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節 四麵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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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狄阿鳥決定救漁陽。
    但他麵前擺著的局麵並不隻是去救漁陽,漁陽要救,其它方麵也得兼顧。在大帳中,議事主要圍繞著三個方麵,救漁陽的軍事行動,確保湟中軍隊撤離的軍事行動,以及保衛勝利果實,不放棄戰俘及要略的軍事行動;出了大帳,他也沒有停下自己的思路,跟高顯的和談還得派人,克羅子部麵前還需要澄清,而靖康朝廷還是要去。鑒於目前所麵臨的種種形勢,他快速地進行了關聯和跳躍,作出以下安排
    一,由圖裏圖利帥率三千騎兵作為先頭部隊先一步出發;
    二,隨後,令德楞泰負責布置人手,在大軍回師之前,到處宣布東夏回師,讓各部讓路,作為對各部的試探;
    三,令牛六斤在德楞泰的配合下,派出使者冊封各部,由己方發起會議號召,假想克羅子部與納蘭部均有不軌之心,搶奪主動,搶奪支持,並用鐵的事實側麵告訴克羅子部,他狄阿鳥毫發無損;
    四,建立在克羅子部與高顯秘密媾和的假想基礎上,分別派出使者,拿出湟西的北部作為二虎競食的誘餌,進行各個擊破;
    五,盡快毀滅高顯水師,再一次促成高顯的被動;
    六,主動要求中原朝廷派遣部隊,接收戰果,地盤以及俘虜,假以許諾自己的兒子作人質;七,撇開納蘭明秀,設法會見納蘭山雄;
    八,輔以軍事行動,誰不接受冊封的,就縱兵擊誰,誰響應號召,願意臣服,肯來參加自己召開的會議,給誰厚利。
    圖裏圖利悄無聲息領兵回師。
    人走之後,身後騎兵開始高舉火把出發,沿途招呼“東夏王說了,回師漁陽,膽敢勾結拓跋賊者,夷滅之;膽敢阻撓王師回師者,踏平之。”
    黑夜沉沉如斯,狄阿鳥走出營地,在黑夜裏陣上一雙亮眼,心裏已是冷笑,而他的使者,在回師的假象中,這又魚貫而出,要求各部說“天亮以前,各部首領須到東夏王帳前聽封,違者擊破之。”
    牛六斤深夜點兵策應,隻等奇襲那些不聽號令的部族。克羅子部那邊,東夏前往招呼的使者剛代表狄阿鳥照會也速錄,委婉地表示說“也速錄父親大人在上,我東夏漁陽遇襲,為防止有人呼應,不得已,沒得到您的允許,就妄自聚集各部首領們到跟前,希望也速錄父親大人見諒。”
    也速錄還未來得及反應,各部以之為馬首的首領們就已經派人來問該怎麽辦好了。
    之前,高顯倒確實派遣使者到了他的帳前,他是帶著撿便宜的心理,兵攝東夏,以就戰果討價還價的,卻沒想到拓跋氏襲擊漁陽,狄阿鳥來了這一手,急忙找來自己的心腹紮答木和兒子也演丁。
    紮答木還在沉思。
    也演丁已經是忍不住了“狄阿鳥這是想幹什麽?”他黑著臉分析說“他已經是腹背受敵了,按說應該討好於我們,怎麽反倒像是見誰打誰?”
    紮答木倒不失冷靜地說“難道真的有人引來拓跋氏的?”
    也速錄謔謔踱步,說“看來倒是應了高顯使者的話,狄阿鳥侵襲高顯,不是他受到了委屈,而是野心太大。這是幹什麽?這是防著我呢。這是給我搶百姓呢。他想讓受我保護的人都到他那裏去站隊。可是他怎麽就敢?他怎麽就敢?拓跋氏已經兵臨漁陽,高顯虎視眈眈,旦夕過河,納蘭明秀日夜忌憚,再得不到我的支持,他已經四麵楚歌了,他怎麽就敢?”
    紮答木說“難道是我們兵攝柳城讓他誤會了?他以為是我們勾結了拓跋氏。”
    也速錄歎息說“也隻能這麽解釋了,使得他破車破拽,跟咱搶百姓。”
    也演丁忽然笑了,說“東夏若是滅了,眾人瓜分,總也不少我們一份吧?我們何不現在下手……”他比了快刀的手勢。
    也速錄搖了搖頭,說“他此次與高顯作戰,十萬人我看是吹的,但起碼動用了五萬兵馬。五萬兵馬呀,再有中原朝廷的支持,豈是說滅就滅?捅不死他,反會成仇,何況我們第一個動手,損耗最大。再說了,有一些首領跑來問著我該怎麽辦,人說不定已經在趕往東夏王的王庭,他人到了那,兵馬就得聽人家調動。”
    紮答木響應說“關鍵在納蘭明秀和慕容垂的態度。”
    也速錄說“慕容氏與拓跋巍巍有殺父之仇,反倒是納蘭明秀勾結拓跋氏的可能性最大。我這個養子說打高顯就打高顯,誰說他不敢瞅準納蘭氏下手?天亮前,如果納蘭明秀不來,我們就等著隔岸觀火吧。”
    也演丁表態說“那時我們動手,時機最合適不過。”
    也速錄說“老三,你還是去他的大帳一趟吧,無論我們站到誰的一邊,隻有去了人,那些不明形勢的首領才不會站錯隊,才不會被狄阿鳥給拉走。”
    也演丁想了一下,立刻起身。
    他剛走,納蘭明秀就一個人打馬上來了,見了也速錄就問“也速錄大汗,狄阿鳥聚攏各部,是得到您授意的?”
    也速錄也有話問他“拓跋氏是你招來的?”
    納蘭明秀遲疑了片刻,說“拓跋氏要來,那是狄阿鳥殺了他的使者。”
    也速錄便在這一瞬間直接問他“如果是你,形勢如此,還有得遲疑麽?狄阿鳥雖然是我的養子,卻多年不曾往來,你呢,你和我可是牢不可破的盟友。如果我是你,就有一說一,免得相互之間做錯判斷。”他冷笑說“你一點都不怕狄阿鳥果斷襲擊你們納蘭部的營地?”
    納蘭明秀還是不作承認,冷笑說“不管是不是我,我已經布置好了,免得受到殃及,我就等大汗一句話狄阿鳥如此行事,會不會比高顯更有威脅,一下吃掉你我?”
