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節 追覓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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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受脅迫送東夏王的這一路上,馬天佑都很配合,騰出所有精力反思。他回想整個過程,這會才清楚東夏王早起了走的心思,之所以念念不走,是在等孩子的消息,自己卻絲毫沒有想到。這原本是應該想到的,甚至可以公布虛假消息穩住他的,但是自己都沒有去布置,也對,他東夏王一直坐在自己的麵前,不全是等消息,同時也是讓自己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多想,多做。
    到後來,東夏王早有數了。
    他的人馬是他的衛隊,作為他的衛隊要求拱衛自己的國王,理所當然,自己沒來去推演,來不及有想法,於是讓他們如此接近大營,頃刻間予以控製。他把目光偏移,移到博小鹿身上,很顯然,指揮奪取大營的人就是這個極年輕的將領,安排布置,隻是在他幾次進出之間。
    他還記得博小鹿帶人控製了一些沒有被暗中摸上之後打昏的營兵麵前,竟然宣布說“受馬將軍的要求,與你們來了一回假戰,你們這些人不錯,在假戰中表現良好,名字我記錄下來,回報你們馬將軍,回去升你們的職。”
    如此膽大,如此利用大營將領近在咫尺,眾人心理麻痹的空隙,真是難以令人想象。
    再看東夏王,心中自有乾坤,卻平常處之,所指點王亮之語,推斷冷靜。
    馬天佑有一種無力感,分明地相信東夏鋒銳已不可奪。
    當然,在馬不芳麵前,他倒不是真是毫無還手之力,其一,確實是反應不及;其二,在那一瞬間,自己沒有分寸,害怕一動手,造成嚴重後果,於是有點失機;其三,自己潛意識裏是同情東夏王的;其四,有一種預感,預感到營帳外有事發生,而自己不知道。
    潛意識裏的同情當然不是拿朝廷利益開玩笑,偷偷放水,而是自己沒有更好的辦法,拿不定格殺勿論的主張。
    他也不後悔,別說自己,他敢肯定,就是陶坎在旁邊,他也難以做到想都不想,就對一個具有未知意義的附庸大王下格殺勿論的決心。
    於是,眼看關山飛渡,馬蹄轟然,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化被動為主動,幹脆把人情賣給狄阿鳥,往前方一指,告訴說“轉走漁山恐怕不妥。大王如此夜走,不免會令一些朝廷將領慌張失措,從而兵戈相見。這裏是一條隱蔽的山路,大王不妨從此斜抄,早日回到北平原。”
    狄阿鳥喝了一聲,身側的騎兵連忙鳴角召喚前麵的騎士。
    馬隊停下來,前麵的開始調頭聚攏。
    黑夜中峙立的山影隔空掩野,貓頭鷹淒厲地慘叫的月夜,一條山毫不起眼,往馬天佑看去,則麵色真誠而且期待,狄阿鳥很是猶豫,不免疑惑“有路?!為什麽?為什麽你要告訴我?你不怕被朝廷治罪?”
    馬天佑平靜地說“為什麽不能告訴你?!朝廷為什麽要治我的罪,哦,對……”他歎息說“孩子下落不明,很是失職,愧對朝廷,也愧對大王。承蒙大王不棄,指點兵法,虧欠太多。”
    龍妙妙忍不住打斷“阿鳥。別聽他的。”
    馬天佑則又真誠地說“朝廷和東夏乃是骨肉相連,確實,小王不知下落,會有將領恐慌,怕大王心存怨恨,回去後做出可怕的決定,以至於想對大王不利,但他們,不代表朝廷。朝廷是上邦,是天朝,即便是與東夏有摩擦和分歧,也不會因為自己的失誤,怕大王憤恨,就先背信棄義。”
    狄阿鳥默然。
    博小鹿硬擠進半個馬身,湊在狄阿鳥耳朵邊問“阿哥。話是好話。就是……”他目比過去,盯在龍妙妙抽出的半截兵刃上,看起來很是讚成。
    馬天佑在騎士的包圍中下馬,取掉頭盔,解下將袍。
    狄阿鳥看他莫名其妙做這些,沒好氣地說“你這是要幹什麽?”
