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節 感謝上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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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夏天在向秋天過度,草原上天漸高,雲漸淡,高空之中激流響徹,從天空投視,數百方圓上開始布滿軍隊,蟻群一樣移動。在陳國斥候的視線下,東夏開始陣兵了,他們不斷出城,先依托地形,布出左翼,中軍,而右翼,由站在東夏一側的小部族充當,也開始整軍,緩緩向上移動。
天顯得更高,雲顯得更淡,個人也顯得更小。
在左翼的右下方,張懷玉的軍營由馮山虢出使,馮山虢業已踏入大帳,當眾宣讀國書級別的戰役部署,要求朝廷一方在決戰中向敵人的側後方迂回。
對於一場大戰來說,負責作機動,作迂回的一方,損失小,戰果大,完全符合朝廷利益。在這種安排下,張懷玉不會為是否能指揮盟友而耿耿於懷的,相反,他反倒有一種如釋重負,畢竟東夏國終於堅定立場,作為盟友出戰了。
甚至他都沒有去問這樣的戰役安排是否可以取勝,畢竟形勢如此,為哄好東夏,他可以跟著受損失。
形式走完結束,作為朝廷任命的令尹,他們還是要私下說話呢。馮山虢呈交私信,心情大好,微笑在側,代為解釋說“我們大王立場一直堅定,之所以遲遲不發動攻勢,是為了耗費敵軍,分化瓦解,也是為了等待夏糧成熟收割。現在,條件達成,還請大帥冰釋前嫌,共同作戰。”
張懷玉頻頻點頭。
他在看信,狄阿鳥的私信顯得格外卑謙,雖然用姨夫的稱呼讓他有點惡心,但他還是一口氣看完。馮山虢是朝廷上的人,盡管慢慢不得朝廷信任,但是在馮山虢麵前,他可以不作掩飾,哂笑說“狄阿鳥玩弄朝廷於股掌之中,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了。”馮山虢認為朝廷也有不對的地方,起碼是先想玩弄要挾人家的,隻是出於立場,不得已,苦笑說“但大是大非麵前,他還是能堅守的。而今他羽翼日漸豐滿,謀士漸廣,戰將日增,已非昔下阿鳥,不得不借大帥言與朝廷,已不可怠慢對待。”
張懷玉又點了點頭。
他覺得馮山虢的提醒中肯,這一場戰爭是得聽任別人指揮。對於謀士,戰將,他有疑問“花山掌教的令牌在不在他手上,昔花山高士就職的多不多?謀士和戰將,他又得自何處?”
馮山虢臉上閃現出一絲光亮,由衷敬佩地說“並不像外界傳聞,手下多是花山隱士。怕朝廷上牽株花山學士,不得已向大帥言之,切請大帥相信。東夏王所用之人,多為顛沛文士,年青將領。這些人年輕容易造就,多是起於草莽,性格叛逆,東夏王又善於培養他們,已經形成了相當牢固的根基。就說他新提拔的謀士郭嘉,原是我的下屬,據說和大帥也有親戚,雖出於中原,心卻不甘蟄伏,自想有所借助,成就一番事業。他的班底是這些人,還會有更遠的路可以走,會更強大。”
張懷玉沉默半晌,淡淡總結“為什麽他們不去考狀元,朝廷不分貴賤,開科取士,已是前無古人。難道還吸引不了草莽之中的英雄?”撇開這樣的議論,他還有疑問“我若迂回敵後,我正麵的敵人怎麽辦?”
馮山虢微微點頭,輕聲說“已有安排。他們大多被分化了,戰場上會不會倒戈都不一定,這幾天,他們是否怠慢了攻勢?”
張懷玉問“會嗎?”
