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節 近交遠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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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自古就有諸侯不能擅離封地的禮製。狄阿鳥這個在理藩司打完瞌睡已經走馬受封的王爺也清楚。就算他不清楚,身邊也會有人提醒,所以,他具了個過境拜會的請辭,要禮在先行在後。
    楊雪笙一定程度上沒說錯,人家就是走個過場,過境已經是勢在必行,隻是楊雪笙卻不知道,狄阿鳥並不是鐵了心硬來,而是肯定這個申請會獲得批準。
    漁陽那邊把朝廷的使者料理了,朝廷揣摩不透東夏意圖,正是當麵冷笑,背後藏刀,以防不測的時候,東夏王過境,豈不是把自己送到麵前?
    情況一不對勁,誰說不能抓了他做人質?
    允許過境的準信到了東夏,狄阿鳥已經就收割作完全麵動員,不僅北平原,屯牙外,東夏人也紛湧入關,可以說整個東夏未涉戰爭的人馬牲畜全部都加入進來。
    收糧是一,糧食的分配則是更大問題。
    一地的莊稼,幾乎都是公糧,隻好實行全部上繳再分配的原則,除軍烈屬,每個家庭都是根據耕種多少,收麥多少給予提取,這一收,驢騾馬匹奔波繳納,已經開始把北平原的鎮城圍個水泄不通。
    堵車誤工。
    對於交叉路口,便像軍營一樣設起信號兵,紅三角旗擺,某個方向的人人狗狗便不再通行,綠三角旗一擺,則重新放行。
    便是這使者一路行走,便不免見到少兒在羊耷拉骨上架秸稈。
    狄阿鳥拿到了準許,心裏已是有數。
    他安排出時間拜見過熊熙來的母親,著手挑選三、五十騎,帶上龍妙妙,陸川,馬不芳,與博小鹿一起前往野狐嶺,先去拜見博小鹿等人口述,極有可能是自己田師的老人,然後再候機而動。
    博小鹿一直現場關注野狐嶺上的土匪。
    他不停派人混往土匪,也一直在與陶坎交涉,照會他不能逼土匪過甚,對情況非常了解。阿鳥也從而知道一些嗒嗒兒虎那裏的情況。
    情況並不像楊雪笙得來的那麽簡單。
    目前野狐嶺上的馬匪、土匪分為三派。
    一派是原本是散落在備州各地的小股土匪。
    盧九勾結辛氏,對他們做出過邀請,而備州氣象漸新,他們在平原地帶,人口稍稠密的地方已不好紮根,就先後不約而同地轉向野狐嶺。
    一派是盧九殘部,盧九盤踞多年,勢力根深蒂固,豈是輕易可滅。
    野狐嶺大寨被攻破,盧九知道大勢已去,逃往塞外,可他的部下並沒有被鏟除殆盡,而當地與他牽扯很深的豪紳也怕官府追究,有的自知必遭滅門,幹脆進山匯合土匪,一起占山。
    第三派則是自湟西、東夏流竄過來的馬匪。
    野狐嶺雖然山脈相連,東西縱橫,西接燕行山,容易藏身,但官兵不依不撓,土匪們不苦大反苦小。
    第二派土匪中不乏讀過書的人,於是,幾下牽頭,拋盡媚眼,把避免兵災,躲避東夏軍隊的第三派拉進山來,隻等官兵稍一示弱,便盤踞一二城鎮,長長氣候,內可接受招安,外可投敵。
    這三派自然不是一個團體,恩怨勾連,情形複雜,完全是被一名黑白通吃的大亨賈鳳山通過各種手段協調在一起的。他怎麽有這個能力,博小鹿也說不清楚,隻是知道這個賈鳳山的人頭,官府已經懸賞三千兩官銀,而這些土匪的指揮權,已經由賈鳳山出麵,讓自己人王三小擔任。
    這些其實本不是狄阿鳥要重視的,他關心的僅是自己的孩子嗒嗒兒虎,可嗒嗒兒虎的安危偏偏與這個亂局有關。
    土匪們從博小鹿那兒得到大量的金銀、許諾,都知道這個孩子不簡單,必要時可以當成救命稻草撈。
    尤其是北方的馬匪,不少人都猜出來了,與他們交涉的都是東夏兵,說不準這個孩子就是東夏王的兒子。
    東夏王放出風聲,要馬匪投降他,可也說過期不候,到時馬匪的頭子統統處死,這些馬匪的頭目就都怕根本不是過期不過期的事,自己投降去會被殺頭,這才紛紛南下的,此時有東夏要的人在,還鄉歸東夏的心思極重。
    這個賈鳳山確實是個非同尋常的人物。
    他判斷王三小軍事素質過硬,就邀請了土匪頭目定下個軍事指揮,為了控製王三小和北方馬隊,則把嗒嗒兒虎牢牢控製在手裏。這樣一來,對付官兵的軍事行動,失誤較少,而東夏混去的人雖然能夠發揮作用,卻對嗒嗒兒虎鞭長莫及。
    麵對這種局麵,硬攻毫無疑義,這也是狄阿鳥隻挑選十騎的原因所在,真正的問題在於朝廷官兵。
    朝廷官兵與土匪們妥協,他們肯定會放回嗒嗒兒虎。
    朝廷官兵不硬攻,他們肯定不會傷害嗒嗒兒虎。
    朝廷官兵硬要剿匪,肯定會讓土匪們魚死網破。
    狄阿鳥倒是理解博小鹿為什麽至今毫無進展,一路默無聲響地抖韁策馬。龍妙妙一直為此事內疚,追在身邊說“阿鳥。都怪我任性,害你把孩子丟了。不過你也別擔心,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這就一言難盡了,畢竟當時龍妙妙有自己的立場。
    狄阿鳥苦笑搖了搖頭,說“你有自己的立場,不必為了這個自責。”
    交相類比片刻,他忽而勒韁立馬,等龍妙妙在一旁停住,扭臉問“阿妙。你還記得田師嗎?心裏可曾怨恨他?”
    田老先生可算是整個高顯的啟蒙人物,然而他在高顯數十年,立場一直站在中原朝廷一方。
    到高顯參戰,田老先生通風報信,好多受他影響的青少年心中的豐碑幾乎全都塌陷了。
    他們紛紛記得的是那個愛護他們,嚴厲剛毅的長輩的往事,尤不能對比這種背叛,就像子女對父母的怨恨。
    龍妙妙遲疑了片刻,搖了搖頭,輕輕地說“正像你說的,這是立場。我不恨他,我恨他兒子。”
    狄阿鳥不敢相信地笑了,問“誰?”
    龍妙妙咬牙切齒地說“田文駿這個畜牲。以阿師的高風亮節,怎麽把他養了出來?阿師自始自終都不是我阿爸的部下,他心在朝廷,功求社稷,大義大節,隻是迫於無奈,他心裏還是念念不忘我們高顯的。可那田文駿呢,就是個小人,他接受了我阿爸這個主人,見勢不妙卻又背主求榮,致使我阿爸客死他鄉,從此高顯一落不振。”
    她看著表情古怪的狄阿鳥,要求說“阿鳥,你將來一定要替我殺了他。”
    狄阿鳥調轉馬頭,給陸川做了個手勢,要他阻攔住眾人,不要跟到近前,而自己則給龍妙妙說“大貓。你來。”
    他們走上一個僻靜的土坡。
    狄阿鳥也是著意證實田文駿到底是哪路的家數,抬頭半晌,這才說“大貓。你不知道呀?”
    龍妙妙奇怪說“知道什麽?”
    狄阿鳥往背後看了一眼,小聲說“你阿爸沒死。不,沒有死在中原,而是……”能告訴龍妙妙嗎?他在心底盤桓半晌,還是決定不向龍妙妙隱瞞,輕輕地說“阿妙。通天巫就是舅舅,臨去前他召見了我。”
    龍妙妙石雕一樣怔住,嬌柔的麵龐上血管接連跳動。緊接著,她難以接受地問“真的?那他為什麽不見我姐妹倆,卻要見你?”