    馬天佑憨聲說“這頭盔和衣袍,都是我官職,我不要了,此獲罪之身望能平息大王之怒,負失職之責。”他疊起衣物,放於地上,跪拜三次,念念道“末將虧欠朝廷重托。”之後,這就站起來,亮起脖頸,以手刀比劃說“大王。賜我以死吧?”
    狄阿鳥大出意外,翻身下馬,顧左右而言“沒想到還能見到這樣的朝廷將領。”
    他揮指馬鞭,要求說“下馬,都下馬,給我看清了,此人馬天佑,告訴我們說,朝廷與東夏骨肉相連。”
    龍妙妙雖未被打動,也連忙插上寶劍。
    馬不芳並非軍人,草莽一個,隻顧督促“大王,快走吧。後邊說不定追來了。”
    馬天佑上前下跪。
    狄阿鳥連忙扶住說“馬將軍,你讓我處置,任我處置,對不?”他大聲說“我家嗒嗒兒虎命格貴重,失落叢林,有神鳥護佑,豈知此時是安是危?朝廷有剛勇之臣,要以命抵之,豈可以未可知取人之性命哉?”他拉住馬天佑的雙臂,雙目直視對方雙眼,沉聲說“我要你答應我,留著性命,別人說你的不是,你給他爭。我也答應你,即便是噩耗,也不會以私人之怨,毀君臣之節。”
    博小鹿陰沉著臉,忍不住扯住陸川嘀咕“我阿哥咋唱戲呢。”
    陸川卻一把甩開他,筆直地站著,一手握劍,一手拱腰,粗壯的身軀一動不動。
    狄阿鳥挽上馬天佑說“天佑兄弟,你的為人我極欽佩,我看得出來,你為了維護朝廷與東夏的關係,擔著腦袋,放水來著。要是你不嫌棄,今日我狄阿鳥與你結拜盟誓……”馬天佑連聲稱不敢。他也不強求,隻要求參隨記錄,說“記下來做為見證,我狄阿鳥在此與馬天佑盟,今日之事,錯在王亮一人判斷敵情失誤,不以私人積怨損及與大皇帝的君臣之義。我出長月,大皇帝亦與我盟,殺白馬,以山為礫,以河為帶,作過兩不相負的見證,不敢背信。”
    說完,他要參隨再寫一份,手書簽名,遞予馬天佑說“君是英雄,不敢作役使之想,挾持你到我東夏出力,但也怕你因而丟了腦袋,就書此信物予你,你可交給那楊雪笙,作為交待。”
    說完,他親手牽來馬匹,要馬天佑騎上,自己拽著韁繩,在讓開的道路上出了馬隊,之後在馬股上趕了一鞭,站著看著馬一揚多高地走。
    走出了好遠,馬天佑還從馬上回過身來看。
    再走,他趴在馬背上走的,沒入黑夜,留下一聲竭力的長嘶。
    陸川大踏步走到狄阿鳥身邊,沉聲說“主公。這人有膽有識,是一條好漢。您也是好漢。大大的好漢。我這一生,都願效犬馬之勞。”
    他哭了,說“回去之後,小姐若是怪您,我與她說。”
    博小鹿氣憤地說“光好漢有什麽用?他光棍,老子也光棍,就因為區區幾句話,一條不知道到哪的路,就放了。”
    狄阿鳥淡淡地說“你們呀。要有人家的忠勇,漁陽呀,我絲毫不愁。孩子呀,我也不怕他出事。”
    他上了馬,帶著眾人從此山陰往前走。
    天明的時候,這條路繞著走著,依然能走,而方向,赫然是北平原的方向。
    龍妙妙本來在賭氣,眼看這條路走通了,忍不住走到狄阿鳥身邊,偷偷問他“你是不是知道這條路能走?”
