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節 收糧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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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狄哈哈怎麽想也想不明白,自己阿爸到底出於什麽心理,迫不及待地砍了朝廷使者的人頭送出去議和。
事後,清楚嚴重性的狄雙喜曾反複向他口述當時的經過當天使者給帶到麵前,狄南非一直在和他,幾個族伯,幾名參屬談論議和的事。使者到了後,態度也沒怎麽傲慢,隻是得知眾人有與拓跋氏議和之心後,變得義正詞嚴,反複詢問“這是你的意思還是東夏王的意思。”他阿爸就問“是我的意思怎麽著?是東夏王的意思怎麽著?”
使者冷冷回了一句“如果是你的意思,朝廷定教夏王斬你不赦;如果是夏王自己的意思,就是你們東夏的滅頂之災。”
這本來都是外交上的威嚇,卻不想自己阿爸一下火了,喝了一聲“我先讓你流血斷頭。”
然後就拔出兵器砍向使者。
使者先是挨了一刀,在廳室裏嚎叫,翻滾,躲藏,眾人也忙著拉扯勸阻。結果,狄南非一把抽出了狄阿鳥送來的寶劍,宣布說“阿鳥的寶劍在,誰敢阻攔。”
眾人不敢動了,僅馮山虢一個趕不及,使者已經被斬於劍下。
馮山虢厲聲威脅,他便又要殺馮山虢,好在有陸川維護,把馮山虢帶了出來。
他阿爸殺了使者後,思路倒清晰得很,人也鎮定,竟然說了一句“阿鳥把議和的事交給了我,我也通過人聯絡拓跋氏的將領,正愁沒有見麵禮讓人相信,有了這顆人頭,我連夜出城。”
狄哈哈反複推敲,都覺得自己阿爸“英明果敢”,異於平常。
難道阿爸真如他們所說,不把阿鳥放在眼裏?還是像更過分的人私下議論的一樣,阿爸與拓跋氏有勾結?
那使者沒有說援兵將到?肯定會說呀。
他是想不明白,但如今之際,也不能僅靠想來明白是為什麽,隻知道光是狄阿鳥想庇護父親,那也是有著前提的,萬一說自己阿爸與拓跋氏勾結的人越來越多,阿鳥還容得了阿爸?
犯錯是一回事,被叛是另外一回事。
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應該去找嬸娘花流霜,在與馮山虢說了一堆軟話後,就到了花流霜麵前,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一聲,咬準了說“阿爸總給我說,靖康朝廷與我們夏侯氏之仇不共戴天,還不是覺得是時候,以為絕靖康立解我當前厄境。”
花流霜品品,站起來輕描淡寫地說“噢。倒也是,拓跋氏攻打漁陽,就是因為阿鳥站在靖康這邊。不過,你阿爸做得也忒絕,自己就做主了,還怎麽讓他侄子做這個大王呀,等他回來,我與他說道說道。”
她又說“好啦。你也別瞎操心了,就看拓跋氏退不退兵。”
狄哈哈一走,她就讓人去找狄阿鳥。
狄阿鳥打算去一趟北平原,去北平原,一是想尋嗒嗒兒虎,二是關心生產,三呢,朝廷定然要追究,自己得先避一避,正好給母親說一聲,走幾天。花流霜前腳派人去找,後腳他就到了。
一進門攬了攬迎上來的龍妙妙,舉步間順口哄她“拓跋氏一時奈何不了漁陽,北平原收糧事大,我打算去北平原一趟,記得你自幼讀書,總說想去中原,就過來問問,你肯一起去不?”
龍藍采從一側廊下過來,本想與他說話,聽他和龍妙妙一起下中原,立刻就折了回去,一邊走一邊嘀咕“哪是記得你小時就想去中原,還不是在我倆老姐妹麵前沒機會下手,到北平原要你的身子,不識得什麽是騙。”
龍妙妙確實沒想那麽多,挺感動的,一邊隨他往前走,一邊說“小時候的事,你竟然還記得?”
狄阿鳥笑道“哪敢忘,有個小姑娘老說天朝地大物博,我這個雍人還能不時時記得。”
他帶著龍妙妙到了花流霜麵前,問候完,問起“二阿媽”,花流霜可沒耐心等他拜見完龍藍采再回來講正事,就說“阿妙你先避一下,我有點事兒要問阿鳥。”等身邊沒人了,這就問“你堂伯到底怎麽了?”
狄阿鳥揣著明白當糊塗,故作驚訝說“沒事呀。”
花流霜說怒就怒,喝道“把靖康國的使者都殺了,還沒事?”
狄阿鳥“噢”了一聲,假裝恍然,說“是殺了,不過他這是為了與拓跋氏議和,阿媽不是老覺得我聽命於靖康國別扭?這下我堂伯可為您老出了口惡氣,不算多大的事。”
花流霜緩下口氣說“我就怕他給你惹來麻煩。”
狄阿鳥笑道“不麻煩。他殺的算是東夏國殺的,也不算是東夏國殺的,算不算到東夏國頭上,要看靖康朝廷是否覺得東夏還有用?”
花流霜放下心來,問“不管怎麽說,他可是擅殺,阿媽倒也琢磨著他是不是沒把你放在眼裏。”
狄阿鳥輕描淡寫地說“不全是。”
花流霜訝然問“不全是?”她像是恍然明白,問“你促成的?”接著又覺得這麽解釋不通,問“是你迫使他斬使的,想殺他?他不知道自己殺使者的後果,怎麽就隨了你的意?”
狄阿鳥沒有回答,隻是告訴說“阿媽。我們種在關內的麥子熟了,收糧是大事,我打算去北平原一趟。”
花流霜吸了一口寒氣“外麵數十萬大軍屯圍,聽說都打進第一道營壘了,勢若危卵,你還要去北平原?”