馮山虢把目光投到敵營的方向上,堅定地點了點頭。
似乎並沒有異常的事情發生。
但拓跋黑雲還是敏感地把目光投向這一戰的籌碼,站在自己這一側的聯軍。但是想想東夏王上交索要的名單,他還是覺得,即便是衝著這一點,聯盟也會牢固,於是,這又把這些人召集起來,就前麵與東夏的議和解釋一番。
最後,在眾將的慫恿下,拓跋黑雲別無選擇,捏上足夠的預備兵力,也開始擺開陣勢。
戰陣開始綿延。
風烈烈,馬蕭蕭,牛角聲嗚咽,土塵高揚。腳步、敲擊、呐喊,以及整齊的兵器攢動,匯成聲勢浩大的節奏,既讓人熱血上湧,也影響到天地世界,涼風忽起,日頭隱匿。缺乏了色彩的草原,好像忽然蒙上了一層剛硬的黑和白。
巨大的戰錘開始雷動,無數張牛皮大鼓悶悶地壓在人心上。薩滿們祭起儀式,朝廷和東夏一方都響起軍歌,一則悲涼,一則雄渾開闊。幾支勁旅,不乏可以醉臥談笑的健兒,他們仍然光出臂膀,奔騰如飛,談笑風聲。
東夏兵少,又是先列陣,陣型在一瞬間完成,他們沒有等待懈怠,開始層層疊疊往前推進,軍歌一變,氣勢更聲,“陸戰無敵”的呐喊震懾天地。
陳國將士聽多了,感覺不大,但是卻想不到東夏說進攻就進攻,以弱敵強,率先進攻。傳令兵的戰馬急切衝進了拓跋黑雲的行轅,拓跋黑雲站在腳下的小山頭上瞭望半晌,也穩絲不亂。按說他是失了機了,戰意不夠堅凝,東夏先手,陳國在後,一些布置還沒有跟上,但是拓跋黑雲反倒安定了不少。
他安排說“略退整軍。傳令給納蘭明秀,讓他以一萬兵力拖住靖康軍,餘部分次,輪流攻擊東夏右翼,然後再分出萬人,進攻漁陽。”
他是要略作後退,要在東夏和漁陽之間形成空隙的時候,令聯軍攻擊東夏左翼,同時迂回包抄。
傳令兵一按牛皮袋,便直奔西南納蘭部營地。
可是這時的納蘭部營地卻突然陷入一片沉悶,各小部首領都在納蘭部議事,唯獨缺了納蘭明秀。
在他們等待自己的時候,納蘭明秀卻陷入部族貴族的包圍。
帳篷裏,突然多出數年都不怎麽出麵的,應該被軟禁在納蘭人聚居地的大族長納蘭山雄,他一進來,拍打下腦門上被風舞亂的茶壺蓋,揮手讓貴族們出去,在納蘭明秀的略有畏懼中走了過去,輕聲說“阿弟。帶著你的親信和百姓,走吧,你已經輸了,你可以輸,納蘭部卻不行。我們納蘭部是有著古老的傳承的,我們是東夏直係後裔。我沒有你的雄心,也不反對你的雄心,還記得之前咱們約定的嗎?你站在陳國一邊,我站在東夏國一邊,你輸了,我就投降東夏,把部族保存下來。”
納蘭明秀不甘心地悲嘶“難道陳國完全沒有希望了嗎?”
納蘭山雄搖了搖頭,低沉地說“沒了。何況,狄阿鳥手下大將趙過已經控製了我們的營地,要麽他屠殺完我們的老幼,領兵下移,要麽放過我們的老幼,領兵下移。阿哥肯定你是個巴特爾,阿哥把你養大,你健壯,英勇善戰,有頭腦,但是……阿哥也隻能為了部族舍棄你。你走吧,往北走,去投靠也速錄,告訴他,挑撥他,讓他明白他的義子遲早會並吞他,讓他與高顯結盟,是的,南遷的猛人已經越來越多地往湟西遷移了,他們開始宣布,狄阿鳥是他們王室的正統血脈。阿哥為你保存部族,如果你能說服也速錄,戰勝了狄阿鳥,你還可以再回來。”
納蘭明秀真的不甘心,掙紮說“現在東夏兵馬全出城了,全出城了,我們要是咬咬牙,幫助陳國一舉毀滅他呢?”
