢,我們有沒有砲?”
    龍沙獾隻告訴說“有。”
    說完,就跑上去道房,去找石彈的彈道角度,然後站回城樓,用一個大拇指比著看。
    龍妙妙死活不走,雖然眼前人頭晃著,還是跑了上來,督促著問“你看到什麽了?你看到什麽了?”
    龍沙獾給她一指,大聲說“你看,那邊黑色的是什麽?!”
    龍妙妙瞪大眼睛,隱隱約約像是看到一些三角形旗幟,又急切地問“他們怎麽打那麽準呢?第一發就打城門樓裏了。”
    龍沙獾說“碰巧了,肯定是碰巧了。”他往一個方向一指,說“那兒就是他們的投石車陣地。”
    他拖了龍妙妙一把,拽了好遠,最後放棄,一人飛速下去,騎著馬飛奔。
    幾個軍官攔上他問,他就大聲說“我去把人拉上來,立刻就把它拔掉,免得他們傍晚上來攻城,拿磐石對城門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