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節 隻出倆兵
字數:16723 加入書籤
揮戈逐馬!
展開的思路在夜晚慢慢延伸,劃過的軌跡線條像一道流星越來越長。
沿著為拖延朝廷,吳班和狄阿鳥相商設想的思路——東夏連番惡戰,無錢勞軍犒餉,軍隊不再願意動身開拔,東夏國要統計出征伐高顯的傷亡人數,先一步做出安排,撫恤前麵失蹤,傷殘,死亡將士家屬。
軍需上有現成的傷亡數據,但幾名重要人物反映回來一個讓人喜悅的消息。
原先統計的傷亡五千不實,不少像王三小王鎮惡一樣的失蹤將士陸續歸來,隻是難以找到部隊駐地與軍籍名冊對照,而這樣的將士足足上千人之多,傷亡實際上沒有原先統計得那麽大,同時趙過所部上報的傷亡人數還要再統計,估計比照以前,也會少一些。雖然這一切都在做,但其中有二三十名跟隨狄阿鳥自關中而來的將士犧牲,狄阿鳥決定大張旗鼓,派出一隊騎兵,扶棺槨返鄉,發放撫恤,對於有家屬在關中,朝廷沒法保證其生活的,一律接回東夏。
這是第一個解決將士“拒戰問題”的拖延。
緊接著,糧食剛剛收完,分配和再分配的工作也牽扯到將士們的利益,要先做好了,完成了,將士們才應該有心打仗。
這是第二個解決將士“拒戰問題”的拖延。
軍隊欠餉,應該考慮戰後鑄幣,並作出詳盡的計劃和步驟,讓東夏官兵相信隻要仗一打完,他們很快就能拿到餉,來緩解將士們的情緒。
這是第三個解決將士“拒戰為題”的拖延。
但是鑄幣的問題牽扯到一個國家的根本,又不應該馬虎從事,不但要討論鑄幣的步驟,還要解決鑄幣之後的監督,流通,回收等問題。
對此,當夜,狄阿鳥的小集團內定,成立鑄幣局,預備發行東夏幣。
東夏幣不但要分出金錢,銀錢,大錢,小錢,還要在工藝上過關,拋光,字劃,花紋,有一定的鑒定手段,比方說上麵的字畫,花紋有嚴格對照,側於指頭能夠吹鳴……除了這種預防外,還要有錢監司,官設錢莊局,用以監督市麵上的貨幣是否太多,是不是假幣橫行,金銀銅鐵等金屬與錢的比價是否適當。
為了杜絕外來貨幣的衝擊,還要設立流通關防司,與錢莊一起,避免朝廷方麵,大量的金銀、貨幣直接流入市場。
整個一套東西之前就有過議論,方案相當完善,但為了做個朝廷看,就拿這個事召集錢糧專才討論,其中包括自己家族老商閣的元老們,自己錢糧方麵的高中小參,以及朝廷錢莊的籌建人員。
為了調集足夠的軍力,出足夠多的兵,還對席卷而來的百姓們進行細節性的料民,安置,征丁。
半夜了,楊小玲還在等著他們結束,好服侍狄阿鳥休息,卻是合衣睡一覺,聽到他們安排人手加餐爬起來問問,還要繼續開,她勞作得累,說睡就睡,跑謝小桃那看看,謝小桃卻醒著呢。
見了一問咋沒睡,謝小桃就哭笑不得地說“怎麽睡得著?門口不時馬叫,一會口令,一會參見的,讓丫鬟去看看,她們說大概是商議大事,一旦需要什麽資料,需要什麽人說什麽事,立刻就派人去揪過來,也不管人家是睡覺不睡覺,前院的人是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有的人還氣人一樣,專門大嗓門喊話。”
漁陽被圍,同樣壓在這兩位女人身上,他們相互看看,確認說“阿鳥要出兵。”
天亮後,東夏王府邸旁邊的驛館包括鎮上的旅館,經過一夜傳喚,幾乎都住滿了。
本地人還不覺得,外地來做生意的人一開門,就見隔壁不停冒生人,他們相互說著話,往東夏王的大殿集中。
隨後,一排一排的士兵扛著木凳子去布置場地。