納蘭山雄說“即使如此,也不太可能了,東夏王收了糧食。連年征戰,牲畜繁衍大不如前,夏季又打仗,哪個部落不需要糧食?他隻需要把糧食擺在那裏,跟誰走,草原上的人就都知道了。”
他安慰說“不是你沒有頭腦,而是東夏王太狡詐。他比他父親還狡詐,當他父親向我們索要一塊地的時候,已經想過怎樣控製我們的牛羊貿易,而他,在這一仗前,就在靖康國種下了數不清的糧食。相比於他們,我們總是為今天而活著……所以,你也不要太過於自責。他是狼,我們向狼學習,並不丟臉。”
納蘭明秀按住胸口,深深低頭,大步踏出帳外。
從此就是秋天的蒿草,淹沒牛羊和天涯。
他率領他的百姓們離開,也隻能念念不忘地回頭,就在他回頭的瞬間,一場大戰爆發,讓他怕自己稍微一慢,就會被卷進去,出來不來,於是他側立一旁,督促隊伍快走,自己也鞭打馬臀,試圖繞過戰場。
伴隨著石砲,幾聲巨響響徹,震驚了所有戰場上的人。
天地好像顫抖了一下,就在陳國將士們失神的瞬間,東夏的軍隊一瞬間就爆發出了猛烈的攻擊。
拓跋黑雲所在的山頭就見遠處土塵中騰起一片白天並不強烈的彩煙,就一下打個了寒顫“這是什麽?這是什麽?”
東夏軍隊大概知道是自己一方放的什麽武器,是一聽響就瘋狂。
陳國的戰陣一片一片地塌陷……後退,不少將領都光著膀子督陣,避免士兵的逃跑,好在塵土高揚,大多數士兵還是決定挺一挺再說。
兩隻人馬攪在一起了,這樣的響聲再沒有響起。
一輛奔馳的戰車上載著狄阿鳥和他邀請來看神雷的謝小婉,從戰陣的縫隙中奔馳上一處高坡。隻望了一望,狄阿鳥就衝一群騎士怒吼“怎麽衝得這麽快?都糾纏在一起了,還放不放神雷?”
戰場就是這樣,高昂的鬥誌也會擾亂戰術上的安排。
也隻能這樣了,他且站著觀察,不斷向周圍人下達命令,讓預備兵力去完善兵力的布置。
拓跋黑雲手裏不乏兵力,隻要他流轉得好,還是占據著優勢,他眼看東夏戰陣抽空,便下令“讓納蘭明秀上。讓他上呀。”
然而他的盟軍卻還是巍然不動。也許先前派出的傳令兵中間出了意外,被戰場卷進去,又派了一波,他這便冷靜、冷靜,突然,盟軍陣營動了,意外地沒有朝向漁陽方向,而是直奔陳國陣營。
隻一看,他就渾身發冷,喊道“野利有信,我給你三千人,看看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人上去了,片刻之後,他已經能看到交鋒,當下立刻做出判斷,臨危不懼,調整部署,將預備兵力派遣上去,不斷替換並後撤戰陣,試圖將兩方攻勢拉在一條線上,自己依仗山勢依憑,能夠緩過一口氣。
好在東夏攻擊迅猛,人卻不多,很快,他就從撤下的塌陷小陣中拉出了一支新的預備兵力,留在手裏握住。
戰場的形勢萬分嚴峻,眼看著身邊啊的拓跋氏士兵以訓練有素的血肉之軀和個人勇武,努力挽回著劣勢,他開始去想盟軍為什麽倒戈。
陡然間他明悟了什麽。
但是現在再怎麽明悟都晚了,怎麽擺脫這場戰爭,盡量保存實力西歸才是他的首選。
他對麵的狄阿鳥卻開始痛罵前線的將領們,雖然廝殺時間不長,但他已經覺得,他已經有好幾百人,原本是應該不會損失的,現在卻因為這種快速的推進損失了,於是不停下令,要求約束攻擊勢頭。
他的約束,使得聯軍們跟了上來,拉起一致的戰線。
這也給了拓跋黑雲機會。