狄阿鳥口吻輕視,豪氣笑道“阿媽看他十萬大軍,我瞅著不過是土雞瓦狗。”
他揮動手臂,吆喝說“您放心,旦夕可破之,我從北平原回來之日,就是他軍灰飛煙滅之時。我是給您接孫子去嘍。”
說完,他見花流霜又要好笑又想動怒,連忙開動兩條腿擺了要溜的姿勢。
花流霜把他叫住,嚴肅地問“那你堂伯呢?你怎麽怎麽辦?當真是你給他設的套?”
狄阿鳥笑了一笑,以沉默回答。
花流霜冷笑說“殺靖康國使者的圈套?”
狄阿鳥說“我可沒讓他殺,我隻是在人前人後說他辦事猶豫,借了他一把寶劍,讓他去議和,再在他焦慮不安的時候,把大國派來威嚇的使者放到他麵前……頂多是瞌睡送枕頭。他為什麽會殺,也許真沒把我放在眼裏,也許是為了便於議和,也許有人遊說他,使他動心,他比我更想和,於是堅定我議和的決心呢。管他呢,總之,咱們雍人向來集權,東夏國內的諸侯不能給我來國中之國。”
花流霜徹底放下心來,用指頭點了點他,還是繃著臉說“無論如何,把孩子給我接回來,接不回來,你就不要回來了。”
她說著說著就開始掉眼淚“你還有臉呢,孩子不一定在哪受罪,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還瞞著你阿媽,你當你阿媽就不會問他們麽?”
狄阿鳥心裏一下沉重了,徐徐跪下去,慢吞吞地說“阿媽,我向您發誓,我要是把您的孫子弄丟了,我就一頭撞死,屠盡備州,再一頭撞死。”
既沒有大張旗鼓,也沒有刻意隱瞞,狄阿鳥挑選十餘自稱種田能手的部下,與吳班、龍妙妙一起離開漁陽,前往北平原。
全城格外地平靜。有人說“打拓跋賊是小事,收糧食是大事,大王去看看收成。”也有人說“王子丟了,找了一陣子找著了,大王去接。”還有人說“大王想看看沒他,咱這些人能不能應付拓跋賊。”
眾說紛紜,負麵的很少、很少。
他們大多是底層將士,忠於職守就可以了,深沒有核心決策圈的體會,大王一走,大本營勉力運轉,還是為意見爭吵,還是猶豫不決,還是相互推諉扯皮,還是做起事情,一人不協調,眾人毫無效率,這才是大本營將領,官員,參謀們的真實感受。
尤其是史文清,都在心裏哭喊召喚。
史文清知道這陣子漁陽看起來飄搖,其實牢固,大王要走有要走的理由,隻著急不阻撓。馮山虢卻不一樣,狄阿鳥都出城三裏了,他追至旁邊,用心勸解“大王豈能甩手?我知道大王怨朝廷不發救兵,覺得這一次使者來仍有可能是光吆喝,於是大王放任老公爺把使者殺了。這我都知道。但大王怎麽能讓與拓跋賊議和呢?大王此去,就是為了讓他們議和方便吧?朝廷的使者被殺一事,非同小可,我敢斷定朝廷五天之內必將出兵,即使使者來之前是在假吆喝,可使者死後,再假也變真了,這個時候,您能讓老公爺安心議和?自己避得遠遠的?”
狄阿鳥說“聽你說,是不能避遠。可我更得作萬全準備呀,朝廷顧臉麵,說報複就報複,免不得在北平原生事,我不去,糧食怎麽辦?仗打不贏,我能裹萬眾走徙,糧食沒有,你叫數十萬軍民怎麽活?”
此為法家王霸之術,要是把什麽都寄托在請求上,哀求上,往往更加被動,生死不能自擇,馮山虢哪能不知,嘿然無語,寂然飄退。
為朝廷計,東夏自然是威脅,可東夏王待他不差,連家裏做頓好飯都讓人給他送到麵前,一旦有人說了壞話,東夏王就說,越是如此,我越覺得你們應該尊敬他,倘若是你,受我使命出將在外,可有此執念?
雖然東夏王,他不可當作知己,甚至積有舊怨,但又哪裏恨得起來?再說了,建國他也出了力,尤其與軍民結下生死情誼,在北平原那會兒出城阻攔朝廷使者離去,軍民“令尹不求他,要戰咱就戰的”的喊聲猶自過耳,他打心眼裏隻想平衡抑製東夏,兵不血刃,從不想兵戎相見,起碼現在不想。
東夏王毫無意動,他難以勸服,想挽回隻能看和談有無進展,回到城裏,他一邊秉筆直書,向朝廷平鋪直敘東夏王為什麽想與拓跋氏議和,怎樣在意外發生之後躲避出去;一邊留意狄南非主持的議和。
狄南非已經坐在拓跋黑雲的大帳裏喝酒了。
拓跋黑雲一到就覺得東夏已不可乘,早收起撿便宜的心裏,有意退兵攻克鬼方,然後步步為營,徐圖東夏。
但勞師以遠,退兵總要找個借口,否則既墮己方誌氣,又得罪盟友,還會成全東夏王的聲明,使得東夏牢不可破。
正巧,狄南非通過葉爾昆部首領蘭敦之口遞到和談的口信。
他心裏已有主張,放縱野利有信無非就是占據更有力的和談地位,即便是要撤,也要埋下伏筆,為日後打算,隻是忽然見了圖裏圖利在戰場上使用的神秘武器怦然心動,一時陷入猶豫,又覺得僅破城可獲利器這一樣就可比攻克鬼方的意義更重大,更覺得輕易退兵,讓東夏續上這口氣,從此一日千裏。
潢西戰場的消息又到了,東夏的生力軍騰出來不少,使他經過一番衡量,最終決定和談。
審時度勢,情況起伏。
見一見這位東夏王的伯父卻有利無害。尤其是伯父、侄子這種關係,常在草原上爭奪部族權力,多是水火不容,雖東夏王一時壓製,也不是不可撩撥出賊心和賊膽。倘若分化出來,這樣,東夏王的伯父,納蘭部,慕容氏以及所拉攏的同盟,無形之中,就有更多的把握與東夏王拉鋸。
所以,他既沒有給狄南非下馬威,也沒有以怨還怨,將馮山虢殺使者的報複施加到狄南非身上,相反,拉攏之心昭然若揭,記得夏侯武律美化過的夏侯氏家族乃是雍族貴裔,第一時間安排了一場禮節性的會麵。
自己峨冠博帶,出門三迎,執晚輩禮,另外拉了一個同族老薩滿,準備與狄南非躬對答禮,射箭投壺。
這種古禮,靖康國也隻有健布這樣的老牌貴族才保留著,但凡天下太平,朝廷重文輕武,天下風氣就是吟詩作對,相見玄談,誰能見麵揖完,唱戲一樣各奔院子兩角,並排開把硬弓?