    也速錄試探說“你是想讓我與你一起瓜分東夏?”
    納蘭明秀見他老是試探,幹脆直說“你敢與不敢?”
    也速錄肯定是他引來的拓跋氏,仰頭沉吟一會兒,說“這與敢不敢沒關係,隻是怕你們納蘭部支的首領們站錯隊。”
    納蘭明秀說“我立刻派人去找慕容垂,這裏頭我們三家最大,全壓上就有把握,高顯的使者還在您這裏吧,何不把他一並叫來?”
    也速錄正要答應,巴牙匆匆進來,附耳說話“主人。東夏又來一個使者,是這麽說的,怕您誤會,帶了東夏王的親筆書信。”
    也速錄眼珠一轉,打了個哈哈說“壞了,這高顯使者被老三藏起來了,說是怕我把他殺了,幾個首領派人來見我,你等著,我去去就來。”
    納蘭明秀看了來報信的巴牙兩眼,轉身朝紮答木看去,見紮答木無動於衷,放心不少,邊回身等他了。
    也速錄走出去,隻見一名東夏人與也堝比肩站著,頓時一陣頭疼。
    他不是惱恨自己的小兒子幼稚,卻是怕在也堝麵前不好說。
    也堝卻麵露喜色,一見了就說“父汗。阿鳥說要和您共分湟西呢。”說完,掏出一份書信,放到也速錄麵前。
    也速錄打開了,隻見上麵書滿猛文“也速錄父親,我需要您的支持,怕前麵的狗兒吠的聲讓您反感,特修書一封麵呈。此次作戰,我東夏據湟西已成定局,與高顯議和也隻是討價還價的事,有您的支持,高顯必不敢輕易過河,沒有您的支持,高顯過河,則我拒之,有朝廷出兵斡旋,則必和。之不同,則在湟西柳城以北歸屬也。阿爸若支持我,我何必將此土地作為條件還給高顯,便宜他們呢?不如給您。”
    也速錄之所以起他心,也就是心理不平衡。
    狄阿鳥出兵,他也出兵,狄阿鳥裹回十餘萬百姓,獲戰俘上萬,得湟西之地,他什麽也沒撈著,隻是在空等狄阿鳥戰後隨手丟來的棄物,沒想到,狄阿鳥反要將湟西的一半拱手想讓。
    這還有什麽說的?
    他還知道需要自己和他遙相呼應,高顯不敢輕易過河,號召各部開個會,那的確是形勢逼的,不是要奪自己的附庸,自己跟納蘭部瞎湊合啥呢。
    噢,沒錯,納蘭部,克羅子部,慕容氏部加起來,是能與狄阿鳥一戰。可他要是把湟西還給了高顯,與高顯罷兵,自己又有中原朝廷的支持,戰爭也不是那麽好打的,說不定得利的隻是高顯而已。
    他略一猶豫,把信收好,給也堝擺了擺手,說“給歇虎兒,你姐姐打個招呼,放阿鳥的百姓回去。”
    也堝說“我已經放行了。”
    也速錄大吃一驚,正要罵他,裏頭納蘭明秀不耐煩,喊他呢,他隻好黑著臉,給也堝擺擺手,轉身進去,一進去就說“高顯的使者跑了。跑了。說是他們朝廷決定與狄阿鳥議和。”
    納蘭明秀吃了一驚。
    這時,他的人也來了,到了則說“納蘭山雄大首領去見東夏王了,臨走了說,東夏王和咱們納蘭部有淵源,誰要是勾結拓跋氏,他就要誰好看。”
    也速錄心裏一驚,心說“幸好沒站錯。”
    他心念急轉“怎麽把這老家夥忘了,他又怎麽跑東夏王那去了。難道是納蘭容信牽的線?牽線是可以牽線,可是東夏王拿什麽說服他呢?難道說,納蘭部要變天了?”
    想到這裏,他連忙看向納蘭明秀。
    果然,納蘭明秀的臉色一下蒼白了,匆匆告訴說“我得走了。”
    也速錄另有想法,這納蘭明秀來了,自己輕易放他走,狄阿鳥知道了,給湟西北部還是不是那麽痛快,於是搖了搖頭,說“納蘭山雄大首領好像是要站到狄阿鳥那邊,您就不怕他布置好了,對付你來取悅東夏王?我看呀,您回去怕是不安全,還是在我這裏呆幾天,看看形勢再作舉動。”
    納蘭明秀一身的冷汗。
    他不知道納蘭山雄這個不管部族事務了的哥哥到底是怎麽回事,可是想起自己的一切都是對方給的,卻又不敢小瞧納蘭山雄在部族裏的威信,立刻回顧自己的所作所為,有沒有觸怒過這位大首領,很快恍然大悟,納蘭山雄有兒子,親兒子,之所以不敢扶立,那是因為兒子沒有戰功,如果他投奔了東夏王,得到了冊封,他的兒子就與東夏國一體了,他也就不必再把部族留給自己這個弟弟。
    納蘭明秀自然不知道也速錄心裏是怎麽一個打算。、他雖然對納蘭山雄有著一種畏懼,但同樣還帶著足以在自己部落立足的自信,何況早就在謀劃對東夏用兵,自然不會就此一嚇就找個地方躲藏,隻是在想,自己不在部落裏,納蘭山雄會不會因為支持東夏王,此時或開始瓦解自己的布置,或已經瓦解自己的布置。
    事不宜遲,自己得立刻回去,便堅持要走。
    他的麵前的也速錄則也在盤算。
    他走出去,未免不會狗急跳牆。
    狗急跳牆了,又是剛從自己出走就狗急跳牆,狄阿鳥豈不懷疑自己與他密謀?
