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節 莊園中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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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陶坎坐著,好像是在聽楊雪笙念道,思路卻在湟西飄。
他早已經到了不受外界影響的境界,至於楊雪笙在官場的去還是留,在他來看都不過是區區榮辱,即便是楊雪笙因而獲罪,他也是波瀾不驚,就像看一個戰友疆場搏命,打贏了戰爭自己卻戰死了。
所以,他雖然拿出幾分虛偽裝著在意,心底卻隻有一句“中原從不缺兵源,扶立東夏王是為不智,坐等結果是為不爭,自然利用完就毀滅。”
他的眼睛瞄在湟西,知道牛六斤折到哪了。
這可以當成東夏方反複衡量的軍事決策。
牛六斤絕不是沒事跑到海邊曬鹽巴的,他那守可策應湟中兩岸,攻可遏製高顯的戰略意圖,讓人不衡量不行,不衡量,誰都難以說準湟西戰場的強與弱,就預測不到兩方的戰果。
楊雪笙見他默默含戚,以為他聽得動容,將很多的事娓娓傾訴,然而,撲捉到了大雨夾冰雹中的變化,天馬星空的思維又一轉,要求說“得去請司農令。不光該去的人要去,你也得去。”
陶坎沒有聽清,醒悟過來則未敢相信“司農令?!”
楊雪笙肯定地說“沒錯。如果你連這都想不明白,你就隻會打仗,永遠站不到狄阿鳥的高度。”他站起來,麵朝窗口望去,輕聲說“這場雹子會不會對莊稼有影響,如果有影響,影響多大?是光圍著咱魏博下,還是北平原也下了,下了多久,這關係到糧食收成,我們這裏是去年的麥子,剛剛收過,田裏是青苗,他們那裏是晚麥,還沒收,這暴雨加雹子,如果都下到了,對誰來說會是災難?”
陶坎慢吞吞地說“對誰影響都不大,雹子沒下到北平原,而我們這兒秋季不是主糧,這個時候的青紗帳抗砸,都影響不大。”他又說“為將者,豈敢不聞天氣,大人還是把心放到肚子裏。”
楊雪笙回過頭來,這才發現他一動未曾動,便低下目光,緊緊與他對視。他心裏已經讚歎“我是沒看錯人,如此之人,如此之定力,才是一把刀呀。”
陶坎說“我在想水軍,高顯有水軍,東夏的東征軍再難撤下來。您的重重顧慮其實都沒有必要。”
楊雪笙想想也是,東夏的贏麵很小,歎息說“也許吧。”
他正色道“我覺得他們來,本意不是讓我們出兵,而是讓我們居中調停,讓我們為他們兩家的和談出麵。不知道為什麽,東夏突然不提這茬了,我倒覺著這是因為東夏王認為戰爭沒有打到必須得和的程度,認為高顯不會與他和談。”
他們計較了許多看起來是閑話的事。
等陶坎出來,已經有人開始著手安排熊熙來怎麽投東夏王投得自然。
其實怎麽投都已經很自然了。
一個人,母親,妻兒,兄弟姐妹被東夏弄走了,咋去投都合情理。
但楊雪笙還是再布了一道苦肉計,於是派人往田家莊園去了。
田家接盧龍塞的莊園那兒沒有下雨。那兒天氣隻是陰著,有點涼,起了幾起風。這樣的天氣能讓受了外傷的人稍稍好過一些。
王三小給熊熙來帶來了傷,但最終也沒把嗒嗒兒虎搭救走,就把自己也留下了。李言聞雖然有所恨,卻也沒有對熊熙來厚此薄彼,都在給他們看,通過莊園的人購些草藥,操持著煎藥。
在很多人看來,外傷不需要煎藥,無非是包紮傷口,先讓血不淌,然後讓肉不潰爛,最後使得創口長好,但到了李言聞這兒,處理手法就截然不同了,他紮住了傷口之後,除了塗抹創藥,預防潰爛的消炎膏,還給人灌許多的草藥,說什麽外傷內治。