再說了,自朝廷推恩分化起,土族就已經不是以前的土族,族望之家雖然族權仍盛,但已不是家長製,除了邊遠地帶像李氏一族一樣因為戰亂拾起家長製的,誰能保持家族各枝都能組織相當的財力、人力?各過各的,誰不為自己,誰管誰?誰再監督禮?
都是夏侯武律美化家族惹的禍。
中原都難以沿襲了的禮節,狄南非三代前的長輩還隻是一個頭人,而自己也是頭人起家,人處在國外,又沒有讀過多少書,聽說都沒聽說,學樣都學不了。
他進門就直接蔑視掉那個卑躬屈膝的中原奴才文人,直奔看笑話的野利有信,不由分說抱在懷裏,看到侍從自一旁奉壺,隻當是馬奶酒,以為拓跋氏喝酒都用這個,抬頭仰天空倒半晌。
野利有信把肚子都笑疼了。
他一笑,狄南非就懷疑他沒懷好意,迅速讓手下捧上中原朝廷使者的人頭,自己打開匣子,一手抓住頭發提出來擲於地下,喝一聲“這就是我們議和的誠意,諸位請看。”
蘭敦不敢開罪野利有信,怎好明說你找了個做不了主的人?還在猶豫。而拓跋黑雲也想不明白,不過他的目的明確,不會因為這個生氣,隻是往跟前湊,瞪走野利有信,自己站到狄南非麵前。
他站過去,野利有信不痛快地走了。
狄南非心說這頭腦給臉色,這個中原的狗頭軍師也不識趣,幹脆就撿了人頭追野利有信。
野利有信自己也糊塗了,心說這人來議和就議和,找拓跋黑雲就行了,追我幹什麽?他是武夫,拒絕別人隻會一樣,“唰”地抽出腰刀。
拒和?拒降?
狄南非所有的偽裝轟隆散架,脫口直言“元帥息怒,我們這是要投降呀,殺人一萬也要自損三千,元帥三思呀。”
意想不到。
直到拓跋黑雲意識到宴請狄南非無需自己出麵,找了個小角色帶出去接待,也沒有明白東夏王並沒有山窮水盡,為啥派了這個人過來,一過來就扔底牌。
拓跋黑雲私下向蘭敦交待一二,蘭敦便肩負使命,出麵擺了一宴。
拓跋氏目前軍需供應頗為緊張,往大裏擺容易露破綻,何況大宴太給狄南非長臉,且不便於說話,這一宴就幾盤羊腿肉,倆席,一邊坐著蘭敦,一邊坐著狄南非。越受冷遇,狄南非越忐忑,剛剛共飲一杯,不待蘭敦打探,他已先請求別人了。他也不傻,耍了個小手段,全然不提今天的“拓跋黑雲”的表現是何等不滿,先入主題“蘭敦兄弟呀,我侄子讓我來議和,說是全讓我做主,實際呀不是。”他歎了口氣又說“這麽大的事兒,他會讓別人拿主意?”
蘭敦挑撥說“你可是他伯父,是他的長輩,他還該聽你的呢。”
狄南非跳出圈外說“還聽我的?我這伯父確實做得窩囊,在人家眼裏,幹啥錯啥,又沒辦法,誰讓我是他伯父,不能不管他。你知道,我有自己的部族百姓,這一仗礙著我什麽事?可你看現在,就咱哥倆的交情,也不得不各站一個陣營。不過我也就是站在那個陣營裏,沒想過對付你,也沒想過對付拓跋元帥,一心想著咱們化幹戈為玉帛。”
他也常遊刃於中小部落,自然口才不差,理清了關係再說“我那侄子人是霸道,但也不能說他不好。誰到了他這份上,不想立帳稱汗,何況他背後有個靖康朝廷,這個大王的名號也是沒回來就被冊封了。”
他繼續撇清說“要說他和你之間的問題,無非他想讓你臣服,你不想臣服他,對不?原也沒有深仇大恨。”
蘭敦連忙分辨說“我認哪個主子其實都一樣,就在於誰能成事,現在的關鍵不是咱們的事兒,是黑雲元帥的事兒。”
狄南非笑著附和“那是,那是。我們東夏與拓跋元帥之間的事不都是因為我那侄子是靖康國冊封的,拓跋元帥所在的陳國與靖康國正在打仗?是不是我們東夏隻要撇清與靖康國的關係,拓跋元帥就會撤兵?”
蘭敦則嚴肅地說“這話對也不對。也許原先是這麽一回事,可現在還是麽?東夏殺了人家陳國的使者,與靖康國站在一處,揚言甚大,現在兵臨城下,豈是一個與靖康國撇清就完事的?”