    於是,也速錄硬打著為納蘭明秀生命負責的口氣宣布“你現在哪都不能去。你在我這裏,我還能保全你。”
    他不願意一直麵對納蘭明秀,就讓自己巴牙們看好納蘭明秀。
    就在他們一個要走一個強留的時候,狄阿鳥則騎著馬去見納蘭山雄了。
    納蘭明秀幹些什麽,即便納蘭山完全不聞不問,但即將出兵東夏的大事,曾在部落裏作過廣泛的謀劃,他還是一清二楚的。
    養子納蘭容信猝然出麵為東夏王牽頭,他第一個反應就是納蘭明秀的計劃外泄了。納蘭部跟東夏有著淵源,有條件讓人成為內奸,而納蘭部的兵都已外布,卡在東夏的咽喉上,會讓東夏警覺,所以他自認為計劃外泄才理所當然,連忙派人去找納蘭明秀,納蘭明秀卻不在營地。
    納蘭明秀不在營地,狄阿鳥卻爬得高高的,在一個原先納蘭部的舊營址旁的上等著自己。
    像是毫不知情,毫無布置,來找自己聊聊天,喝喝茶嗎?
    他能怎麽辦?
    他能不懷疑自己一但拒絕,東夏兵就率先發動,蜂湧如潮?
    他能告訴幾萬納蘭健兒自己是個軟蛋,東夏王跑來要見自己,自己不敢見?情等著被戰爭淹沒也不敢見?
    他隻好歎了口氣,放個風聲說“東夏王和咱們納蘭部有淵源,誰要是勾結拓跋氏,我就要誰好看。”
    這哪裏是警告納蘭明秀?
    這分明是老成謀國之舉,讓狄阿鳥不要對己方絕望,率先發動,使得納蘭部無法更改兵力布置,從而措手不及,也是讓納蘭明秀趕緊做準備。
    如果納蘭明秀不是離得那麽遠,處在自己部落的環境中,他自然很容易理解。
    可是他跑到人家克羅子部去了,傳信的又是他自己的心腹自發之舉,完全按事情的表象去報信的。
    納蘭山雄帶著人爬上來,他就在一片敖包上坐著,身旁隻有一個陸川警戒。
    這是夜裏,隻有前方支起來幾支火把,隱隱約約,狄阿鳥已經與敖包聯成一體,幾乎每一個剛剛上來的納蘭人都看不清他的人,因為看不清他的人,畏懼這氛圍,而生出一股對他的恐懼。
    有個武士強打鎮定,喝了一聲“東夏王,我們大族長來了。”
    納蘭山雄身材雄渾,雖然胡須、眉毛、頭發都夾雜了白色,兩條耷拉下來的胡須還是流露出幾分凶狠和彪悍,他倒顯得鎮定,隻是說“狄阿鳥是吧。你這樣英雄的少年,我倒真是還未曾見。說吧,憑著你父親和我的交情,隻要你的請求我能做到,我就答應你。”
    狄阿鳥要與納蘭山雄見麵,談話結果自然難以預料。
    狄阿鳥要見他,就是為了讓他納蘭山雄乃至納蘭部措手不及的。
    狄阿鳥現在不知道克羅子部能不能受半塊湟西的引誘,全力進攻納蘭部自然有後顧之憂,既然現在不敢進攻納蘭部,找個納蘭山雄聊聊天,起碼會讓納蘭部人知道,自己準備好了,對方少輕舉妄動。
    狄阿鳥無動於衷,並未起身,隻是幽幽地說“納蘭部大族長,您是我阿弟的恩人,是我父親的朋友,是與我夏侯氏有著深厚淵源的長輩,我是不該這樣無禮,在這樣的地方見您的。我現在是在一個長輩,一個庇佑過我父親的長輩麵前,您覺著我來見您必有請求,這我理解。我也確實想請求些什麽,但不是為我個人作出請求,而是帶著很多東夏人的委托和請求。納蘭部是黨那人的嫡係大部,最為土生土長的東夏人,一代一代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牧羊,放馬,放駝,和我的許多臣民一樣擁有東夏這片古老的土地。這都是我眾多的臣民見證了的,他們都說,黨那納蘭部是東夏的一隻腳,不能砍掉,我說,是不能,於是我就來了,沒有見納蘭明秀,來見您……不求您寬恕我的無禮,我隻問您一句,東夏與納蘭能不能共建一個國家。”
    納蘭山雄心裏一凜,因為這太像一張最後通牒了。
    他腦海閃過的是“你一個外人”,嘴裏卻說“共建一個國家是好事,關鍵是誰做他的主人。”
    狄阿鳥這才起身,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納蘭山雄第一個反應就是,他長得確實不像夏侯武律,但同樣有股截然不同傲岸與容貌,而且更像是土生土長的東夏人髡過的頭,剛剛長出來,卻沒修理的亂茬胡須,雙目緊眯,額頭方正,頭角崢嶸。
    他身穿馬褂,大拇指上吊著馬鞭,腰刀橫斜,與短刀交叉。
    不,也不像東夏人,因為東夏人沒有這種舉手投足,渾然天成的氣質。
    他開始在兒子身上去尋找父親的影子,這才換來幾分熟習,但心裏還是在念叨“這個人我沒見過,也沒有想象出來過。”
    他扭頭找了一下納蘭容信,納蘭容信卻緊緊挨過來,抓住他的手,好像是在說“我永遠站在阿爸這邊。”
    狄阿鳥停頓到火前,摸胸向納蘭山雄行禮,說“我敬愛的大族長,我是帶著囑托和請求來見您的,我臣民中的黨那人不想再流血。”
    他是一副虔誠。
    越虔誠,對納蘭山雄而言越是備了彎刀。
    還真沒有見過這號的,打仗前跑到你跟前,請求說“我的部下不想流血,您就答應他們的請求,投降吧。”