    狄阿鳥看看她,回頭看看自己的騎兵們,小聲說“知道。當然知道。那個馬天佑呀,他知道我要走,誰都阻撓不了,與其翻臉,不如給我指條跳出衝突的路。”他笑笑,突然一探腰,把龍妙妙擄過來,硬拽坐在自己馬前,小聲地在她耳朵邊說“別垂頭喪氣的了,讓你精神下,告訴你,我盟誓,結拜,給他寫封書信,是安朝廷的心的,不是懣傻,受感動,至於他受不受感動,我不打包票。”
    龍妙妙歎氣說“可是孩子呢。你回去怎麽給他阿媽交待。”
    狄阿鳥冷笑說“孩子好好的。王三小給我消息,熊熙來失蹤三天了。我坐了半夜,就是想聽朝廷人說一聲,他們沒見到熊熙來。”
    龍妙妙“啊”了一聲,反問“不是說熊熙來得到了賈鳳山的重用嗎?”
    狄阿鳥笑笑,說“沒錯。正因為如此,他該有機會逃走。而且他的家眷都被我接走了,他要逃,能逃哪,敢不帶我的孩子逃走?再說了,熊熙來是備州人,將門之後,也是有根閥的,與賈鳳山是鄉黨……你看這土匪氣象,我就不信,沒有他熊熙來受重用,指手畫腳過,而且,王三小呀,他是熊熙來推薦給賈鳳山的。”
    龍妙妙眼睛急眨“哦。哦。你說什麽?”
    狄阿鳥說“熊熙來被朝廷冤枉了,既然氣不過,他敢再落朝廷手裏?那賈鳳山拿孩子在手裏,不就是為了跟朝廷談判嗎?與朝廷談判完,對他熊熙來有什麽好處?他是備州人,都是鄉黨,無非是先誆住賈鳳山,在尋機脫身。不過這個家夥也玩得機密,把王三小都撇了出去。”
    他又說“也對。王三小有異動,賈鳳山就會察覺呀。所以,他該瞞著。再推理,熊熙來帶著人質跑了,他賈鳳山不得一邊找一邊捂著?他敢露一絲風,土匪們就把他剮了。”
    龍妙妙感覺著氣息在耳邊越鑽越癢,軟綿綿地靠在他身上,幽幽呼一口氣“希望會是這樣。不然回去,即便你打走了漁陽的敵人,你阿媽也不會原諒你。她一吃飯,就給我說嗒嗒兒虎……”
    狄阿鳥淡淡地說“這說明這孩子的運數大,將來的成就大。”
    他反過來問“阿妙。你知道嗎?我5歲的時候,被阿媽帶到了龜山婆婆那裏,從此之後我長大了,也一步一步走來,有我的今天。之前的事,我大多不記得,渾渾噩噩,至那一年,從我想到怎麽逃跑開始,我今天都覺得自己的舉動不是一個孩子能做到的。但是我不做不行。我就是想跑。我想跑,我就得設法去跑,於是,我一天到晚都想著怎麽跑。走著想,吃著飯想,睡著覺想,不停地想……那個時候,大我那麽多的龍沙獾還給我計算他生下來幾顆牙,好像是上麵三個,下麵四個,一共是八個。他都還能這麽渾,我就已經在計算怎麽逃跑了。從此之後,我與你們不一樣,我感覺我就是什麽事都懂了。從咱們上學說吧,我從來也不肯與你們打架,因為我知道,打架就是在比背後的阿爸,我很用功地學習,因為我認為學習能使我有智慧,如果有類似的事情發生,我可以想到逃跑的辦法,我也悉心觀察打獵,那是夜宿在外的時候我怕狼,我想,隻有我親手打到了狼,我才不會麵對黑夜和狗擠到一起。告訴你,我還為山羊不能騎遠路,從此鑽研養馬。”
    突然,馬隊停住了。
    狄阿鳥猛一下意外,問“怎麽回事?”
    製止眾人前進的博小鹿轉回來,稟報說“阿哥。前麵有人打鬥的痕跡,有血,有野獸撕碎的屍體……我怕不安全,讓幾個弟兄去搜索一下前方。”他瞅了龍妙妙一眼,發現龍妙妙臉紅著低下頭,這就說“阿哥。你可得娶我們高顯的公主。咱再折騰,在人眼裏,也是野出身。”
    他笑得燦爛“娶了阿妙公主,您就是高顯的王。”
    龍妙妙勾了腳尖就踹他,踹出他一句話“你出身高貴,我阿哥是巴特爾,你們不配誰配?”
