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節 隻圖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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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狄阿鳥趕了馬車上路,心裏紛亂。
麻川甲一個勁兒在他耳朵邊嘀咕“就怕敵人奸詐,你要是平安回去,他們把孩子當個人質,不敢傷害,可你上了人家的套,父子倆非都擱那兒不可。”狄阿鳥相信他是好意,可他現在對人,都忍不住往深裏想,不免帶點厭惡,原因是嗒嗒兒虎不是謝小婉生的,他懷疑嗒嗒兒虎是謝小婉生的,麻川甲不但不會勸自己丟了兒子跑,反倒會一把鼻子一把眼淚,求自己把孩子弄出來。
孩子是要救的。
孩子一定得救回來。
嗒嗒兒虎身上大鳥抓啄的傷,還想發燒,就算龍妙妙不想傷害他,可她一個凡事需要別人伺候的姑娘,能把孩子給自己看好嗎?
也許她還想通過這件事看看自己的心。
說好聽點兒,是覺得自己仗打敗,給自己條活路,說難聽點兒,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會不會相信她。
他不是沒法相信龍妙妙,但也沒法把一切建立在龍妙妙的愛心上,因為龍妙妙讓他去對麵的千戶鎮不可能就是為了看看自己的選擇,然後將兒子還給自己,如果她出於真心,一定要強加給自己條活路,她肯定不會經過自己的允許去辦點兒她自認為自己該幹的事兒,雖然未必會大張旗鼓,告訴所有人,但有可能知會龍沙獾,也有可能派人找她姐姐,也許自己過了河就看到龍琉姝帶著假仁假義的微笑喂自己的嗒嗒兒虎。
往渾水的一路,東夏兵已經很難再遇到,想必他們已經聚攏,或者被消滅,或者被轉移。
狄阿鳥本想撿個人幫忙,最後還是怕暴露。
萬戶之賞是賞到天邊了。
一個兵娃子,扛著槍,餐風露宿,旦夕禍福不可自知。
誰能肯定他的良心抵得過他的貪欲?
不想過王侯將相的美日子?
健符已經給自己敲過警鍾了,關鍵時候,誰能放心?
要說麻川甲,他也感到幾分懷疑。
不過麻川甲是中原人,畢竟沒跟高顯人接頭的可能和經驗,不知道賞是真是假,給誰要,別人給不給,給了怎麽享用,這陌生就是一道鴻溝,念頭怕隻在他心裏翻騰、翻騰就下去了。
也就是說,他不具備投靠高顯人的可能。
同樣,李言聞更不會,他的品質讓自己產生不出一點懷疑。
他再往別的人身上想去,陸川不會出賣自己,布敖肯定也不會,陸川是李芷最忠心不過的家將,多少困難的日子都過去了,那是個可以放心的人,這布敖更是如此,是正兒八經自己家族的門戶巴牙,比現在圍繞著自己的夏侯氏舊部都要嫡係,因為他曾經是逢術的巴牙。逢術是什麽人?表麵上自己叫叔叔,實際上是阿爸的養子……他這麽想了一遭,就想在半路上碰到陸川和布敖。
偏偏這兩個人都像是消失了一樣。
他們都是東夏將領,也肯定不會在大路上出現。
他權衡再三,沒想好萬全之計,眼看渾水已經到了,也來不及多想,找把刀,鬼剃頭一樣把頭發割割,對著水麵照照臉,要求麻川甲說“我得過河,不過安危你們大可不必擔心。我在高顯生活多年,混入人群,就好像魚進了大江大河,鳥飛上了密林,帶上你們,反而覺得麻煩。反倒是李先生,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你們花山的人,你無論如何要把他給我護送回去,明白了嗎?”
渡頭上都是人,渡船一說要走,頓時上得滿滿的,牛也往牽,馬和車也往上拽。
麻川甲還弄不明白他怎麽想的,就見他已混到人堆裏,跟人攀親捎故,把自己當某地片的喊有他們那片的人沒有,然後拉著十來口,商量著怎麽渡河。麻川甲扯著他的後襟使勁拽,可是當那麽多人的麵,勸他的話都隻能往肚子裏咽。
麻川甲實在勸不住。
那邊李言聞中了毒,嗒嗒兒虎的乳母也需要照顧,他不敢撇下不管,隻好眼睜睜地看著狄阿鳥拉了一幫子人搶渡船,威風凜凜站在船沿挑人上去,要求說“你,上來,你,下一趟。”
好些個人對這個大個子都敢怒不敢言。
麻川甲也算放心了一點兒,連忙跑回去,給李言聞作一個商量,看看怎麽挽回,仨人該怎麽辦好。
李言聞也在拔著車框看呢,看了說“他是那種到哪都能迅速稱雄的人物,才多大功夫,一個滿是人的河灘,就成了他說了算。”
麻川甲雖然認同,卻不那麽說,隻是打饑荒“還說呢,還說呢,裏裏外外為掙幾條破船,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你怎麽還說風涼話,你說我們咋辦?他過河了我們咋辦?這順著河走,走到哪去,我是一點兒也不知道,就算能摸回去,小婉開口給我要她男人,我拿啥給她交代呢?”
李言聞與麻川甲大不相同,說“我們先在這兒等等看,也許能等到他的部下,截到了人才能接應他。”
麻川甲一聽,拍著自己腦門懊惱怎麽沒想到。
李言聞再三保證大家都在搶渡船,自己兩個在這兒也安全。
麻川甲就暫且讓他倆呆著,自己騎上馬,到周圍找自己人。
嗒嗒兒虎的乳母幹脆爬下來,坐到河灘上往河上望。
望著,望著,就見狄阿鳥的那隻船越走越遠,越走越遠,似乎已經接近河岸了。其實這個時候,狄阿鳥沒走,船離了水,他又跳下來,義務維持登船順序,因為他上渡頭就忽然有了想法。渡頭亂成這樣,龍妙妙單槍匹馬,抱著個孩子來,就算能趕早,能早到什麽程度?她就能一來就搶條船?說不定她就在這河灘上到處跑,在這兒幫人上下船總能碰得到。
他正指揮得高興,看到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人在人背後露了一露頭,像龍妙妙,立馬拔著人一路追,追了十幾步,看個真實,倒不是龍妙妙,而是一個皮糙肉厚的婦人,不過一旁倒站著龍妙妙。
至於那孩子,確實是嗒嗒兒虎。
嗒嗒兒虎見了阿爸大為高興,喊了一聲,兩個胳膊就圈上婦女的脖子,使勁扯她腦勺後的頭發。
龍妙妙也看到狄阿鳥了,賭氣說“你來得真快呀。”
狄阿鳥點點頭,算默認了。
龍妙妙看看一灘帶著家當過河的人,想他們絕對不會讓自己混上船的,猶豫一下,好像是燙到手一樣,飛快把抓人的嗒嗒兒虎從婦人懷裏掏出來,還給狄阿鳥,摸著自己的脖子差點哭,大聲算賬“你管管你這孩子,這小王八蛋不哭也不叫,光知道撓人,給他說帶他找他阿媽他也不願意,還知道他阿媽在太陽落山的地方,我們走的方向不對,一路上把我的手抓的全是口子,得了機會還咬人,見了人就給人說他叫嗒嗒兒虎,被我抱走的,要人送他回家,還知道他家在漁陽正中間。”
她讓狄阿鳥看她比張飛粗獷十倍的頭發,讓狄阿鳥看她找來抱嗒嗒兒虎的婦人,要求說“你看?”