    但納蘭山雄內心深處也隱隱不想流血。
    他雖然還不是很老,但自覺已經老了,年輕的時候被人蓋過風頭,風風雨雨過去,反而挺得最久,覺得維持著過下去,倒是最好。
    他不防,狄阿鳥已經走到了跟前,抓了他的手,舉了起來往前走。
    納蘭山雄怕自己像是投了降,把心底的話掏出來,依舊說“共建一個國家是好事,關鍵是誰做他的主人。”
    狄阿鳥漫又斯文地說“我們把這樣的難題留給所有的東夏人倒也無妨。”
    兩人麵朝曠野站著。
    狄阿鳥這就往前一指,要求說“您看吧,這夜很靜啊,沒有人不願意與東夏人共建一個國家,所以幾乎沒有火光。”
    他陰沉沉地笑了兩聲,說“要是您認為這樣的夜晚什麽都沒有,那倒也不是。”說到這兒,叫了一聲“陸川”,就聽的火聲嗤嗤。
    納蘭山雄猛地回頭,一頭火線在眼前直上天空。
    所有的黨那人幾乎都驚叫出聲,冷不防的納蘭山雄甩托狄阿鳥的手,身體後仰,掩在臉前。狄阿鳥則再一次拉住他的手,他就覺得對方的力氣出了奇地大,自己身體的控製權被這股力氣給掌握了,不得不回過頭順著看。
    黑夜還是黑夜。
    突然爆發出一陣勝利般的歡呼“東夏王萬歲。”
    一排一排的火把比次而起,由遠及近,好像整個原野頃刻間棲身了一條火龍,每一個火把都是一塊鱗片。
    狄阿鳥則喊了一聲“納蘭部大族長萬歲。”
    半天不見響應。
    納蘭山雄還在猜他喊這一句幹什麽,零星有人又喊“納蘭部大族長?萬,千歲。”
    喊聲逐漸密集,匯集遠去,變成了“納蘭部大族長千歲”。
    很快士兵們開始交替高呼三聲,“東夏萬歲”,“東夏王萬歲”,“納蘭部大族長千歲”。
    納蘭山雄以為狄阿鳥讓他知道,這是他在讓自己的士兵表態,他才是萬歲,自己隻能屈於他下。
    可是意外發生了。
    士兵們經過一陣沉默,又一次爆發“東夏,納蘭,東夏,納蘭。”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更猛烈。納蘭山雄自然不會知道,在這輪無休止的呼喊聲中,幾名騎兵箭一樣射向各處納蘭戰士集結點,到了要求這些本來是隨時準備進攻東夏的士兵們“東夏,納蘭。喊呀。”於是,一刻鍾,納蘭部的營地也爆發了。
    好好的一個夜晚,因為首領們都對形勢不太放心,帶著兵馬聚集。
    幾路大軍攢集的地方,比賽一樣高喊。
    主持各部首領議事的德楞泰便在首領們等不到東夏王麵見,內心又忐忑不安的情況下宣布“諸位,納蘭部從此並入東夏。”
    緊接著,他抖出一道羊皮卷,就地宣讀“傳東夏王誥,對各部首領進行冊封,有不服者,不願領命者,現在可以離去。”
    正在和人交談的也演丁大吃一驚,驚了半晌,確信自己沒有聽錯,咆哮了一聲“東夏王有什麽資格冊封他人?”
    但大小首領個個默不作聲。
    德楞泰開始點名,發現慕容氏沒有來,知道對慕容氏的結連失敗了,這就說“自願,自願,一切自願。”
    眾首領紛紛交頭接耳,像是逮到了機會喘口氣,也演丁心裏一喜,連忙找熟人,連威脅帶理由,要求他們群起反對。
    德楞泰也不管他們是否嘈雜,照本宣科地進行冊封,冊封某某為百戶,某某為千戶,連納蘭山雄也不放過,冊封了個王爺,並兼了個萬戶,而把納蘭明秀剖離出來,隻封了了萬戶。也演丁是咬牙切齒的。
    他出來得早,隻覺得納蘭部爺幾個把克羅子部出賣得徹底,恨不得立刻回去,出兵攻打納蘭部。
    也演丁正想問問德楞泰是不是也想封封他父親,歇虎兒渾身是血地闖了進來,大聲叫著“封我了麽?”
    其實不少人是想受冊封的,隻是知道有幾個巨頭未表態,裝作不熱心,其實都豎著耳朵,倒不曾想跑來個自己討封的。
    也演丁劈頭上去,抓了他的前襟。
    歇虎兒卻一把掙脫了,隻冷笑著扔給他一句話“你還是留著威風回自己部落去逞。”說完,他竟然從身後拽出一顆人頭,嘴扁扁著抽搐,帶著哭腔說“這是慕容垂的兒子,不是靠你們則魯也家族任何人,我也把他砍了下來。”
    場麵一下冷靜下來的。
    大小首領們自然不是欣賞歇虎兒的英武。
    他們分明地記得,德楞泰剛剛扔下的一句話“自願,自願,一切自願。”
    這就是慕容氏自願的下場。
    慕容氏雖然今不如昔,卻還是大部落,結果就被人開刀了。
    慕容氏被人開刀了,外頭的呐喊又清楚地表明,納蘭已經並入東夏。這東夏王,無論誰來反對,現在都已經是東夏共主了。
    首領們已經在考慮明天該去做些什麽。
    德楞泰讀了個完,又就地補充說“若有遺漏,盡快上報,過期不候。”說完,他又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了,拓跋氏襲擊漁陽,先頭已經有兩萬東夏軍開拔,我再宣布一下接下來的軍事安排,諸部何不匯合我王,前往救援?”