狄南非附和一口氣歎,問“蘭敦兄弟,那您說,拓跋元帥要我們答應什麽條件才能撤兵?”
蘭敦一邊勸酒一邊說“你侄子又不是你,心到了就行。不怕你接受不得,前天我陪黑雲元帥喝酒,黑雲元帥說了,東夏必須無條件投降,軍隊繳械,部眾接受編簽……”他看狄南非眉頭一皺,按照拓跋黑雲的意思緩和說“不知道這是不是酒後話,我也是個外人哪,要不跟你私下交流,不知道你的意思,也不好在黑雲元帥麵前說道。現在,你這個侄子是像我一樣要選擇跟隨哪個主子。要知道黑雲元帥可是個軍功至上的人,拔了漁陽,肯定更上一層樓。”
他們“私下”交流到深夜,才各自安歇。
蘭敦回去複命,給拓跋黑雲說“東夏確實有心議和,原因在於東夏王認為他隻要對靖康國反複,就能換來元帥退兵。”
拓跋黑雲默默聽他敘述,評價說“他若輕易對靖康國反複,又怎麽保證會不對我大陳反複呢?”
蘭敦屏息凝視,聆聽在一旁。
他便慢慢地把四個字吐出來“要撈好處。”
狄南非倒也沒傻到認為蘭敦是為自己才摸的底,認為這些話肯定來自拓跋黑雲,心裏不免不安。
他不是東夏王。
各路人馬的狀況,各路戰報,物資儲備,人家都是送到狄阿鳥麵前,不是送到他麵前,對這些變相的威脅話是真是假,他能怎麽分析?他幹脆招來一名屬下,借請示議和事宜帶口信回去,傳話表示說“議和極難,我隻能勉力周旋。”
這話很快就到了漁陽,漁陽倒噓一片。
馮山虢也有幸得悉這個口信,息了一口氣,卻又奇怪“這本來應該是一拍即合的事兒,讓東夏不站在朝廷這邊,戰爭目的就已經達到了,難道還真不怕漁陽軍民與城共存亡的決心?拓跋氏難道這麽沒有眼力?”
他們各有各的想法,但是——大王不在,去漁陽了。
史文清隻好告訴這名使者說“議吧議吧。給老公爺說,不怕他拓跋氏,上國朝廷就要出兵了,他要是亂來,吃虧的是他們,這樣,大王讓我準備些賠償,我這有份清單,你給老公爺帶回去,也好讓他知道賠償的底線。”
使者再回到狄南非那兒,蘭敦正帶著他參觀拓跋氏的軍隊。
一排一排如同鬥雞,馬幾乎一樣高,人長馬屁股上一樣,可上可下,可左可右,且精於訓練,隊形極佳,每個士兵都是長短配置,重弓在右,弓葫在左,箭袋掖在屁股底下。這軍隊絕非易勝,尤其是野戰。
東夏建軍擴張極快,步兵不少,軍隊的訓練肯定不及別人,與敵人打野戰,肯定吃虧,狄南非震駭完,隻等著要到指示。
很快,他派回去的人給消息了“大王去北平原了,我請示不到呀。”
狄南非罵娘的心都有了,記得狄阿鳥曾讓史文清準備府庫,想必是要賠償軍費,立刻參照史文清給的清單,不多不少地羅列一氣,然後再經由蘭敦送拓跋黑雲麵前。
拓跋黑雲也幾乎同時得曉狄阿鳥離開了漁陽。
為此,野利有信還接連提議趁狄阿鳥不在,漁陽外圍已經在自己手裏,一舉拔城。拓跋黑雲與他商議時直接否決掉,說“東夏王就不想這些?他走,當真是給你可乘之機?不對,他是為了方便議和。”
他有些激動,說“看來東夏王確實有議和的誠意。”
看著野利有信,他可以肯定“東夏絕非沒有能力一戰,隻是東夏王不肯拿出全部實力為靖康賣命。你可別弄巧成拙,判斷錯誤,兔子急了還咬人,你把他逼到絕路上,我們肯定是兩敗俱傷。”
野利有信給他強將兩句,也沒有堅持,隻是捧著狄南非獻來的清單搖頭“這就是賠償的軍費?這他阿媽的也太少了。”
拓跋黑雲歎了一口氣,說“這也是東夏王的苦心呀,他是要試探我們,看看我們是不是給個台階就下。”
野利有信吃吃笑笑,反問他“下嗎?”
拓跋黑雲笑道“當然不下,趁東夏王不在,狄南非無主見,我們何不勒索那兩樣武器?”
野利有信一下坐得直了,不滿隨即拋得一幹二淨,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說……”他不敢相信了,否決說“哎。人家傻呀。”
拓跋黑雲說“我們現在要什麽?其實就是要個台階,台階有了,但你就甘心了?總可以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做做虛頭吧?你這樣,夜晚的時候,把咱們的騎兵放遠了,天明的時候,冒充援軍,卷起漫天煙塵開過來。”
野利有信點了點頭。
拓跋黑雲又說“東夏王雄才大略,我就不相信他甘心與我們同歸於盡,這其實和打仗一樣,誰不怕死誰勝。”
當天晚上布置,第二天早晨,拓跋氏來“援軍”了。
狄南非看得心旌動搖。
黑山上的博大鹿接到消息,則莫名其妙。
他不是狄南非,又處在戰場的另一個角度,看得真真的,鄙夷地說“這拓跋氏誰領兵?把兵放出去再開過去,就靠這去哄阿鳥?阿鳥早就判斷過他的兵力,他能來援軍又怎麽樣?來得越多越沒飯吃。”
他派人到城裏得經過幾道封鎖,也就罷了,隻操練編簽他的黑山賊,等待反擊。
這邊,城裏卻大亂了。
史文清等人都不是沒腦子,以前大王是留有話,他拓跋氏人來得越多,越敗,可問題是誰知道拓跋氏是不是連糧食一起運來了?大王後來也改口了呢。大王不在,狄南非自稱親眼所見,豈不是讓人六神無主?