告完了狀,她大聲找後賬“我真想把他扔了,大的王八蛋,小的一樣王八蛋。”
狄阿鳥嘴裏罵嗒嗒兒虎,親昵地在屁股上印兩下,要他給龍妙妙說好話,心裏卻高興。
嗒嗒兒虎也反過來告狀,回頭用肉乎乎的小手一指,嘶啞地喊一聲“壞阿姨打我,她用瓜騙我,說我是撿回來的,要帶我去見我親阿娘。”狄阿鳥心裏倒得意,暗說這孩子是騙不走了。不過,他嘴裏卻說“都我沒教導好,大貓你別生氣,你等著,我把他送到他乳母那兒,馬上回來。”
嗒嗒兒虎的乳母還在望,給李言聞說“孩子還小,這都不知道給弄哪了,我心裏呀,都給誰挖了一塊肉似的。”
狄阿鳥帶著嗒嗒兒虎出現,她一個閃失,光揉自己的眼。
狄阿鳥把嗒嗒兒虎塞到她懷裏,回頭看李言聞一眼,似乎知道麻川甲去了哪,去幹了什麽,隻淡淡地要求“請你們把他給我送回去。”
他說完,一轉身就走了。
嗒嗒兒虎和他乳娘使勁地喊,他也就隻擺擺手。
回到龍妙妙那兒,龍妙妙有點兒意外,說“你到底知道你沒地方可去。”
狄阿鳥也不回答,抓了她的胳膊就去搶渡船,搶了渡船,到了河心,這才沾著河水,硬著頭皮給龍妙妙梳理亂發,輕聲說“大貓,我實在欠你太多,你就是讓我去送死,我也不能拒絕。”
他肯定地說“大貓,我並沒有戰敗。潢西戰場上能抽調援兵,隻能說明你們敗了,因為潢西戰場上是我真正的精銳,而在這裏與你們耗著的,都是我七拚八湊出來的。我知道你心裏有我,負你而去,我做不出來,要是阿姐要殺我,你能為我收屍,把噩耗送回東夏去,我就瞑目了。”
這話太輕,太淡,沒有一點兒玩笑和爭執的餘地,好像真的一樣。
貼著他坐的龍妙妙心裏一緊,靠在了他的懷裏,感覺他一手從腰下繞過來,纏繞自己的小腹,另一隻手還在梳理自己的頭發,幹脆穿在他的肋下死死,把頭埋進他的胸膛,抬起頭說“當年你阿爸為什麽要把你帶走呢?”
這一問把什麽都包含了。
狄阿鳥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麽一天,自己摟著龍妙妙,內心深處有種無法抑製的衝動,想當著一船人親吻她,最後還是忍了,在標明“你看這兩口”的視線中喃喃地說“是呀,我為什麽會是雍人呢。如果不是,我在高顯,也就有驚無險地度過自己的一生。”
眼看船就要靠岸,忽然一人站起來,用手一指,顫抖著招呼“他是……,他是東夏王。”
狄阿鳥微笑著看著這個人,搜索自己的腦海,去回憶,這個人究竟有什麽瓜葛,竟然認出了自己,眼看一船人的目光全盯了過來,帶著不敢相信,帶著貪欲,帶著恐懼,似乎是在自己的內心中決定什麽,似乎下一刻就要撲向自己,就推推龍妙妙,當眾承認說“抓了我,就有萬戶之賞,為什麽不碰碰運氣?”
龍妙妙吃驚地搖晃他一下,怪他狂悖,連忙反駁說“他怎麽會是東夏王?你們認錯了人。”
狄阿鳥卻大搖大擺地說“大貓,騙他們有意思嗎?我確實是東夏王,隻為我心愛女人的一句話,自己送上門來了,怎麽?難道你們不想抓住我,領萬戶之賞?”
他倒把一船人砸懵了。
忽然有個不想等到靠岸再動手,給拔刀而起的。
龍妙妙大怒“你們認出他的東夏王,沒認出我是誰?我告訴你們,你們誰要是敢動他一根汗毛,不但無賞,而且死無全屍。”
狄阿鳥知道這句話暫時起不到這點作用,隻是淡淡地訛詐說“老子早已銅頭鐵臂,怕你一把刀子。”
他一伸手,把刀子奪了過來,雙指一絞,本想擰成麻花,卻不料刀質不好,卻斷了。
他幾捏幾拍,將刀整個不成樣兒,信手丟到河裏,眼看船就要靠岸,最終確定,那個認出自己的和自己實在無瓜葛,大概在高顯城領過禮帛,看著自己有點像,鎮定自若地嘲諷“你們想發家想瘋了,我要是東夏王會調頭回來,逗你玩的,你們也當真?”
那個認出他的人不是從相貌人著手認出來的,就說“是你自己說,‘潢西戰場上能抽調援兵,隻能說明你們敗了,因為潢西戰場上是我真正的精銳’,不是東夏王,你能說出這樣的話?剛剛你又說,你就是東夏王?”
狄阿鳥剛剛確實口無遮攔,而船上睽睽眾目,可是連狡辯都狡辯不上。龍妙妙心裏乍緊乍漲,這水上滿滿的一船人,到了灘上,卻又是一灘人,出了灘,比著時辰,千戶鎮外頭也肯定是人挨人,麵對萬戶的誘惑,這麽多的人就是泥捏的,它也能讓人悶得看不著天地。她心裏是一個勁兒後悔,後悔自己怎麽給狄阿鳥提了個頭,讓他有個引子,把一船人當聾子,旁若無人地講些不該講的話。
這節骨眼上,就是自己及時調隊兵也應不了變。
她緊張地掃了一遭。
滿船頓時靜了下來,要聽狄阿鳥的分辨,似乎能從他的分辨中找出點兒什麽。
狄阿鳥很無奈地搖頭,不肯定也不否認,忽然伸出食指,點上那個認出自己的人,眯縫著眼笑半晌。
這一笑,一船人又拿不準了。
登時有個黑頭粗臉的婆娘打破了沉悶,粗聲問“你咋笑了呢?你笑啥呢?”狄阿鳥給她擺了擺手,反過來問“你說我笑啥?笑你們。”
一船人都或明或暗地咳嗽了。
剛剛那拔刀的年輕人還愣著,愣半晌,猛然下結論“這王八犢子逗我們開心呢。”
龍妙妙鬆了一口氣,連忙符合說“是呀,是呀,他就是這麽個人,就喜歡逗個人,坉裏,土圖裏沒有不知道的。”
狄阿鳥笑著說“誰逗他們了?我真的是東夏王。”
他又把龍妙妙的心給拴緊了,站起來了還打了個轉兒,問大夥“你們看著不像?”