    都是接近早晨發生的事,一場會完,日頭都出來了,狄阿鳥邀請上納蘭山雄,自領上萬,開始回援漁陽。
    其實夜間,他的部隊就等在柳城以西的地方。
    日出之後,各部首領像人質一樣被後續幾千人帶上往那兒趕,相應的兵馬陸陸續續地跟了過去。
    押送他們一樣的牛六斤隻等他們開拔完畢,自次日夜晚起,就開始休整部隊,整編百姓,俘虜,然後往西南折向錦郡、葫蘆島一代。
    其餘數萬軍民由張鐵頭組織著率領開拔,準備一路往南撤退。
    張鐵頭跑到前頭,一日一夜的功夫就進了盧龍關。
    他倒不是置數萬軍民於不顧,而是另有重托,去央求朝廷允許東夏撤出戰場,由朝廷出兵接管地盤。
    前腳朝廷接到稟報,還不曾對東夏反映的將士們傷亡慘重,高顯倒行逆施,百姓紛紛投降,負擔太重做出反應;後麵,東夏的大隊軍民就已經浩浩湯湯往南開拔。楊雪笙、陶坎人等都傻眼了,據他們所知,東夏的仗打得還不賴,再加上利益的驅使,不至於此,是一點防備都沒有,隻好連夜開會。
    這樣的事實把他們的一切假設都毀了個精光,什麽東夏王不會白白用兵,會並吞湟西,朝廷該想著怎麽把湟西要回來,全被這一撤攪得一幹二淨。
    所有人都擔心東夏軍裹著俘虜與百姓入塞,因為躲避高顯的兵鋒,繼續向南。
    緊接著,陶坎連會都開不下去了,急著調兵遣將,無論是出兵還是不出兵,都得先預防東夏和高顯人一股腦蜂擁入塞;而楊雪笙拚命地聯絡東夏小朝廷,派出十萬火急的使者尋找東夏王交涉。
    如果是讓楊雪笙遇到東夏王,他一定拔把菜刀堵住,往頭上一舉吆喝“頂住,你給我退回去,頂住。”
    但他的使者沒有見著東夏王。
    保密條令中,不準透露東夏王的去處,而東夏小朝廷又故意難為楊雪笙,不給接收使者送到東夏王麵前。
    不過,他們也有成績,帶回一條讓楊雪笙參考的噩耗“拓跋氏進攻東夏,東夏王老窩不保,帶了一部分軍隊回師漁陽,正在前線浴血奮戰。”
    於是楊雪笙又派人奔往漁陽方向,這回倒不隻是去找東夏王,還要看看漁陽的戰爭規模大不大。
    漁陽。
    依然矗立著。
    拓跋巍巍也舍得血本,派遣了三萬人馬,在計算中,有納蘭部的策應,這是可以一舉毀滅東夏主力的絕對力量。
    狄阿鳥都在慶幸幸虧聽了謝先令的主張。
    同時,他也慶幸有博大鹿這樣的將領在,有李芷這樣的妻子在,以一千人馬拖住了敵人一夜。
    當晚接到消息時,拓跋巍巍的前鋒打下了漁陽西北的邊鎮,而博大鹿剛剛剿匪勝利,李芷前往慰問。
    李芷是在回來的路上得到的消息。
    她再次懷孕,不敢乘馬,坐著馬車,當時雖不知拓跋氏人馬多少,卻知道形勢嚴峻,解驂馳回漁陽,進了漁陽,小產在馬背上。
    花流霜哭著拖她的手,要讓她好好休息,自己率眾撤出漁陽。
    李芷不肯,說“前方戰事正緊,不作知會,漁陽有失,怕是要一敗塗地,再難,也不能輕易撤走。”
    於是召集男女老弱若幹頭,宣布說“敵兵遠來,所部定是前鋒,是夜疲憊,我等可偷襲之,一旦偷襲得逞,則敵兵不敢冒進矣。湟西大軍即可旦夕來援。”
    於是,她湊集百名騎兵,其中包括狄阿雪,史千億,十九妹等,攜帶發機起火等器物,在漁陽外十裏處埋伏,令外隘關口火把通明。
    拓跋氏前鋒數百急襲至隘,見火把通明,未敢輕進,退回紮營。
    就在退回之刻,李芷率人放起發機起火,以騎兵殿衝左右,退回關口,又讓人偃旗息鼓,熄滅火把。
    好幾股東夏兵馬匯集,覺得事情異常,硬是不敢稍動。
    半夜時分,博大鹿在黑山虛設疑兵,大點火把,而自己將匪眾編入行伍,一舉而出,致使拓跋氏前鋒紮不住腳,連夜外撤。
    要不是這樣,圖裏圖利即便趕得上來,也隻抄在敵兵後背,去趕著敵人前鋒破漁陽,而後被敵人中軍包圍。
    狄阿鳥領兵上來,拓跋氏的兵馬還沒形成包圍圈。
    雙方一番陣戰,狄阿鳥紮在漁陽東北,敵兵列於漁陽西北。
    狄阿鳥雖然卻敵,卻吃了不小的虧。
    這也是難免要吃虧的,他隻帶回上萬疲兵,而湊起來的各部互不成統屬,戰鬥力不強。
    乒乒乓乓打了好幾天,剛剛被卷起的首領們還在矛盾,能溜就溜,這時溜,狄阿鳥也嫌他們礙事,也相信他們的訴苦,隻是要求他們說“回家多帶點兵來支援我。”
    恰好給楊雪笙一個觀察的機會。
    楊雪笙一聽就覺得不妙,狄阿鳥是越打越被捂著打,天天掛免戰牌,部隊天天有雜牌撤出戰鬥,二話不說,飛了幾匹馬,去登州找張懷玉咆哮了“拓跋氏出兵,你們怎麽毫不知情?東夏王前方作戰,你讓人家腹背受敵。”
    他派人找張懷玉吆喝。
    狄阿鳥也要找狄阿孝咆哮,這拓跋氏的精銳跑來滅他漁陽來了,張懷玉自掃門前沒什麽,他這個阿弟倒也不知道幹什麽吃的。
    他咆哮的途徑不通暢,張懷玉出兵是過界用兵也得請示長月,而拓跋氏發現納蘭部納蘭明秀失蹤,納蘭部沒有響應,本來想撤,發覺仗好打,每次多差一點,就拚命死攻,兩邊就在這扛著。
    扛著,扛著,克羅子部也速錄發現麵前的東夏兵呼啦啦都撤了,而自己還守著湟西的北部,恰好處在人家高顯的兵鋒上,懷疑上了狄阿鳥的當,立刻放了納蘭明秀。
    高顯發現東夏兵的異常,本來他處在克羅子部和東夏的對峙中不敢輕易過河,眼看東夏撤了,自然想過河轉抄,圍殲湟中東夏軍隊,收回湟西,不等克羅子部撤退,就開始渡河。
    雙方接了十餘仗。
    龍擺尾打出了真火,部下們憋得窩火,兵是生力軍,仗又剛打出狀態,自然如猛虎出籠。
    克羅子部是出來撈腥的,躲閃都來不及,哪敢鏖戰,連忙往北撤。
    形勢越發地明朗,東夏四麵楚歌。
    張鐵頭作好了準備,正式進入備州,先是拜訪了熊熙來他家一回,用車裝滿金銀做厚禮,給了熊熙來的母親磕了倆頭,告訴說“多虧了熊大人指點迷徑,我們大王千叮囑萬囑咐,讓我登門道謝。”
    熊熙來的母親是正經人,怎敢要這些財寶,說啥也拒之門外。
    他也就緊接著去找楊雪笙。
    他見了楊雪笙就說“東夏形勢岌岌可危,請朝廷允許我們撤出湟西戰場,支援漁陽,我們大王說了,他願意把自己的嫡長子交付給朝廷,以此作質,換取朝廷出兵,在湟西戰場上替換下東夏。”說著,說著,他就開始撒潑“我們戰爭打得苦呀,老戰士都拚光了,還有一支人看就要被圍,大人您抬頭看看,這往南來的都是百姓,能打仗麽?十來個也未必抵人家一個。您要是不答應,我就不走了。”
    楊雪笙心說“你不走了不就是管頓飯麽?朝廷拿什麽替換你們東夏兵?”這就強詞奪理說“誰讓你們大王送兒子來了?當年陛下隆恩,不要他以子為質,這是陛下的仁愛,陛下的仁愛豈能是我們這些臣下能破壞掉的?我能私自收下你們大王的兒子做人質?”