怎麽辦呀?
狄南非議和的條件慢慢多上了好幾條。
圖裏圖利第一個不願意,大聲咆哮說“老公爺糊塗,他傻了,這種戰場上用的東西,能給人圖紙嗎?啊,給他們了圖紙,他們造出來打我們?去,去,讓他找大王去,大王說肯給,我們就給。”
狄南非則在拓跋氏的營地裏咆哮“這群王八蛋,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人家的兵越來越多。”
他咆哮完,冷靜冷靜,回想自己與狄阿鳥實為一體,東夏完蛋自己跟著完蛋,就說“好吧。隻能派人去漁陽了,要大王自己說給不給。”
朝廷果然不想讓北平原順利收麥,備州收成不好,土地荒蕪又多,各接鄰的縣裏都背地裏組織農民去搶占農田裏的糧食。
派的人到了北平原,狄阿鳥剛剛接到有一整縣的中原百姓擺開陣勢要搶糧食的消息,正要出北平原,趕過去控製事態。他也不知細想了沒有,就說“可以。答應他們吧,與朝廷都這樣了,相互搶糧呢,不答應他們,就兩麵受敵。”他飛快地寫了幾封書信,一封給圖裏,要他一邊造假,一邊出麵假客氣地請求花山來客去敵營,一封給神機營焦生,要他把射車的圖紙出來。
等人走後,他就帶著人騎著馬往桑幹河畔飛奔了。
延慶鎮。整個鎮子更顯得破破落落,土房沿著兩道主街延伸,不少半塌半臥的,還殘留著戰火燒下的黑灰。大夏天的,隻是陰了一下,大街上就落落寂寂,到處彌漫著青煙,透出一股帶著寒意的煮麥香。
延慶鎮屬於上穀郡。上穀破了之後,延慶鎮也遭了兵火,糧食盡被掠去,田地荒蕪,鎮上的人都逃去了東夏。後來朝廷出兵將他們截回,又安置了之前三倍的人口。安置的時候,朝廷是給了一定的糧食,勤勞的農民們也種了莊稼,但到了夏天,所分糧食大抵吃盡,而秋莊稼不見長成,正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
縣上拿了些糧食施粥,施了些時日,糧食告罄。
當天,縣長親自持鑼沿街敲,一邊敲一邊說“今個別怕粥不倒筷子了,可著煮的,吃了就沒了,打今個起粥棚就關了。大夥要是想活命,就過了水拖東夏龜孫的莊稼回來吧。”於是自那天起,男的鳧水,女的接應,把幾成熟的麥子割了從河那邊運回來,就地打一打,也都不曬不磨,放鍋裏就烹得跟穀米一樣。
一開始河對麵沒人護秋,方圓百十裏的人都過河偷麥,百十畝地頃刻就空了。
東夏那邊有了察覺,就讓一些娘們、孩子上來護秋,卻是沒有用處,不但不起作用,還買一送一。有個叫洪穀屯的光棍幹脆湊起一票人,將開膛破腹吃了,將女的之後扔到河裏,製造了三、四起命案。東夏國從北平原上派人去了縣裏,縣尉雖然將洪穀屯抓了正法,送了人頭回去,但方圓幾百裏卻都傳遍了,東夏國正在打仗,剩的都是婦孺,不偷白不偷。東夏派人交涉了幾次,縣長遊天俊表麵上應承,卻受不了無炊,再加上覺著東夏出兵打仗,穩吃敗仗,不但沒有實際行動,還給百姓下了攤派,每人除了偷來糧食自用,還要定量交到縣上。
他們幹脆在河上架了兩座浮橋,大搖大擺過河,在人眼皮子底下強割麥子。
兩、三天的好時候一晃而過。
張鐵頭入關,已經帶回來了不少勁旅,但當時莊稼沒熟,仗還不知道往哪打,沒怎麽去理會,後來報了命案,張鐵頭又人在州城,知道得晚了些。
再一耽擱,也不過幾天的工夫,他後來得悉,立刻組織人手護秋。
因為東夏與上穀這邊結怨深,狄阿鳥又有過許諾,但凡見到上穀人要躲避三舍,他隻是忍住怒火,走官府路線,希望備州官員維持一下,派出的護秋馬隊也以截道驅趕為主。當然,分遣下來的人馬也不夠,河這邊就覺得東夏男人回來的隻有一點兒,反而變本加厲,依仗人多,與護秋的東夏人硬幹。
幹了好幾次,把張鐵頭給幹毛了。趙過仗一打勝,牛六斤還沒有率眾入關,他就判斷沒有仗要打,散了精銳護秋。
東夏全民皆兵,馬匹、盔甲、弓箭、兵刃一應俱全,即便隻是分出小部分護秋,也不是這些由餓生歹的災民可承受的。鑒於延慶這邊發生過惡性命案,一編精銳氣勢洶洶地衝過河,殺了十餘人,拆了浮橋,還把一隊靖康官兵碰得頭破血流。
事情一下大發了。
備州找張鐵頭要凶手,說備州人殺害東夏人,備州官府將他們正法了,現在東夏人殺備州人,東夏也應該將自己的人正法。
官方對峙,民間兩地的仇怨一下燒了起來。
官方與官方雖然沒有爆發更大的衝突,但背地裏都在縱容民意。
