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節 撕破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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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不光他不懂。
    當狄阿鳥把嗒嗒兒虎帶到花流霜麵前,花流霜摟上問他帶回多少人馬,嗒嗒兒虎一咋呼“援兵。我就是”,再一握小拳頭,兩眼冒光,當時就有點愣,再三確認之後,孩子不是鬧著玩,說的是實話,一屋子的人都傻了眼。
    走了這麽多日子,一個兵沒帶回來,帶走的也沒帶回來,難道當真要嗒嗒兒虎談笑退敵兵?
    花流霜當即催要他的主張。等把妻妾都支走,屋子裏隻剩兩個阿媽,狄阿鳥這才轉過身,定定坐在麵前,輕聲說“是的。我沒帶人。我也想帶一些回來,增加勝算。可是……我怕把陳兵嚇跑了。朝廷在北平原有探子,陳國會沒有?大張旗鼓開拔來救,隻怕陳國再不敢與我耗下去了。”
    龍藍采“哎”一聲,大叫“跑了不好嗎?跑了就不用打了,連傷亡都沒有。”
    狄阿鳥苦笑連連,歎息說“你們有個好侄子,打狼的時候把後背賣給了老虎。”他反問“陳兵已經沒有了多少勝算,盤旋不去,你們不奇怪嗎?”
    花流霜糊塗了,隻好不恥下問“你說陳兵沒多少勝算?十萬口子人,隻多不少吧?這朝廷,救兵是發了,是被人家壓著打,能不能自保都兩說。你這城裏有多少兵,我不清楚嗎?你現在問我兩姊妹奇怪不奇怪?我們奇怪什麽?你要說奇怪人家怎麽還沒把城攻破,倒是奇怪你和你的人頂盤蹬。”
    她用手一指,要求說“去。派人去北平原,把你的阿貓阿狗都給我召集來。打仗是鬧著玩的嗎?兵書說,生死之道,不可不察。自然是怎麽有把握怎麽打。聽到沒有。連夜派人去北平原。”
    狄阿鳥知道阿媽又不講理了,隻好祭出尚方寶劍“軍事你們沒我懂。”
    他說“既然你們看不破,那我就揭破吧。你們的侄子,那個你們羨慕得不得了,老拿我不爭氣時作比較的那個狄阿孝撕毀與朝廷的協定,大打出手,這陳兵盤旋不走,就是想在回師的時候揀便宜,明著去救援,實際是並吞。”
    龍藍采疑惑了“阿孝。你是說——我且問你,他在那雕陰,有幾個兵?他都能打朝廷,怎麽不來救你?”
    狄阿鳥向後挺挺腦袋,一撐雙手“二阿媽說到正題了不?這個兔崽子我不行呀,跟我杠杠的,可有個人行呀。這不,嗒嗒兒虎這援兵,我給帶回來了,能換上老夫人教訓教訓這個兔崽子不?”
    龍藍采沒明白過來,問“哪老夫人。你這把人都說糊塗了。”
    花流霜半晌無語,尋思片刻說“你覺得我教訓他有用嗎?他父母都不在了,你是他哥哥,他不聽你的,能聽我的?就是聽,我也見不著他呀。也是,這個阿孝呀,也是不省心,你有什麽想法,直說吧。”
    狄阿鳥笑了笑,有點不放心地往外看了看,小聲說“阿媽給他要孩子來。”
    花流霜渾身一冷,不敢相信地看著狄阿鳥。
    龍藍采也旋即明白過來,這是想借阿媽的口,要人質,於是也直直地看著狄阿鳥。
    狄阿鳥倒還自在自如,用不容質疑的語氣說“我們雍人的國家,向來是一個人說了算,手足之情,我自然在乎,大權我也可以給他,阿媽你可以問他,那個高奴王,是不是他阿哥送給他的。但是他得給我做榜樣,不能稱了王,就不把阿哥放在眼裏。兩下裏不協調,小了會帶來損失,大了會兄弟失和,可怕了就會手足相殘。”
    花流霜氣得說不出話來,實在是生氣,兩眼往四周望望,尋見了一根手杖,順手抄上,“啪”地打了過去。
    狄阿鳥知道把她惹火了,連忙一背身,緊閉眼睛。
    花流霜趕上,又在他背上一陣抽。
    是呀。
    人質的事,在他們家庭,還是第一次。
    狄阿鳥隻好喃喃地說“打吧。讓你打我,總比我那些部下知道吵鬧好。”
    龍藍采也同仇敵愾,黑著臉說“這可是你的不對了,阿鳥,那是你阿弟,誰跟你親?部下算什麽?誰離間你就殺誰呀。”
    狄阿鳥也一陣生氣。
    就這一次,東夏差點破產,自己找誰說理去,狄阿田也心裏不服。
    她雖然是個小丫頭片子,可她會比著她的阿孝哥哥,掙這口氣。
    花流霜邊打邊說“你這個可恨的東西。你以為你家兄弟姐妹有很多嗎?你忘了你阿爸怎麽說的,忘了咱們家的短處?沒了阿孝,就你一個狗尾巴草,你能迎風搖幾天?你一點點成就,就忘乎所以,就要以君臣區分兄弟。”
    狄阿鳥看她不肯罷休,知道沒戲,就說“好了,好了,阿媽,我知道錯了,算我沒說。這樣吧,打完這一仗,我給您老過個壽,把兄弟姐妹幾個都叫來,你來訓,我不管了。”
    花流霜一跺腳,怒道“你還打仗?打贏了再說。實在不行,撤了,從漁陽撤了,就這樣,能打下去嗎?”