    狄阿鳥歎息說“也許是不想讓你們知道他的悲哀吧。我是個男的,又不是他親生兒子,他更容易麵對我一點。”
    龍妙妙聽不懂,抖顫著問“你說什麽?”
    狄阿鳥說“他是病死的,一種極不光彩的病。你現在肯定還難以接受,總之,他沒有客死中原,死的都是替身。我在中原見到他時,就覺得奇怪,他開始大蓄胡須,因為處在戰爭中,我也隻是覺得行伍困苦,使得他胡須茂密,全是青茬。後來再想想,這樣才能讓他使用替身。”
    他淡淡地說“阿妙你看,當今靖康皇帝用替身麻痹別人,緊接著,你阿爸接連幾次用到替身。你說,這之間有沒有內在的關係?”
    他問“秦綱為什麽出現在舊都,是誰去聯絡他的?”
    緊接著,他又問“你阿爸戰敗,又是誰出賣他的?這是個驚天的秘密,兩者之間必有關聯。”
    他看著龍妙妙,凝視了一會兒,自行說了下去“秦綱敢犯險或者敢拿替身出來,怎麽不被人識破呢?要知道他可以選擇不露麵,派個人就行了,卻親自露了麵,或者說一開始就讓替身露麵,不怕人識破,肯定是在敵人內部有人,而且是很重要的人。隻有這樣,他才放心不被識破,對不對阿妙?所以,整件事,隻是在麻痹我二叔而已。”
    他癡癡地說“這個人,我覺得就是田文駿。這個時候,形勢還一片大好,他難道就背叛你阿爸了?不是,這是連環計,就是讓田文駿救當今皇帝的命,計定天下來贏得當今皇帝的信任和重視。後來戰敗,因為他的特殊功勞,背叛者必殺被背叛者的鐵律,皇帝自然又把處置你阿爸的重任交給他。”
    “他根本沒有背叛你阿爸,你阿爸自然能順利歸國。”
    龍妙妙還陷在震驚中,因為在她心裏,阿爸已非近期去世,倒是沒有過多的悲痛了,隻是回憶說“在我阿叔那,倒是有朝廷的人通著信兒。而且,這信一到,我阿叔就會異常重視,與丞相整日說話,還不讓外人知道內容。”她問“這隻是你的推斷吧?”
    狄阿鳥搖了搖頭,說“確實是我的推斷,但並不隻是推斷。如果讓別人來演繹,我姑且一笑,不會想這麽多。不過舅舅……”他笑了,說“古今中外第一奸雄,能這麽安排不是沒可能。”
    他帶著緬懷說“舅舅為人,一個‘狡’字難以盡訴。但我還是覺得稱呼他奸雄恰當,奸詐一詞,豈是小人之賊,乃洞徹先機,安排盡出人意。恐怕這最後,更會出於你的意料,且不知你信否。臨去前,他將高顯托付於我,令我在合適的時候取之。”
    他慢慢吞吞地說“也許說出了這一句話,站在你的角度,前麵盡不可信了。不過,我不去瞞你,此事,這世上還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你阿叔,一個是丞相。至於龍擺尾,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
    龍妙妙沒有質疑,隻是帶著埋怨問“為什麽你現在告訴我這些,才告訴我這些?”
    狄阿鳥歎息說“為什麽別人都不告訴你?這就是為什麽我‘才’告訴你。為什麽現在又告訴你,是因為我想帶著你去見一個人,通過他們的描述,極有可能是田師,我怕你心有餘怨,才決定告訴你。田師在我心裏像個聖人一樣,你知道嗎?靖康紛傳,他在家持鞭牧羊,以懷念汝父。”
    龍妙妙眼淚撲簌簌落下,不好知道是情傷父親,還是憐惜老師。
    狄阿鳥說“我們走吧,到了田師跟前,我也想把真相告訴他,免得他愧疚終生,鬱鬱而去。”
    再上路的時候,狄阿鳥分明看到龍妙妙倔強地眨了眨眼睛,飛快地擦了一下鼻子,霎那間,毫不見做作的無邪童年好像還是昨日。
    他這個年齡,更遠更長的路鋪在眼前,沒功夫回憶往事、追憶童年,偶爾一瞬間出現在心頭的浮想,往往更能觸動心弦。
    這個童年的夥伴,動人的女子,自己該怎麽對她才不叫辜負?回想起田師,田師的期望,父親的期望,自己的願望,經曆的事事在頭腦中前後交錯,一股一股,一浪一浪,更使得他臉上多出幾分冷峻與嚴肅。
    一路上經過大片的草場,與龍妙妙指指點點,隻見每隔許多裏添些柵欄,偶爾多段小莊園,些許的牲畜。
    這肥沃的土地本來是農耕之所,卻都成了荒地和牧場,即便楊雪笙有意抑製,也全然無用。牧場再不好,總勝過荒地。京城炒馬團熱錢遍地,達官貴人在官爵上鑽營失敗,就是流行養馬,馬貴,不但貴,而且不少人都預測,無論帝國是否能夠中興,天下不靖,遠仇未報,而步兵改騎兵的軍事革新又不可阻擋,家族擁有武裝力量和馬匹的多少將成為家族興盛與否的關鍵。
    更何況備州湧入了大量的遊牧人。
    馬匪是牧人,除了馬匪還是牧人。
    狄阿鳥去過陳州,那裏人口雜處,畜牧發達,而走在備州,竟恍然有一種錯覺,這備州更甚,屯牙壞廢,建在一座座山崗上的長牆崩壞,無人修葺,再一缺民,有意以胡民填之,什麽雍夷之別,什麽農牧,全混了。
    混了不說,這幾經折騰,已經民不成村,治權不明,丁口普查困難,賦稅丁壯難以收拾,他楊雪笙就是有經天緯地之能,又能怎麽樣?
    他楊雪笙不像自己,他不是一個人說了算,要顧及方方麵麵,眾人與他,哪怕隻是九品官,那也僅是同僚。
    他能更改官體?敢編屯入裏?
    除非他學其它的州郡,掠賦,見戶拉丁,不然不依賴朝廷其它地方調撥錢糧,不依賴其餘州的丁壯,備州和泥捏的沒有區別。
    他忍不住在心裏垂涎“這備州沃野也太他阿媽的廣闊了,而一旦有了胡氣,彪悍味重了,肯定能在自己手裏有個大的變樣,到時全是雄兵猛將,隻要得到,確實有雄視天下,虎窺中原的資本。”
    便是這樣,他心裏慢慢竊喜,好像是鄰裏之間,看到對方地種得不好,一片荒蕪,遲早要賣地賣漂亮女兒給自己一樣,這心情也越加轉好。
    幾個北方邊鎮,本來應該是與北方貿易的中轉站,也具有一定的軍事意義,卻都半荒廢著,稀疏駐幾個兵,將木頭釘成架子驗過所和關防,而市麵上收稅的都是野路子,往往是一個穿錦衣的彪悍帶著幾個穿破爛甲坎的人走在街兩邊收稅。
    蕭條倒不算蕭條,同樣車湧馬載,相互擠簇,但就是沒有那種雍族聚居的味道,不是一個個膽怯的人低著頭來去,就是一個個麵目不善的人頭發披散,渾身髒汙,拉拽牲口,交換鹽鐵器物。
    他心中越看越覺得是寶地。
    龍妙妙卻大失所望,在其中一個鎮上停留打算歇腳時,她便歎氣說“原來口裏是這樣的呀。”
    博小鹿都覺得丟人,替狄阿鳥解釋說“小地方,城裏不一樣。”
    狄阿鳥笑笑,輕聲招呼自己的文參“咱們缺工匠,也缺讀書的呀,記下來,回頭責問下,有沒有到這些地方尋訪過。”
    龍妙妙聽到了,撲哧就笑。
    問她,她不說,神秘地用馬鞭往四周指。
    再問,她才幽默了狄阿鳥一回“你是不是覺著這裏的人都還穿著衣裳?”
    馬不芳沒聽懂,貿貿然上來就插話“不讓他們穿衣裳呀?你讓大王不讓他們穿衣裳?一街光屁股的大老爺們……那有啥看得?”