    狄阿鳥苦笑。
    這也難怪,博小鹿自認為是高顯雍族,在他眼裏、心裏,誰都沒有高顯的公主更高貴。
    經過一夜奔波,騎兵們均是又累又困。
    他們停下來一心吃幹糧,整理一片偏離道路的坪地,周圍放上警戒,在裏頭打一打盹。狄阿鳥鼓勵他們,要他們當成是一場訓練之後,聽完幾個搜索附近的騎兵回來報告,自己就帶上參隨,陸川和幾名健牛去看前麵的屍體。龍妙妙不知道有什麽好看的,可她自小就與狄阿鳥勢不兩立,很想知道狄阿鳥怎麽想的,要幹什麽,一定要跟著去,就一起去了。
    沿著宿營地下去,走上雜草稀疏的石砂坡,一線晨曦在山那邊蒸射,眼前璀璨了一下,讓人再走下去,到了山陰隻覺得眼前突暗,再往前走是一茬子樹林,屍體就在樹林的邊上,石崗的邊壤。
    這座小小石崗受造化推移,兩側堆滿粗糙的黃斑石,相繼六個屍體從下往上,依稀呈軸麵排列。大概是因為這一帶的野獸和禿鷲數量不多,除了兩具吃得隻剩黑膏骨頭,其餘的多有扯爛,卻還保存著,老遠一股腐臭,大量的蒼蠅蚊蟲嗡嗡直響。幾個健牛不免感到惡心,龍妙妙即便是見慣殺傷、戰場,看過野獸吃人後的場麵,卻還是有點想吐。她看著狄阿鳥走上去翻撿骨體,幾個健牛不得不緊步跟隨,胃裏終於一酸,用手堵住。
    “這有兵器。”一個健牛說。很快,他往完整的屍體走去,得出結論“這些人是兩撥人搏鬥致死。”
    狄阿鳥翻撿一番,也往上走去,相比他們的大致一看不同,很是細心,不時還抽抽鼻子,好像對惡臭免疫,直到他抓住一個屍體殘留的胳膊,察看屍斑和腐爛程度,龍妙妙再也忍不住了,扭頭就噴。緊隨其後,參隨也噴了,幾個健牛雖然麵無表情,但是喉嚨也一上一下。
    陸川隻好忍不住提醒“主公。休看它。”
    狄阿鳥反問他“為什麽?”
    他向健牛們招手“我有心教你們辨認。你們都給老子過來看看,誰能告訴我這幾具屍體死了多久?”
    其中一個健牛說“起碼兩天了。”
    狄阿鳥溫和地問“依據是什麽?”
    他講解說“這幾具屍體隻死了九個時辰不到,你們看,肢體僵硬漸緩,但還是有些僵硬。你們再比較幾個屍體,其中最上麵的一個,身下有匍匐的痕跡,屍體保存最好,應該是昏迷轉醒,掙紮了一兩個時辰。你們再看他們是什麽人?這兵器,其中一把是製式的,其中一把是東夏狹長馬刀……再根據衣著,可以判斷,這些都是土匪。”
    他比劃了一簇箭枝的方向,抬手指住東邊的崗上,有人在崗上射的,箭術不錯,他往對麵一個方向指指“你們再看方向和軌跡,他們為什麽隻躺在石崗這一側,看來這兩撥人,前麵跑的應該是從山坡後繞來到,追兵則從山上截了過來。於是,一個持馬刀的馬匪站在這裏攔截了他們,殺了兩個人,自己也死了,給同伴們換來時間之後,一個弓箭手上了石崗,在那裏壓射,射死兩個。順序為第二的屍體,那是被人一腳蹬下來的,我們可以去看看西邊的痕跡,從而判斷他們的人數。”
    他臉色越來越黑,問“博小鹿呢。立刻給我找博小鹿過來。”
    龍妙妙吃驚地看著狄阿鳥,問“你看出來什麽了,老獵手我見得多了,從來沒有你這樣能將時間判斷這麽準確的。你該不是認為……”
    她抬頭往西看了一眼,估計了一下日子,脫口就說“熊熙來和嗒嗒兒虎?”