    李芷扯著嗒嗒兒虎在外邊,蹲下來問來問去的,聽到動靜不對,就放了嗒嗒兒虎給史千億,轉了回去。
    她是好說歹說,把老太太哄坐下,推著狄阿鳥離開。
    回到她那殿裏,狄阿鳥便開始生悶氣,說“這個事我給你講過,阿孝的事,我後來給你講過……就是因為這個事。我說讓阿孝把兒子送過來,老太太就氣了,也不知道氣啥。朝廷領兵的將軍,別說兒子,整個家眷都要放京城裏。”
    李芷哂笑搖頭,說“這事怪你。是製度呀。前不久,有人提議把張鐵頭他們的家眷接來漁陽,你怎麽說的,用人不疑,還說東夏沒有這製度。現在你獨獨要接你阿弟的兒子,老太太怎麽會不生氣。她打你是輕的,她一定是認為你想對付阿孝,隻怕嚇壞了。”
    狄阿鳥歎息說“那能一樣嗎?張鐵頭他們手裏的兵符有上限,軍權,治權又是分開的,他們和阿孝一樣嗎?阿孝可是高奴王,還不比黨那的南院北院大王呢,就這,我還得給他擦屁股。我想要個質子有錯呀,是怕他再給我胡鬧,是給我部下們一個交代。我還想著把他召回來,就搞個什麽南院大王,北院大王呢。”
    李芷要求說“放一放吧,還是先退了敵兵再說。”
    她坐下來,柔和的臉上多出一絲笑意“你有什麽退兵的良策了?”
    狄阿鳥轉過臉,想了一下說“我阿伯還被陳國扣著吧。派個人把狄哈哈找來,繼續議和。這一次,咱們半公開議,告訴他們,如今朝廷來了救兵,還答應給我兩州的地盤,以前答應的條件,全部作廢,重新議。”
    李芷詢問“真議還是假議?”
    狄阿鳥強調說“真議呀。我要另使人讓納蘭明秀他們都知道,我和陳國一直在私下議和,無論他們再怎麽出力,隻要我答應陳國條件,他們還是會被犧牲掉,被人拋下,由我慢慢地去收拾。”
    他伸出一個指頭,往上指指,說“這一次,我不帶援兵,不等於沒有援兵。”帶著一股悍氣,他冷笑說“山麓北側,已經匯聚了一些小部落,眼巴巴地望著我的糧食,我輕作許諾,這起碼就有五千人,我已遣人日夜兼程去阿過那兒,阿過隨時提兵數千,迂回納蘭部。我還就不信了,納蘭山雄還活著,族裏的長老貴族都在,他納蘭明秀一人說了算。到時,納蘭部倒戈,阿過西進,我兵出漁陽,五千各部聯軍緊隨,而張懷玉兵攝西南,博大鹿攪亂敵後,他陳國本部隻有三萬人馬,天時地利人和全占了,吃掉吃不掉他我不敢說,怎麽可能打不贏?”