    文參聽懂了,笑著說“公主殿下是覺得這兒已經夠落後的了,再被大王梳理一遍,把讀書人和工匠弄走,更是愚蠻。”
    博小鹿看眾人都向看怪物一樣看著狄阿鳥,代為解釋說“這壞境,那是委屈讀書人,委屈工匠,你們大王覺得他們在這地方住著痛苦,遲早會搬遷,搬遷到別處,不如搬遷到我們那兒。”
    他指著一個舉著鞭子打人催繳稅的錦衣大漢,申明說“大王不算,他在這照樣能稱王,你們幾個?誰願意在這兒被人奴役……街上有娘們嗎?看看,你家有娘們孩子,你敢讓他們上街?梳理一遍,咱這是救助羸弱,懂不懂?一群粗人,沒有一點正義感。”
    龍妙妙盡管和博小鹿接觸不久,也知道博小鹿是什麽貨色,聽他譴責眾人沒有正義感,肚子都笑疼了。
    眾人想想也是,這樣的環境下,讀書人和羸弱的工匠盡挨欺負,是機會呀。
    狄阿鳥不會跟人一起起哄,隻是應承龍妙妙淡淡附和一笑,要求說“小鹿,別廢話了,給弟兄們安排頓飯。”
    博小鹿想他心裏掛念嗒嗒兒虎,無法舒展心態,也一聲歎息,就帶個弟兄尋地方吃飯,尋了半天,硬找不到能裝得下馬隊的行市空地,也找不著那麽大的飯館,最後,還是帶著大夥從鎮上撤出來,在鎮子外邊紮個營,自己煮營灶。
    狄阿鳥也覺得怪不適應的,這個鎮子不算小,連個像樣的客棧,飯鋪都沒有,就斟酌著問隨參,陸川“你們看,這求邊塞連個住宿打尖的地方都沒有,我有個提議,咱們鋪他一路的客棧行不行?大客棧,大飯鋪,公道實惠,免得都是荒村黑店的,商人難以往北走,影響咱們的貿易。”
    大夥其實都是武夫,難以尋味,但一聽大王說得這麽明白,刹那間就是都覺得好,立刻湊了過來,一氣鼓掌。
    參隨跟著走,思慮說“這地都荒著,隨便一圈就是一大片,咱可以用營房的辦法,大通鋪大籠饅頭,大鍋飯供走夫,上等房,雅間好酒好肉招待客商。”
    狄阿鳥微微點頭,帶頭鼓掌,等大夥又一致鼓它一氣,簡短下令“用飯。”
    過了這個鎮子,已經不遠了,博小鹿帶著路,繞過小河,眼看一片莊園,提鞭指向前方。狄阿鳥尤記得投石問路,跟博小鹿說“博小鹿,阿妙,你們走前麵,田文駿對我定有戒心,說不準怕朝廷怪罪,閉門不見,先不要說我來了,先進去再說……”他回頭看了一眼,慢了下去,走在最後。
    眼看陸川也往後摸,就往前指指,要求說“去保護大貓。要是我判斷錯了,大貓有危險。”
    到了莊園,果然有武裝力量。
    既然有武裝力量,提防得就厲害,一看是支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馬隊兵刃俱全,弓盾緊貼馬腹,顯然帶著森然的紀律和鋼硬的丘八姿,停在莊外要進莊園,頓時敲鍾警戒,不時有弓箭手出現高處,鳥瞰壓製,分出一人飛奔,去通知莊園的重要人物。博小鹿身經百戰,自然知道這是正常的反應。他受過交待,默契地吆喝“不長眼?讓田文駿趕快來見,就說隔海的故人。”
    狄阿鳥且觀察著莊園,發現它被建成堡壘模樣,莊園外側有一道外牆,雖然並不太高,卻是石根打底的土垣,外側以方盾為垛,幾個小型的箭樓凸出,正莊門處竟然重疊出一座甕城,雖然小,卻用青磚包體,往莊園深處望,還能看得到伸出莊園城牆,更高的望樓,再觀察莊園外,有一道正修的水渠,結合這莊園的模樣,豈不是將引剛剛繞過的那條小河,打算建成護城河?
    他腦海中不由浮現出自己父親和自己老師偶然的評價“雖是讀書,卻入了武途。”自覺自己阿爸也算一代名將,說田文駿入了武道,自然是稱讚對方的軍事能力,雖然有虛假世故的可能,但田文駿自己的父親也這麽評價過,那還會假麽?這分明是個翻雲覆雨的人傑,如今天下的格局,誰說不是此人與龍青雲舅舅一起謀劃構造的。
    假使龍青雲舅舅不是意外生病,病得不能見光,思想產生了重大變化,高顯肯定經營湟西,取東下,接著鯨吞備州,也許為了不至於刺激朝廷太甚,暫時不侵占備州全境,但也要往南觸伸到霸郡,魏博稍南的山關線。
    可惜的是龍青雲舅舅病了,這病不但消磨了他的雄心,而且讓他一腔愁雲,他難道不去想,即使自己處在龍青潭的背後,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但這樣一個龐大的國家,輪椅上的幼弟又怎麽掌控?高顯越是雄霸天下,越是難辦,一旦自己不在了,連兒子都沒有,誰來支撐整個國家?他肯定是想了,想得透徹,於是幹脆積蓄國力,整頓內政,修建城牆,宮廷,隻求偏安一隅,保佑子孫平安,龍氏常青。
    從這個角度上講,不但田文駿沒有背叛他,反倒是他背叛了田文駿。
    君臣之間約定的,臣去辦了,君卻意誌消磨,再無稱雄之心。
    這是大略上的,有的人隻能站在高處計安天下,雖為武途,卻不能直接掌兵,可看看田文駿修的莊園,布的莊丁,分明可以肯定,這是全能型的帥才,有王佐之能。
    若龍青雲還在,田文駿自然可以回歸高顯,隻需龍青雲大擺宴席,告訴說“田君為我立了汗馬功勞。”
    偏偏龍青雲不在了。
    高顯他怎麽回?
    高顯回不去,核心幾個人自然還不願意讓他為朝廷出真力,還要大材小用讓他做間諜,他要是不聽,高顯可以公布自己的證據,證明他是己方的間諜,到時朝廷自然會殺他滿門。
    在靖康帶著,他不停替高顯辦事,身份自然有暴露的危險,又怎麽長期立足?天下之大,已無此人安身之所了。狄阿鳥心裏憐惜田文駿的君叛臣無依,一時湧起招攬之心,暗道“若以龍妙妙為石,證實了他的身份,我自然要把他拉到東夏,到時高顯觸手可及,我東夏再不是國小君微。”
    想念老師不假,但撬走他一家也在所不惜。
    在狄阿鳥出於振才難得的內心聳動中,田文駿登上莊園的城樓了。他正當壯年,既沒有繼承田老先生的欣瘦,也不見大腹便便,體魄厚實,衣襟得體,站在城牆上,遙遙能見得幾分名士風采。
    狄阿鳥自言自語一樣給參隨說“真才難得呀。有的才俊,得一人可安天下。”
    參隨酸溜溜地說“末下自覺謝丞,吳班巨參,趙過、牛六斤將軍都是這樣的人,大王何來感慨?”
    也許是吧,都還太嫩呀。
    像牛六斤,畢竟年輕,經了風雨卻未見滄海;像吳班,有奇謀卻難當一麵;自己總不能把全部的謀劃都交給謝先令,把他給累死?總不把全部的戰事都交給趙過,讓他東擋西殺?何況他該完婚了,和自己阿妹的婚事不能再拖了,自己阿妹的年齡是還算小,可趙過不小了。
    說話間,龍妙妙自己入戲了,用硬脆的嗓音喊道“田文駿,看看我是誰?”
    果然,城樓上的田文駿陷入了震驚,尾隨盯梢的狄阿鳥自覺都看到他身子僵硬了一下,飛速下樓。
    緊接著,莊門被絞了上去,田文駿走了出來,雖然還是不動生色,卻腳步卻飄忽不定,他到了龍妙妙馬前,一把抓住了韁繩,脫口問道“你是?怎麽會來的?快走,快走呀。”
    龍妙妙卻是自然入戲,訝然問“我們有事,為什麽要走?”