眾人半暈半傻。
有的糊裏糊塗地說“像”。
有的張嘴就打擊“就你這褲子還爛倆窟窿,那東夏王要是你這樣兒的,還不得帶群乞飯的來,要那樣,也鬧不了個天翻地覆了。”
那個被奪了刀的動手討不到便宜,就從口角上占便宜,嘀咕說“東夏王要長你這樣兒,美的。”船“咯噔”一聲靠岸了。
龍妙妙“噗嗤”笑了個響,仰身去找狄阿鳥的褲子上哪有破洞。
狄阿鳥卻堵著不讓走,大聲說“我就是東夏王呀,咋地,你們咋又不信了呢?!”他打了個拐臂,威風凜凜橫上手掌,問“這架勢怎麽樣?像不像指揮千軍萬馬的角兒。”然後“鏜呀鏜的”咂了個音兒,唱道“看那前方雄兵百萬,殺進殺出又有何難?”
他這麽一紮架子,眾人恍然大悟,紛紛說“弄了半天,說大鼓書的?”
龍妙妙反倒不知所措,連忙符合“對,對,他唱大鼓書的,唱得可好了。”
眾人紛紛下灘,半路上起哄讓他唱段給走,狄阿鳥也不推遲,隻說沒有趁手的胡琴,下了灘走半晌,見了灘頭臥著的有個攜了胡琴的老倌,順手借了,笑著指了一圈,要求說“你們替人家把牛車卸下來,我就給你們唱一段。”
眾人戰亂偷生,心裏反倒憋了股新鮮勁兒,一鼓勁就把狄阿鳥和龍妙妙圈到中間去了。天就快黑了,百姓逃難,也不能帶著柴,都是就地攏的,天也不冷,胡亂燒幾堆照個人形,狄阿鳥在中原聽過不少鼓書,再加上熟知史料,找塊石頭一坐,揀個中原段子添油加醋給人比劃,可真比說大鼓書的還讓人覺得有滋味,大人孩子比著圈坐,一雙一雙的招子在黑夜裏閃閃發亮。
誰給上了點酒食,狄阿鳥吃了一些,恍然覺得做個說鼓書的也不錯,能把想說的話說到眾人心裏去,感到龍妙妙牽動自己,想讓自己走,牙牙笑一氣,還是主動再來一段,說“這一段咱就說說東夏與高顯吧。”
他提了個引子“人都說東夏和高顯原本就是一家,諸位怎麽看?”他說“為什麽說是一家呢?當年呐,猛人敗退,有個將軍在我們潢東湟西建個渤海國,渤海國鬧內亂,有一個部下,就帶著幾十個部眾往北去了,這個人是誰呢?那就是龍氏的先祖,就是順著這個水呀,翻越千山餘脈,到了蒽楚湖畔。蒽楚湖畔也居住了幾十戶人,這幾十戶人呢,就是現在西鎮雍民的祖先,他們是西定國防風鎮上那些兵戶的後裔。兩家人都在為抵禦寧古塔地區的幾個族支苦惱,各看對方順眼,長得像兄弟,就跪在湖邊,敬拜天地鬼神,結為兄弟,幾年後他們各自把自己妹子嫁給對方,徹底成了一家人……”他咳嗽了一陣,往龍妙妙瞄瞄,唱道“自古好人受欺善,生來總是被人騙。這些雍族他心善,輪流做首領他不幹,卻說共掌出事端,拱手讓人推權柄,隻盼生生世世好友情,哪裏料得……”他改為說“如幹年過去了,首領家的人不承認了,說我們龍氏一族受長生天的指引,來到了這片沃土,收複了一群部眾,雞是雞,鴨是鴨,兩家不搭杠,一個是主人,一個就是奴隸,兩族兩姓。”
龍妙妙倒沒生氣。
她知道這是真的,就是這祖上的內情,從自己爺爺在的時候,就在提,就在講,現在家裏的長輩們,有時也不免私下提到這個話頭。
這番話完,有人就說“說大鼓書的,你說的這是真的嗎?要是這樣,也太不像話了。”
狄阿鳥說“真不真?”
他鼓了幾巴掌,笑著說“真不真,那就問對了人。昨晚神人托夢,恰好給我講到這一出,就說那蒽楚湖北有座山,山不高,上麵還有個廢敖包,壘了幾圈石頭,幾十幾年的老羊頭還在,那下邊埋了塊巴掌的石頭,誓言全記在上頭呢。”
他說“想查證的,你們要是不怕掉腦袋,可以去找找看。”
龍妙妙猛一抬頭。
這事兒她倒不清楚,半信半疑地問“真有麽?”
狄阿鳥順勢說“我這媳婦既然提了,那就是她不知道,為啥不知道?神人托夢給我,沒有托夢給她,那晚她做了啥夢呢?啥夢?我也不知道,這不是同床異夢麽?”他自己笑一會兒,發覺笑的人不多,才明白“同床異夢”這個詞,高顯人不大理解,就把龍妙妙的眼神看去火堆裏。
看來龍妙妙倒是沒意見。
狄阿鳥樂嗬半晌,繼續往下說“兩邊互相婚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卻是一代比一代生疏,直到有一天,這龍氏家中出了個大大的英雄,姓龍諱青雲,這西鎮的雍民也出了個大大的英雄……”
人群裏頭頓時有人先知先覺“武律汗。”
狄阿鳥心裏不免有點悲哀。這世人看人,總以成敗論英雄,自己的父親在他們眼裏總也比不過叱吒風雲,鐵馬金戈的叔叔。
不過,既然自己今天在這兒,那就得順便為父親正正名吧,讓那些還不熟悉的熟悉熟悉,讓那些忘記了的記起來。於是,他搖了搖指頭,吹捧說“要說武律汗,還得先提到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武律汗的哥哥。”
龍妙妙有點受不了了,兒子把老子翻出來炒,外人不知道,她卻清楚,便咳嗽一聲,權作提醒,讓他知道避嫌。
狄阿鳥假裝沒聽見,說“這武律汗的哥哥姓狄,諱南堂,為啥會有這個名呢?還有一番來曆,那是降生的時候,他的父親強打鎮定,讀書讀到‘天南地北’一語,因為家裏窮,眼前亂雪穿堂,就取了南堂二字。”
眾人記起這個人來,紛紛讚揚“那可是個好人。”
接著,他們想起現在的光景,不無感慨地說“當年就是他讓我們過上好日子的,可惜,如今兩位巴特爾一去不回,這好日子也過到頭了。”
狄阿鳥說“這就說遠了,咱家往下講。”
他說“兩家人都出了英雄,那按說就該像兩匹馬拉了道車,各奔一邊,實際上卻不是,兩馬中間給拉上了套了,往一個方向使勁兒,這是從大裏說,兩個人都想讓高顯富強,從小裏說,兩人親如手足,惺惺相惜,比起兩家先祖,有過之而無不及,又走到一塊來了,那是燒了的兩片鐵,拿錘子敲過了,是箭屁股上的橫豎兩道羽,夾在坎縫子裏了,互通婚姻,那是往一家去的。”
他就這個事兒,吹了一陣子,再講他父親南下,含冤而死,到夏侯武律另起爐灶,和龍青雲鬧矛盾,再講到他自己的一番經曆,問“你們都給說說看,這東夏,高顯,是不是一家呢?東夏王的對呀,錯呀的,我娘子看法不同,免得她生氣,我就不講了,可是有句話,今天不得不說,咱兩家那是自家兄弟打破腦袋連著骨頭,敲碎骨頭牽著筋,這槍是槍,箭是箭,打一時,親一世,還是要好起來的。”
他找了個看似體外的話,說“我聽說上頭懸賞萬戶,要購買東夏王的人頭?這不大對勁呀。你說,東夏王打過來,說賴點,無非是像訛塊地,給不給見個本事,相互過過招,這裏頭不見私仇的吧。可是你們真要把東夏王的人頭割了,獻給上頭,結果會怎樣?這狄阿鳥和你們王室那是啥關係?割了他的頭,有人找後賬,你們就覺得這萬戶這麽便宜就得來?說不定賞罰並用,賞你個萬戶,再滅你滿門,是不是?這隻是其一,其二,那就是,要想長久和平,不拿咱百姓的命當兒戲,咱將來跟東夏怎麽處?據我所知,東夏王好幾個弟弟呢,兒子也三個了,看勢頭,將來個個都是英雄,要是不能禮待東夏王,出了事,依照有仇必報的古訓,不該打的仗打到哪一年是個頭?”