    他黑著臉說“現在就是不計一切代價,麻痹住拓跋黑雲,免得他跑了。嗯?你不相信他跑。”
    他一直逼視過去,幾乎貼到了李芷臉上,這才說“起初我也不大信,阿孝向朝廷動手的消息傳過來,我就明白了,陳國襲擊我是真,也是為阿孝吸引朝廷注意力,等到阿孝動手,就再一次與朝廷議和,一旦襲擊我不成,就回師高奴,在阿孝背後下刀,一石數鳥。”
    李芷沒有避他,且讓他逞著威風,主動獻出紅唇,吻上一下,縮回來輕笑說“去吧,去安排吧。你阿伯被扣下,你怎麽好讓狄哈哈來你這,你應該去看看他。”
    張懷玉兵力不占優勢,現在打打不過,撤,不敢撤,步兵拔了營盤撤退,凶險很大,不管朝廷怎麽催,他都隻能把營盤紮實在了,高掛免戰牌。朝廷紮營盤子沒得說,何況張懷玉並非徒有虛名,具有相當強的軍事才能,營盤紮得實在,陷馬的坑洞也打得多,一時也讓遊牧人攻下來。
    麵對這樣一個縮頭刺蝟,納蘭明秀無論怎樣拿出拚命的決心,也無可奈何。
    他也有一種預感,情況已經急轉直下了。
    這種心理讓他心神不寧。
    早上,他帶了幾十個騎士,又把張懷玉的營地繞了半圈,現在,他也隻能寄托於張懷玉的彈盡糧絕了。回來的時候,已經好幾個小部首領等著他了,一見他下馬就湊上前去。其中一個問“納蘭明秀大首領。您可聽到什麽風聲了?”納蘭明秀還真沒聽到,連忙問他“什麽風聲?”
    那人說“早就傳出來啦。說陳國與東夏王在議和。”
    納蘭明秀一口咬定說“這個事情我知道,是東夏王求和,拓跋黑雲將軍不予理睬。”
    幾個人都急了,紛紛說“什麽呀。現在他們還在偷偷議和呢,據說,是拓跋黑雲索要條件,東夏王不同意。”
    納蘭明秀雖然吃驚,還是一口咬定“不可能。這是假的。傳出去,那可就亂了。我去問問去。”
    幾人前堵後扯,要求說“別去呀。要是真是這麽回事,你一去問,就讓陳將警覺,反倒大事不妙。”
    納蘭明秀站住了,深深歎了一口氣。
    他回過頭來,凶神惡煞地說“事到如今,隻有設法破壞,無論是劫殺使者,還是暗中使人挑釁,都成,走,咱們細細計劃。”
    在他們商議的時候,拓跋黑雲也在與將領們商量。
    就在前幾天,他們做了決定,決定要退兵了,然而,探子回報,北平原上,東夏王不但與朝廷鬧上矛盾,而且他的兵是糧餉兵,因為軍餉不濟,情緒很大,拒絕出兵,集結的軍隊,反倒散了。
    於是,他們又鬆懈了,眼看東夏王又放出了個消息,色厲內荏地要求條件,何談誠意十足,決定再吆喝兩聲再走,也好退兵有名。
    這一次商議,他們商議的是,東夏王的底線到底在哪,要想議和,開什麽樣的條件才能和,才能瓦解靖康朝廷扶持這個硬骨頭,難道與靖康朝廷比著,開出引誘他的條件?
    不是不可以。
    關鍵是兵馬臨於城下,東夏王又殺過陳國派去的使者,這個彎不能輕易轉呀。
    他們商議著,天便下起了雨。
    這雨下得也怪,當地是沒下,北邊下了,不一陣子,雨就夾著冰雹,高空中似有什麽在湧動,傍晚的天一下黑了,酷夏一下多出了寒氣。
    風卷冰雹,冰雹帶風,整個昏黑中,響徹一團一團的嘩啦聲。
    大地忽然顫抖,密集的馬蹄腳步聲憑空而來,一團黑雲正在由遠及近地推移,夾雜著冰雹打在剛貼上的脆響。
    幾十裏外的納蘭部的營地一團安靜,直到幾位不速之客來臨。
    他們裹著殺氣要見納蘭山雄。
    空虛的納蘭部上上下下都驚動了,有人冒著冰雹,縮成一團跑出去,發現營地的幾個方向上,都陣壓了步騎。他們裹著馬身,一致頂著盾牌,整齊不改,好像是昏黑中一塊一塊漆黑的龍鱗。
    納蘭山雄不敢怠慢,隻好出見這些不速之客。
    在草原上,他還不曾聽說有這麽一支軍隊,冒著砸出窟窿的冰雹出來打仗的,如果說有,他想也一定是東夏的軍隊,便帶著傷神喃喃地說“該來的,真的來了。”沒有求見的人,他也打算去見。
    畢竟一個不好,這是滅族呀。
    這一晚,隻有狄阿鳥這兒最是安靜,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他在燈下審核高爐的圖樣。澆注煉鋼隻是一種理想,還沒實現,原因是鐵水的熔煉和隔離都很困難,東夏現在還在用混合煉鋼法,加上衝鍛,打出來的兵器是不錯,但還沒有達到他的滿意,比起手工百煉鋼還有一定程度上的差距。
    這一仗打完,就要開礦了,開了礦,有了礦石,就要造高爐,這對他來說,是一個新的挑戰。
    如果說打仗,隻是比對手高明一點,那麽煉鋼,造爐,讓東夏人都有鋼鐵用,就不是和誰比較的問題,而是正確的路子有可能隻有一條,走上了才算對,走不上,就是不對,就是沒有成果。
    眼看軍事將領們在外督促了。
    他歎息一聲,起身揉揉眉頭,走了出去,宣布說“城裏就以‘百煉指柔’作為口令吧。想在這麽一個戰場上協同,約定都是不可靠的。隻有用天火信號,這個我和阿過已經有過約定。與其它人的,你們就派人知會吧。”
    狄哈哈上前一步,跨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問“眼看要打仗了,我阿爸怎麽辦?”