嗒嗒兒虎的乳母被救了出去,李言聞忙著給人看傷,嗒嗒兒虎隻一個人呆著。
這也是朝廷的人沒去注意的原由,畢竟一個王子,那麽小的年齡,不可能不帶乳母之類的下人。
他雖然不到年齡,但頭腦中似乎已經能夠理解自己是要被人帶跑,一有機會就藏起來,把照料他的牙豬兒給折騰得夠嗆。
牙豬兒跟葉赫完虎臣又吵架了。
一個看不住,嗒嗒兒虎也又不見了,這回搜遍整個屋子,都沒找到他平時幼稚的藏身點,牙豬兒也就往外一瞄,瞄著建築群的邊上多出的幾堆草垛。
他就往那兒走走看,走了一段距離,覺著孩子是不會走更遠了,隻好退回來,去告訴李言聞。
實際上,嗒嗒兒虎是一開始就想藏到草垛裏去,但草裏的滋味實在不好受,他也就咬著食指,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走到莊後的彎河。
錯落的農田和間雜的草地被一道小河從中穿過。
波光粼粼的河水兩邊都是老色的歪柳,古槐,近處,幾支羊群就這樣清閑地漫步,遠處有一匹小馬淺灘涉水。
與莊園建築挨接的草垛把他們都擋在後麵,嗒嗒兒虎站在河堤上,往那邊看去,懷疑自己要是能走過這條河,就能見到阿爸。
他記得牙豬兒背著自己過河是抓著一根纜繩的,就一邊哭,一邊沿著河堤走,看看哪有被牽到對麵的繩索。
近幾天來,他沒怎麽生病,但人一下瘦了下來,兩隻眼睛變得又黑又大,好像仿狄阿田阿姑,臉上長了水潭式的大眼睛。
一邊走,一邊哭,一邊哭,一邊看。
突然,他看到了一片樹蔭下有個枯樹根,有自己那麽高,旁邊依了個須發幾乎全白了的老人。老人旁邊,有個背對著河水的小姑娘,跪坐在席子上念書。小姑娘穿著的衣服有白色透明的邊,中間有塊肚兜一樣的布子,裙子還有裾,紮的是丫辮,除了卷成垛型的,一邊仍各垂兩條。
他就站在上麵使勁往下看,眼淚也忘了掉。
這條河太小了,河堤也格外地淺,小姑娘也看到他了,撇了撇嘴,繼續背三字經。
嗒嗒兒虎也會幾句,就坐到地下,抽著鼻子隨著念。
他一用帶著微微的哭腔憨聲跟著念,小姑娘就生氣,幹脆站起來大叫“哪來的小孩,盡跟我搗亂……你會不會背書呀,都錯的。”
嗒嗒兒虎又哭了,說“我會。”
他倒不是好哭,而是心裏有要被人帶走的恐懼,父母的不得見的想念,想跑,卻非小孩之力能跑,跑不了的煩躁。
小女孩就推了推身邊拄了棍的老人說“爺爺,他學我背書。”說完,又喊“還哭了。你看我不讓人把你扔河裏。”
老人轉過頭,就見河堤上趴了個孩子,臉上花花的,滴著眼淚朝他們看。
這個孩子是那麽的親切,頭上髡了個洞,長得既有點可愛,也帶著憨氣和嚴肅,哭,眼淚是滴的,不是撇了嘴嗷嗷,很像是他見過的那些北方貴族家裏的孩子。
他就不許小姑娘吵嚷,問了一句“孩子,你多大了?父母呢?”
嗒嗒兒虎一路折騰,好像長大了很多,害怕被小姑娘看不起,連忙把眼淚和鼻涕吸吸,沙啞著說“我被人拐跑了,我也不知道我阿爸阿媽在哪。”他本來就膽大,麵前又是自己判斷了不會傷害自己的老人和小孩,就一骨碌翻下河堤,一步一步走過去,走近了,給老人鞠個躬,似模似樣地說“請混(問)咋樣過河呀。”
老人再次把他端詳一遍,笑容慢慢斂去,問“你真的是被人拐跑了?”
嗒嗒兒虎點點頭,“嗯”了一聲,連忙說“可我不怕,我能回家,我隻要過了河就可以了,我阿爸會接我。”
一邊說,一邊又要哭,但看到小姑娘蔑視的眼神,就漲紅著臉,氣也不喘一口地說“那邊有一隻小馬,我也敢騎,騎上它,我不讓阿爸接也能回家,我要翻上高山到上麵看一看,看到了下去,看清楚了下去,就是多遠都不怕,不怕野獸,不怕人,無論刮風下雨,我還要做馬前的兵,哪裏都去。”
老人重複問他“是真的,你不騙爺爺,是真的被拐到這兒的?”