朝廷上的人是猛地一喜,嘴裏叫著“媽呀。這說出兵,也太快了吧。怎麽說準備糧草,集結軍隊,也得三、五天呀。”
不過越快他們越高興,使命完成,心裏的負擔就沒有了,要誰誰都高興。
中午的時候,幾名大喇叭士兵一節一節傳話“大王有令,入場議事。”
然後,這些夜裏冒出來的文文武武排著隊,領著人丹進場。
朝廷上的人心都在顫抖,心說“這東夏幹啥事都與別人不一樣,你打個仗,用得著叫來這麽多人議事嗎?這也太誇張了,雖說夏天快過去,可這天熱成這樣,夜裏趕路,還白天吃著人丹開會。”
再往後,他們就更感到震驚。
等人從殿裏坐到殿外之後,就覺得猛地一靜,所有人的坐姿都一樣,會場是碼得整整齊齊的。
幾名送水送食的士兵推著小車走在縫隙裏,跟篦子刮頭發一樣能直入直出。
留出的一塊空地上,旗幟招展,軍樂一股一股地鳴。
然後士兵戒嚴路口,他們就開會。
開著會,還來著人,什麽大將軍牛,軍府將軍常,水師總督王……來做生意的包了座酒樓看熱鬧。
朝廷上的人也包了個酒樓,坐在二樓看熱鬧。
其它人沒啥,倒是水師總督不知道該怎麽辦,來了就給鬧笑話,當街就給擋了,弄了半天,不知道口令……帶了些許人進場,一會挪一個地方坐,一會兒挪一個地方坐,就像滿場跑的跳蚤,最後給執殿武士請到裏頭去了。
朝廷上的人正取笑東夏的水師總督,發現楊雪笙竟然連夜到了。
他臉色很難看,問“有什麽好笑的?東夏都有水師官銜,你們還笑得出來?你們可知道秦皇島的港口,船塢?不好好聽他們議論,反看什麽笑話。”
他們這就側耳聽傳話士兵的聲音,一下呆了。
士兵們公布拒絕出兵的主張“東夏王詢兵事,甲子編領言士卒憂餉,甲醜編領言士卒憂餉……甲戊編領擔憂軍餉。”這聲音烈火一樣就爆發了。朝廷上的人臉上猛地嚴峻了,有人不自覺地喊出聲來“鬧餉。他們在鬧餉。”隨著詢話被正號記錄完畢,大殿開始爆發了大討論。
討論起來自然很慢,但結束很快,想必是有人成套地拋出了主張,宣布出來,楊雪笙頭暈。
有人跑來擔憂,多嘴說“總督大人。他們鬧餉,不知道幾天能解決。”
楊雪笙心情極差,脫口就罵“鬧個屁……就你知道。這是鬧餉?按照這種解決辦法,得年。料民得幾個月……鑄幣,鑄幣是一天就能鑄?是把我當孩子耍。”
說完,他也覺得自己意氣用事,人家的兵也是兵,光打仗,光傷亡沒錢領,不想出兵也是有可能的,他等散會了,用手一指,要求說“去。給東夏王說,朝廷願意給他解決一部分款項。快去。”
到了,被兵攔回來。
狄阿鳥的衛士告訴說“我們大王連夜商議軍事,上午又開會決議,剛剛睡下。”
狄阿鳥睡覺了?
楊雪笙手掌手背相互交擊,在酒樓上霍霍走趟,告訴說“等著。站在等著,想盡一切辦法見到他,答應他,他提出的條件隻要不過分,就立刻答應。”他“霍霍”走到半夜,感覺時間的流逝像淌水一樣,就在他焦慮不安,無心睡眠的同時,數十隻信鴿在黑夜裏撲騰翅膀,飛過田野,露宿樹枝。
天很快天亮了。
東夏王派人給朝廷送來決議,抱歉說“將士們的思想工作沒做好,都要和,不打仗,容我先哄他們幾天。”
這比開條件嚇人多了。
楊雪笙無論開什麽條件,東夏王派來的人都說“我們大王知道朝廷也不容易,楊大人也不容易,他早知足了。”
楊雪笙頭一暈,在眾人的喊叫聲中栽倒。醒來後,
他拿出一道聖旨,交給旁人說“剛到的聖旨。去。宣讀了吧。任命東夏王狄飛驚為新設夏湟兩州鎮節使,總領兵事,代領北平原兵事……另外,朝廷撥餉銀5萬兩給他,暫度難關。”
這下輪到狄阿鳥震驚了。
他喜出望外,立刻召來吳班,告訴說“班。你的預測是對的。是對的。你看……”他問“你說我們是見好就收,還是繼續拖延?”