    狄阿鳥點了點頭。
    他不顧穩重,飛快地奔到西邊去,龍妙妙也飛奔了去,幾名健牛陣腳大亂。
    到了西邊礫石容易脫落的地方看了一眼,狄阿鳥就肯定地給龍妙妙說“追上來的人有三十來個。”
    龍妙妙問“你能肯定。”
    狄阿鳥又換了個方向,奔過去,說“可以。而且我斷定,熊熙來確實曾從這兒通過。”他指了讓看,肯定地給龍妙妙說“你看,繞過山坡的潮處的腳印,這七、八個人怎麽不往西北的方向走,那兒多麽平坦。反倒費盡氣力,逃上這邊的崗子呢?說明他們非是帶了婦孺之類的不可,想避入林子,是為了保護婦孺。你想想,李言聞和嗒嗒兒虎倆人在,他們不上崗,直了怎麽跑?”
    他又說“準確地說,事情發生在此前7到8個時辰之間,也就是昨天下午那一陣,再有兩三個小時就已經天黑了,而天又熱,不經折騰。山崗叢林,天一黑就是最好的保護,他們至今應該還在這座崗上的密林裏。博小鹿也是剛剛看出來了,但他沒讀過《洗冤錄》之類的斷案書文,而屍體也被野獸禍害得厲害,不敢斷定就發生在昨天,於是先帶幾個人上去。”他大喝一聲“陸川,吹角,分出幾名弟兄,分兩個方向騎馬東繞,讓其餘弟兄們給我搜尋林子,以牛角呼應,震懾匪人。”
    陸川大步如飛,猛地跳上一塊巨石。
    夏天。
    晨曦,朝陽。
    狄阿鳥也帶著龍妙妙、陸川幾個,率先沿著痕跡搜索。北方的酷暑正是來臨,即便是在上午,身上已經被汗水密密麻麻地布滿,別說走過樹林棘刺橫生的地方,就是草,也擦得癢疼。
    馬不芳得到狄阿鳥的允許,亦步亦趨,用又沙又尖聲的聲音呼喚“少主。少主。”
    他們又搜出了好幾具屍體,屍體保存要好得多,通過痕跡,可以判斷都是追兵。
    三十多名追兵,崗下死了好幾個,加上這些,也就二十來人,看來與熊熙來他們實力差不多了。尤其讓狄阿鳥難以肯定自己推斷的是,前一撥人裏頭有四、五個出眾弓手,那名死在坡上的,竟然手持東夏刀,分明是馬匪出身。
    他慢慢地往前走,發現前麵的仗劇烈了。
    這應該已經是接近天黑的傍晚,除了五、六個追勢的屍體外,也又多出幾個迎麵的屍體,卻都持著東夏刀。
    狄阿鳥也就怪了。
    這種東夏刀鍛造粗糙,刀體狹長成弧,比彎刀節省材料,但極不經砍殺,被自己撇棄不用,就連有鍛工的部落都不用,隻有一些小部落,馬匪,敲敲補補用著。所以,可以肯定這些人是馬匪。
    熊熙來依靠他的鄉黨也就罷了,怎麽能招攬到馬匪?