嗒嗒兒虎看了看小姑娘,背起兩隻手,大聲說“嗯。他們要挖我的心,又把我帶走,你們呢?跟我一起走嗎,我阿爸喜歡朋友。”
小姑娘笑著跟老人說“他還朋友咧,知道什麽叫朋友。”
嗒嗒兒虎說“我知道。我阿爸有很多朋友,我也有很多朋友,都是好朋友,我阿爸的朋友是大朋友,我的是小朋友。我對朋友好,有吃的都分他們一半,他們也對我好,長大了,我們就一起去做跑在馬前頭的兵。”
老人疑惑了,問“你幾歲?”
嗒嗒兒虎說“我阿爸說我四歲,我算算,以前是三歲呀,現在就變四歲了嗎。”
他又說“我叫嗒嗒兒虎,我也會背書。”
老人念叨兩句說“嗒嗒兒虎?嗒嗒兒虎。猞猁。”
他招手讓嗒嗒兒虎到跟前,跟身邊的小女孩說“兩地相互販賣人口,肯定又是你父親造的孽,這麽小的孩子,拐來幹什麽呀?”
嗒嗒兒虎回答說“怕我阿爸。”
老人沒聽懂。
嗒嗒兒虎解釋說“他們怕我阿爸,我阿爸打他們,他們打不過,就打我。”
老人心裏憐惜,一把把他摟上,問“他們還打你。”
嗒嗒兒虎說“現在不打我,以後打我,我阿爸生氣的時候,他們打我。我伯伯告訴我的。阿爺,你教我過河吧。”
小姑娘忍不住就笑,說“你還過河?聽說過小馬過河沒有?”
嗒嗒兒虎說“看,那一匹小馬想過河。”
他就是知道騎馬跑得快,就瞄準那一匹遠處的小馬了,卻是不會去想,給他匹小馬,他又能怎麽樣。
老人說“你要是知道你在哪住,父母是誰,我就能想法送你回去。”
小姑娘說“他會知道唄,比我還小,一個小韃子,讀書讀得都錯呢。”
嗒嗒兒虎說“我會讀書。我會的可多了,我會爬樹……”他還沒說完,小姑娘就打斷說“你會爬樹?我還能遊河呢。小孩子撒謊,鼻子變長。”
嗒嗒兒虎說“我阿媽說,要讓女丫,我讓蜜蜂,也讓你,可我就會爬樹,隻有我一個會爬樹,小孩爬小樹。”
老人抱他到水邊,給他洗了洗臉,再端詳,覺著好是熟悉,就喃喃地說“孩子呀,你好像我的一個學生,他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是這麽聰慧……”
他用手碼了下嗒嗒兒虎的頭頂,歎息說“你要是真知道你阿爸叫什麽就好了。”
嗒嗒兒虎說“我知道。他叫阿鳥。”
老人心裏一顫,覺著不會這麽巧,何況這名字在北人中也常見,就笑了重複“阿——鳥。你咋知道呢?”
嗒嗒兒虎回答他“他說我阿鳥,還說還叫我阿鳥。”
這會兒,李言聞聽牙豬兒說孩子不見了,奔出去找呢。
他擔心,還有人更擔心,熊熙來和王三小都不顧傷口,飛一般跑到河堤,沿著河堤不斷大喊“嗒嗒兒虎。嗒嗒兒虎,你在哪呀。”
小姑娘豎了尖尖的耳朵,一聽就指著嗒嗒兒虎說“他阿爸。他撒謊,是他阿爸。”
嗒嗒兒虎不免畏懼,連忙說“阿爺,你把我藏起來吧,不是我阿爸。我阿爸不喊我,都讓別人喊我。”
老人自然不知道他阿爸為了自重身份,自己不叫街般喊自己孩子,見不著了就叫梁大壯等人扯嗓門。
他不見,熊熙來都想把莊園翻過來,到處推人去找人……去要求田家的下人都出來,雖然過分,但他是被軍方送來養傷的,下人們給莊園的管事的一說,也都出來了,到處喊著找著。
這王三小本該被拘製的,可他身上的傷實在不輕,又一直追綴使團,已隱隱有潰爛之勢。李言聞不讓人加以枷鎖和繩索,熊熙來也出於愛才心切給答應了,這會一起奔出來尋找嗒嗒兒虎,熊熙來前頭喊著喊著,喊來喊去杳無音信。
王三小突然情生煩躁,衝上去抱上他的腰。