他讓野利有信攔了一攔倒戈的盟軍就撤回來,繼而開始著手後撤,並將軍資前置拋棄,以便敵人撿起軍資放慢推進,給己方脫離戰場創造條件。隻要脫離戰場,騎兵們就可以遠遁。何況戰爭發生在下午,天黑是最好的保障。
從戰場上看,這種努力並沒有白費,越來越多的兵力撤出了戰場。
然而,讓他寒顫的是,靖康朝廷的軍隊迂回包抄,出現在後麵。
他大怒,覺得這波人最可憎,跑來撿便宜,再加上長期對靖康作戰,覺得這種移動作戰,靖康軍最容易踏破,立刻調整出兩千騎兵,迎頭重擊,也好打通撤退的道路。
張懷玉根據對地形的了解,隻想第一時間趕到黑山山麓。
當然,他知道第一時間感到實現不了,這就鋪開又廣又深的戰線進行阻擊。
他還不知道陳國的盟軍倒戈,在他看來,這些盟軍即使反複,投降東夏,也是搖擺之輩,會保存實力,拓跋黑雲還會繼續鏖戰,謀取勝利。然而,他的阻擊陣營剛剛布置完畢,拓跋黑雲就在安排後撤歸路,先頭騎兵已經垂死掙紮一樣衝了過來。
陳國不惜代價發起進攻,猛烈的勢頭出乎張懷玉的意料,他本打算分兵據守山麓,不得已,又把隊伍拉回來,寸步不讓。
兩支人馬撞在一起,刀光劍影,血肉紛飛,均是死傷慘重。然而打到天黑,陳國到底也沒有擊潰張懷玉的人馬,在狄阿鳥下令休整用飯的前提下,倒是守住了東線,騰出手來,替換出擊。
張懷玉漸漸跟不上騎兵的碾壓,失去了機動,而機動緩下來,陳國就可以趁著黑夜向西北方向撤退。
盡管往西北方向突圍的條件漸漸形成,拓跋黑雲絲毫也不敢鬆懈,趕到東線再三布置,以免斷後的軍隊迅速崩潰,三軍將士不再是撤退,而是逃亡……會被跟上來的東夏軍隊攆個漫山遍野。
狄阿鳥讓東線人馬緩了一緩,進行一次休整吃飯,傷亡統計,也是為了更好地組織兵力,他一邊準備神雷,一邊趕到前沿,聚集起將領,問起攻堅。眾人紛紛請命,說要為老公爺報仇,狄南非也坐不住。
哪有自己的仇讓別人代勞的,要是這樣默不吭聲,還不被笑死,狄南非也是無論如何要做先鋒。
狄阿鳥在他的再三請求下應了下來,叮囑說“此一戰必是硬仗,阿伯還是量力行事,論打仗,你的兵比不上我們的勁旅,打不贏退下來也沒有什麽不光彩的,至於報仇,不要被咱草原上的有仇必報影響到,堂兄不但是你兒子,也是東夏國的貴族,隻要是咱們東夏國人,誰報仇都是報。”
狄南非暗自苦笑,心說“你不說這番話,我打不贏了還能撤回來,你說了這番話,我哪還有臉撤的?”
他帶上自己的兩千兵,捋上戰馬就充前鋒。
為了配合他,數枚神雷與石砲一起拋了過去。
白天還不覺得,然而到了夜晚,隨著砰然巨響,夜空中流光溢彩,火光一閃,天空中也躥了個滿,有的數十內心還持續炸在空中,織成火網,這種奇景把許多戰士的臉都照亮了。謝小婉“哇哇”大叫,驚喜交加地說“阿鳥。這神雷威力太大了,能炸上天,能炸上天,不但厲害,還好看。”
在主戰場上打死打死的時節,西北方向上早已迂回了一支軍隊。
他們像是隱匿的狼群,悄悄下著腳,是要潛伏到夜晚,再急行軍奔赴戰場,然而就是這樣藏匿著。
不過,他們還是被幾名騎士找到了。
這幾名騎士手持的令牌,有王府內衛令牌,也有暗衙的獸首令牌,說是奉命求見趙將軍。
士兵們把他們帶找趙過麵前,趙過有點懵,隨著一名騎士趨步上前,小聲在耳朵邊說幾句話,四周的將士分明看到他們遲鈍如山的將軍臉上騰起紅雲,飛也似地拉了一匹戰馬,獨自一人飛馳出去。