    不知道之前接仗了沒有,就是從山崗下算,也有六、七個。
    他慢慢挪動中,龍妙妙也提出了疑問。
    他正費心尋思,有人在一側吹了角號,召喚自己過去。到了,是一處窪地,看來,這一次相遇,逃走的人跑不動了,沒選擇跑,戰鬥極為激烈,大概是僅有的馬匪,選擇與追兵同歸於盡,追兵死傷十幾個,也幾乎沒人了,其中還有一個低聲慘叫。狄阿鳥走過去,給他灌了口水,搖個半醒,問“你是什麽人?到這裏幹什麽?你說,我就讓人救治你。”
    突然,一塊沾血的石頭旁邊,爬起個頭破血流,與人糾纏的武士,向一名健牛動手了,好在這片地上,沒幾個穿著不錯的,眾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等著要狄阿鳥判斷他是不是熊熙來……
    那人還有餘勇,盡管昏頭胡鬧,卻拎了一支鬼頭刀四麵八方砸。
    那名被他襲擊的健牛雖然擋住了,卻與夥伴們要留活口,都近不了身,一時束手無策。
    突然,那人瞪著兩隻血紅的眼睛往前一指狄阿鳥“你?是你?你是狄阿鳥。”馬不芳正要出手,他在龍妙妙麵前要跪下,卻突然又一躍而起,胡亂揮舞鬼頭刀,大聲說“怎麽會是殿下。幻像。幻像。我做夢了。做夢了。”
    狄阿鳥一把拉過也有點發愣的龍妙妙,擋了他一刀,問“你誰?”
    那人晃晃腦袋,說“我是牙豬兒。狄阿鳥,你的救命之恩我還了哈哈,還了,你兒子,我保他走了。”
    馬不芳趁機上去,卻還沒有動手,他已經丟了刀,身子一軟,倒在馬不芳肩膀上,直勾勾地看著狄阿鳥“我們一筆勾消,你別殺我好不好?”
    狄阿鳥愣了。
    他肯定這是個高顯人,卻不知道為何收到這句話。
    他問“你是誰?”
    牙豬兒喃喃地說“我是牙豬兒,葉赫家的家奴。我想跟著你幹,不想跟著完虎臣去中原流浪。”
    狄阿鳥心頭有不少疑問。
    牙豬兒掐死土匪的時被對方用石頭掄在頭上,昏了過去,似乎不應該知道後來的事,而他現在的狀態也差,精神恍惚,狄阿鳥沒有立刻追問,而是一把撕開他幾處隱蔽傷口的衣服,去看他的傷勢。
    倒是牙豬兒急切回憶。
    原來馬匪頭目誰的死活也不管,把孩子綁在胸前,一遇危險,立刻拽上李言聞就跑。到這兒,已經是夜晚,土匪的人追上來,牙豬兒和熊熙來才發現,那馬匪已經帶著孩子和李言聞不見了。
    這是一個新情況。
    狄阿鳥確信,如果是自己安插進去的人,不會帶著像鐵片一樣的東夏刀,王三小他也不會絲毫不知情。
    這人是好意是歹意?
    會不會是哪個部落也想靠挾持嗒嗒兒虎獲得什麽利益?
    他問“熊熙來呢?”
    牙豬兒搖了搖頭,說“我昏倒之後就再不知道了,天那麽黑,他們肯定當我死了。”
    狄阿鳥讓他好好休息,又帶人往前麵搜索。
    搜了大半中午,博小鹿從前麵趕了回來,用哨音聯絡上他們,見了將相互的觀點驗證一番,就說“阿哥。他們的人越死越少,痕跡越發不好尋找。再說了,朝廷不一定想幹什麽。要不你先回北平原,提防上,我帶著弟兄們繼續尋找?”
    狄阿鳥搖了搖頭。
    如果追兵還剩不少,肯定能跑過一個兜著嗒嗒兒虎,攙著李言聞的人?
    李言聞的腿曾被蛇咬傷,就算全好了,也不是能長時間飛奔的人呀,這麽遠的距離還是遇不到,確實不應該。
    他想了想,問博小鹿“你這大半晌走出了多少裏,什麽也沒見著?”
    博小鹿獰笑說“我也這麽想,少說也有一、二十裏,他們是夜裏走的兜著圈子,能走一、二十裏就很不錯了,才折回來向您說一聲。讓您先回北平原,我去前麵望見的山腰小道觀看看,問問他們。”
    狄阿鳥忍不住撇了他一眼,問“你?”