    狄阿鳥說“接他回來。兵不厭詐,告訴陳國,他開的條件我們都答應,讓你阿爸回來請示也是理所當然。”
    他回個頭來,背對著眾人說“大休大戰,都還站著幹什麽,趕緊養精蓄銳去,不但你們養,還要讓將士養,這麽多天了,都疲憊,怎麽能拉出來打硬仗呢?”
    天亮之後,聯絡官已經開始奔馳。
    午飯時,狄阿鳥下了趟營房,看看夥食,然後去看望傷員。戰爭中,這比什麽演說都更鼓舞士氣,不少將士都在爭表決心。
    按照風俗,最氣派的表現就是穿一身白色衣裳,整一個下午,數天都沒有開張過的布店已經開始宣布白布告罄,人們的眼前好像隻是一亮,不少人已經把夏季短甲上裹上雪白,走在營房是衣襟風飄飄。
    事實上,這種行為是違反東夏軍規的。
    但是立國以來,東夏軍隊不曾一敗,氣勢一分一分增加,如彩虹橫空,將士們的自信和自尊都尤為強烈,喊起“陸戰無敵”排山倒海,前一段卻偏偏避著陳國,任他們壓著打,將士們都憋壞了,這種積壓的情緒說爆發就爆發,也不好打壓,於是大本營就本著尊重軍紀,不破壞軍容,但也不損戰鬥熱情的前提,給各編製白衣名額,凡是立功多的編製給予的白衣名額多,編製下又選拔尖,才準許白衣加身,並預先宣布,戰爭中,會讓這些白衣將士列於本編製前排。
    到了傍晚,大本營一邊組織親屬慰問,少女入營表演,一邊抽調男女醫官,帶著健女看護挨個編製檢查將士的身體狀況。
    這都是亙古未有舉措。
    曆來從軍講究女眷不入軍,越是鐵軍越是嚴厲,即便是將領,私藏女眷也是不小的罪名,更不要說檢查將士身體,要求身體不合適的,有輕傷的暫時脫隊,而對那些心裏緊張的,給予擁抱和寬慰,並逐一發放避暑藥品,講解該怎麽避暑,怎麽消耗水囊的水才不至於脫水,虛汗。
    而他們越是這樣,作戰的將士越不肯離隊,不少人都藏著,掖著,頭纏得跟蘿卜頭一樣的將領也偷偷從軍醫院裏偷跑回去。
    聯歡過去,戰前突擊集訓的犍牛也回營了。
    天一亮,各小編製就把將士集中起來,閉起門來讓突擊集訓的犍牛反複重申作戰要點,一再講解怎麽戰勝敵人,怎麽保護自己,上百個戰術要點翻來覆去,要求士兵們脫口回答,不自覺就在做動作。
    士兵們都陷入瘋狂,誰也說不清自己現在是冷靜還是狂熱,隻剩一個心思,就是想打,要打,有自信打。
    他們奇怪地變得與狄阿鳥一樣,帶有擔心敵人跑了的念頭。
    目前狄阿鳥也就是擔心怎麽樣才讓對麵相信,這不是一次帶有預謀的大反攻,幾個方麵協作合戰。
    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他決定狄南非一回來,就宣布拓跋黑雲的條件太苛刻,侮辱了他,拿來作出城作戰的借口。
    這樣的突然轉變往往會讓人反應不過來,反應不過來,就是機會。
    城內最先出兵,根據甄別統計,不過才六千人馬,即便是拓跋黑雲覺得不對勁,他也應該有自信輕而易舉打敗這些人,決定先大大挫傷東夏,戰勝締約。
    隻有讓他有了這樣的心理,才能達到戰爭預期。
    盡管這個舉動讓人警覺,但目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就是狄阿鳥拍板,這樣定了的時候,狄南非在東夏接回城裏的路上,被幾股馬隊襲擊,死了十七人,狄哈哈為了保護父親,自己還挨了一箭。
    不用說,這是害怕東夏與陳國達成協議的人幹的。
    他們一回城,就惹起了軒然大波。
    狄阿鳥正看著幾位將領在大本營推敲戰事,作各種預演。
    當狄哈哈被抬去救治,消息一到,狄阿鳥問完狄哈哈的傷,突然大笑。
    整個大本營,大小中參幾十人,將領也幾十人,都是同仇敵愾,借題發揮,表現自己的憤怒,發誓把怒火傾倒到敵人身上。
    狄阿鳥突兀的一笑,把人全笑愣了。
    當時就有人問“大王。您咋笑了呢?”