隨即,他接來一小隊人馬,為首的竟然是個少女。
她頭紮小辮,兩隻大眼睛下麵,貼著大塊銀色花鈿,襯托肌膚更加嬌嫩,身上穿的一身銀甲,胸口和兩個肩膀懸掛的銀色獸首竟然是金魚,手裏持著的碗口粗狼牙棒,似乎輕飄飄得,而馬臀上,還懸掛兩枚足足西瓜大的銀錘。
她走在前麵,背後的馬車上載了個兵器架,上麵刀叉劍戟十八班武器,樣樣齊全,兩杆旗幟高高招展,上麵飛揚著四個大字“飛將軍田”。
趙過怕她累著,從她手裏奪了狼牙棒,才知道是空心包鐵皮的,再瞄向她那馬屁股下懸掛的兩隻大鐵錘,不由心說“這定是抄阿鳥的大鐵錘,阿鳥的隻是個空心,仍非常人能舞,可這兩把,怕僅僅是鐵皮。”他除了在戰場上,平時不善言語,想了半天,並不揭破這些假武器,隻是嚴肅地說“你不是在長月嗎?怎麽來的?你可知道,自古女眷不入軍,你也不能特殊。”
少女嘟起唇瓣,嘿嘿笑道“什麽女眷。我是飛將軍田。要說我怎麽來的,你去問我阿哥,阿孝打下雕陰,掠走了我的牧場,正值困難時期,他連個采狀都不給我。我手下小費姑娘色誘都不起作用,本小姐自然要回來一趟……”緊接著,她又說“沒回來就聽說阿過阿哥您在柳城帶兵,就來助你一臂之力。”
趙過在心裏嘀咕“助我一臂之力?盡是添亂。”
少女拋了兩個讓人不知所以的眼神,心裏也在說“哼。要不是為了看你,我才不騎馬走這麽多路,屁股磨得好疼。”
兩個人忽然不再說話,你無意中看我一眼,我無意中看你一眼。
主戰場的消息不斷傳來,趙過便下達命令,向西北迂回,以五百騎兵做先頭,與黑山上的博大鹿匯合,而自己則領大部人馬,擺出陣型,緩慢推進,以期遇敵可立戰。
天漸漸黑了。
轉乘戰車的阿田以了解軍情為由,要阿過同乘,並聽他講解。
他們離主戰場越來越近。
一旦接上戰,就是慘烈的景象,趙過有點擔心地朝狄阿田看去,隻見她披風倒卷,手抓橫梁,發絲飛舞,銀色花鈿圖案更增幾分冷色調的嫵媚,心裏不由呆了一呆,不自覺伸出手,去牽那隻扶著短劍的手,卻終究還是沒去牽,隻是抬頭朝正前方看去,吸氣定神。然而,手指卻突然一軟,被一隻小手抓住,心裏一熱,反過來包覆上。這是他第一次抓住了一隻少女的手,也許以前在山村時,也無意中抓過誰的,卻與今天全然不同,光滑軟綿,指頭尖尖的,傳感著熱度,他心裏咯噔咯噔直響,竟不敢再扭頭去看,便一直盯著遠方,紋絲不動地盯著,那前麵,是推進的車馬步騎,一排一排,一排一排,更前方,忽然隨著回音陣陣的爆炸聲,夜空中閃現出五光十色的火花,有的竟然崩在天上又炸,放射出一大團四濺的火星。
狄阿田用手一指,興奮地說“看。那是什麽?像煙又像花,好漂亮。”
趙過重複說“像花又像煙。”
狄阿田突然現出幾分溫柔與靦腆,輕聲說“你一定要記住今天,是我們一起看煙火的日子呀。”
就在戰場的另一處,有人跑上來了,一見狄阿鳥就大喊“大王。大王。壞了,我們的神雷聲音極響,炸得到處都是,就是不見炸死人,雖然驚亂了他們,卻炸不死,就連他們的鹿砦都炸不動。”
狄阿鳥連忙噓了一聲,往背後看了一看,小聲說“別喊了,我知道了。別喊了,讓我女人知道,她心裏會不高興的。”
謝小婉還是聽到了,她輕輕走過來,穿過狄阿鳥的胳膊,扣上他的小腹,偎依在他背上。這哪裏是炫耀神雷,這是狄阿鳥在表達他對自己父親的懷念,是讓自己懷念自己的父親,是對自己的愛呀,她流出滾燙的淚珠說“阿鳥。謝謝你。”