他問“打仗遭殃的是誰?賣命的是誰,一群黑水下遊的蠻子上來,大家走避兵禍,坐在這裏,有家不能回的是誰?”
龍妙妙怎麽聽怎麽別扭,本來不想吭聲的,可也不習慣這種場合學他唱大鼓書,卻實在忍不住,說“可這仗就是他東夏王給打起來的,你怎麽不問問他,他是不是想好好處呢?來這一手,是他在禍害人,還是我們在禍害他?”
眾人要求說“是呀,說大鼓書的,你媳婦說的是呀。”
狄阿鳥說“所謂天下大勢,合久必分,那塊地給了他東夏王,東夏王的百姓才有飯吃,是不是?反過來,那又是分久必合,高顯若修文德,善待人家,人家會不臣服麽?”他又來了一句“據說東夏王本來占了上風,可是上了表,還是要稱臣。”他匯在一起問“這天下分久必合,它又是怎麽合呢?”
這個話,龍妙妙都回答不上來,眾人又怎麽知道,就說“那還不是一家被另外一家滅了?”
狄阿鳥又搖搖他那根食指,振振有詞說“也對,也不對,一家拿什麽滅另外一家呢?”他豎起指頭,往天空一指,奮聲說“這上是天意,中是君臣,下是民心。這天意,誰能違背?他要振興一個國家,就會在這個國家降生一個兒子,他要振興一個國家,就會保佑這個國家,他要振興一個國家,就會風調雨順,送子送女,讓人民繁衍……而它要滅亡一個國家,就會在一個國家降生一個暴君,降下重重災難,這是天意,天意不可違,我們這些人就不得不順從它老人家的旨意。這中,則是君臣,有時候天意逆轉,但是君臣一心,施政得方,軍隊能征善戰,賞罰分明,倒也可以告訴長生天他老人家,讓他老人家改變主意。這下,則是民心,什麽是民心,就是你們相信誰能讓你們過上好日子,誰會對你們好,誰是個好君王,不玩樂,不好殺,勤政修德,你們心裏向著誰,為誰出力,誰就得得天下,對不對?東夏王雖然是來打仗的,可他針對的是什麽,針對的是誰?他是想不讓誰活嗎?他是發動了戰爭,可戰爭,首先講一個有道和無道,誰對誰錯,其次,那就是戰爭中誰顧念百姓,秋毫無犯。將來是一家滅另外一家嗎?對,一個國君沒有了,兩個隻剩一個,算一家滅了另外一家,可你們再想想,兩個國君隻剩一個,兩個家隻有一個頭,哪個家滅了?你們好生念叨,琢磨琢磨,是不是我大鼓書說的這個理兒?”
龍妙妙一直沒提讓狄阿鳥到千戶鎮幹什麽,狄阿鳥也沒問。
沒問不表示就沒想過。
以他看,千戶鎮上的千戶和龍妙妙關係密切,然而等到抱胡琴說大鼓書說到夜深,士兵們到河灘荒山上過來拉人,他才一下明白過來,千戶鎮周圍打過仗的戰場屍橫遍野,原先的岸灘都改點了,鎮上正忙著征民掩埋,龍妙妙讓他來這兒,是要誅他的心呢。
一霎那之間,一股刷鍋水似的渾濁味就上了他喉嚨。
遍野的屍骨未寒,暴在野地,多少與自己年齡相當的青年從此飲恨渾水?
可憐自己還恬不知恥在河灘上自我開脫,講什麽雙方對錯不說,東夏王興兵不針對百姓。
夜風裏送來的都是惡臭呀。
河水上空塗滿腥味。
自己竟然能旁若無人地不加注意,忘記了一樣坐在河灘上,和善人一樣說拉彈唱。他抖顫地呻吟一聲,站了起來,像詢問一樣俯身,正對著斜斜抬頭的龍妙妙,這四周逐漸安靜,上萬的男女老幼露宿荒郊野嶺,都帶著一雙一雙無辜的眼睛,或睜或閉,天亮後就會爬起來,茫然不知能不能回家。
偶爾,他們因為心裏害怕,慌裏慌張地爬起來,一群一群往暗處去,躲來拉人掩埋屍體的戈布什。
夏夜的冷寂和清輝似有似無地存在著,包裹著冷硬的天與地,柔軟的人心和渾水。
動與靜。
抬起頭,則是無窮無盡的深空。
狄阿鳥看著麵前的龍妙妙,隻見她瑩發飛舞,雙目飽含著春風和殷切,悲憫和哀傷,深沉和夜雨,從未想到過,自小到大在一起,見多了她的傲慢無理,蠻橫凶狠,內心深處竟有這樣的情懷。
狄阿鳥湧起一陣真正的自慚形穢。
當年初到京城,土裏土氣的他看到含著金勺出生的黃皎皎萌生過自慚的念頭,可隨著倥傯的歲月,大浪淘沙,麵前時而出現見了自己像老鼠見了貓的黃皎皎,他反倒覺得黃皎皎已經反過來自慚形穢,黃皎皎有什麽?不過是她老子有倆臭錢,自己又長得還不錯,其它的,她有什麽?
她有什麽?