    狄阿鳥壓壓手,製止住亂吵吵的場麵,故作訝然,卻又淡淡地問“我怎麽笑了?你們都不知道我為什麽笑?”在麵麵相覷中,他帶著考驗和激將說“若是吳班在,他定然知道。若是謝先生在,他自然也知道。難道我堂堂一個東夏,數十萬人,隻此二人知我嗎?”
    人都在相互看著,不少人都低頭尋思。
    突然,一個小參擠出人群,大聲說“大王。我知道。”
    狄阿鳥看過去,竟然是個弱冠少年,瘦瘦弱弱,頭上卻紮了個幹淨利索的小韭爵,脖頸修長,從邁出來的步伐和身姿上看,卻又多了一種英氣和自信,他略一遲疑,反倒納悶了。要說高級將領們和高參們知道,這不稀奇,他們知道即將找個合理的借口,免得出兵突兀,驚了陳國人,而一個小參,要是脫口而出,隻能在自己工作的小事中看到端倪,會是見一斑而窺全貌的謀士,頂級謀士。
    狄阿鳥現在學會了用陰沉不定的神色。
    他以前也會,隻是不那麽技巧,便是他現在的表情,別人就很難判斷出他心裏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是不是生氣了,在考察部下的才情時,他覺得這最有用,倘若有人見他一這樣就不敢吭聲了,要麽是患得患失,要麽是自己都沒有信心,要麽是溜須拍馬之徒,要麽是認為自己是個喜怒無常的人。
    他現在就是想要這種效果來考驗麵前的小參,當即臉色一沉,冷冷地說“你一個小參,也敢跳出來吆喝,好膽呀,你姓甚名誰,知道什麽?”
    這話讓一國的大王冷嗬嗬地哼出來,那就是深入骨髓的寒氣。
    鴉雀無聲中,圖裏圖利訥訥地說好話“阿鳥。你怎麽跟個……一般見識。”
    狄阿鳥立刻嗬斥“你住嘴。讓他自己說。”
    他冷冷地看過去,盯住那小參。
    小參似乎羞惱了,從臉龐紅到脖頸,大概他覺得大王傷了自己,竟是什麽都忘了,大聲說“我姓郭名嘉,字頌久。我說,我知道大王笑什麽?”
    狄阿鳥從嘴裏迸住三字“好。你說。”
    小參說“大王是因為有了借口,有了這個借口,憤而出兵,陳國就會覺得合理,就不會多想。”
    狄阿鳥問“你怎麽知道?”
    小參竟然自若地踱了兩步,從左側走到右側,這才說“難道不是嗎?我是推測。大王回來厲兵秣馬,肯定是為了一戰,以大王的性格,沒有十足把握,不會傾國一戰,大王能有必勝的把握,陳國也會去分析大王的勝與不勝,如此分析下來,恰恰就會是大王想戰,而陳國會避戰,甚至會撤兵。大王自然需要麻痹他們。兵法雲,兵者,詭道也,大王隻有衝淡了表現我們預謀的一麵,才有可能實現戰略的目的。”
    狄阿鳥不自覺地鼓了掌,現出了微笑,隨即,四周掌聲一片,小參竟然慢慢地臉紅。
    事實上,大夥都在說,陳國保不準會逃跑。
    但他們這麽以為,都得自一種良好的自我感覺,而這小參,是看到了問題的關鍵。
    狄阿鳥等掌聲響過,宣布說“郭嘉。為了獎勵你的答案,今晚去我家吃飯。”說完,扭過頭來大聲宣布“立刻戒嚴軍醫院。對外宣布狄哈哈死亡,全城舉行隆重的悼念儀式。”他轉過頭,找到圖裏圖利“讓我阿伯再辛苦一趟,帶些騎士們出城,到陳國陣營前麵大罵拓跋黑雲不守信譽,害他死了兒子。”
    下午,狄阿鳥已拿到郭嘉的檔案,坐下看一番。
    一看吃了一驚,這郭嘉是東都慶德人氏,與靖康冶金大族郭氏同枝,乃父郭乾佑二十二歲舉孝廉,曆任東都校書郎,隴右長史,鳳翔縣長……一直做到光祿大夫,第一任妻子,也就是郭嘉的生母,出自華陰望族王氏,而謝小婉的母親也是華陰望族王氏女,隻怕不是姐妹也是親戚。
    郭嘉少年喪母,乃父另娶。