吳班怔了一下,說“價碼是到底了。再拖也沒意義,不過以此事看,朝廷有大危機。”
正說著,北平原軍情處的人和漁陽方麵的信使幾乎同一時間趕到,告訴說“接到密報,高奴王不但夜襲雕陰,還回師攻打上郡,連克三城。”
吳班喃喃地說“果然是這樣。可是他為什麽連雕陰也拿下了?”
狄阿鳥正歡喜著,像是沒聽清,又問了好幾遍,緊接著麵孔一下抽搐起來,一腳蹬翻案子,怒吼道“王八蛋。”
一旦坐實朝廷的封號,名正言順地擁有兩州之地,狄阿鳥所占據的地盤就已經東起湟水西至王河支流奄馬河,南起北平原甚至更南魏博一代,北至大漠,方圓數千裏,不算耕地麵積,純粹國土,起碼與前高顯不相上下,說是王霸之資,毫不為過,名正言順,治理這些地方也就沒有與其它勢力的爭議,得心應手得多。
吳班覺得是好事,管他誰打朝廷,東夏都在裏頭撈上了巨大的利益就行了。
他摸不清狄阿鳥為什麽生氣,隱隱覺得狄阿鳥因為高奴王曾經是他們家部曲,而今不受調令,向朝廷用兵沒有知會,便勸解說“大王丟了個芝麻,撿了個西瓜,該高興才是。”
狄阿鳥最終收住怒氣,苦笑說“我與你看法相反,我是丟了個西瓜,撿了個芝麻。”
他黑著臉說“即使我不要這個封號,這新辟的兩州也照樣會是我的,而高奴,一旦不與我同心,我就沒有了與拓跋巍巍決戰的資格,我問你,若是我從東夏出兵,越過奄馬河進攻拓跋巍巍,從哪裏補給?你不要說朝廷沿路給我——朝廷即使沿路給我,代價會多大,我也不敢輕易用兵。到時讓高奴王一個人補給我?他補給得起?我看二到三年,高奴就得易手,而且是在我替他擦了這次的屁股之後。到時與拓跋氏的決戰,我也大騾子大馬,大車帳篷,老幼十數萬口跋涉千裏去打他去?按標準,我生息十年都打不起了,要是朝廷督促,我隻能遣將匯合他們。”
吳班心說“高奴王也擁兵幾萬,人的野心都是隨著實力膨脹的,即便他不捅朝廷這一刀,將來也不一定聽你號令……”
他覺得理所當然,也覺得狄阿鳥的憤怒都是來自於情緒化,認為自己被人背叛了,這又安慰說“至少眼前看起來是件好事,看眼前總比看將來受用。目前東夏立國已是任何人都阻撓不了的了,大王還是收取自己的利益吧。”
狄阿鳥再不發一言,隻陰沉著臉。
高奴是他一人謀得,其中並無謀臣知曉,他自然是有苦難言,沉默了一會兒,就讓人去請謝先令。
謝先令也很快得信,先一步趕了過來。
相比吳班的樂觀,他則是完全悲觀的心態,與狄阿鳥又不同,他認為高奴王的反叛會威脅關中,正巧關中空虛,朝廷西征慘淡收場,而拓跋巍巍西線早已穩固,必然趁朝廷收縮之際,趁勢東進東夏,完成戰略上的大布局。
他衝進來,就把自己的擔憂倒在狄阿鳥和吳班麵前,說“高奴王不是白羊王,他要與拓跋氏全麵合作,主動進攻關中,與關中拉鋸,朝廷西征就要失敗,肯定收縮回關中固守。這樣,拓跋氏咬關中咬不動,出於避實擊虛的需要,最大的可能就是東進,從我們東夏這裏找突破口。”
吳班點了點頭,說“這種可能不是沒有,但作這樣的判斷,依據還不充足。”
謝先令說“不是可能,而是一定。因為大王不是巴伊烏孫,拓跋巍巍定然忌憚,光看他抽調三萬精兵,千裏奔襲就可以肯定。他打東夏,不僅僅是開辟東線,而是想趁大王還虛弱,防患於未然,消除將來的威脅。”