找嗒嗒兒虎的過程中,熊熙來的人分散,也隻好親力親為再與他幹仗。兩個人拳腳相加,就抱著在岸邊摔打。
一會兒功夫,田家找人的人和熊熙來自己帶來的官兵就全圍了過去,隻有李言聞一個又急又無可奈何,走在河堤張目高喊。
他喊,嗒嗒兒虎是肯應聲的。
老人抱著嗒嗒兒虎,帶著小女孩上了河堤,一個人也不作睬就走,嗒嗒兒虎倒是先想到了他的阿伯和阿叔,說“阿爺,你也救走我的阿伯和一個阿叔吧。”
他聽到李言聞的喊聲,看到了個身影,就扭轉身子,指著說“我阿伯。”
老人站定望了望,把嗒嗒兒虎抱轉過來看一眼,大概在奇怪這被販賣的人為什麽像個文人,還能自由走動。
他略一留步,叫了一聲“那個人。”
李言聞也看到了他,看到他懷裏掩著的是個孩子,一個氣喘籲籲,瘸著腿跑,摔了一跤,爬起來又跑。
嗒嗒兒虎又把頭轉過老人的肩膀,讓人看得真切了。
李言聞一臉的緊張和驚喜全落入老人眼中。
老人隻是瞥了他一眼,便冷冷淡淡地說“你是孩子的伯父?”
李言聞連忙說“是。是。孩子打攪老先生了。”
老人絲毫不跟他客氣,問“你怎麽都不像他伯父。這是怎麽一回事?孩子的父母呢?誰把他拐來的?你也是被人拐來的?”
李言聞沒想到他問這麽犀利,又不敢真實著回答,就說“此事說來話長。這個孩子呢,他父母呀,他父母讓我照料著孩子,可是呢,我是個郎中,這不,朝廷裏的使團呀,裏頭有傷員,我就……”
老人比熊熙來還更難騙,哼哼一笑,說“是嗎?那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他伯父?你姓什麽?他姓什麽?他父母為什麽把孩子交給你來照料?你是個中原人,他不是。”
李言聞分辨說“我們自然都姓李。都是中原人,前些年被虜去的,他阿爸呢,是……在當兵。他阿媽,這個,出遠門了,我就帶著他。帶著他。”
老人說“孩子說他還有一個阿叔,是誰?”
李言聞說“噢,他阿爸的一個軍友。”
老人不再理他,抱著嗒嗒兒虎,喊了抬頭傻看的丫兒一聲,揚長且走,扔了一句“孩子我先抱走。等你的話不再破綻百出了,再說吧。”
李言聞平靜下來,也沒有跟上去,這倒也是,如果孩子被老人給藏起來,熊熙來找不到,自己脫身出來再把孩子帶走,倒也是個辦法,於是喊了一聲“老先生,您高姓大名,哪裏可以找得到?”
老人停了一下,說“一個讓人羞恥的名字,不提也罷,你要找我,就來此莊園,問一個老不死的。”
李言聞又跟上幾步,還是站住了。
老人是在這個莊園裏,自然是這個莊園裏的人,能會打聽不到?切讓他抱走孩子,讓所有的人都當孩子失蹤了吧。
想到這裏,他笑了笑,扭過頭往前走,走著,走著,又把臉色變回原來的樣子,去阻止王三小會不會被人群毆。
到了跟前,一個管家打扮的大漢黑著臉,用手臂將熊熙來和王三小分開,天生神力的熊熙來正被他抓著胳膊拚力,然而熊熙來的臉神已經變了,吭吭有聲。
最後,那大漢一揚手,甩了熊熙來一個趔趄,嘿然說“熊大人,得罪了。我這也是顧全熊大人的臉麵。”
熊熙來沒有生氣,隻是訝然盯著他,遲疑片刻,問“兄台是什麽人?田先生的管家?區區管家,竟有如此氣力,屈才了。”
大漢說“我是本莊園的二管家,姓黑名泰……來替朝廷請你,朝廷來人了,要問你話。”
熊熙來不免生氣,說“我再給你說一遍,我這會兒顧不上。”
王三小也還要掙紮,李言聞擠過去扯扯他胳膊,不許他再妄動。
大漢又說“不就是找個孩子嗎?哪重哪輕,你自己還不知道?”