    後母似乎待他不好,他並沒有受到父親照料,十六歲時,是作為金鐵司工錄事進了工部,這個職事,但凡做過大生意的人都知道,郭氏冶鐵,這是個派去與工部協調的人選,根本就不是正式的,作為官做到光祿大夫人家的嫡長子,這很不應該。大概郭嘉也不滿意這樣的差事,秦綱開科,他參加了明經科考,卻莫名其妙被調至明算科,而後進了禮部,編入員外郎,又受調撥,給他狄阿鳥做了小朝廷的建議郎。
    之前,狄阿鳥有意架空馮山虢,將朝廷撥給自己的人都編入君子營,郭嘉也就成為君子營的參事。
    隻是,狄阿鳥有點不解,按他經過明算科考,作為自己的建議郎這樣的資曆,進的君子營,怎麽可能隻是個小參……
    同樣,他這樣有朝廷背景的人,被塞入自己大本營,掌管人事的又是怎麽那麽放心的。
    君子營掌管人事的祭酒就彎腰等在旁邊,眼看大王垂詢,小聲說“他冷峻孤傲,經常得罪同僚,有一次,處理公文,有一份重要公文被扯爛,追究責任,同僚們都說是他扯的。他也不解釋,我們也就象征性地處罰了一下,取消了他的中參資格,本想著他會找馮山虢,然後令尹一說情,就沒事了。他沒找,反倒精神不少,幹什麽事情也更上心了。”狄阿鳥聽著怪荒誕,可這用人製度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完善的,也就不想多扯拉,隻是在尋思,謝小婉與自家嶽母知道不知道有個親戚在自己這兒謀事。
    想到這裏,他也就持著謄抄的檔案,彎都不打,直奔謝小婉的小院去了。
    到了一問,倒有個遠房親戚在,是姓郭,不久前,他父親寫了封信給謝小婉的母親,委婉地表達了一下自己複雜的家事,想通過親戚的關係,讓人對自己這個兒子多加照料,另外囑咐這個兒子脾氣倔,不要讓人知道自己寫過信;謝小婉順從她母親的意思,也就照辦了,隻是她覺得這個照料是讓人少點風餐露宿,盡量不去戰場,就與狄阿鳥身邊的人打過招呼,安排進了大本營。
    而實際上,她從沒有見過這親戚,說起兩家關係,也是七擰八彎的,反正她本人說不清楚。
    狄阿鳥一提這事,她就懷疑自己闖禍了,撒嬌十足,不斷獻吻求諒解,弄清楚了才狠狠擰了狄阿鳥兩把。
    到了晚飯,她讓人準備一桌飯菜,按照狄阿鳥的吩咐,先把自己的母親請來坐下,然後叫到狄阿雪牽著嗒嗒兒虎來玩,便一起坐在簾子後麵,等著郭嘉上門了。
    狄阿鳥不說,她也猜到了什麽意思。
    不說塞外,中原人士,特別是普通人家,女子年芳二八已是芳華,即便不嫁人,也親事落定,隻等迎娶,就是自己,當年若不是父親看著未婚夫懦弱,一再推脫,也遇不到狄阿鳥,也就李芷特殊,大了狄阿鳥五、六歲,而關外更是如此,這幾年戰亂,但凡有點條件,十二三歲的男娃子就得娶媳婦。
    家裏兩位母親為阿雪著急,生怕一個不好,將來沒了同齡人,做不了大妻,又生怕一個不好,沒挑好,是天天讓她阿哥留心。
    她隱約明白狄阿鳥為啥叫狄阿雪來玩的,扯上狄阿雪就問些感情上的事,探聽她喜歡什麽樣兒的。
    狄阿雪卻剛剛練完摔跤,從幾個五大三粗的笨象女人直接拉上嗒嗒兒虎來的,隨口就說“摔跤要能摔贏我。”
    對於她這個要求,謝小婉一連咽了幾口吐沫,她已經聽人說了,狄阿雪找了八個大笨象一樣的肥胖女人,這些女人能跟男人中的摔跤手頂趟趟,結果與狄阿雪練手,一團一個肉球,一團一個肉球。
    不管真的假的,女人們都傳開了,說史千億馬戰不及她,摔跤也不及她,幾下綜合,兩人算打平手。
    謝小婉的心一個勁往下沉,可著勁往上提提,小聲問“阿媽不是要給你找斯文的麽?又斯文又摔跤贏你,這樣的人有麽?”