吳班則針鋒相對“你的三個假設都沒有依據。你是怎麽判斷高奴王不同於白羊王的?即便高奴王不同於白羊王,那也隻是軍事才能,他敢不敢直入關中?就像現在,他打的是上郡……”
謝先令冷笑搶言“打上郡正好證明他的眼界。他打下雕陰,沒有南下,而是掉頭打上郡,這是幹什麽?這是配合拓跋氏,解決自己進攻關中的後顧之憂。”
吳班反問“先生認為高奴王與拓跋巍巍可以合作到這種程度嗎?有這種互信嗎?相比上郡,拓跋巍巍才是他最大的威脅。”
謝先令這才覺得吳班與平日不同,口吃和木訥不在了,讓自己有點猝不提防。
正是他發愣的瞬間,吳班又問“你這兩個假設都不成了。你第三個假設也有問題,你認為拓跋巍巍預計我們東夏具備了什麽實力?他三萬精兵,趁我們無暇顧及,裏應外合都拿不下一個漁陽,他又怎麽能有自信親自領兵,在朝廷剪滅高奴王之前戰勝我東夏?要我看,你拿這個假設,不如直接對比我們大王與高奴王,這樣比較才有意義。”
他們爭得麵紅耳赤,爭得狄阿鳥覺得毫無意義。
狄阿鳥心裏疲憊,就揮揮手說“都停住吧。你們的推斷都有依據,但也都有問題。高奴王並不可能與拓跋巍巍進行密切的合作,否則他也不會趁此機會打雕陰了,早就打了,至於為什麽打,那是因為他貪心,他知道雕陰有軍馬場,有關中最大的軍工作坊……你們都高看他了。他打完雕陰,劫掠了馬匹,軍械,打上郡擴充地盤,如此而已。也許還會打關中,但是打關中,他不會有什麽像樣的戰果。”
謝先令忍不住問“大王這麽判斷,又有什麽依據?”
吳班也忍不住問“大王可不能小看了對手。”
狄阿鳥心煩,讓他們住嘴,卻想不到他們倆不吵了,站到一個戰線上詰問自己,就給他們擺擺手說“算了。算了。讓我清靜一會兒吧。”
他吆喝一聲“文書,把他們的意見記下來,我到時寒磣高奴王。”
吳班實在是擔心,盡量委婉著問“大王您怎麽可能寒磣到高奴王?您可不要覺得高奴王曾經是您的部曲,就認為他不會成為您的敵人……”
謝先令一聽,就讚歎說“吳參果然說中了問題所在,大王就是心軟,總想給別人機會。”
狄阿鳥一歎氣,眼神渙散,就架在正前方了。
自己本來是讓他們別吵架的,現在兩人不但站到一個戰線上,還相互稱讚,全衝自己來了。突然,有人稟報說“費青妲小姐求見大王。”
狄阿鳥想冷靜冷靜,正愁沒法脫身,一聽有人稟報,立刻就說“快請她進來。”
謝先令連忙壓低聲音“大王,咱正說著的是大事。”
狄阿鳥連忙強調說“大事。大事。本來想發發火,你們把我架著,沒發出來,總要讓我心情好一點兒吧。你們先出去吧,我還得安慰安慰費仙子,因為……”他歎了一口氣,說“你們認為不重要?軍馬場是三分半堂的,軍馬場受掠,三分半堂命懸一線,要破產啦,三分半堂破產,老子的東夏也要破產,是不是大事?”
謝先令點了點頭,看向吳班“巨參,不如我們到官驛裏頭找個雅間,喝杯茶?”
吳班笑道“正有此意。”
兩個人往外走間,費青妲已經進來,一進來就哭出聲來“大王。雕陰牧場被掠,田小小姐讓我問你,你還管不管呀。”
兩個人都聽著呢,相互看看,苦笑著往外走。
他們都知道,三分半堂牧場被掠,怕是一蹶不振,剛剛狄阿鳥所說的要破產,絕非危言聳聽。
狄阿鳥點了點頭,連聲說“管是管。可我管得著嗎?”