帶著這種想法,他處理不好關係時就會想當年我怎麽會看上黃皎皎這種淺薄的富家小姐?是連秦禾都不如,秦禾她娘的雖然有公主的臭脾氣,倒也顯得可愛些,也肯為我著想一二,可她呢?不愛我罷了,帶頂綠帽子也罷,卻偏偏還想在她老子和她兄弟的慫恿下,老惦念什麽大妻。
處理好時則會想我能給她一般見識麽?
她也就是個普通的女人,意誌薄弱,加上不愛我,在我不知死活的死後,給我帶頂綠帽子,帶也就帶了,都過去了……總之,隱隱之間,他覺得黃皎皎很低自己一等。
在外人麵前避嫌不講,但在內心深處,他沾了自滿,自我評價,老子不算天之驕子,那也堂堂正正,堪稱一世英雄,這麽多年來,麵對國色天香的女人,謝小婉且罷了,那是他愛著的女人,見著費青妲,蕭蕭這樣兒的,也不過在心裏冷哼一聲,再漂亮也還是個女人,讀了兩天書,拿捏了美姿儀,自以為多了不起?
對於一些堪稱威脅的男人,他更點點人頭數數,按阿貓阿狗計。
這種戰功和事業所帶來的自信深入到他骨髓裏。
他幾乎不知道自慚叫什麽,即便在秦綱和拓跋巍巍麵前。
如果場所合適,對眼逼視,他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光芒相類,各不相讓。
可看著龍妙妙,他忽然就生出來一種低人一頭的罪惡感,伴隨著的是一種深深的憐惜。
她為什麽讓自己過河到千戶鎮?
不就是讓自己走走,看看嗎?用心良苦呀。黎民的災難是無法描述的,且不管他們是不是帶有貪欲,是好人是壞人,何罪之有,便這樣就屍橫遍野,誰來在乎他們?
王侯將相大手一揮,即便出於正義,接受殘酷命運的總是無窮無盡的無辜者,即便不是無辜者,也是那些可悲者。
他們歲如蟲蟻,之一生,不塗任何痕跡,來了,走了。
狄阿鳥慢慢忍不住了,問“你讓我回來,是贖罪麽?”
龍妙妙輕輕搖了搖頭,幽幽地說“總要有人給戰死的將士掩埋屍骨的,就讓我們一起撅土一抔吧。”
她伸出手。
狄阿鳥連忙執住。
他們主動地向拉人埋屍的士兵走去,走著,走著,龍妙妙又淡淡說“讓你來之前,我也派人請我阿姐了,我覺得無論何人做國王,總也要把人當人。”狄阿鳥愣了一下,說“大貓,你說得一點錯也沒有,作為一個國王,他的第一課必須是把人當人,自己人也好,敵人也好,畢竟人牧家國,和人牧牲口大有不同,作為這個主人,區分不來,就完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她會來嗎?”
龍妙妙反過來問“你覺得呢。”
狄阿鳥點了點頭,說“她會的,起碼也會派來能代表自己的人,她現在還不是國王,想不來都不行,哪怕不為一點崇敬之心,親手掩埋骸骨,也會考慮千戶鎮的特殊位置。”他又說“我以為你恨我,看來我錯了,你的愛和恨都超脫了。”
龍妙妙一扭頭,盯了他半晌,卻還是說“你錯了,我恨死你了,我不恨我姐姐,隻恨你,因為她自己都糊裏糊塗的,你卻不是,你心裏什麽都明白。一個糊塗人可悲,一個明白人可恨。”
狄阿鳥不再吭聲。
可恨也好,可悲也罷,人類從古到今這麽走了過來,終歸樹立道義,給那些所謂的正義者裹了包圍裙,自己不過偶爾裹裹用用,看著是有點虛偽,招龍妙妙的恨,但不裹也不行,穿著衣裳的強盜總比脫光衣裳的強盜文明些。
走進了埋屍的隊伍,他心裏隻一個勁兒想大貓,趕快放我走吧,趕緊被我勾引吧,我沒有那麽多功夫呆在這兒,要碰到你姐姐,怕想走也走不了了,我可是為了一點兒不虛偽,為了還你的情,把我和我們東夏的前途命運都用上了,你可不能無動於衷呀。
越是心事多,他越話少。
而這種埋屍的氣氛倒也淒慘,同時混了許多摸死人身上東西的百姓,大家又嫌惡又有心,也沉默寡言。
大家打著火把,找了一夜,推了一夜的車,挖了一夜的坑,加上白天的忙碌,最終把屍體給掩埋了個差不多,到了天明,神經緊繃的人們解散後找到鄉親和親戚,吃點幹糧,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一躺就睡,神經敏感的,聞了一夜屍味,找地方嘔吐。
龍妙妙認得該鎮千戶,帶狄阿鳥找過去。
到了千戶麵前,狄阿鳥才知道龍琉姝果然帶著衛隊來了,已經在鎮上住了一夜,天明要去作秀,視察軍民,因為沒帶掌膳的家廚,起床前,派人讓千戶問個好廚子。
他正心虛頭麻,龍妙妙不知出於什麽心,給千戶一指“諾,廚子,你帶去給她做飯吧。”
狄阿鳥低著頭,掃她好幾眼,卻眼睜睜地看她一個人走了,去洗澡,去換衣裳,等著去見她阿姐,眼看千戶和手底下的人催,隻好苦笑兩下,去給龍琉姝做拿手好菜。他可不想因為自己不會做飯,飯做的不好,使得龍琉姝讓人把自己提溜過去,一到地方,看著兩個飯鋪的掌勺,一個燒肉店的嬤嬤,裝模作樣地商量說“這個王儲呢,她什麽沒吃過?什麽都吃過,要做,我們就做了點鮮的,別致的,以著她女人的口味,清淡點兒,多弄些甜點,瓜果。我想她也知道我們這個小地方,弄不出什麽像樣的飯菜,也就是能吃就行,大家都不要怕,聽我的吩咐,隻管做。”
這麽多年的軍旅生涯,大多是就地取材,自弄自吃,整點吃的還是沒問題。
他與龍琉姝呆得久,知道點對方的口味,雖不知對方口味變沒變,但以前喜歡的,現在也不至於討厭到極點,想一會兒,記得龍琉姝喜歡吃魚,就湊第一道菜,殺了片魚,放到鹽上刷刷,笨手笨腳地溜了些油,炸個外緊。
再選了個野鴨,填了料包,外滾荷葉黃泥,放火裏燒,燒好之後,把燒肉店的老湯要些,煎些蒜和老醬做醬。
第三道,他做的是黃鱔,他吃黃鱔和蛇吃多了,燒個噴香,學楊小玲,燜了些老豆腐,飄幾點蔥花。
第四道,他整了塊鹿肉,上了色,燜煮到爛,自覺也還行。
第五道實在不好應付,想起自己行軍過程中常吃的野菜,就調些口感好的青菜,當自己吃過的那些野菜,過上熱水,撈上來撒些醋、蒜作料。
第六道,拿蘑菇燉燉,打個雞蛋花。
說實在,他覺得這已經足夠了,自己吃飯,還從來沒有湊這麽齊全過,可龍琉姝身邊趕過來個人,聽他說完,警告一番,他隻好挖空心思做第七道,調了個涼拌地瓜。第八道,更幹脆,炒盤金黃的雞蛋。第八道,殺了隻雞,淋出雞血,盡量撇出氣泡,燉燉,燉成圓餅,掏了雞內髒讓做肉的嬤嬤做出來,湊一盤雞雜,而雞,自己則笑納了,其它肉一起燒出來,分發廚子,讓大家吃。
東夏物資匱乏,他也是幾個月才能痛快地大吃大喝一頓,吃別人的哪會省,不管別人是不是吃,他一手拎勺,一手拎肉啃。不要說自己吃雞,給龍琉姝吃雞雜,其它的也是先咪西,一個切肉的廚子一轉臉,就見自己的勞動成果——一盤生的薄牛肉,被他在熟水裏過一遍,一半裝盤,一半填自己嘴裏了,一個剛煮出來的牛肚,還沒來得及切,再一看,被人撕了,牙印都在上頭,剛剛殺出來的鹿血,人家又是一仰頭,灌了個幹淨……幾吃幾不吃,一塊兒做飯的就都心寒了,心說“他這可是給人家做飯,都做自己肚裏了,上頭問肉和菜去了哪,我們怎麽交代呀?”