這天,延慶人幾乎全部被集中在延慶鎮上,縣長把前些日子上交的麥子全部拿出來,補給全縣做口糧,炊得裏都是青煙。一邊炊著,一邊讓鄉黨活躍,四處鼓舞說“東夏不把我們當人,你們都忘了嗎?東夏種著我們的土,守著我們的糧食,不讓我們吃,殺人都殺過河了。現在咱們沒飯吃是死,過河搶糧食,給他們拚一場還能活,就看你們敢不敢。”百姓們沒有說不敢的,家家戶戶都撅了屁股忙著蒸麥飯,吃頓飽飯好過河。
他們祭了河伯和土地,選出精壯的勞力,分發縣衙找到的武器,作為衝在前麵的打手,再傾全縣數千人黑壓壓地就壓到了河沿。
他們過河,東夏也不甘示弱,緊急集結,上百精兵從四麵八方奔赴。
延慶人還在往上上,幾裏的河沿全部站滿了,手持勾杆,頭紮白帶。這兒其實不是東夏的主要種植區,人也沒有集中在這兒,瞬間組織起隊伍的牛領又緊張又焦心,扯著公鴨嗓子將先期趕到的百餘精兵布成方陣。
但過河的靖康百姓太多了,霎那間豎起幾道槍林在他們麵前,僅僅像是即將下海的小船船小帆也小。
上邊也沒有下令,他也就一邊硬撐著,一邊指揮方陣後退。東夏兵也越來越多,不時有人騎馬上來,拱衛步兵兩側,布成翼型,隨後章小河也到了,他看了一下,給幾個牛領說“日他娘的,這些兔崽子就是得寸進尺。這些莊稼都是大王的寶貝,咱們列到莊稼後麵的空地上,也擺個姿態,派人上去警告一下。”
一聲令下,士兵們振起兵器。
幾名騎兵上去吆喝“河對岸的人聽著,不想死就退回河對岸。”
四旬左右的遊天俊雖然身不強體不壯,卻騎著馬走在最前麵,一頭白帶在河風中回旋,額下胡須飛舞撲麵。
他宣布說“讓我們退不是不可以,按東夏王的許諾,給我們麥田。不要你們退避三舍,起碼給我們三裏。”
幾十裏的河沿下的灘地,三裏麥田合什麽數?
章小河當即就被激怒了,正要抽出兵器,衝擊一下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靖康農民,士兵們高呼“大王來了。”
狄阿鳥上來,一眼看過去,對麵打著鄉、亭、村的旗幟,男女老少上萬口密布河沿,兀自吸了一口寒氣。
這不是怕他們人多。
這和他們衝突起來,傷亡起碼要上百計,但凡一個國家,誰也容忍不了這種傷亡,東夏等於向朝廷宣戰了。
他身邊騎士盤旋,像雄鷹掠空,但他終是不敢輕易下令,隻好淡淡地說“前麵歸誰指揮,讓他速來見我。”
東夏士兵們歡呼“大王”,遊天俊和他身邊的人也愣了。
師爺第一個說“縣尊,東夏王不在漁陽,在北平原。按咱們的計劃,他們東夏沒有能做主的,不敢怎麽樣咱。可現在東夏王在,怎麽辦?”
縣尉是武人,大聲說“他娘的,頭掉了碗口大個疤拉,趁東夏王在,咱們人多,衝上去把他圍住。”
縣丞悲觀,跺著腳說“對麵排著陣呢,那是出生入死的精兵……”
所有的目光匯聚到遊天俊身上。遊天俊咬咬牙,硬著頭皮說“還能咋辦?事到如今,隻有拚了,咱要得不多,他東夏牲口多,死了活地耕地,還讓咱上穀人耕,農田遍地,咱隻要三裏,給了咱就撤。”
狄阿鳥就看著他們走在前麵的人聚在一起,覺著定是在商議什麽,等章小河到了身邊,伸出馬鞭指給他看,問“知道這些百姓是誰組織起來的嗎?是否打探過?有什麽條件?”
章小河哪來得及,隻好回答“肯定是靖康軍,要三裏河灘地。”
狄阿鳥歎了一口氣,不知來路最不好辦。他聽到了對麵的要求,眉毛跳了一跳,說“都有把別人的勞動據為己有的心,卻又心安理得,看來靖康備州官府的氣數不多了。”
章小河要求說“大王,我向您請戰,殺不盡這群強盜,您用馬拖我三十裏。”
狄阿鳥歎了一口氣說“算了,給他們三裏的土地,他們無理,咱們不能無理,畢竟在名義上,咱們種的是靖康國的土地。”
他抬起馬鞭指了一指,要求說“給我派幾名驍果,把他們為首的人抓到你麵前,再答應他,也好起到震懾作用,免得他們得寸進尺。”
陸川大吼“何須幾人,我一個就夠了。”說完,奪了一把長兵,拗斷槍頭,馳了上去。
狄阿鳥本是想讓章小河自行處理的,沒想到陸川要出這個風頭,隻好給章小河說“牛刀定要去殺雞,什麽時候也改不了,你也上去吧。”
章小河往前追著,就見陸川一馬當先,徑直已到對方陣營,手持長棍如狼虎入羊群。
延慶人還想護著遊天俊回走,被他趕在背後,徑直一提,夾在腋下。
章小河跑到麥田邊緣,陸川已經提了人往回馳騁。
狄阿鳥下了馬,看著陸川扔下人回來,再看著章小河一人騎馬,遊天俊一人臥在地上,等他們在這種談判下談判的結果。
陸川到了,到狄阿鳥跟前下馬。
狄阿鳥視線不改,卻是問他“我讓你去了嗎?”