    在龍妙妙的疑惑中,他搖了搖指頭,說“你這一股凶氣全寫在臉上,哪會與人客氣,到了不但不一定問出下落,還有可能一個不高興,就染兩手血。”
    他說“仗越打越多,你也越來越狠,也怪我疏忽管教,助長了你身上的暴戾之氣。”
    他又說“人都有一命,誰的命都是命,你跟著我,也算是起於山野,咱們都曾經是小人物,還不明白小人物同樣輕視不得,被逼急了,同樣揭竿而起?是呀。戰爭太殘酷了,為了生存咱們曾經不擇手段過,但你也要記住,好殺惡生有違天德,殺人容易,讓人活過來難。這場戰爭結束,你就解了兵甲尋個老師,繼續求學。等你什麽時候收斂這身殺氣,沒了蠻不講理,再回去領你的兵。”
    博小鹿大吃一驚,連忙說“阿哥。我是個巴特兒,我知道,我這麽說,您又罵我,那我起碼是個武士,沒了一身殺氣,還能有啥?”
    他一轉身,就低著頭跟著龍妙妙,一路走一路小聲央求“阿妙公主。替我在我阿哥麵前說說,他那啥讀書,那是折磨人,那阿田,一個責令讀書,天天被阿過那懣人掌摑。”
    狄阿鳥喝了一聲“讓你帶路呢,你在後麵嘀咕啥?”
    博小鹿不忘補充說“他就喜歡阿過那樣的……我心裏就一個勁愁,我阿媽生我咋不生傻點呢。”
    龍妙妙笑著撇他一眼,看他戰戰兢兢的模樣,於心不忍地說“讓你讀書也是為你好。道理理順了才能做大事。”
    博小鹿壓低聲音說“嗒嗒兒虎還沒找到,他正煩,我不跟您說了,免得他找我發泄。”說完,箭步躥了上去。
    馬不芳無奈地搖了搖頭。他低聲跟龍妙妙說“以前我也覺得這麽大歲數不過是孩子,可現在真的不敢這麽看。這博小鹿忒凶狠,北平原上賣奴隸,跟大王他堂伯上起勁來了,手握利刃,血飆著上去。好在這次打仗大王有話,他也就跟著說,我是高顯人,不好殺家鄉人,否則的話,不知多少人遭殃。”
    龍妙妙嘿然“還不都是他教的。博小鹿十二歲就跟著他,十二歲知道什麽呀。”
    馬不芳倒不敢再說什麽,以免說到狄阿鳥的是非。
    走不多遠,山勢起落,遙遙能看到對麵有個道觀,晾在對麵的山腰上,尖起的主殿,幾進幾出的小院。
    博小鹿又連忙往後奔,一邊匯集衛士,一邊讓人回去,把馬趕過來。
    狄阿鳥左右張望,隻見這山勢,一條主峰,在遠山鋪陳之中,如龍入淵,正愁身邊並無向導,幾個衛士抓了個人過來。
    這人三十餘歲,攜帶弓箭短刃,自稱是獵戶,一張銅黃的臉上沾滿了畏懼,想必是被幾個武士圍住,既沒敢動手,也沒敢跑。
    幾個衛士也沒有傷他,正好博小鹿鳴角匯集人手,就一道把他直接押了過來。狄阿鳥抓了他的弓看看,隻因為不是上好的複合弓,又長又沉,豎起來直垂小腿。
    狄阿鳥展開雙臂開了幾下,又把收繳的短刀抓在手裏掂量、掂量,將幹糧袋子打開看看,同意說“是獵戶。在這山林裏打獵也不容易,身上自然有些武藝。”
    他看到龍妙妙疑惑的眼神,說“你又有什麽好奇怪的。我判斷他是獵戶,他就是獵戶。不但是從兵器上,還因為他的兩隻腳。野獸的嗅覺、視力都比人敏銳,獵人們打獵,追攝獵物,不走一毛不拔的地方,你看他的兩隻腳,土泥不多,卻濕淋淋的。你再看這張弓,這麽沉,說明此人很有力氣,武藝不錯,這樣難道在土匪裏還混不來一張複合弓?尤其是這把短刀,背後綁著獸條,都是三角形的,用來殺人紮不深,碰到大野獸,搏鬥豁皮,不容易丟手,也不容易被皮肉咬住。”
    獵戶臉上露出感激之情,連聲說“大王說得不差,我真、真的是山那邊的獵戶,我們的莊子就在這山的後麵。”
    狄阿鳥沒有說他身上掛著繩,幹糧袋子裏有捕獸用的夾子這些更有利的證據,要的就是用信任來換取對方的感激。
    一邊要求他帶路去道觀,一邊問他“山裏匪類橫行,你們在山裏居住,就沒與土匪打過交道嗎?”