    她試著猜測說“你這肯定是托辭,無非沒碰到看著合適的,應付我們。”
    猜測著,就見嗒嗒兒虎打一旁起哄“阿姑嫁我吧。我長大了做步兵,不騎馬。”而蜜蜂如是重複,話都說不好呢,學個四不像,幹脆一人饒了一巴掌,嗒嗒兒虎這就說“要不,嫁我阿爸,他也是步兵。”
    童言無忌,根本分不清人與人的關係,謝小婉正要笑,就見狄阿雪兩臉刷地紅個透頂,手舞足蹈,忽然一按嗒嗒兒虎腦袋,把他按到馬奶酒婉裏了,嗒嗒兒虎在裏頭咕嚕咕嚕響。
    謝小婉把他臉上的奶酒擦擦,看他不明白大人怎麽翻臉如翻書,委屈地撇著嘴,也怪他,說“就該你姑揍你,啥話都說,活該,讓你阿爸聽到了,他也揍你。”說是這麽說了,她看著古怪的狄阿雪,解釋說“孩子知道這話是罵人的嗎?就這孩子聽話,你怎麽能這樣按他的頭。”
    嗒嗒兒虎站起來,彎著手指頭指了一指狄阿雪,報複說“你不聽好話,不是好孩子……嫁不出去。”
    說完就挨了一巴掌。
    他人其實挺倔的,再撇撇嘴,紅著兩隻眼睛說“不聽話,誰都不愛你。”謝小婉眼看狄阿雪臉色古怪,連忙又給他一巴掌,低聲吆喝“你說誰不聽話,人還沒有凳子高呢,說誰不聽話。你才不聽話?”蜜蜂眼看嗒嗒兒虎挨打,揉著倆眼哭了起來。嗒嗒兒虎卻抱起酒碗,瞪著倆大人,那姿勢紮的,無疑是想潑不敢潑。謝小婉正怕他和蜜蜂比著哭,驚擾了母親過問,聽到了一聲異樣的,很細的抽噎聲,一扭頭,嚇壞了,原來嗒嗒兒虎把他阿姑氣哭了。
    小孩哭,好哄,大人哭,總不能打小孩給她出氣。
    謝小婉正不知所措,就見狄阿雪麵目全都隱在頭發裏,按著幾桌站起來,扭身走出去,不由再朝嗒嗒兒虎看去,看他怎麽就這麽厲害。嗒嗒兒虎有點發愣,不自覺放下酒碗,往外看幾眼,去拽他阿姑的衣裳,沒拽住,回到謝小婉麵前,低下頭,承認錯誤“我以後要讓著阿姑。阿青是阿姑,阿雪也是阿姑。”
    就是狄阿雪往外走的功夫,人說狄阿鳥帶著郭嘉到了。
    狄阿鳥正與郭嘉套近乎,迎麵狄阿雪出來要走,傍晚昏暗,他也沒第一時間看清在哭,這就笑著跟郭嘉說“沒想到我阿妹也在這兒。”
    狄阿雪沒想到正碰個對麵,轉身站住了,立在路邊樹下揩眼淚。
    狄阿鳥走過去,左看看,右看看,覺得有戲,就跟郭嘉說“你先站著。我先進去讓老夫人猜猜。”
    郭嘉便站著了。
    狄阿雪揩完眼淚,偷偷看看他,他穿了一身青鍛袍子,負著手,個兒不高,人也有點纖瘦,卻眯縫著兩眼,抬頭對著屋子正門,一刹那,她發覺這個人的側麵,像極了自己的阿哥,不由呆了一呆。
    想自己跑也跑不成,待會也會被安排出來說話。
    狄阿雪倒鎮定下來,調整下聲調,轉過臉去,問“你就是郭嘉吧?我就是狄阿雪。剛聽阿嫂提起過,說你人不錯。不過看你瘦瘦的,恐怕不合適吧?我還是那句話,你摔跤摔得過我嗎?”
    郭嘉轉過臉來,訝然反問“什麽不合適?”
    狄阿雪的笑容就像是夜色中的一抹光亮,恍然間讓郭嘉明白了什麽。郭嘉嘴角慢慢地勾了起來,帶著戲謔說“你該不會以為我來是與你……看兩人合適與不合適?”他“嗬”了一聲,說“你誤會了。我不是來與你摔跤的。你摔跤摔得好,我最不擅長。我來,是大王尋我計較戰事的,改日我練了摔跤,再陪你玩。”
    狄阿雪站在樹下,幽幽歎了一口氣,輕輕告訴說“你不用練摔跤陪我玩,無論你怎麽練,也不可能贏我。”
    郭嘉點了點頭,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不過他覺得這個姑娘好漂亮,不忍心給冷臉的,就假意笑笑,輕輕點了點頭。
    狄阿雪這又要求說“那你也別假計較戰事之名了,趕緊走吧。”
    郭嘉愣了一愣,沒想到這公主硬是強加在自己身上,要趕自己走,一股傲氣上來,就冷冷地說“恐怕您說了不算。我好賴也是大王請來的客人。”
    狄阿雪臉上也料峭冷峻了,上前一步,威脅說“信不信我把你捏個腿斷筋骨折的,然後扔出去?”