    田文駿隻當為高顯辦事,不是莽撞之舉,立刻一揮衣袖,招呼說“趕快進莊園。”他把馬韁交給一個黑臉大漢,自己側站著督促騎士們往莊園裏走。狄阿鳥走在最後,瞄了他一眼,給了個微笑。
    田文駿怎麽都覺得眼熟,歪了腦袋犯嘀咕,心說“這個人誰呀,看著眼熟,氣度也不凡,莫不是二公主新招的駙馬?”
    進了莊園,龍妙妙就露餡了,下了馬回顧等狄阿鳥上前,田文駿陪同著,隻想把她接進密室。同時,他心裏又想二公主自幼刻苦好學,莫非王爺有意更換王儲,把我的身份告訴她了?讓我過過眼?甚至要讓我走到明處,回高顯?回高顯……他不自覺歎了一口氣,自忖王爺怎麽給高顯交待。
    龍妙妙卻不肯隨他的意,閃進內室,直到狄阿鳥走到跟前。
    這也對。
    要是駙馬的話,應該的。
    田文駿心裏這麽想著,狄阿鳥已經走到跟前。他盯住田文駿抱了抱拳,問“田兄不認得了?不久前還有人拿您的手書給我……我看著有邀請我來的意思,就來了。沒想到田兄對我反倒沒了印象,竟認不出來。”
    田文駿糊塗了。
    假使狄阿鳥不是跟龍妙妙一起來,別說自己見過,眼熟得厲害,就是憑借這頂光頭,他也認得出來。
    這會,他幾乎把自己見過的高顯權貴家的孩子曆數了一遍。
    狄阿鳥已經拉上了他的胳膊,反客為主往裏走,邊走邊要求“老師身體還好?快引我去見。”
    他這一親熱,田文駿更納悶,也不好意思問,隻是說“老爺子?你也跟老爺子讀書的,對對,見見老爺子也好。”
    他用手引著,轉眼間見到一個少年,側站著,給龍妙妙作了一揖。
    那個黑大個帶著龍妙妙走,小聲說“殿下,這是田家的大公子。”狄阿鳥耳朵尖,再加上看著是,橫兩步就扯上了,拉了就走。這少年卻認得,猶豫著,震撼著,驚叫出聲“阿鳥。你是阿鳥。”
    田文駿心裏“咯噔”一聲。
    他知道是誰了。
    電光火石之間,他就明白了,龍妙妙不是從高顯來,也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狄阿鳥這是投石問路。
    身份暴露了。
    怎麽辦?
    這二公主就不對,自己也是的,怎麽就不多想想?說不認識也好呀。不過在外人看來,他僅是站住了,還在不動生色,誰知道他心裏卻殺心陣陣是不是引誘東夏王入內,不管二公主怎麽想怎麽說,把他逮起來殺了,為高顯剪滅一個巨大的威脅。但這他隻是在腦海裏閃了一閃。
    東夏王勇武過人不說,緊跟其後的陸川,博小鹿,一看就不好應付。馬不芳和參隨自然不起眼,一看就是文人,可以忽略,但陸川顯然是殺人如麻的悍將,至於博小鹿,那也裹了一股殺氣。
    他東夏王左挽自己,右抓自己兒子,誘殺他怎麽誘殺?
    也許是得讓他見自己的父親,也隻有這樣,他才會去想,他要是揭破自己的身份,讓自己滿門掉頭,天下人會不會笑他欺師滅祖。他擅長掌握人的弱點,辛大公子就是明證,臨死也不清楚這都是他的陷阱,此刻,就是賭狄阿鳥雖然心狠手辣,但還是更好名。他安心了不少,邊走邊小聲說假話“我一看就認了出來,阿鳥現在威震天下,是我父親的驕傲呀。隻是,你要提防朝廷,我聽說朝廷和東夏的關係愈發不融洽,是不是真的?小心同室操戈,讓外人漁翁得利。”
    狄阿鳥想不到他這一會兒功夫就醒悟到隱藏身份沒用,站到高顯的角度上說話,卻不知道他是剛剛認出自己就已經做了這番反應,就一邊走著一邊敷衍“是呀。隻是高顯即不講親情,又老想吞並我,我念朝廷資助扶持之情,為朝廷打了一仗,仗越打代價越大,朝廷反而不管了。他們要是不管我的損失,我也就扣湟西不還,你給我說說看,我拿一半的湟西與高顯重歸舊好怎麽樣?也讓高顯看了,我不是可滅就滅的,也就夠了,畢竟是親戚,就把朝廷的湟西給瓜分了。”田文駿一愣,心說“這湟西名義上確實是朝廷的。東夏王不愧是東夏王,老辣嚴密,這分明就不像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人能說得出來的話。”他收起心思,“也是”,“也是”應承了兩聲,繼而含糊說“阿鳥呀。我也算是你的師兄,你有今天我也高興,尤其覺得幸慶,你還知道哪親哪疏。”
    他又說“這朝廷你要看透,實在是刻薄寡恩,你恐怕不知道吧,陶坎正在訓練一支新軍,手段嚴峻,怕是要對付你呀。”
    陶坎訓練新兵,狄阿鳥也知道。他在備州放了人,時時摸著消息,也想從田文駿這兒知道他的看法和評價,卻因為沒有摸實田文駿的心態,不想去說交淺言深的話,就停住不說,隻話家常。
    田老先生住得還真不近,幾乎就在莊園的最後麵,這個年齡,大熱天的,竟然還不在,據說下地去了。他那院另住著個老太太,正在納鞋底,裏屋炕上睡個小女孩,聽著聲音醒了,爬起來溜到門邊,見來了好些生人,想跑到做活的老婆子身邊,又不敢,也就含著手指,怯生生衝田家老大喊了一聲“哥”。田文駿瞪了她一眼,她立刻咧開嬌嫩的雙唇哭開了。她一哭,就把狄阿鳥的目光吸引了。
    狄阿鳥偏偏是個喜歡孩子的人,家裏嗒嗒兒虎他們都不與自家娘親,反倒跟著他跑。他就帶著責怪的口氣說“孩子還小,怕生人,師兄咋還嚇她?”
    說著,已經到跟前,一把拤了起來。
    小丫兒雖然有畏懼父親的原因,但主要還是人生,被狄阿鳥一抄,抱在懷裏,“哇”一聲哭得更大聲。
    狄阿鳥卻也不需要招呼,在客廳的一側尋了把椅子坐到了上頭。
    田文駿一邊招呼龍妙妙坐,一邊打發兒子出去,說是讓他找“爺爺”,實際上是盡快趕他遠離。狄阿鳥且當不知道,看著懷裏的孩子給龍妙妙說“這孩子真怕生,看我們家蜜蜂,不管誰在跟前,她都拍著兩隻小手讓抱。”
    田文駿也寶貝自己孩子,雖然嚴厲,卻見不得她在外人的懷裏哭,想說,你是大王,你家孩子會怕你的手下?倒也沒說,反倒平鋪直敘,絮叨自家老爺子的日常小事,實際上,心裏暗自計較。
    那個叫黑泰的大漢也跟了過來,一動不動站在他身後。
    狄阿鳥把注意力放到孩子身上,問“叔跟你說,不想讓叔抱行,你想讓誰抱?告訴叔,叔就把你給他。”
    小丫頭幾歇眼淚,立刻不哭了,在屋裏望了一遭,隨著博小鹿一瞪,就用手指她父親。
    狄阿鳥抬頭看向田文駿,笑著說“看,還是要她老子。”
    他站起來,伸開雙臂遞孩子過去。
    田文駿隻好接住。
    這在外人看來,他倆都是在敘話家常,但田文駿卻知道自己已經輸了一陣,自己帶著戒心,說些家常緩和著,拖延著,給自己的思考騰出時間,而狄阿鳥卻是如此隨意,把親情演繹得自己都覺得他是自家親戚。
    他也就不自覺歎了一口氣,把孩子轉交給黑泰,等他把孩子放到外邊,才說“狄阿鳥。有著我父親這層關係,我也就不跟你客套,你這一次來,怕不隻是看我們家老爺子那麽簡單吧。要是有什麽話給我說,你就讓他們回避一下——”
    他一句話就把狄阿鳥堵死了。
    他這麽一說,狄阿鳥就隻能開門見山。狄阿鳥怎麽好剛一見麵,還不知道深淺,就單獨給他談話,直接問他“你以後跟著我吧。”而現在不說,隻說是看老爺子,過後又怎麽向他開口。
    狄阿鳥倒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正常反應,警惕心理作祟,隻好說“我兒子身陷匪窩,我得設法解救他,也就順道看我的老師……”
    田文駿笑笑,說“你兒子身陷匪手,我也有所耳聞,說句實話,還是朝廷的人從我這帶走,我給你送出的消息吧。”他機鋒一變“官兵剿滅盧九這才多久?殿下可知道這野狐嶺上怎麽又匯聚了這麽多土匪?”