再看看他做出來的飯,一條樣子不大的魚,土包鴨子,豆腐燉黃鱔,燜鹿肉,蘑菇湯,青菜,涼拌地瓜,炒雞蛋,雞雜,炒栗子,黃花菜,清溜木耳,羊耳朵絲,五香瓜子……一大堆煎餅,這也叫飯?!
當地的廚子們敢肯定請來的主廚不是個廚子,還不比自己這些人,地瓜切的,一條粗一條細。
誰的責任誰擔嘛,打完下手,我們靠邊站就是了。
反正飯也不是我們做的,人家膽大,提著腦袋來做飯,把飯做成這樣,那也是豪氣幹雲。
等狄阿鳥打個飽嗝,找個地方坐下,大家都像看死人一樣看他。
不料,送著,送著,那邊就來了話“賞。”
眾人挖挖耳朵,像聽錯了。
傳話的衛士到狄阿鳥跟前說“兩位殿下說飯做得不錯,她們好久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飯菜了,要再弄幾副雞雜更好。”
狄阿鳥一勾指頭,要求說“好,弄。”
這會兒,龍琉姝卻是奇怪。
她一看菜上來,就一臉厭惡,然而在龍妙妙的慫恿下一嚐,大出意外,她每天大魚大肉吃得膩歪,高顯飲食風俗又是那樣,可從沒想到自己竟喜歡吃開水燙出來,澆了蒜醬的青菜,磨了幾口牙,再吃地瓜條,涼涼爽爽,再吃羊耳朵,脆脆不膩,吃了個遍,吃到豆腐燉黃鱔,就這道流油,又顯得格外地香,當即心都被香沁透,聽龍妙妙特意提狄阿鳥,含糊地哼哼,評價說“這廚子不錯。”
龍妙妙其實是給狄阿鳥個機會的。
她當狄阿鳥真的轉勝為敗,一敗塗地,要調和矛盾,送狄阿鳥做廚子不過讓龍琉姝知道狄阿鳥為了換來龍琉姝原諒,得到機會,告訴她,人家正笨手笨腳在廚房給你做飯,不管好吃難吃,都是在盡心,沒想到龍琉姝吃得高興,也下了筷子,嚐了一遍,是不錯,一下意外了,心說“他咋也會做飯呢。”
她心裏別有一番滋味,嘴角抿動嚼味,微笑如泉湧。
龍琉姝這個時候說話了“我沒想好怎麽處置他,近些天一直為了這事發愁,也許可以留下他,豢養在身邊,可關鍵是,到時候會有很多人來打轉,告訴我,他喂不熟,所以我覺得還是他在亂軍之中被人殺了更好,一了百了。”
龍妙妙默然。
這是個不爭的事實,這樣的話,自己還應該告訴她,狄阿鳥被自己帶來了嗎?她一直以為自己比較了解阿姐,阿姐其實仍然愛著他,沒想到阿姐卻沒有放人一馬的意思,慢慢地變色。
突然,龍琉姝猛一抬頭,吸一口氣,笑吟吟地說“你是我唯一的阿妹,到時你求我,我也許會心軟的。”她問“你非要為他求情?”
龍妙妙猶豫一下,淡淡地掩飾過了,說“我認為出於並吞東夏的需要,阿姐最好還是不要殺他。”
龍琉姝說“那好吧。你答應我一件事。”
龍妙妙問“什麽事?”
龍琉姝笑了笑,說“黑水首領蒲魯虎打土門來,說黑水人嚐不服管教,我看他這個人可靠,想籠絡他,你要答應嫁給他,我就可以饒狄阿鳥一條命。”
龍妙妙大吃一驚,抬頭望半晌。
龍琉姝說“你不願意就算了。”她說“蒲魯虎可是個英雄,就是年齡大了點兒,一隻眼睛瞎了。”
龍妙妙眼前浮現出一個瞎眼的老者形象,頓時有種惡心到頂的窒息感。
龍琉姝自顧說“不過年齡大有年齡大的好,過幾年就死了,部眾錢財都是你的,到時你可以盡情去找小白臉。”
龍妙妙還是不說話。
龍琉姝這又說“你別以為阿姐傻,我總不能饒過他,推到你懷裏,要是你給我爭,我幹脆就把他殺了。”
龍妙妙說“我和他不過是同窗一場。”
龍琉姝說“我知道,你肯定不愛他,可他知道你救他,愛你去怎麽辦?他那麽有辦法,取悅人的時候,你擋都擋不住,萬一他追求你了,我不是很丟人麽?”
龍妙妙反駁她的這種邏輯,說“你別當我傻,你什麽用意我不是不明白,你就是想試我,要是我願意嫁個瞎眼的老兒,你就斷定我愛他,為了他能活命,心甘情願,我隻是看在我和他同窗一場,你心裏有他,才為他說上兩句話,你別把別人的好心當成驢肝肺,按說,他是死是活,和我沒一點關係。”
龍琉姝冷笑。
她神經質地晃晃腦袋,問“真的沒關係?”