費青妲大哭“那怎麽辦呀?!”
她也沒拜見,爬上去給狄阿鳥一匣書信,硬擠狄阿鳥座上了,哭著說“小小姐要我讓您出兵。”
想必是連夜送到的。
狄阿鳥把泥封去掉,打開信,上麵隻寫著“他憑啥搶我的牧場,你是大哥,你得管。”
費青妲說“小小姐說了,您得出兵,我們三分半堂支援您那麽多,隻當是給您軍費。您要出兵把我們的馬搶回來。”
怎麽出兵?
狄阿鳥歎了一口氣,說“牧場被掠,三分半堂會有多大的缺口?”
費青妲說“缺口事小。消息一旦大肆宣揚,必然造成錢莊擠兌。你提取大量的銀子,銀根本來就已經鬆動,眼下可如何是好?”
立國,立的是錢呐。
如果不是要錢有錢,要糧有糧,自己就是軍神再世,聖王回天,也不會在短短時間內有這麽大成就……狄阿鳥如何不明白?可問題是。他捂了一下腦門,騰地站起來“走。青妲。給我一起去見楊總督,我要他宣布消息,官府要支付三分半堂巨額賠償,我隻要他放這樣的風聲,不要他付錢。”
緊接著,他大喊一聲“來人。”
等陸川到了,這又說“你立刻找來熊熙來,讓他給我擬令全軍,就說朝廷上的三分半堂曾借給我們銀兩數萬,而今麵臨困境,我狄阿鳥不能有恩不報,於是強製性號召全軍將士上繳金銀銅器,資捐大化……三個月之後歸還他們。”
費青妲梨花帶雨,睫毛上粘著淚珠,緊緊偎依著狄阿鳥,膩聲說“大王~。你真好。”
楊雪笙正怕狄阿鳥閉門不見,狄阿鳥上門他是求之不得,親自接到,眼看狄阿鳥擁了個絕色女子,正要恭維恭維,被狄阿鳥一把抓了前襟。他那身子輕飄飄的,一抓之下,幾乎腳不離地。
衛士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費青妲以為在為自己出氣,忍不住弱弱叫一句“大王啊。這是楊大人哦,別太熱情。”
這個威風殺的,楊雪笙那個怒氣龍卷風一樣在胸中醞釀,要不是被人家抓提著,就要暴跳如雷。
然而,狄阿鳥一搡,他連帶去扶的幕僚,衛士,仨人一起一屁股坐到地下了。
有人喊了一聲“大王息怒。”
狄阿鳥扭臉咆哮“息怒。你讓我息怒?”
他直直站住,伸手指向楊雪笙,楊雪笙哪敢翻了臉,自取其辱,在人攙扶著站起來,暈頭轉向地自省,尋思自己什麽地方招惹對方了,口中不敢怠慢“大王。您這是要什麽?請自重啊。”
狄阿鳥使勁地指他,凶神惡煞,卻是陰陽怪氣地問“楊。我都知道了,還不舍得說實話?”
楊雪笙內心有鬼,卻吃得住詐,反倒笑了“這是說哪的話,我對大王知無不言,什麽地方不說實話了?”
狄阿鳥恨恨地問“還裝。還裝。”
他咆哮說“三分半堂都知道雕陰被高奴王攻破,你會不知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楊雪笙“喔”了一聲,卻若無其事,說“謠言吧。這怎麽可能,高奴小王與朝廷關係一向很好,肯定是謠言。”
他轉過身子說“費姑娘。你是從哪兒得知的?這肯定是謠言,可別被謠言嚇到了。”
費青妲倒是不敢得罪他,連聲說“會是謠言嗎?這消息是從長月總帳那兒連夜送來的,怎麽可能是謠言呢?”她驚訝地問“楊大人一點都不知情?”
楊雪笙點了她就給狄阿鳥說“看。她也不肯定。”
這一說,費青妲真糊塗了,暗自尋思謠言?還是楊總督壓根就不知道?