熊熙來當然知道,他把狄阿鳥的兒子帶回朝廷也就罷了,半路上丟了,出事了,那可了不得了,這就說“哪重哪輕你知道?孩子要是出了事,少半根毫毛,那可是變天的事兒。”他扭臉看到李言聞,脫口就問“孩子呢,找到了?”
李言聞搖了搖頭。
熊熙來大吼一聲“你們姓田聽好,孩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是滅門之禍。”說完,一扭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朝廷來人了?哪呢?”
到了,原來是陶坎,正要客套。
陶坎卻一臉嚴肅,要屏退眾人,單獨問話,待人都走開,這就說“我代表朝廷向你問話,你據實回答。”
熊熙來看他好像不認識自己,心裏一陣不痛快,這就說“我也正有事,大事,不敢讓別人知道,你來了我才放心。你速速再安排一個地方,說不準東夏的人會撲來這兒。”
陶坎已經推測到了,說“原來真在你這兒。”
熊熙來倒不曾想他未卜先知,問“你說什麽?你知道我要給你說什麽?”
陶坎點了點頭,又一次嚴肅地說“我先問你,你和東夏王有沒有達成什麽協議?給你透個底,東夏王給朝廷送人質,朝廷不要,不敢要。你有什麽想法,現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要把一件大事交給你,在交給你之前,需要提審你的下屬。你心裏得有數……一定得有數。”
外麵的人隻見他們進去半晌。
再出來,熊熙來臉色蒼白。
陶坎代為宣布說“有個孩子丟了,必須找到,都給我去找,天黑以前找不到,我派軍隊來找。”
眾人麵麵相覷。
跟熊熙來一起回來的人不知道怎麽回事,田氏下人們更不知道怎麽回事兒。他們的大管家出於矜持沒來,其它的人,當中的一個人就覺得不合情理,說“孩子又不是我們誰讓他走丟的,和我們有什麽關係?你派兵來,你問過我們家老爺了嗎?”
陶坎冷冷一笑,說“問沒問都一樣,孩子必須找到,別說是田文駿,就是皇親國戚也一樣,丟了孩子,就丟了一家滿門。”說完,這就一揮手,讓他們繼續去尋找。
於是其中一個下人飛奔著去找大管家了。
人到了大管家那一說,大管家隻帶著不敢相信問“一個孩子,這麽重要?”他換上一身衣服,匆匆走出來,讓人找來黑泰,低聲說“得注意了,陶坎很可能是找個接口,借題發揮。你去告訴老爺,讓他來打聽是怎麽一回事。”
黑泰應了一聲就走。
黑泰走黑泰的,他立刻讓人到處尋找孩子。
無論人怎麽找,天都要黑了,還是杳無消息,熊熙來臉上的汗都黃豆一樣往外冒,作勢要訊問葉赫完虎臣的陶坎也坐不住了,奔出來問了好幾趟。事情好像真的很嚴重。大管家隻好派人讓田文駿回來。
田文駿倒先一步跟黑泰回來了,來不及大管家說一個字,立刻給他擺了擺手,去見熊熙來。
他見到熊熙來,客套了兩句,直入正題“你說一個孩子不見了,我已經知道了,我隻問你,和我們莊園有關係沒有?”
熊熙來怕他不好好找,就說“有,這是在你的地方上找不到的。”
田文駿笑笑,說“這樣都能牽得上?陛下的皇子呀。”他不軟不硬地說“還要帶兵搜查,是不是?在搜之前,你們得想好,為了一個孩子,你坐實我有罪能不能讓人信服。我是投誠過來的,天下人可以當我忘恩負義,你們也可以看不起我,但你們這樣搞我,以後誰還敢向朝廷投誠?”