    張鐵頭說“那是你們要,我們大王不給,現在我們大王給了,你們反而不要了,這是啥道理呀?”
    楊雪笙讓他平息片刻,用道理說話“東夏不是打不下去了,你當我不知道,東夏王怕把老本拚光,跑來難為朝廷,向朝廷要兵,你當我不知道?你們和朝廷不一樣,百姓就是兵,隻要組織起來,百姓就是兵,就看這盧龍塞外頭的百姓,你們少得了幾萬兵?你就省省吧,好好對敵,朝廷有什麽就支持你們什麽,行吧?糧食,你們缺糧食對吧,朝廷給,你放心朝廷給。朝廷還會讓張懷玉將軍從白登山方向出兵,策應你們,他一策應,拓跋氏的兵馬上就要撤走了。”
    張鐵頭大喊大叫“你們這是啥意思?這可是熊大人答應我們大王的,我們大王可是把孩子先給了他。”
    他要求說“他這不是騙我們大王嗎?”
    楊雪笙愣了一下,連忙苦笑“你看,這他都下落不明,我總要見到他的麵才清楚吧。”
    張鐵頭說“他要是畏罪潛逃了呢?他要是畏罪潛逃了呢?”
    正說著,楊雪笙實在沒法,說“那你說怎麽辦?”
    張鐵頭要求說“我要把他的家眷扣起來帶走。”
    楊雪笙也真服了熊熙來,不知道跟東夏王做了啥交易,插了這道手,隻求他少來這裏鬧,擺手就表示“你要覺得有用,愛怎麽幹怎麽幹”。
    張鐵頭出來就派人去卷帶熊熙來的家眷了,跟熊母說“熊大人把我們大王的兒子弄走了,至今不見人不說,答應我們的事,朝廷還不給辦,我們不放心,想接你們去東夏住些日子,總督大人已經答應了。”
    天好像是熱過了,但太陽明亮亮的,太陽地裏還是焚人出汗。張鐵頭帶的東夏兵把熊熙來的家圈了,不打人,不罵人,直杠杠地站著,熊母讓人熬些綠豆水送出來,他們也一滴都不沾,都隻有一句“熊先生要我們發兵,我們發兵,發了兵就不管了,後來說給救兵,把我們王子誑跑了,可總督說沒這事。你們看我們東夏現在這仗打的,熊先生也找不到了,人都說他畏罪潛逃了。”
    前頭他們歡天喜地來送金銀財寶,感激得五體投地,見了總督回來這麽說,熊母隻是一個傳統的婦人,就覺著是鬧什麽誤會。
    她相信兒子,相信熊熙來不會畏罪潛逃的,跟人分辨完熊熙來的清白,認為熊熙來隻要一回來,誤會就能澄清,睜著眼打夜蒲扇,起來發現自家的小兒子及幾個媳婦都想種種辦法,要偷偷裹著自己跑,就把兒子,媳婦都叫到身邊,告訴說“熙來自幼受教,怎會幹啥壞事?!這肯定是個誤會,你們也都不相信他?”
    男的都不信,女的跟著不信。
    兩國往來,拚的就是爾虞我詐,要說熊熙來不騙人,那他就是白癡。
    現在擺明了是他替朝廷騙人,朝廷不認帳,把他推出來不管了,東夏人找上了門。他是替罪羊呀,總督都同意人家來帶人走,不跑成嗎?
    小兒子熊負閭壓低聲音說“娘。咱這是被朝廷舍給人家了,不走,情等著被人滅門。”
    熊母內心也無比恐懼,說“你的話為娘不知道?可是總督都發了話,天下雖大,咱又往哪跑,跑出了院牆,不還是會被朝廷的人交給東夏?要我說,讓去,咱就去吧,隻盼著熙來還能回來,麵見朝廷上人,想想辦法。”
    她說“這東夏人也不動強,是留著念想呢,你們一跑,人家還會客氣麽?我看咱也別讓人強拿著去,幹脆主動點,跟著走吧。”
    一家人品品,確實是這麽回事,跑能跑到哪?跑了,朝廷會不迫於壓力,把一家人交出來?
    一家人跑了,就是犯了罪,熊熙來回來,定性為罪人,東夏又不依,還咋去見朝廷的人?
    他們放聲大哭了一陣,熊母就讓丫鬟把自己扶進屋子,梳了梳頭,紮了片頭巾,起身說“你們給我準備些換洗的衣裳,就別跟著去了,說不定要送命的,怎麽能讓你們跟著我多送命,你們就都留下,守好咱們的田宅……別讓鼠竊狗偷之輩在裏頭撒野。”說完出來,跟旁係和家中下人重複一遍,要上兒子、媳婦,見了張鐵頭就說“那就走吧。要殺要剮隨你們了。”
    張鐵頭本來還想搶了人走,隻是為熊熙來有老母在堂意外,怕出事,也知道楊雪笙是打發自己,隨口說一說,真到自己搶人就該使壞了,沒想到這家人傻得送上門,頓時喜出望外,哪還遲疑,立刻讓人送上一挺四輪大車,車輪上都包上皮革羊毛防震,載上就跑,跑了,跑出了盧龍塞,楊雪笙就是反悔也晚了。
    為了禮遇這家人,張鐵頭吩咐人眾,背著綠豆水,帶著一車西瓜,吃飯時,從沿途館子裏訂完飯菜,快馬啟送;另外還派人到北平原,先一步把狄阿鳥給自己的將衙大院騰出來安置。
    漁陽仗還在打著,湟西,高顯沿河推進著,牛六斤在錦郡布防著,而盧龍塞以北,廣大地區,百姓紛紛安置著。
    為了盡快安置,對於一些具有重要意義的家族,牛六斤準許他們跑馬圈地,也就是沿襲龍青雲的老規矩,將地塊劃分出來由騎士們騎馬選取,以先跑到先得為準。
    而對於一般百姓和普通家族,則以屯編的形勢,選取沃土,以百戶為準進行安置,一時之間,數萬百姓就星羅棋布了。
    夏天雨爆,當天空再一次拉起轟隆隆閃電的時候,張鐵頭帶兵數十,幕僚若幹,又堵上楊雪笙了。
    他們也不打傘,也不避雨,無論文弱還是武將,都徑直挺立在閃電之下,帶著指頭大的雹子的大雨中挺立成排,一動不動。
    楊雪笙能有什麽辦法?隻是爬個閣樓,開窗注視。天整個像鋪開的墨布,雨裏昏黑一團,往來官兵,包括崗哨都吃不住,藏得藏,躲得躲,隻見著那一個個身影在府外的石塊地上挺立。
    楊雪笙就這麽給看著,給身旁的幾個官員說“這幾個東夏人妄想用誠信打動我,可我有什麽辦法?”