    郭嘉冷靜了一下,雙手往上抬了一抬,帶著調侃問“公主閣下,您是不是見了人就纏著別人與你摔跤呀。跟你說了,摔跤不是我所長,你總不能逼著我用自己的短處與你的長處相比吧。”
    狄阿鳥為拉攏郭嘉,捧著老夫人的胳膊走出來了。
    狄阿雪愣了一下,硬是擋住郭嘉,威脅了問“連自保能力都沒有。那你的長處是什麽?”郭嘉隻好停住腳步,逼視過去,眯眯眼睛,淡淡地說“腹內藏經史,胸中隱甲兵,有英雄之誌,有運籌決策之能,可以匡扶社稷,可以輔佐明主,成就大業,行嗎?”
    狄阿雪大吃一驚,沒想到他這麽自陳,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讓他過去了。
    狄阿鳥假意吃驚說“啊呀。你們聊上了?那好,阿雪留下來一起吃飯吧。”旋即,他便問郭嘉“知道我麵前時誰嗎?”
    郭嘉還真不知道,連忙尋思。
    謝氏不想讓他為難,笑著說“這孩子,你母親,你生母,應該叫我一聲姑姑。來時,你父親不曾與你講呀。”
    她倒不知道狄阿鳥的安排,立刻說漏了“你們大王都知道。你該不是?不是來看我這個長輩的吧?”
    郭嘉連忙尋思。
    狄阿鳥提醒說“你在你姥姥家長大吧,都不曾知道花山謝夫人?”
    郭嘉這便喜出望外,作了個長揖說“小孫見過姑姥姥。您不但是我姑姥姥,您還是我師父的師娘呢,學生啟蒙時,師從曾炎先生,後來師從多人,也均是姑老爺的門生。”
    狄阿雪忽然不想走了,她倒是想弄明白,這個少年到底是來計較戰事的,還是由著阿哥他們撮合的人選。
    眾人進去,酒菜已經由丫鬟們流水般上來。
    上到一半,郭嘉出來給長輩磕完頭,忍不住了說“大王。這菜要上到什麽時候?我還是喜歡鹽水煮羊肉,就著酒吞,不喜歡這花俏菜式。”
    謝氏在上頭怪他憨,笑著說“這不都是我們關中菜?花什麽俏?你該不會說咱們關中,就羊肉泡饃你喜歡吧。”
    狄阿鳥笑道“還不是這幾天就要打仗,他等不及有話要與我講。”說完,就說“也就是的,你這做阿媽的,疼別人勝過我呀,一味燒好菜,我都沒吃過。我看還是少上幾個吧,都是爺們,有酒有肉比什麽都耐吃,也好讓我們說說話。”
    謝氏笑著說“好。好。”
    她擺手讓人都下去,剛想拉幾句家常。
    郭嘉已經湊到狄阿鳥席前問“大王既然想出其不意動武,不如先借機讓陳國還我城垣……否則,我部要先打城垣,難以出其不意呀。”
    狄阿鳥點了點頭,說“我想過,想過,不過不容易。”
    郭嘉一口咬定說“容易。陳國已是上不上下不下,倘若我們的借口得當,為了議和大局,他定然退還我們城垣堡壘。”
    他推理說“大王想呀。我們一旦和他們和了,就自絕於朝廷,他們占著我們的城垣,又襲擊我們的使臣,不退城垣就議和,置於我東夏何地?我們要這個誠意,難道不合理嗎?”
    狄阿鳥精神為之一振,大聲說“有這一句話,為我省了上千人馬,知我者,郭嘉也。”
    郭嘉胡亂嚼了些吃的,抱一大樽酒咕嘟咕嘟幾口,起身就告辭說“飯已吃過,話已說予大王,怕是大王沒有出使的人選,恰公爵已與敵人周旋,正是時機,頌久自告奮勇,連夜前往敵營。”
    謝氏在上頭納悶“這有一刻鍾嗎?就要走了?”
    狄阿鳥心情舒暢,笑著說“軍情緊急,軍情緊急。”他一揮胳膊,許諾說“得勝之日再暢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