熊熙來看他誤會得厲害,倒不好再砸硬話,就說“田先生多想了,這個孩子非同小可,他就是能牽連到你家,如此而已。”
田文駿歎了一口氣,說“我就不該接這個燙手的山芋,把你們養到這兒。”他不再多說,禮貌性地和熊熙來對揖,大踏步跨出去。
他剛跨出去,陶坎又進來了,說“本以為發你去東夏的事兒,已經布置得再自然不過,可孩子一不見,再自然有什麽用呀?就算找得到,那也能讓人看出來點什麽了。你說,這孩子到底能去哪?天黑之後,我還要不要綁上你,吊起來,找機會放走那個東夏兵。”
熊熙來要求說“不能放他,朝廷得留住他,他是個將才,你們要放,放那兩個高顯人。”
陶坎搖了搖頭,說“我已經訊問過他們了,放他們,他們也不會跑去東夏,何況他們是從高顯來的,對朝廷而言更有價值。那個東夏兵,即便是個將才,事情是這樣的了,也得放,你要幹大事,得通過他。”
熊熙來想想是的。
他走出來之後,立刻去找李言聞,到了李言聞,李言聞正在打聽莊園裏一個帶著小女孩的老人,被他掛了一耳朵。他假裝沒聽見,安慰了一下李言聞,但心底卻懷疑了,匆匆出來,幹脆直接找田文駿。
田文駿一聽就惆悵了,過了好一會兒,這才說“還有誰?鄙人的父親。”
他說“老熊呀,我和我父親的關係僵得很,這個孩子,還得靠你自己去討。其實,隻要不是我在他麵前,他還是明事理的。”
熊熙來也就隻圖在田老先生那先禮後兵了。
他讓田文駿給派了個人帶著,在莊園的西北角,見到了田老先生。嗒嗒兒虎果然在田老先生那兒,還在他懷裏呢。一個小丫頭揉著眼睛哭呢,咧著嘴巴說“阿爺偏心,你見誰都不笑,見了這小孩,比疼我還疼他。”
熊熙來記得田文駿老說老先生的心被龍氏收取了,其實是不耐見他的,且站著,正要虛偽地說,本該早來拜訪,隻是身上有傷,失禮之至,田老先生卻看了他一眼,先說話了“熊大人是吧。”
熊熙來一愣,連忙執晚輩禮。
田老先生開門見山,問“這個孩子到底是誰家的孩子,被你裹到這兒來?想不到朝廷的使者,現在都成人口販子了。”
熊熙來略一猶豫。
田老先生又說“大國得有大國的風範,你不要臉了,別人就不看你的臉了。”
熊熙來想編造事實,沒想到他吐了這話,隻好說“老先生,不瞞您說,這個孩子和您毫無關係,把孩子給我,難道你會因為一個毫無關係的孩子而滅門嗎?”
田老先生生出幾分冷笑,說“我早就等於死了。我養得兒子不爭氣,他被不被滅門,和我有什麽關係?”
熊熙來問“就是因為他投降了朝廷?所以,你看不起他?你也是中原人呀。你也是靖康國人呀。我是知道的,你受龍氏大恩。可那,你也不能忘了國家大義,隻顧私情呀。”
田老先生怒聲說“我什麽時候忘記了國家大義,是你們這些人,一個個自以為是。我推薦當今東夏王的父親入朝為官,你們讓他不得好死,結果招來夏侯武律的報複。夏侯武律打備州,我讓自己的親人哪,來報信兒,給我殺了呀,我的好孩子,讓他死的像個奸細。龍氏雖是你們眼裏的北虜,卻是大情大信。我感念他們的恩德,羞愧自己的背叛,難道也有錯嗎?”
他大聲問“有錯嗎?”
他說“我即便是後悔,不再站在朝廷這邊,認為它腐朽,也不應該嗎?我不去死,那是因為我覺著有個人他沒因我而死,我還不至於羞愧到要自盡的地步。”
熊熙來沒想到是這般隱情。
他是來討要孩子的,這又說“我聽說您還抓著鞭杆來懷念在北虜那裏的生活,那裏就那麽好嗎?”
他大聲說“朝廷上是有一些傲慢的人,也許他們真的傷害了您?可是,您恨他們可以,您怎麽可以恨自己的母國呢?”
田老先生兩眼濕潤了,輕聲說“誰說我恨自己的母國?你沒有我的經曆,你就永遠不會明白,我在北人那兒生活,那裏的人是怎麽實心待我,那裏的孩子,是我一個個照看著長大,你也永遠不會明白站在一位蓋世英雄的身邊,接受人家的禮遇、尊敬和奉養,到頭來卻背叛人家是一個什麽滋味。”
他掉著眼淚笑了“就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他也會一生痛恨自己。”他又說“如果是你,你也許和我沒有區別,雖然你帶著雄心和六親不認的傻氣。”
熊熙來還是覺得自己不會。
冥冥之中,他感覺上蒼的安排倒也巧,正是自己深入東夏前,上蒼借眼前老人之口讓自己借鑒,自己當然得注意,當以鐵石心腸勉持心中大義,絕不能不顧他的前車之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