    他苦笑說“要是朝廷的人也都個個都是這樣拚命,哪裏還會有外患?”
    一個軍官忍不住插嘴“這也許是他們可怕的軍紀吧。”
    不管是什麽,開著窗口,猝然轉冷的空氣把他們打得個個寒蟬。
    張鐵頭卻在暴風雨裏吐氣有力,高聲嘶吼“上國的老爺們,我們東夏人什麽時候求過你們了?不是腹背受敵,我們會來求你們麽?讓我們東夏人拚幹拚淨也行,我們東夏人死光都行,可兵出湟西你們一分力都不出,到時別怪我們不還你們呀。”
    楊雪笙在裏頭找到他的人,讓幕僚記錄說“這個人我沒摸過底,之前默默無聞的,聽說還做過鏢師,轉眼間怎麽就成了北平原的鎮將軍?幾次大事,裏頭都有他在活躍。好好打探,他師從何人,什麽出身,是軍功世家還是書香門第。我一直都不信,東夏王的班底都是草莽。”
    幕僚說“東夏王身邊的人都是以前默默無聞的人,這個?我們也不是沒有讓十三衙門去查過,沒履曆,沒背景,戶籍不明,無從查起。”
    楊雪笙緊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說“我明白了,東夏王這不是打不下去了,他是威脅朝廷,給我們要湟西。”
    官員群起反對“他做夢。”
    楊雪笙拍著腦門說“仗越打越慘,你要誰沒好處,他也是不肯打了呀。”他踱了幾步,回過頭說“他做夢,他不做夢,要是湟西給打下來了,我們要,對人家死傷的人我們怎麽說?起碼要人家軍費吧,如此軍費,怎麽給?”他又說“那地方給誰不是給,當初就不應該逼著他們跟高顯幹。高顯我清楚,自龍公過世已無朝氣,占據就占據了,給東夏,則刹那間讓東夏擁有一份雄厚的資本。”
    他仰了頭又低下,低下了又仰起來“爭霸天下的資本。”
    他又突然自危起來,如果湟西這樣不見了,東夏拿去,不再還回來,那就跟高顯拿走不一樣,有句話說得好“寧付外人,不付家奴。”
    湟西被高顯占據,朝廷上上下下誰都知道自己手裏有兵,說不了一個字,湟西要是被東夏拿了,滿朝文武都會認為自己無能。這就是朝廷的心態,靖康國舉國的心態。
    他咬了一咬牙,說“朝廷出兵。”
    眾人猛然啞了。
    他大叫一聲“速傳陶坎,朝廷出兵。”
    他回過頭來,劈頭蓋腦用自己的手杖敲散眾人,披發在肩,笑成了瘋子,然後舉步走了下去,過庭院,上廳堂,誰來給他打傘,都被手杖敲開。
    他這樣就走了出去,隻等大門“吱呀”一聲,就定定地站在門口。
    張鐵頭反倒愣了。
    楊雪笙又舉步到了跟前,甩甩一頭濕發,沉沉地扔了一句“朝廷出兵,張壯士,張將軍可以放心回去了。”
    張鐵頭來之前,狄阿鳥,謝先令以及眾多的幕僚都分析過朝廷無力出兵的事實。張鐵頭反而呆在當場,說一句“你說的”卻又被風雨雹子給吞沒,隻是在頭腦裏幾擰幾轉,最後幹脆給了一句“我立刻給你們讓路。”說完,他一回頭,領著自己的人一致地往回走,最後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裏。
    他一走,楊雪笙揉著腦袋躲雹子,跑回大門內。
    劉太勳來了,張口就問“大人準備出兵?怎麽出?哪來的兵,盡發備州之兵也不夠高顯塞牙縫的。”
    楊雪笙哈哈大笑,說“劉老弟,不知是你糊塗還是我糊塗,朝廷出兵,難道連風聲都醞釀不出來。”
    他說“如果東夏兵乏,可以借給他們個膽。”接著,他又說“高顯已經呈現出包圍東夏那支東征軍隊的勢頭,我們醞釀個出兵,拖些時日,我還就不信,他東夏王就真等著我們出兵。我還要看看,朝廷最後出兵了,他是不是把湟西給移交,放不放我們過盧龍塞。反正東夏王被打垮了,我們也是得北上布防。”
    劉太勳恍然大悟。
    陶坎正好回城催運糧草,急切趕過來,頭盔被雹子砸得叮當作響,到了就肯定給別人這是鬼天氣。
    楊雪笙這就震他一下說“你可知道,這個天氣,人家東夏王的人,無論文人武人都不作半盔,站在我府衙門口一動不動,跟澆築的一樣,這樣的軍隊,你有嗎?”
    陶坎果然被震住。
    他與熊熙來有不少交往,脫口就問楊雪笙“總督大人讓東夏抓走了熊熙來的家人?您知道嗎?熊熙來已經混進關了,回來了。”
    楊雪笙愕然,說“我讓他們抓走了熊熙來的一家老小?”
    陶坎說“不是你是誰?人家回來,咱們怎麽見人家的麵呀。他母親,六十多歲的人了。”
    楊雪笙回想起來了,張口結舌了半天說“我哪知道他們真把人弄走了?我就是說了句扯皮的話,他人怎麽這麽大膽?怎麽這麽大膽?這可是在朝廷,他們怎麽就無聲無息地把人給抓走了?”