    緊接著,他反問“土匪們記吃不記打?”
    狄阿鳥也覺得怪,沉吟片刻,客氣地說“正要請教兄長。”
    田文駿輕撚胡須,吃吃笑道“你當真看不出來?”
    狄阿鳥一時沒有頭緒,搖頭說“看不出來。”他看田文駿拿住這個不放,就問“難不成官兵有意讓他們重聚?”
    田文駿哂笑說“殿下,如果予你一支新募軍隊,你怎麽讓他們以最快的速度具備戰力?”
    狄阿鳥想想,說“你是說,這陶坎養匪練兵?”
    田文駿更進一步說“備州接連擴軍你知道嗎?現在備州新舊軍伍總數已經超過7萬,秋下就要安排屯耕。這各處匯聚而來的土匪,也不過兩千餘,提一勁旅,隻需千餘,頃刻就蕩平碾破,可你知道?陶坎動用了多少?士兵過萬,全部是備州動亂後,以支援湟西為借口新募之兵。”他又說“這士兵新募,要訓練也不急一時,這拔苗助長,大張旗鼓之舉,你難道就看不出來嗎?”
    狄阿鳥心說看不出來才怪呢,口中卻說“你是說朝廷想對我下手?”
    田文駿笑道“殿下以幾百兵甲出塞,不到一年,經北平原之戰,漁陽之戰,上穀之戰,平定巴伊烏孫,橫掃塞外,今年入夏,又連氣都不喘一口,悍然出兵高顯,以少勝多,迫我高顯和談,據湟西之勢成。俗話說,殺人一千,自損八百,殿下神武,經曆這些戰事,不但不傷元氣,而且越戰越強,而今已經帶甲數萬,這可比我高顯,他巴伊烏孫,納蘭明秀凶險多了。”
    他又說“拓跋巍巍又怎麽樣?如果給他幾百部兵甲部曲,時至今日,大半年的時間,可會有如此成就?”
    狄阿鳥知道他可比王本厲害,苦笑說“這都是表麵。我真正的力量,還隻是那幾百部下,曆經數戰,元氣大傷,根基早已不穩。”他解釋說“這些仗都是不得不打的呀。兄長可知道,我回東夏,牧場舊址已廢,上了漁陽,那幾乎也是一片廢墟,隻剩些殘破的城牆,雖然一戰平定了巴伊烏孫,但不是軍事上戰勝的,而是他倒行逆施過甚,戰勝了他之後,我以幾百人禦好幾萬人,近似一無所有,何處可以紮根?無非依靠在北平原種點莊稼,為了保住這些土地不被朝廷收走,我應朝廷之請,幾乎是破釜沉舟與高顯開戰……不過是僥幸議和,得來一些舊部、至交好友和他們的百姓,實際上也是筋疲力盡。這不,我把自己孩子都送到朝廷,希望朝廷善後,他們反不管了。不管了也好,人隻有被逼在死路上,才能夠有大勇氣,大智慧,敢於麵對。”
    田文駿笑笑,淡然說“這話,你應該說給楊雪笙。”
    狄阿鳥反問“你不信嗎?”
    田文駿冷笑“你說呢。”
    龍妙妙幫腔說“情形不好,這是實情。”
    狄阿鳥看田文駿的高顯立場堅定,隻好說“我早與高顯議和之心,也已打算與拓跋氏議和,別人不顧我東夏,我也隻好不顧他們。你提醒我說到陶坎養兵,這是他的本分。喚我,我也養,防人之心總得有吧。”
    田文駿放低聲音問“想必在座都是心腹,那我問你,你自稱疲憊,陶坎,張懷玉聯手,衝你下手,你怎麽辦?”
    狄阿鳥歎了一口氣,拿出無計可施的模樣說“所以我再怎麽也不肯消耗自己的力量了。”
    田文駿故作高深地點了點頭,問“你有沒有接觸過弈棋?”
    狄阿鳥搖了搖頭。
    田文駿說“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則,兩個人下棋,棋藝低的要先下。”
    狄阿鳥自然領悟,這是先下手為強的意思,不禁嘿然,暗道“四麵楚歌,你還要我先下手為強?”他搖了搖頭,說“還沒到那一步吧?據說張懷玉已經出兵救漁陽了。”
    他像個什麽都不懂的大孩子,帶著賣弄的詭笑說“兄長呀。你不知道,你兄弟我急了,也玩了一手,就是讓朝廷知道我要議和。”他橫橫地往下嚷“張懷玉、陶坎他們不出兵,我真敢和。他娘的,老子也會玩命,到這份上,要誰誰都玩無賴。”
    田文駿被他的話砸了,反問“你玩了這一手?陶坎這邊沒動靜,張懷玉真的出兵了?”他說“就算是出兵了,可你要與拓跋氏和,張懷玉兵至,拓跋氏兵退,就這麽簡單了?別的你就不考慮?也許他張懷玉領兵入城,拒你於門外呢。”
    狄阿鳥猛一拍桌子,大吼一聲“我看他敢?他那麽絕,也不怪我不客氣,我把孩子救出來,走入大漠……”
    田文駿終於放下心了,心說“看來他也隻是這成色了。”這就恐嚇說“你就不怕你們爺倆在人家境內,一個也走不了?”
    龍妙妙拉拉狄阿鳥,怪他大吼小叫的。
    狄阿鳥也就順勢平靜,整整領口說“你別以為我就這些本事。我跟你打個賭還不好?”
    田文駿問“什麽賭?”
    狄阿鳥一字一句地說“要是我把整個事幹得漂亮,你讓我把老爺子接走奉養好不好?”
    田文駿大吃一驚,這裏頭有他抻狄阿鳥的成分,也有危言聳聽的成分,倒想不到狄阿鳥這個半莽夫被刺激了,要與自己打賭。
    朝廷做什麽決定,自己還真不知道。
    朝廷趁他虛弱,避免他膨脹得厲害,成為下一個威脅,趁勢滅亡他,收回王爵僅僅是一種可能。
    他盯著狄阿鳥,試探著問“你就想把老爺子接走?老爺子年齡大了,我這個做兒子的才應該奉養。”
    狄阿鳥黑著臉說“你這不安全。你不要命,但不能讓老爺子不要命。”
    他又來了一句“這樣吧,你輸了也跟我走。光護了老爺子那也不行。這一回,我就讓兄長你看看,你老弟我到底能不能給你田家一個依靠,看到了,你還有啥說的。”他逼問說“賭不賭?”