    獵戶歎息說“我們這村子有不少人入了土匪,而且出過大土匪,所以還沒有人敢上村搶奪,勉強安然無恙。”
    狄阿鳥疑惑了一下,問“大土匪。比盧九還大?”
    獵戶說“這倒不是。盧九爺在的時候,他整個管轄著,土匪不敢亂來,山裏也沒太多土匪。就是這一段土匪才多,拉人入夥拉的利害。早些年,我有一個本家,武藝好,被盧九爺看中了。盧九爺在外麵有田宅,莊園,也有仇人,聽說是官府的人吧,要殺盧九爺,那本家為了護住盧九爺,就殺了十來個人。後來,盧九爺與那官爺和好,他就隻好逃了,在外麵做大土匪,不但橫行關內,關外也走幾走,人稱燕山虎。土匪們都知道,不曾攪擾過我們村子,前些日子,他們也曾要我入夥,可我沒入,他們也沒為難我。”
    狄阿鳥帶著詢問往四周看一遭,問“燕山虎?”
    馬不芳說“這個人我有所耳聞,是個大響馬,江湖上很有名氣。不過人家都說他是鐵流的人,後來跟官府硬幹幾回,官府捉拿得厲害,跑草原上去了。”
    狄阿鳥笑著說“你都有耳聞?”
    馬不芳說“不是我在別處都有耳聞,而是他幹的事太大,他帶人劫過朝廷軍糧,發了很多人。”
    狄阿鳥大吃一驚“軍糧他都敢劫,真是無法無天了,是為了拉杆子造反吧?”
    那獵戶連忙為自己本家分辯說“官府不願意開倉放糧,他憨敢大,就幹上了,很多人要跟著他造反。他說,我隻是個土匪,造反的事怕幹不來呀,於是別人造別人的反,而他帶了很多土匪跑關外了,聽說現在去了黑山一代。”
    狄阿鳥又吃了一驚,不自覺覺得這世界真小。
    當年,他阿爸受命入關剿匪,打的就是燕山賊,保準與這燕山虎有關,要是沒有此戰,恐怕也不會入京,現在自己清剿黑山,保不準裏頭又有燕山虎。
    從這點看,盧九要借道,那是去投靠燕山虎的。
    與燕山虎相比,盧九不過是占個根紅苗正,禦賜招安的爵爺土匪,不算真土匪,根本不值一提,可笑燕山虎這本家,還以為盧九照拂他們村莊,好生感激。
    黑山賊難道主要由以前的燕山賊構成?
    要是這樣的話,那可是遊牧人少,雍人多,也許全是原先中原流民。
    博大鹿剿匪勝了,黑山賊要談條件投降,其中的一個條件竟然是得讓我們保留自己的習俗。因為當時誰都不知道他們的習俗是什麽習俗,這才有李芷前往,拓跋氏兵到,來往奔波小產。
    自己都是雍人,能不尊重他們的習俗嗎?
    總之,這個燕山虎不簡單。
    遊牧人欺負中原人弱,進關求活,他卻敢反其道而行,出關占山與大小部族相爭,被博大鹿打疼了,還不忘自己的祖宗,要保留習俗才肯投降。
    這黑山,真是上天厚贈呀。自己得來的黨那人太多,所部雍人過少,雖然黨那人以部落為族,但倘若有人別有用心,曆數祖先,縱橫勾連,硬講親疏,也不大好抑製,然而有黑山賊和高顯雍人的衝淡,東夏那就牢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