狄阿鳥卻不為所動,冷笑說“編。編下去。”他收住嗓門,慢吞吞地說“也好。你要說沒有這事,我就回去籌備我的錢糧大事,你想說的時候,對不起了,我怕你煩我,說不著。”
他抬腳要走,楊雪笙慌忙挽留說“兩地相隔那麽遠,也許真是出了事情,我怎麽會知道呢?這樣吧,你容我問問……好。好。別走,別走,我。”眼看狄阿鳥扯上費青妲要走,隻好一拍大腿,大聲說“沒錯。你得的信是真的,我今天早晨同樣接到了這個信,不過沒法證實,心裏也在納悶。”
狄阿鳥回過頭來反問“你當我傻呀?”
楊雪笙無奈何了,又說“昨天,其實是昨天。”
狄阿鳥冷笑“昨天,恐怕你得信五、六天了吧。你也不怕耽誤事。我說張將軍那麽一名驍勇上將軍,你怎麽定要我施以援手,是今個哄,明個騙,還下本錢不小,給我撈名號,給我軍費……咿呀,你做人呀,就是欠缺地道,把所有的人都想得跟你一樣。你就是欠揍,你要是早說,我還給你磨嘰?啊?這麽大的事,你給我藏到今天。”
楊雪笙苦笑。
他已經發現了,發現一旦麵對麵,隻要對方想,對方有的是手段消自己的官威,滅自己的形象,讓自己的手段顯得可笑。
不過他也顧不得了,這是個節骨眼,高奴王的事對方已經知道,出不出兵,作何反應,就在這個節骨眼上。
他察覺出對方在表現給自己看,卻絲毫也不敢造次,畢恭畢敬地說“大王息怒呀。您怪我,該怪,啊,這個救兵,還是要及時發的,手底下的人在小事上與你摩擦不斷,但大事上,朝廷與您,還是在共進退著。”
他彎腰請狄阿鳥入內,進去了讓手底下奉茶。
狄阿鳥大馬金刀一坐,一擺手,嚷了聲“免了。沒功夫喝茶的。”
他拿出自己收下的聖旨,往桌上一放,朝楊雪笙推去,說“這又是給官,又是給錢的,我還就納悶了。朝廷遇到了難處,找到我,那是看得起我,我還要你用這些收買?啊。不是這個交換法。收起來。”
楊雪笙愣了一愣,雙手去捧,旋即醒悟到了什麽,連忙將手收回,心裏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連忙說“這是為了表彰大王的功績的,是支持東夏立國的,哪是什麽交換?”他一抬頭,隻見己方和東夏一方的秉筆都在疾書,腦門一下熱汗淋漓,但是,話不得不說“這夏州本來就是東夏的土地,不把夏州給大王,東夏國又在哪呢?這湟西吧,說實話,朝廷是沒法勞軍的,是你一手打下來的,朝廷不能閉目不見呀,是不是?”
狄阿鳥比較滿意,笑著說“你這話我愛聽,就是這個道理。要說吧,我是有點貪心,想要北平原以北的土地,你別當我野心勃勃,非要把朝廷的地劃出去,不是,我狄阿鳥沒這種野心,我要這片土地,就是為了手裏能有一些耕地,為了能有個港口下海,為了與朝廷往來方便,貿易順當,賺錢還朝廷的錢。你跟我玩心眼,太不應該了。你早說實情,我早就發兵了,這個聖旨你收去,我不能讓人家以為,讓朝廷上的大臣們以為我要挾朝廷,以出兵為條件,張口要的,要是這樣,我的名聲不全完了嗎?”
他止住楊雪笙說話,說“聖旨我不要,有一個條件還請答應我。”
楊雪笙問“什麽條件?”