    陶坎苦笑說“你看吧,是瞞著熊熙來,還是早點告訴他。”
    楊雪笙想了一下,問“他帶回來的有東夏的小王子?我怎麽覺著他是跟東夏勾結了呢。你說,東夏王多寶貝自己兒,他怎麽肯把兒子給熊熙來。”
    陶坎低聲說“沒聽人說他帶了什麽小王子,一支使團,隻剩幾個人了,他都跟花子一樣,身上還帶著傷,說是東夏人攆他,幾個東夏傷兵攆他,被他抓住了一個,叫王什麽的,這不,底下人把他們安置在田文駿的一所莊園裏。”
    楊雪笙“哦”了一聲,念叨說“他會不會別有用心?你試著把他身邊的人弄出來,給問一問,還有,那個王什麽的,他怎麽不在路上殺了,要帶在身邊?”他想了半天,說“我對不起他。他要是真與東夏王勾結也就好說,沒有的話,給我要他母親,我怎麽辦呀?狄阿鳥的人質咱也沒打算要,幹脆把熊熙來一家給換過來得了。”忽然之間,他靈光閃動,問“老陶,你說熊熙來此人,會與東夏王勾結嗎?”
    陶坎搖了搖頭,這有說“不會。我剛剛打聽了,那東夏的人接老夫人去,士兵都給馬車掌輪子,背著綠豆湯,載著西瓜,到北平原這些距離,飯都是跑死馬給送的宴席。”
    楊雪笙隻專心一樣,問“熊熙來一直敬仰東夏王,你知道不?你說他會勾結東夏王嗎?”
    陶坎想也不想就說“不會。”
    楊雪笙點了點頭,說“如果他勾結了,叛逃了,東夏王會不會重用他?”
    陶坎說“我敢肯定。這東夏王思賢若渴,這架勢,他就是要逼熊熙來投他的。”
    楊雪笙笑了,說“你說,這熊熙來是個孝子,會不會就投降給他?”
    陶坎說“不會。”
    楊雪笙擺了擺手,說“這個可以會。朝廷派的令尹在狄阿鳥那很受冷落,這熊熙來如果受狄阿鳥重用,幹脆宣布他為叛逆,趕他過去算了,讓他跟他敬仰的大英雄在一塊。”
    陶坎也被弄了個張口結舌,但他很快就明白過來了“將計就計?”
    楊雪笙說“將計就計。熊熙來的品質不錯,為人又知機變,可以托付大事。要是他一家人被接走,我可以知道,但是我沒去知道,心裏就有這麽想過。”
    陶坎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接著他又壓低聲音問“大人要我出兵?”
    楊雪笙小聲說“出兵。幹嘛不出兵?把聲勢造大,多發壯丁,我就要看看,他東夏王是真打不起了,還是假打不起。”
    陶坎也微微點頭,說“我也是這麽想的,和大人想到一塊去了,最後關頭再出兵,說不定可以把湟西給拿回來。”
    楊雪笙湊向他耳朵,又說“我告訴你,張懷玉也是有這一想,所以他就是不出兵救漁陽。他說了,關鍵的時候,他才出兵。咱仨想到一塊了,東夏王要這麽膨脹下去,天下誰能相抗?”
    陶坎冷笑說“那也不盡然。”
    楊雪笙歎息說“我知道你有爭勝之心,那張懷玉他會沒有?他也是個武人。可他已經沒有了,他這麽說的?他不是和花山謝家有親戚嗎,知底,說謝天師收了狄阿鳥作衣缽,這天下人,得謝天師傳道者千人有餘,而衣缽唯有一個,就是他東夏王……”
    陶坎的冷笑又重了幾分,念叨說“謝天師,半神半鬼的一個人罷了,倒不見得有什麽本事。”
    楊雪笙苦笑說“盛名之下豈能有副?士林或有褒貶,然則三教九流,凡得他謝公指點,無不成就非凡,推崇備至。一個人竟然涉獵天下的醫學,冶煉,礦藏,農耕,曆法,工程水利……那真的就是鬼神莫測了。”
    他又說“這張懷玉你應該有所耳聞,這麽一個狠辣到極點的人,天下隻有幾個人的帳他才肯買?讓他俯首聽命的,除了當今陛下,怕也隻有這位姓謝的妻家姐夫。張懷玉是信神信鬼的?你當姓謝的隻是一個神話,我卻見過,和他的弟子們有過往來。算了,不說這些了,總之,張懷玉相信謝公臨去前,身邊隻有狄阿鳥一個,他非是學盡了謝公之能,得到了花山掌教之令,役使了天下許多不曾讓人耳聞的英雄。就說他部下裏有個姓趙的,十三衙門摸過底,以前都說甘燕起兵的野小子,結果東夏的文檔中竟有這樣的記錄阿過本布衣,躬耕於甘燕,不求顯達於世……這鎮北平的將軍你可能聽說他的過去?這些人就像是憑空而出。本是出將入相的人物,結果都去輔佐他,在他什麽都沒有的時候,還緊跟著。陶坎呀,你小看了天下的英雄呀,這方外是一世界,不為人知。”
    張鐵頭?在城樓耍流氓的那位。陶坎有印象。
    他張口就回應說“他就是一介氓民,無賴。”
    楊雪笙說“有人就是披了無賴的外衣,很多人也都說我無賴呢。這張懷玉,你記好了,他不是隻靠拍陛下的馬屁起家,不要因為他在武縣敗那麽慘就看不起他,他是一名眼界開闊的統帥。他懷疑的就算不是真的,也有道理。東夏現在的兵甲,是靠什麽冶煉,靠誰冶煉,怎麽咱們就冶煉不出來?”
    他說“弄不好,咱們扶起來是一個可以滅亡國家的人物,將來會是我們和高顯聯手對付他一家。”
    外麵炸雷打過。
    他打了機靈,未卜先知地說“我呀,我有一種不詳的預感,我會因為湟西戰爭的敗筆和支持過東夏王從此致仕回家,好一點的結局是致仕回家,不好呢,會下監牢。你就記住我的話吧。其實,我知足了,沒有狄阿鳥的救命之恩,我就沒有今天,支持過他也罷,一心毀滅他也罷,這功罪,誰能說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