    田文駿出汗了,連聲說“好意我領,好意我領。隻是賢弟現在的情況也很凶險,你還是先不要替我和老爺子考慮。”
    狄阿鳥大怒,一掌拍到茶幾上站起來。
    上好的鐵梨木茶幾“砰”一聲,跟麵破鼓一樣陷了個掌洞,冒了幾縷揚起的細塵。
    黑泰眼神立刻一緊,他是武人,知道這種聲響不帶木裂之聲,分明是內勁穿透的表現。
    這可是鐵梨木呀,木板堅硬。
    要是利用鐵砂掌之類的功夫,打個木板裂開也就罷了,“砰”一聲,跟搗破鼓一樣搗破個洞,這就非同尋常了。
    他隻好居中說“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龍妙妙也氣狄阿鳥不知怎麽回事,玩起了二杆子,連忙帶著責怪拽他。
    田文駿木了。
    他心裏不免感動,狄阿鳥越是魯莽,他越感動,因為這在他看來,是真情的流露,處在他現在的位置,他自己也不認為是安全的。狄阿鳥看破了,逼迫他父親,逼迫他走,那是至親的人才會做的。
    他幽幽歎了一氣,說“與其打賭,接我全家到你東夏避禍,不如你與拓跋氏議和,轉占先手。你要是打下備州,拿到了我現在呆的地方,老爺子也同樣安全。”
    這時,一個嚴峻的聲音從門口飄了進來“你這個不爭氣的混蛋,又在胡言亂語呢,你想讓多少生靈塗炭呀。”
    眾人轉過目光,田老先生站在那兒呢。
    田老先生胡須盡白,耷拉在身上穿著的一件白色無袖衫上,恰好把裸露出來的幹枯胸口遮擋住。
    手裏的那把沾滿青草汁液的鐮刀能夠說明他的去向。他的頭發也幾乎全白,好在白中還透著青與灰,麵頰兩側還稍有些紅潤,清臒之中尚顯康健,而下身卻穿了一件燈籠褲,大概是因為下了地割草,燈籠褲底部被紮得結結實實,隻能看到綁腿和一雙黑色敞口布鞋。狄阿鳥忽然間心底濡濕,兩眼微酸,一時記得老師的嚴厲,怔怔間站起身來,竟手舞足蹈,不知道怎麽辦好了。
    龍妙妙也一樣,不過她應付下來了,低著頭叫了一聲“田先生。”
    田老先生回了一聲“是阿妙呀。”繼而略有些哽咽吞咽“你還來看我麽?”說是說著,眼神卻收回,投折到了狄阿鳥身上。這種反應倒不是因為偏愛和重視,而是離開高顯時龍妙妙已經定了型,這幾年雖然略為長高,長身材,但相貌變化已不大,狄阿鳥則不同,走的時候不過才十二、三歲,而男人又長成得晚,而今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帶著突出的氣質和特點。
    他為逃出高顯剪了頭發,回來後嫌鬼剃頭難看,讓人刮了光頭,至今也沒有長出來多長,額頭平闊,太陽穴精氣飽含,眼睛細長,鼻若懸膽,下顎冷峻卻又不生硬,青茬胡須經過修理,沒有像刺蝟一樣勃發,渾身毫無贅肉,體態均勻,身高六尺左右,嘴角抿勾,像是若有若無的笑意,讓人說不出是驃悍、是精幹、是狡猾、還是剛瞻,再看衣著,寬大的粗布葛衣,毫無修飾的腰帶收在黃銅攔紮扣內,掛鉤一串,竟有點文人氣韻,但那黃銅狼牙腰帶扣和收袖口的牛皮護腕,寬鬆的馬褲,光湛湛的馬靴,解到幾桌上的彎刀寶劍,又能肯定他是個武士。
    田文駿當他不敢認了,提醒一聲“這是阿鳥。”
    田老先生又立刻開始動怒“要你說?!滾。”
    田文駿自討沒趣,與狄阿鳥打個招呼要先去,就往門外走。
    狄阿鳥倒也沒聽清他說什麽,僵硬半晌,顫顫巍巍,笨笨拙拙跪下了,頭往地麵接觸去,說“老師在上,學生給老師磕頭了。”
    博小鹿與陸川麵麵相覷,不知道他倆該不該跟到後麵跪下,從茶幾後出來,愣愣站著。
    作完揖龍妙妙隻覺得他的動作極缺乏靈動,笨拙而緩慢。
    田老先生慌忙去扶,眼淚差點掉下來,脫口竟然憐惜說“阿鳥呀,我苦命的孩子,好在長大成人了。”
    狄阿鳥堅持磕完三個頭,這才起身,扶田老先生去坐,博小鹿發揮眼色,剛湊過去,龍妙妙踩他一腳,自己扶了另一邊。
    狄阿鳥一邊扶老人坐下,一邊說“老師的身體還好,我看硬朗,隻是這年齡大了,大熱天的,可別熱傷了。”
    田老先生給龍妙妙擺擺手,示意她去坐,感懷說“想不到你還能來看我。”
    他大概是想到了龍妙妙的父親,眼淚滾滾。
    狄阿鳥沒有去坐,就恭敬地站在田老先生身側,見田老先生一直這麽說,連忙目示博小鹿和陸川,讓他們到外麵去。
    把倆人攆走,狄阿鳥放心了,龍妙妙也放心了。
    龍妙妙就說“我知道先生想給我說啥,聽阿鳥說,我阿爸根本沒有殞落中原,而是隱沒不出,不久前才因惡疾回到長生天那兒。”
    田老先生癡癡念道“我就說,我就說,青雲呀,是個狡兔三窟的主。”
    繼而他問“那不對呀。要是他還在,他這幾年都沒有動作呀……我也曾懷疑過,可是這幾年都毫無動作,他不是這樣的人。”
    龍妙妙連忙看向狄阿鳥。
    狄阿鳥就歎息說“這和他所染的惡疾有關。”
    他湊向田老先生的耳門,輕聲說“是一種很厲害的花柳病,渾身潰爛,最後就躲在黑屋子裏不露麵。”
    田老先生咬住唇顫抖,末了說“惡習。千古奸雄呀,就毀在自己的惡習上。我早就說,青雲,君子好色不是啥毛病,你也有大身家,多娶幾個不算什麽,你別逛窯子,到處嫖,不聽呀。”
    他看向龍妙妙,哭了,說“渾身潰爛,人都不敢見,那該多難受呀。”
    龍妙妙也掉眼淚,又慌忙勸他“老師不要悲傷了,免得身體吃不住。”
    田老先生說“我這一大把年齡了,就是一心想知道真相,所以就活著,活著不死,這樣一說,我心裏就沒什麽掛礙的了。”
    他仰起頭來,看了狄阿鳥一眼,說“阿鳥。你也去做。你心裏有老師,老師明白,這都做了藩王,也是有身份有地位,該坐就坐。”
    狄阿鳥輕聲說“再藩王,那也是老師的學生。”
    他想想,自己站在後麵,確實不好與老師說話的,就走出來坐下。
    田老先生問“你阿爸不在了之後,這些年,你都在哪呀?你咋不來找老師,這兵荒馬亂,我就愁你。”
    狄阿鳥笑著說“愁我幹啥?我還能怕兵荒馬亂?”他揣著幾分吆喝說“縱橫三軍咱不敢誇,亂世裏的小毛賊,我收拾得多了,看,白手起家,就用幾百兵甲,這東夏,咱收回來了沒有?”
    田老先生氣笑了,給龍妙妙說“他這臭毛病還是一點沒變。”
    繼而,他問“孩子呢?我咋聽說被土匪劫去了。”他說“你去找田文駿,你帶我去找田文駿,別人不知道,我知道,他和這些土匪有往來。不一般的往來。這土匪,咋去劫了人呢?保不準是他在背後下手。”
    狄阿鳥大吃一驚,衝門外喊了一聲“博小鹿。”
    博小鹿跳了進來,回憶當天的情景,咬定說“這土匪是我找來的,我用了半袋金銀……是我招來的。可我沒想到,他們現在竟然把持孩子不還。”
    田老先生聽他這麽一說,倒不再堅持自己的說法,又說“阿鳥。你也別怪老師不解你心裏的苦,跳過孩子去講別的事情。你接下來有啥打算。不是說你與阿妙那邊打了仗?”
    龍妙妙冷冷地看向狄阿鳥,說“打了,厲害得很。高顯被禍害得麵目全黑,他還咬著牙,說他是正義的,我們是理虧的,還害得我無家可歸。”
    田老先生不大相信,問“阿鳥。你剛回東夏,哪來的兵,你打得過?”