狄阿鳥轉身朝費青妲看去,伸出了一隻手,費青妲連忙抓住,結果被狄阿鳥一攬,坐去了他懷裏。
眼看費青妲似迎似拒,豔光四射,楊雪笙都不免食指大動,心裏已先明白過來,此事定然與費青妲有關。
狄阿鳥這就說“我東夏立國,不但向朝廷借有款項,也向三分半堂費仙子借了筆錢,現在高奴王破了雕陰,三分半堂的牧場打了水漂,眼看著就要關張倒閉,款項卻還不上,讓這麽個佳人哭哭啼啼的,不像話。咱不能做那忘恩負義的人,我答應你出兵,也是為了這個,就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讓朝廷擬個對策,賠償人家三分半堂的損失,當然,不是真賠,就是放出風聲,或者墊付一時,幫人家穩住錢莊和生意上的夥伴。隻要答應我這個條件,我立刻集結軍隊,奔赴漁陽。”
楊雪笙保證說“這個沒問題,這個一點問題都沒有,大王請放心。”
在狄阿鳥的注視下,他立刻照辦,喊了一聲“來人呐”,便吩咐下去。
狄阿鳥卻又笑了,把聖旨再一次推過去,說“這個聖旨,隻怕是朝廷拿來交換的條件吧,說,到底是不是?是的話,你立刻收回去。”
楊雪笙咽了一口吐沫,心裏卻在想真沒有這旨意,你會出兵?這會兒說得好聽。
他推辭說“這是趕巧了。是趕巧了。我能假冒聖旨不成?這是陛下的冊封,一路慢慢行來,結果就趕巧了。”
狄阿鳥說“我可真心實意,讓你三回了,禮不過三,你可別說是我要挾了朝廷呀。”
他指著兩邊的秉筆,給自己參隨嚷“交換紀錄,交換紀錄。”
眼看他站起來揚長而去,楊雪笙吐血的心都有。
一群官吏圍了上來,說什麽都有,說完了,就開始問“東夏王說要出兵,那他還拖不拖?”
這還要拖?楊雪笙不以為出兵有假,心裏隻剩期待。
他掐掐指頭,算算日子,糧草征集,軍隊集結,全麵動員,當天怕是不成,想想,出兵的時候,狄阿鳥肯定會派人打聲招呼,說不定還要讓自己送行,就坐在驛站裏等候通知。一天過去了,不見信,二天過去了,還是不見信。
怎麽回事?
再觀察四周,人們該幹啥幹啥,要說不知不覺出了兵,也不對呀,這北平原反倒沒有了前些天的大張旗鼓,更甭說成千上萬的軍隊開拔的聲勢。到了第三天,他忍不住了,連忙派人交涉。
出麵的是張鐵頭。
相比較別人,他與楊雪笙更熟悉一些,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兩方交涉,他出的麵。這天熱,他頭戴軟幘,上身穿白色涼褂,下身半腰青色袍麵,一手帶著大扳指,持兩隻銅丸咯噔咯噔在手裏把玩,一手持鬆柏山水折扇,一步一扇,腳下蹬了一雙木屐,帶幾個二百五手下,尤突出著自己的文質趕來會麵,拜會坐下,眼看楊雪笙那雙充滿疑問和炙熱的眼神,笑嗬嗬地說“楊總督稍安勿躁,您身體不好,勞心的事,交給手底下人去辦就可以了。北平原這兒避暑合適,西瓜一茬接一茬……”
楊雪笙服了。
狄阿鳥這兒是什麽精怪都有,這張鐵頭去魏博倒也是個坐鎮中軍的模樣,可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半個斯文敗類,一副帶手下尋歡作樂的模樣。
他打斷說“老夫哪還有心情避暑呀。張將軍,你們大王呢,他答應我了,說是即刻出兵的呀。”
張鐵頭要求說“先聽我說完。”他又重複說“西瓜一茬接一茬,正大,正甜,楊總督要多住些時日,可否?”
楊雪笙木然。
這啥人呀,硬生生把你的正事掐斷,講他們東夏的西瓜一茬接一茬。
他其實不知道。
張鐵頭來見他之前,經過了一串惡補,身邊的幕僚,參士都在反複提醒,說“楊總督老辣,是口若懸河,心思縝密,很容易引人入套。你千萬別順著他的話說。”張鐵頭就記住了,給自己設定了幾部曲先客套,再熱情,然後自己問問什麽事,對方肯定對阿鳥出兵有疑問,自己吊他一下,吊完了,在對方不滿意的時候,提出阿鳥安排過的話。
他就嚴格按照自己設想的步驟,所以,不容楊雪笙打斷,打斷了,也是自顧把“西瓜一茬接一茬”重複一遍,要熱情地建議對方留下避暑。
這一步進行完了,他這才進行下一步,問“什麽事?”
楊雪笙卻不知道,隻想單刀直入,咬牙切齒地問“請問張將軍,到底什麽時候出兵?”