龍妙妙輕描淡寫地說“沒關係。”
龍琉姝笑了笑,突然大叫一聲“你就是他派回來的,還想騙我,你告訴我,你失蹤的這些天你去哪了?”龍妙妙一陣意外,說“跟龍沙獾一起打仗,失散了。”龍琉姝掃了幾眼,閉一會兒眼睛,果斷地說“你是內奸。”她不耐煩地說“吃飯,吃飯,我隻是不想理睬你,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廚房又上了幾副雞雜,經仆役驗過之後,送來食用。
龍琉姝吃了一些,推給龍妙妙,說“阿妙,有些東西,盡管我很喜愛,但我照樣可以讓給你,但有些東西則不行。不該去想的,你想也別想。我知道你不愛他,隻是想勾結他,你送他戰馬,資助他起兵,我就在想,為什麽?他興兵,你冒險出城,還力主談判,我又在想,你這又幹什麽?現在,你讓我饒他一命?你是讓我饒他,不,你是想試探我,萬一他戰敗,你想讓我殺他滅口。我告訴你,我試探你是不是愛他,就是想知道你能不能為他犧牲婚姻,結論是,不能,你和他真的沒有一點關係,我問你,你不愛他,你不愛他,為什麽做這些事?!難道非要讓我明說嗎?我警告你,我什麽都能給你,他我可以給你,但是唯有一樣,我不能給你,你也休想,那就是王位……”她站起來,帶著人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說“吃吧,吃吧,吃飽了飯,你就該給人一個交代了,這些天,你到底去哪了。”
她冷笑說“說不清楚,別怪阿姐無情。”
龍妙妙鎮定自若地吃飯,可手指卻劇烈地顫抖。
這是她第一次確信,她姐妹二人決裂了,而決裂不是因為狄阿鳥,而是因為王位,阿姐猜疑自己,懷疑自己跟狄阿鳥勾結。
原來她一開始就懷疑,從自己上次出城,主張議和開始,她就懷疑了,所以,她試探著讓自己出嫁,自己要是答應,她才會判斷為自己愛狄阿鳥,可自己卻避了嫌,表示不答應,就是不答應著,卻又要議和,於是,她就加深了自己的懷疑,害怕議和走向一個不可知的結果,故意破壞議和,甚至抓王本也是她故意的,她一邊抓王本,一邊讓自己知道,看自己去不去救王本。
這回自己失蹤了好幾天。
她怎麽看?
她鐵定認為自己在狄阿鳥的軍營,雙雙商量不可告人的事情。
自己怎麽可能說得清?
自己本來是為狄阿鳥乞活的,沒想到一回來,反倒是自己先遇到了危險。
她會殺自己嗎?
會瞞著阿叔處置自己嗎?
阿叔會向著誰呢?
龍妙妙假裝鎮定,繼續吃飯,內心卻砰然碎爛,她一直以為她了解她阿姐,出於善意算計她阿姐,沒想到這個不讀書,荒淫無道的阿姐卻是用了這麽一串長謀,不計代價,反過來在算計自己。
猝然把兩人之間的那層紙捅破,龍琉姝也有些轉不過彎,何況事情雖然明擺著,但她也不能找個人審訊自己阿妹,別說終究是親姐妹,就是不念這份情,這麽審訊,家裏那病秧子也懷疑。
不過,她已經想好了,一出來就招鎮上的千戶過來,問“阿妙是一個人回來的嗎?”
千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就說“跟她一起的是個年輕人……”
龍琉姝隻要這句,打斷說“找個人認人,要不是阿妙身邊的,那一準是東夏王派來的,抓起來嚴刑審訊。”
千戶連忙說“殿下,他怎麽就是東夏的人呢?他可是小公主帶回來的。”
龍琉姝說“別問那麽多,先抓起來,立刻押回高顯。”
千戶心裏犯著嘀咕,最後還是給手下一揮手“走,跟著我去抓人去。”
狄阿鳥吃飽喝足,正要在膳房不遠的泥房子裏睡覺,一抬頭,千戶帶十幾個人堵門口了,心裏一納悶,試探說“是不是小公主要見我?給我安排了好住處。”
他擺擺手說“給她說哈,不用了,我有個地方睡覺就成了,找你們專門伺候著,反倒不好意思。”緊接著,他又問千戶“要不這樣,你讓他們回去之後,站門邊給我把把門。”
千戶不算小。
一聽他這口氣,被發到門邊把門,當時就被激將了。
千戶脫口就是一句“小丫樣兒的,還伺候你?是得伺候你,不給你幾鞭子,你光做白日夢呀你。”
狄阿鳥說“不是聽我使喚?”
千戶森森一笑,恨不得抓了狄阿鳥的腦袋轉一圈,看有沒有被驢踢過的痕跡,就說“你做夢。”
狄阿鳥又說“來抓我?”
千戶一擺手,冷冷地說“兄弟們,給我抓起來。”
狄阿鳥叫了聲“慢”,近一步說“你是不是聽錯了?大貓,不,小公主讓你抓我,是這麽說的?我可是她朋友。”千戶打量他一番,冷笑說“就你這樣的也配做小公主的朋友,實話告訴你,大公主說了,你丫兒的就是東夏派來的奸細,放心,我把你抓起來,一定好好地伺候你。”
狄阿鳥點了點頭,往窗戶外看了幾眼,慢吞吞下炕,摸了片草鞋套腳丫上,抓了腰帶往腰裏紮,又別了把短刀上去,傻裏傻氣地說“要抓我就抓我吧,可別說我是啥奸細,要是你們心善,讓我見,見小公主一麵,這行不?總不能平白無故地抓了我吧,我可給你說實話,我在半路上把小公主給救回來了,她給我說了,起碼也要給我個千戶幹幹,救命之恩呀,這不能不講理了呀。”
從千戶起,下頭看著這個憨態十足的家夥笑成一大團。
狄阿鳥倒把龍妙妙出賣自己的可能排除了。
千戶說自己啥“奸細”,要龍妙妙出賣自己,自己還用身背“奸細”?當然不用,這是沒當自己是東夏王抓自己。他雖然想不明白到底為什麽,卻還是放心不少,這會兒跑是能跑,但不好跑,龍妙妙也許根本不知道自己被抓,自己就是被抓了,還有被她保出來的可能,幹脆看看他們到底要幹什麽,想好了這些,他就主動把胳膊撐開,讓人拴上長木,枷上。
千戶押他到一所黑房子裏,半路吃了幾腳,受了幾鞭子,再反過來想我欠龍妙妙太多,可是該不該這麽還呢?
抓住自己,真一刀殺了,自己全當把欠龍妙妙都還了,要是不殺,兩國談判時,用一國國君作要挾,豈不是……黑房子正好睡覺,就兩個胳膊捆得不舒坦,他滾心蘿卜一樣打幾個轉,繃了好幾口勁,繃不斷,也就放棄了,躺成大字好好睡覺,睡了一會兒,門砰地開了,進來幾個惡狠狠的彪形大漢,把他拖進一間寬敞亮堂的房子。
房子當中懸著兩個鉤子。
上來倆人把他連人木枷掛鉤子上了,登時,肩膀窩受重,斷了似的疼。
他隻好在心底苦笑,暗說“早知道不一味看究竟,受這份罪了。”麵前當中的像是個當官的,開門見山就說“有什麽招什麽,免受皮肉之苦。”
狄阿鳥什麽也不清楚,卻立刻就說“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我什麽都招。”
大多奸細都多少能受點考驗,更想蒙混過關,一開始抓進來,都是死硬,說自己無辜。幾條大漢沒想這家夥這麽容易就招,相互看看,問他“你是不是東夏王派給小公主的奸細?”狄阿鳥糊裏糊塗地說“東夏王為啥給她派奸細?”