    狄阿鳥還真不好回答,就說“老師不知道。朝廷上穀被攻破,和流民一起湧往東夏,看著那些人,我真的是於心不忍,就把存糧都拿出來,存糧不夠就殺羊,本來是跟他們說好了,招待他們最後一頓,就讓他們回家去,結果,龍多雨個王八蛋在我阿媽麵前獻了奸計,硬是讓我堂伯帶兵,把人捆往高顯,反抗就殺。人家把功德碑都給我立了,現在還豎在北平原……結果最後,卻又不兌現他們給我阿媽的承諾。這是張儀用幾畝地誘惑楚懷王呀。我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就打了過去要個說法。至於兵馬,都是拚湊來的,借的,最主要的是,他們也跟我一樣惱火。不然,高顯強,我弱的戰爭,怎麽就是高顯被禍害的麵目全非呢?人心呐,道義呀。”
    龍妙妙沒有說話,對於普通人來說,這確實是一股氣,但是狄阿鳥不是,他是有預謀的,但說不出來。
    田老先生說“你剛剛立國,根基不穩,這朝廷,看來也不放心你,你還真敢打。”
    狄阿鳥說“是呀。我自己都感覺到了,我都四麵楚歌了,可是我不打,不也照樣四麵楚歌嗎?朝廷怕我坐大,高顯想吞並我,一些部落也不服我,時刻想挑戰我。我不打也一樣。要打,我就聯合弱的,不管他是啥心思,許他們好處,去打最強的,打了,人人都畏懼我。”
    田老先生點了點頭,說“也就是。”
    龍妙妙告狀說“好像他贏了戰爭一樣。他的漁陽,反過來被拓跋氏包圍了,朝廷也不發兵救他,前麵他的兵也都陷在高顯的戰場上。”
    這麽一說,驚心動魄的幾個月全都浮現在田老先生的麵前。
    老人幾乎都感覺到了孤舟走大海的風雨搖曳,鬥力鬥謀的刀光劍影。
    他問“那你咋還能抽出身來看我?”
    狄阿鳥怪龍妙妙多嘴,帶著強烈的自信回答說“我已經有退兵之策了,隻是引而不發,我不在北平原,部下們也好周旋。”
    龍妙妙自己都有疑問,平時問他不說,這會兒就想憋憋他,說“你是想收了麥,召集北平原的軍隊反攻?”
    狄阿鳥白了她一眼,不滿地說“軍國大事你別參合,盡讓老師擔心。”
    田老先生說“我不擔心。一個十二歲就與青雲在一起談論遠交近攻的學生,我擔心什麽?擔心也使不勁兒。”
    他笑笑,給龍妙妙說“要是漁陽真的勢若危卵,他還在這悠閑?你也是,替人擔了心,人家還未必領你的情。”
    他轉過頭來,說“這些機謀權變之術我可從未教過你,我隻問你,你現在還在行遠交近攻的方略嗎?這是不是你下一步的打算?”
    狄阿鳥沉吟片刻,說“不是。近交遠攻。”
    田老先生騰地站了起來,呆呆地看著他。
    龍妙妙也傻了,心說“自古隻有遠交近攻,他來了一個近交遠攻,把老師都震到了。”
    田老先生深吸一口氣,喘息說“阿鳥。你身上有龍氣。”
    龍妙妙大吃一驚,看來看去,不由自主地說“老師。他?他糊塗了,你還誇他呀?”
    田老先生徐徐坐下,說“阿妙呀。你離開高顯是對的。是對的。你們同窗多年,感情深厚,可你對阿鳥還不能算了解。他其實博古通今,學習用心得很……”看著尷尬撓頭的狄阿鳥,他又說“隻是這個人虛,虛在哪,背後學習,當麵玩耍。就是想讓人知道,他不學,照樣拔尖。”
    狄阿鳥厚著臉皮說“我不用學,確實拔尖。”
    田老先生哼了一聲,說“你敢說你那天不是讀書到深夜?你阿爸給我伸過指頭,告訴我他在讀書上的花費。搜羅的書籍是這個數。”他把手指伸出來,讓龍妙妙看,補充說“白銀萬兩。”
    龍妙妙震驚道“啊?這麽多?”
    田老先生說“有他阿爸使人梳理的書籍,由風月先生教導,他是他阿爸用金錢堆出來的。別看他粗布褲子,馬靴上打補丁。咱們這個世上,黃金貴吧,有些手抄本,比黃金還貴。”他又說“讀書歸讀書。有些人也不是沒書讀,卻照樣讀不進去,讀成書蟲。這一點,你阿爸因材施教,造就得好。”
    狄阿鳥不忿地說“合著我自己就一無是處?”
    田老先生不予置評,隻是說“我還想給你上最後一課,沒想到你自己悟得深刻,古人常說謀略,每次都提到遠交近攻,卻不知道那是在中原。處在東夏和高顯的角度上講,農耕、定居是免不了的。”
    他臉上湧現亢奮的紅暈,大聲說“對於中原,對於高顯,這些定居的國家固然危險,但要是沒有雄心勃勃的君主,天下太平是民意,與之相交,隻要你肯稱臣,他們均受用之,反倒是北方來的威脅。大漠之中的騎兵,行動飄忽,遊居不定,侵擾犯境,會讓你國力吃緊,民不聊生。要是拿遠交近攻做國策,這邊你與別人角力,根基就會被北方來的軍隊撬動,時刻處在凶險之中。”
    龍妙妙點了點頭,說“我阿爸都未曾明白。”
    田老先生說“他隱約明白吧,所以他不同意阿鳥的二叔出兵,但是他隻是出於一種思維的本能,而不像阿鳥這麽明朗,透徹,當成重要的國策來提。”
    狄阿鳥說“我就先做大漠之王,天下若亂,鹿失於野,我順勢逐之,也是上承天意,不為人禍。”
    田老先生頻頻點頭,說“這是謀國之言,天下幸甚,君失其德而代之,確為天意,秉天意行事,可王之,霸之。記住,你是個雍人,得知道依靠雍人為根本。得罪了天下人,就永遠不要妄想坐擁四海。”
    狄阿鳥起身跪下,再次叩頭說“學生受教了。”
    他又說“老師在此地住得習慣嗎?學生來之前就有一個想法,就是把老師接到東夏奉養。您要是怕清閑,我也準備辦個大學堂,不僅限於聖人之言,開農林牧商工各學課業,造福天下。”
    田老先生高興地說“你這是氣勢如虹呀。不過我也就這兩年了,年齡放著呢,雖然身體還行,但是病一場就進土一分,人說落葉歸根,我是哪也不想去了。至於文駿嗎?你要是拉得走你拉吧。聽你倆今天與我說這些,我倒也不知道他心在哪呀。他隻要不是個忘恩負義之徒,也就罷了,罷了。”
    他扶上狄阿鳥,說“中午老師就留你了,吃飯,吃完飯,你就走,把孩子救出來,到時要是有清閑,帶著孩子一起來看我。那孩子,我看著好,跟你一個樣,不過可比你憨厚,長大了呀保準是個好孩子。”
    田老先生讓人去尋田文駿布置飯菜,田文駿正閉著書房,與黑泰在裏麵說話,透著門吆喝一聲“知道了”,卻是不出來。黑泰倒是理解田文駿的處境,說“我看狄阿鳥有招攬主公的意思,又與二殿下在一起,主公倒是可以托身於他……”田文駿揮手製止他往下說,就坐在裏頭的書桌後麵,眉頭深峻,輕輕歎息道“倒不知道長大成人的狄阿鳥,竟有這番性情。”
    黑泰說“主公即便是托身於他,我龍泰也會理解。狼主不在了,您也不欠誰的,據說狼主也一直想傳位給他,您要是帶著我們投奔過去,我也毫無二話。”
    田文駿冷冷地說“他有與狼主相肖之處,吸引到你啦?”