陸川單膝下跪,一頭紮到地上,大聲說“我心裏急,漁陽深陷敵圍,少主下落不明,怕大王耽誤時間。”
狄阿鳥一下收回視線,落在他身上,半晌上前一步,彎腰撫摸他的脊背說“漁陽也罷,嗒嗒兒虎也罷,你忠直坦率之心,我看得到。”他仰天看了半晌,說“如果沒有嗒嗒兒虎他娘,我哪有幸得到你這樣的虎將,隻是你守在我身邊,軍功難立,委屈了。”
陸川哽咽出聲“陸川自幼孔武,縱橫無敵,常自比豪傑,及遇大王方自知,從此身心折服。能侍奉一代雄主,是陸川之幸,隻求大王不棄天予,以彰繼西定國威,坐擁四海,包裹宇內。”
狄阿鳥攙扶他起來,大笑說“你跟誰學的?最後所說的不棄天予,坐擁四海,以彰繼西定國威,包裹宇內,不像你陸川的話。”
陸川訥訥地說“這話自然從小姐那照學來的。”
他往南一指,大聲說“小姐這麽說,他們不信,他們不懂……總拿大王和姓姬的比。”
狄阿鳥見他憨態十足,想必講的李氏餘黨分家時的爭論,是又不免一笑,說“和這些阿狗阿貓有什麽好比的。”
一旁的於蓉子負責情報收羅,小聲說“大王。姓姬的先是投靠官軍,去了南朝,收容了一個叫李密的名士,做了朗將,鎮守江河,倒也頗有聲勢。”
狄阿鳥沒有吭聲。
除了那姓姬的涉嫌殺了他大舅哥,他想殺了酬謝愛妻之外,其它的他一點都不感興趣,再說了,他這樣土匪出身的招惹朝廷忌諱,人也不是安分的人,當今皇帝英斷,說不定哪天就把他殺了。
於蓉子又說“幾年前謠傳霸王現世,現在士林都說是他,不少人給皇帝進言,要重視他呢。”她看狄阿鳥還不吭聲,又說“他已經上了中正府的英雄榜,而且高居首位。”
狄阿鳥這才動容“上這個榜的都有根基,他憑什麽?”
於蓉子歎了口氣說“墨門钜子宣布他是自己的首徒。”
狄阿鳥記得自己還有塊墨門钜子交付的令牌,愕然說“他們怎麽勾結到一起了的?墨門可是叛出國門了。”
於蓉子說“墨門在西隴自立了,同時派人進京,獻了不少利器。朝廷攻取西隴,大概是得了他們的助,開始漂清他們。”
說話間,章小河回來稟報談判結束。
狄阿鳥就揮了揮手,裹了他的人,他的旗幟走了。
他一走,東夏的軍隊也開始撤離。隻留下一地的延慶人,不知是心有餘悸還是在歡慶。
縣長遊天俊擦著冷汗,感到被陸川捏過的骨頭酥中帶疼,尤其是兩股無力,腿肉之中像是裏頭鑽進了左右搖擺的小魚。
他著急要先收麥,搖搖擺擺走回來,揮開攙扶自己的人,立刻一弓腰,吆喝縣丞趕緊組織人收麥。
縣丞呼喚了些人,從東南到西北吆喝人就地割麥。
河邊的百姓們根本沒想到東夏爽快退兵,忙著紮堆議論,半晌還沒有動。
就在離他們十餘裏的地方,一名提尉正在縣掌史從事的引路下,側站在路邊,使勁吼嚷自己點帶的一百五十步騎趕路。
他們本是關防上的勁旅,不知怎麽回事,就給上級劃給了農政。
提尉呂亮隱約聽說前不久,一校與自己不相統屬的營兵與東夏兵碰撞了一下,死傷七、八人,懷疑這種變動與此事有關。上下度測了兩天,早晨天一亮,備州農政上的六品副主事騎馬到了,遞來公文,放下一名縣從事,火急火燎地趕著讓去,他也就提槍點兵,帶著大半人馬往事發地點趕。
走一路上,聽一路的驚悚傳聞。消息也不知道怎麽到了這隊野外行進的士兵耳朵裏。
他們趕著路,半路無來由就聽說要出大事,上萬縣民過河搶糧,東夏派兵彈壓,一個個心驚肉跳。不停有人說“東夏派的兵少說也過千,我們這一百多人上去也不夠。”
說是這麽說的,呂亮毫不懷疑自己走慢一步,一發不可收拾的時候,會不會有官吏推敲自己的趕路速度。他是個武夫,怎麽都覺得自己死在東夏人手裏總也要好過被官員審個咋走那麽慢,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飛到出事地,一路騎著馬,是舉著鞭子,又抽又喊。
十來裏的路,他們喘著粗氣一口氣跑到。
縣裏的從事跟爬一樣,沒到跟前,已經先哭了,好在人都還站河沿的呢,沒被兵碾壓。
呂亮一步跳過去,就地大喊“大夥別怕,別怕,爺們代表朝廷,帶著丘八來支持各位鄉親父老啦。”
東夏兵呢?
他抬頭望了一望。
周圍的人就告訴說“東夏兵都走了。”
他鬆了一口氣,又怕是晚了,到處宣布說“那是知道朝廷要派兵來。”
他拉過來一個後生,用老虎一樣胖實的臉往跟前一湊,問“你們縣長呢?”在這後生和周圍人的指路中,他看到了遊天俊,三步並作兩步到跟前說“朝廷的大隊人馬都在後麵,來支持你們了,東夏兵撤了?”