一鞭子就抽身上了,他“嚄”“嚄”叫疼,說“你們都誤會啦。”
他看眾人不信,往嚴重的事情上扯“是這麽一回事,小公主穿著男人的衣裳去打仗,跟著亂兵跑,遇到了危險,我身強力壯,把她給救了下來,沒想著她是個女的,孤男寡女偎火堆,我就親她,她也說看中了我……這不,她不讓我吭,要給我大官做。”
刑房裏的幾個男的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問點他啥好,幹脆光給他鞭子。
打了七、八鞭,狄阿鳥這又說“做人咋不給自己留條後路呢,小公主要麽殺了我,要麽給我大官,說不定還嫁給我,你們就這麽打吧,打吧,後麵的事要成了真,以後你們還給我見麵不?我聽你們說,這是大公主抓的我,姐姐疼妹妹,她非是覺得我配不上,挑挑眼,殺殺勁,也許她知道了我的本事,就不會像現在這麽對我啦。”
為首的男人讓人收了鞭子,問“你說你不是奸細,證據呢?啊?你哪人?”
狄阿鳥報個假籍貫,說“鐵嶺調兵山的,我姓金,我阿媽是猛族人,我阿爸是雪山族的。我那個本事呀,那可不是哄人滴,山川地理,隻要走一趟,哪高哪低,哪有山,哪有水,地勢咋個樣,一清二楚,出去打獵,一次路也沒迷過,判斷麅子在山後腰,它就在山後腰,走趟馬就給你提來。”
他說“小公主就是看上我這點,說我要認點文,能做大將。”
不能就這樣信他呀,萬一他是蒙混人的呢,幾個拷問的又抽幾鞭。
狄阿鳥連忙說“我還有第二個本事,那就是跟過一位老薩滿學過神人之術,十個八個人進不了我的身。”
他又說“我不知道你們為啥說我是奸細,可你們想想,我可以是奸細,小公主會領個奸細回來嗎?”
主審的大漢脫口就是一句“你少拿小公主做擋箭牌,實話告訴你,就是因為她私通東夏王,我家大公主才拿了你審,你要是早點招認,把她的勾當說出來,我們早給你一個痛快。”
狄阿鳥恍惚領悟到要領,但並不確定,就說“原來大公主疑心小公主私通東夏王呀,她會嗎?”
他拿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小聲說“這樣吧,你別打我了,放我下來,我編點證據。”
幾個人又是麵麵相覷。
這啥人呀,一打就願意編點證據。
主審的就說“你不是說小公主看上你了麽,你會心甘情願出賣她?”
他們都替龍妙妙叫屈,心說,小公主看上的是個啥人呀,簡直瞎了眼。狄阿鳥阿諛一笑,說“這你們就不明白了,她是看上我了,卻不會嫁給我,為什麽,我啥人呀,家裏隻有兩匹馬,幾頭羊,野鴨怎麽跟天鵝過?她要是不嫁給我,給我個小官,日後還會跟其它的男人好,到時我心裏會是啥滋味,我也就一個要求,要她的罪夠大,你們就把她流放了,我把她接到密林裏過日子。”
眾人都是龍琉姝的心腹,想想這家夥不像是他娘的鐵嶺蠻子,心眼還真不少,不過這樣最好,讓他說啥他說啥,且讓他編編看,那不是更有利?就把他放下來,讓他編。狄阿鳥想了一會兒,說“小公主確實私通了東夏王,我想起一件事,昨天晚上,我們在一塊,她拿出一枚扳指,說是東夏王送給她的。”
他以你有所不知的樣子說“小公主說東夏王愛她,非常愛,愛到什麽程度,東夏王曾經給她了一條許諾,你要想要我的腦袋,我就送你得了,還我欠你的了,要是有一天,有人想傷害你,隻要讓我知道,我就遊泳過河,去救你。”他說到這兒,又說“這事還就發生在這兩天,好像她被東夏王抓了俘虜,東夏王跟部下失散,跟她碰了麵,雙雙說的話,我給你們說啊,你們要是對外公開,就說小公主私通東夏王,大公主大義滅親,那個東夏王說不定跑來自投羅網呢。”
他說到這兒,按大漢的意思又一陣生編亂造,見文書寫了一通文,主審讓人給他解枷,立刻按了清晰的手印,請求說“各位爺,不用再捆我了吧?再捆我,我可反抗了,要是我反抗而死,上頭再查,那可就死無對證了。”
主審不聽,黑著臉一示意,兩條大漢就往跟前去了。
狄阿鳥發力一撣,一手拽一個,對臉一碰,再次說“我可給你說,我是為了帶走小公主,回家過日子,你們再亂來,我可就不順著你們了。”
他帶著威脅,用手掐住一人的脖子,舉了個腳不離地,再一甩,人撞了牆,掛畫一樣豎半晌,屁股才往地下坐。
主審倒吸了一口寒氣,覺得十來個人近不了身倒不是虛言,就說“那好,不捆你了。”“要是我反抗而死,上頭再查,那可就死無對證了。”倒是點子話,那是這人心裏一片亮,光自己審還不行,宗室還得派人來,上頭坐在的那位王爺也得著手過問,證人要現在因為反抗,死了,誰信這事?
大公主已經說了,審了之後,要將他和小公主一起送回高顯呢。
主審冷笑一聲,不知是褒是貶,脫口一句“怪不得小公主說你是做將軍的料,倒真是個眼明心亮的,是做將軍的料。”
狄阿鳥嗬嗬一笑,真想拱手回了句“過獎”。
他相信龍琉姝機關算盡,唯獨忘了一樣,龍妙妙要真是走投無路,自己挺身而出,把她這王妹帶回東夏,這對兩國是什麽影響?雖然這件事有凶險,可王女跑了投東夏,與和親全然不同,要是真幹成了,高顯人以後投東夏那就名正言順。
自己將來再幹涉高顯內政,誰也說不出個不字。
要某一天時機成熟,自己宣布阿舅傳國給自己,龍妙妙都跟自己過日子了,夫妻,母子和疏遠的姐姐比起來,哪個親?到時告訴別人說這是個事實,誰能反對,誰有疑問?所以,這是最合自己心意的事兒。
自己反正是要跑的。
自己跑,龍妙妙肯定不願意跑,自己跑掉了,和龍妙妙也是隔河相望,老死不相往來,不如冒冒險,逼走龍妙妙,然後兩個人私奔。
對,就私奔。
龍妙妙,與公則是自己圖高顯的利器,與私,則是自己的恩人,同窗,夢寐以求的心上人。
自己回來一趟,不就是想讓龍妙妙愛上自己,心甘情願跟自己走?龍琉姝既然一心促成,自己何樂而不為?要跑,也容易,龍妙妙比龍琉姝還得人緣,眼下情形又亂,自己隻要聯係上王本他們留下的暗衙,在他們的掩護下過了渾水,就已經天高地闊,過湟水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