    黑泰愕在當場,倒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田文駿說“要不是你姓龍,我還真得防你。我也知道這小子雄才大略,也知道顧念人,可咱們都不能忘了本。有句話說得好,叫各為其主。你還是多想想別的。賈鳳山答應我們假朝廷之手結果了那孩子,使東夏與靖康摩擦之際火上澆油,但是卻毫無動靜。也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現在,他東夏大王來了朝廷,無論在朝廷那兒外交斡旋還是開條件給賈鳳山,都輕而易舉……已經事不宜遲,幸虧我藏了一手,把習隱材放了過去。你得趕緊走一趟,盡快要他通過孩子把東夏和朝廷的矛盾激化。現在東夏與朝廷的磕碰不小,漁陽那邊你看著,朝廷去了兵,拓跋氏撤後,朝廷的兵不會走,兩個人相互盯著,隨時爆發,這時隻要一激化,他狄阿鳥與朝廷交惡,不但減輕咱們高顯的壓力,促使他歸還湟西,換取我們的支持,還會侵入備州。狄阿鳥強占了備州,我們高顯駐兵湟西,我們不是照樣安全?”
    黑泰說“賈鳳山是個人物,他倒也不會罷手,這個機會,使他唯一能夠抓住的,習兄弟還真不好辦。”
    田文駿嗤之以鼻,說“什麽好辦不好辦?我讓老習與朝廷通著信呢,選好時機,選恰好是東夏王在官員的陪同下去軍營的時候。他先奪了孩子,到時一聲招呼,官兵立刻就不給他們講什麽三七二十一。官兵滅了土匪,咱把人一殺,就地一扔,立刻就栽到他們官兵頭上了。那個時候,東夏王到時不敢追查,他第一反應會是趕緊跑,不跑他不怕這是官兵想兒子、老子一鍋燴?隻要咱們再暗中保護他走,保證一回去,他就衝朝廷下手。他漁陽有什麽?備州多肥沃?就算是放棄漁陽奪備州,他又有什麽舍得不舍得的?這就要國恥家仇。他一家人全被朝廷奪了性命,內情複雜,恩仇不好論說,可現在要是連這麽小的孩子朝廷都不放過,我就不信他回去派人老老實實接屍體。”
    黑泰感歎“下手殺這麽小的孩子,想想不忍心。”
    田文駿點了點頭,繼而透著一股猙獰問“狄阿鳥若取高顯,幾是唾手可得,到時你就忍心?多少個這樣的孩子會喪命?成大事的人,就得有這狠心。”
    黑泰抽搐一下,狠狠地咬咬牙,說“要是東夏王不跑,追查呢?”
    田文駿冷笑說“朝廷容他追查嗎?朝廷就算沒有一不做二不休的念頭,也手忙腳亂不放他走。不放他走意味著什麽?東夏滅亡。”
    他起身說“是正是奇,高顯都不及東夏,隻能用非常手段了。那高顯,沁著我們的心血呀。他來到書桌前,麵朝北方跪下,閉上眼睛,喃喃地說“狄阿鳥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己進了備州,到時進不得退不得,也就保證了成功十拿九穩。自古忠義不能兩全……此身心皆屬高顯。”
    下麵的黑泰聽不到了。
    黑泰也連忙跪下,哭著說“狼主。看看吧。我們誓死保衛高顯。”
    田文駿起身,把他也扶起來,叮囑說“黑泰。拜托你了。就算我們都死光,也要把這頭狼的眼睛拴到靖康朝廷身上。你走吧。今天吃過午飯,狄阿鳥也要上路了,他來我們這繞了一整天,心裏肯定著急要走,雖然他要先匯合朝廷接他的官員,但你要趕得慢,那就來不及。”
    黑泰硬是給磕了頭,這才起身說“主公。即便是龍泰死了,也要挑起東夏對朝廷的仇恨。”
    田文駿沒有再說話,深深吸一口氣,換了一付表情,大踏步往外走。飯菜已經有人布置了,出來之後,安排飯菜的人回報一聲,就領他過去,到了跟前,他就給幾個沒有被安排另外駐紮,把守門庭的東夏兵拱手,笑著說“兄弟們辛苦呀。辛苦呀。都殺了頭牛,飯菜一色準備上了,你們怎麽不一起呢?他們呢。其它兄弟們呢。”
    到了飯廳,眼看狄阿鳥隻帶了龍妙妙,博小鹿,陸川幾個人入席,父親帶著責怪看著自己,就說“我可殺了頭牛,阿鳥,你當我是管不起一頓飯還是怎麽的,還要遣走弟兄們吃幹糧?”
    狄阿鳥連忙說“那怎麽會?隻是他們有他們的紀律,由他們自己的長官管,我也不好多說呀。”
    博小鹿心裏品品,湊到狄阿鳥耳朵邊說“他突然之間怎麽變這麽親熱?”
    龍妙妙怕田老先生聽到了不好,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狄阿鳥伸頭過去,輕聲說“之先他來不及反應,現在自然是應對自如了。待會兒,你多敬他酒,敬多了,打熱乎了,你提到我們東夏做宰相的話,我看他會咋說。”
    博小鹿領會片刻,隻等一開席,立刻起身,要給田老先生敬酒磕頭,龍妙妙,田文駿都擋了,狄阿鳥也就罵他說“老爺子多大歲數了,你要磕頭,爬過去磕幾個,要敬酒,全敬給對麵的咱哥。”
    博小鹿這就給田老先生磕幾個頭,介紹自己一番,幹脆也不坐自己位置了,挪到對麵與田文駿坐一塊纏酒。
    田文駿雖然不肯多喝,卻是頂不住喝了一些。
    這時博小鹿就回過頭來,傻不啦嘰地吆喝“我就是覺得和俺這哥對脾氣。俺阿哥說了,您是做宰相的料,這樣好不好,您跟阿哥一起走,到我們東夏做宰相去怎麽樣?”
    田文駿提著酒杯發愣,朝自己父親看了看,朝狄阿鳥看了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拿靖康朝廷當托辭。田老先生對兒子的芥蒂已去,笑著給狄阿鳥說“這小子是不是你給安排的?”
    狄阿鳥也瞪過去,問“博小鹿,這話是我教你說的?”
    博小鹿否認說“不是。不是。我是崇敬咱這哥……一看就有學問,有謀略。”
    狄阿鳥點點頭,告訴說“那是。算你小子有眼光。”有了這個開頭,他就舊話重提,問“兄長呀。你說個話,肯去管我東夏這爛攤子麽?”
    田文駿懵了。
    狄阿鳥已經知道他是高顯一方的人了,他在想,如果自己拒絕,狄阿鳥會不會多心,如果多心,認為他是鐵杆的高顯臣子,會不會懷疑什麽,將來他兒子死了,他回過味來,會不會找上自己。
    因為現在站在自己的角度,沒有拒絕的理由。
    他遲疑了一下,想出了一個辦法,笑著說“行是行。但現在你勢弱危卵了。你先告訴我怎麽解漁陽的圍,收完糧食,征集丁壯,一股滅敵?”
    狄阿鳥笑道“原來是怕我不能成事呀。”他喝了幾杯酒,也就賭上了,起身說“不怕老師笑話。朝廷已經出兵了。田兄會不會要給我講,朝廷的兵馬去了,拓跋氏即便是退,他們同樣有力量懲罰我這個元氣大傷的藩王,要我給朝廷一個說法,對不對?對。按常理來說是這樣的。實際情況會大出你意料,拓跋氏不會撤走,會縱兵擊朝廷,搶軍糧……我就看著他。我打累了,坐下來看看他們打。”
    田文駿冷笑“你讓他們打,他們就打?”
    狄阿鳥驕傲地說“那當然,不然我幹嘛要奔出來?我不在場,他們怎麽打,我也好不插手。”
    田文駿渾身一震。
    這下連田老先生都側目了。
    狄阿鳥偏偏停住不說,隻賣關子“要是不能讓敵人像兒子一樣聽話,那說明做人多沒有魅力呀。”
    龍妙妙當時就暈倒了,喝酒喝了些,又被震倒,“啪”一聲,把菜盤子按翻了。
    狄阿鳥繼續吹噓說“不僅如此,接下來我的國家從西方陳州一直往東到高顯。我就是朝廷皇帝,拓跋巍巍,高顯王爺之外的第四個舉足輕重的大王。”他猛一揮手,吆喝說“這樣的國家,兄長還看不到眼裏?丞相位置我給你空出來,你一天不去,我一天不設丞相,等你十年八年。”
    田老先生淡淡地說“還不會走呢,就想跑,吹吧。吹起來了。打小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