張鐵頭笑著說“出了呀。”
楊雪笙感到意外,覺得自己錯怪人家東夏了,問“什麽時候?”
張鐵頭捋捋,這話在意料之中,沒有打算自己的步驟,回答說“還能什麽時候。我們大王是什麽人?答應您出兵,那是一刻也不會耽擱的,就在從您這離開之後,連夜就出兵了。”
楊雪笙品品,疑惑地往手下們看去,手下們紛紛搖頭,表示不曾聽到動靜,他這就說“就在當天晚上?”
張鐵頭笑道“就在當天晚上。我們大王,那是雷厲風行,一聲令下,倒扣飯碗,你還以為他要拖你呀?”
不對。
出兵要有動靜,自己這邊沒見著動靜,這北平原不乏自己撒下的探子,自己坐在這裏,根本沒有得到過信。
楊雪笙一遲疑,覺得張鐵頭不會騙自己,便往人數上詢問,想知道是不是人少,動靜小“出了多少兵?”
張鐵頭伸出倆指頭。
楊雪笙不假思索,問“兩千?”
張鐵頭搖了搖頭,微笑不語,一臉神秘。
楊雪笙格外高興,證實說“兩萬?”
張鐵頭又搖了搖頭,依然微笑不語,一臉神秘。
楊雪笙心一下沉了下去,問“二百?”
他幾乎是跳了起來,大聲咆哮說“這就是他的承諾,二佰人?”
張鐵頭還是搖頭,還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像是對楊雪笙智力的否認。
楊雪笙第一次察覺到,有時候,那種不讀書的人更難琢磨,這張鐵頭,雷打不動,不驕不躁,不溫不火,不管你驚歎,激將,暴跳,就伸倆手指頭,你隻是無奈何。他哭笑不得地問“那你說是多少?”
張鐵頭不假思索地回答“兩個呀。”
“什麽?”此話聲此起彼伏,一時驚倒一片。
楊雪笙死死扼住自己的手腕,擔心自己忍不住,把巴掌輪了出去。
張鐵頭咳嗽一聲說“一大一小,倆兵。他的衛戍將軍陸川是大,他兒子嗒嗒兒虎是小。”他氣人一樣,故作驚訝“嗄。你們是怎麽了?這都什麽表情,不信?不信我們出了兵,你們去找吧,確實是倆兵,在北平原你們要找到這仨人,我頭都割給你們。”
看來東夏王有他心了,一定是這樣。
楊雪笙收住情緒,沉沉地說“你可不要開玩笑。”
張鐵頭訝然“我開什麽玩笑?我跑來開玩笑來了?你們到底怎麽了?”
他口氣一轉,恍然大悟“哦。你們嫌兵少呀。”他來個你們怎麽不早說的表情,又說“原來是這麽回事,他走的時候吩咐了,說,楊大人要覺得兵少,鐵頭你就看著安排。我也是這麽想的,得安排,安排是安排了,不過有個沒法解決的問題在裏頭。”
楊雪笙已經不抱希望了,決裂在即,他也沒有什麽生氣不生氣的,淡淡地說“你說。”
張鐵頭說“我已令博小鹿點鐵騎兩千隨時待命,隻是這兩千人,一定要繞過上穀,走於敵後。”
楊雪笙冷冷地問“這到底是真出兵還是假出兵?你們東夏到底是什麽意思?”
張鐵頭發現自己一步一步,步驟走完了,輕鬆了許多,如釋重負說“什麽意思。自然是……”
他發現氣氛有點冷,有點悶,心知肚明,說“要是信不過,你們現在就走,走出這個門,就頭也不回。要是信得過,就允許我騎兵借道。你們總說互信,我們大王是信了你們,你們信不信我們,那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了。”
說完,他挺身而起,將握著銅丸的手放於身後“嘎啦”,扇著扇子,輕快地往門外走。
楊雪笙反倒信了。
誰也不會開這種玩笑,而且開得如此嚴肅。
他躺倒椅子的後背上,哭笑不得地吆喝“行。出倆兵,一大一小,大的是個衛將,小的是個孩子。”
朝廷的官吏頃刻就在他的四周圍成密不透風的圈子。
他就繼續重複說“真是英勇善戰呀,到頭來,出倆兵。也許有什麽深意吧。總之,不是我們常人能看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