遊天俊心有餘悸地說“布了一片,東夏王親至,不知怎的,答應了我們的條件,把河灘地讓給我們,說走走了。”前麵開墾出來的田地還在眼前,他都忍不住揉著眼睛看看眼前是自己做夢還是真的。
呂亮強撐著說“那是知道朝廷的兵來支持你們了。”他一伸頭,憨吼“趕緊割麥呀,割呀。”
遊天俊苦笑說“我也讓趕緊割,他們卻怕,怕是陷阱。怕東夏要尋借口呢,都說,哪有這麽好的事。”
呂亮也難料定,說“這件事驚動了上邊,大員隨後就到,我們還是等著。”
正說著,有幾騎先行到了,通知說“楊總督不時便到,縣長呢,到前麵迎接一下吧。”
不要說遊天俊,就連呂亮說會有“大員”來,也隻是個預感,沒想到軍政大權在手的楊雪笙會親自過來。
他們慌裏慌張去接駕。
不過一會兒工夫,楊雪笙果真坐著馬車來了,揭了車簾,也沒下車,就地聽他們訴說整個事情經過。
從頭聽到尾,他隻淡淡地說“他果然在北平原。”
他張目望了一遭,奇怪道“遊大膽,你事都幹出來了,怎麽不吩咐收麥呀。”他聽完遊天俊的理由啞然失笑,說“收吧,沒有陷阱,如果有,他就不是東夏王。”
他說到這裏就吩咐回去,等車調了個頭,給僚屬說“東夏王要是不在,事情肯定鬧大,好在他在。我記得上次古井坊給我送了不少陳釀,你準備一些給東夏王送去,就說東夏肯定來不及釀造出百年陳釀,我這裏送些美酒,以示敬意。”
僚屬本能地說“是”,說了就後悔,問“大人,人言可畏,別人會說您和他暗通款曲。”
楊雪笙微微一笑,避而不答。
過了半晌,他看著那僚屬,勾了指頭,俯耳說“楊承。你算那河灘地多少畝了麽?如果是你,你舍得就為自己痛心時的一句許諾,就兌現給別人麽?一個人到了這份上,不但我敬重,恐怕全天下的人都敬重。我不是什麽英雄,但惺惺相惜之心還是有的,他付與這些農田,就拿這些美酒補償吧。”
這位叫楊承的僚屬說“東夏霸占的地多,不在乎。”
楊雪笙冷笑“不在乎,他漁陽被兵圍困,自己偏偏來北平原坐鎮?”在僚屬的沉默中,他又說“你恐怕不知道吧,他的伯父自作主張,已經把朝廷的使者殺了,俗話說一不做二不休,他又何必在乎些人命?這個人,你們都要牢牢記住,不能以常人之想度測之,看不透。”
楊承也歎息了一聲,說“聽大人這麽說,我也忍不住敬佩之,酒我去送,我要見一見他。”
楊雪笙伸出胳膊按了按他,說“這才是年輕人該說的話,心裏得有那股子氣,咱們楊家也就你一個獨苗了。你要能習得人家的一二風采,不說嘯傲天下,娶媳婦肯定沒有問題。”他不懷好意地說“東夏王金屋藏嬌,為娶妻流放,都快成佳話了。”
楊承說送張開始張羅。
他酒還沒張羅好,狄阿鳥倒是先備了一份大禮。
騎兵先行,馬車隨後,上麵載了幾箱禮品,大紅帖子敬上放著,與此同時,過境拜會的請辭則遞到理藩衙門。
在楊雪笙的授意下,楊承雙手打開,上麵寫著“東夏阿鳥拜上,久聞楊帥遠播之威名,恰逢時會,欲登門拜訪,請予賜教。”
楊承眼看理藩衙門的請示,嘿然說“這是什麽意思?請入的文書遞到,人也就要來了。”
楊雪笙冷冷地說“你說呢?那就是告訴我,理藩上就是個過場,別自己弄得不好看。”他踱了兩步說“他硬來,我也沒法回絕。使者他都殺了,擅入算什麽?不算什麽。你能不讓他入,好一個恰逢時會。”
他大吼一聲“他來要見他兒子怎麽辦?”
楊承苦笑“那邊遞了消息,這孩子根本不是他交給熊熙來的,是硬安此說辭。咱們也可以說沒見到,咱們不是當時不知道,聽信他一麵之辭,把熊熙來土匪窩裏了?也就可以還不知道。”
楊雪笙搖了搖頭,說“你嫩了。這種事,擺明了就是熊熙來被他來了一手將計就計,他認準孩子在,你能怎麽樣?我告訴他,他送來的孩子在土匪窩裏。”
楊承征詢說“就說送到京城裏了?”
楊雪笙歎息說“不是不能說,可這毫無意義,關鍵是剿匪,怎的這群匪比他盧九還難剿。人家陶坎說了,東夏混人進去了,他們和那些流竄的馬匪認識,反客為主,不但攫取了指揮權,還下什麽保密令,上茅房都須三人一起,咱們混進去的人都遞不回來消息,萬一強攻,傷到東夏王他小子怎麽辦?投鼠忌器。”他說“說他殺使者是吧。你把人家送來的人質弄哪了?使者不過是普通人,人質是他親兒子,人家為了親兒子殺你使者合情合理,別說殺使者,這會他真和拓跋氏議和,那也名正言順的呀,道義上站得住。”
楊承說“那怎麽辦?你說這馬匪流竄,是不是他派來的?”
楊雪笙反問“證據,證據?”
楊承笑道“證據?幹脆說這股匪徒頑固,讓東夏王出兵援助。這馬匪是從他們那裏流竄過來了,這樣合情理不?咱們u跟他實話實說,這股匪徒要是與他無關,他親自打土匪,使得土匪害他兒子,他也沒遷怒朝廷的借口吧?”
楊雪笙不敢相信地看著他,“哎”了一聲,說“對呀。咱們營救他孩子,咱們投鼠忌器,他去打,他是不是投鼠忌器咱就不管了。”
他陰沉沉地說“他人在我境,看東夏能與拓跋氏議和?他這邊敢和,那邊我就把他團團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