狄阿鳥抬起頭,歎了一口氣,天上最明亮的那顆星星就在頭頂,好像是活著的生靈,眨呀眨的。
陳國軍隊黑夜裏向西北突圍,遭遇了一隻戰鬥力強勁的生力軍,拓跋黑雲也恍惚明白了以納蘭人為首的盟軍為什麽會倒戈。
他有點恨自己的疏忽。
他完全可以往那些地方派遣人手,時刻掌握東夏草原的動靜,但他以為不會出意外,因為他們的盟友們比他更熱切希望東夏王倒台,監視他們的動靜沒有必要,而他們的數量,又在草原上具有優勢。
同時,盡管東夏和高顯在議和,但東夏王大受損失的軍隊,還要時刻提防高顯軍隊再次過河殺過來。
即便東夏還有大把的力量,可當他們開向自己盟友的營地,盟友也該向自己求救呀?然而,他不明白,趙過在草原的策略上與狄阿鳥保持了一定的默契,軍隊並不燒殺擄掠過去,而是秋毫無犯,直指目標,更不是當成所有人都是仇敵,泛泛作戰,而是重點突破,當趙過一夜半的時間圍住了納蘭部後,便以納蘭山雄山雄的名義去請各部營地的重要人物,隨後,他們並不停歇,一起拍馬南下。
即便發現得早,也沒有哪個部族舍得扔了老弱女人,留下精壯男人,頂多隻是使得他早些提防各部反戈而已。
但是這一刻,拓跋黑雲就是恨自己沒有去做多此一舉的監視。
連年征戰,拓跋氏也是元氣大傷。
雖然這幾年情形有所恢複,不少少年長成大人,但嫡係部族不足的問題仍然存在,核心力量已經經不起任何損耗。
拓跋黑雲所率領的這三萬精銳,雖然絕大多數都是其它部族、出身奴隸的戰士,但也包含四到五千的老族,別看他們占了不到軍隊數量的兩層,但在拓跋黑雲的眼裏,卻意義重大,結盟的十八部族,其它大小部族,丁零人,雍人,拉來不難,也許打個勝仗,就能得到許多編簽,隻要嫡係力量不受消減,完全可以像滾雪花一樣滾回來。嫡係青壯是需要拓跋氏自己的女人去生,十幾,幾十年地去養,不能說來就來。
如果說敗仗已不可避免,保存同族有生力量才是首選。拓跋黑雲最終決定,還是選擇張懷玉的軍隊作為突破口,這倒不是輕蔑靖康軍隊的戰鬥力,而是他從這一處突破,更容易甩掉追兵,而且陳國圖謀高奴,卻沒有擺到明處,仍可以賣給高奴王交情,換來高奴王出兵替他抵擋追兵。
東夏也許不想打太久的夜戰,也許更想圍困他的人馬,收攏了人馬。
他抓住了這個空隙,把精銳的本族勇士集結在前鋒的下後方,到了下半夜,又一次對張懷玉的登州軍發動猛攻。
張懷玉也火了。
他還不清楚西北方向的缺口被補上了,隻認為這是陳國欺軟怕硬的表現,欺負靖康國無人,覺得他們最好打。
他覺得自己若是稀裏嘩啦讓陳國捅潰,不但會讓陳國更蔑視朝廷軍隊,也會使東夏王和草原各部小看朝廷,從此難以號令。
戰爭打得激烈,朝廷機動能力不強,幾次都險些被攻破,張懷玉幾次親率敢死隊,決戰第一線。
戰鬥一直進行到天亮。
朝廷一退再退,一邊退,一邊在身後築牆,挖陷坑,竟把陳國軍隊擋得死死的。
南北五、六裏的戰線,已是屍首、傷兵遍野,傷馬躑躅,空馬徜徉,像一條捆綁在兩隻軍隊間的腰帶。
一夜間,這裏青煙籠罩,哀哭一片。
張懷玉不會知道,這不僅僅是拓跋黑雲的困獸之鬥,還是拓跋黑雲在用他族的戰士的屍體為嫡係部眾換歸路。
拓跋黑雲減員過萬,而張懷玉的軍隊也幾乎快打沒了,隻剩數千人,滿臉血汙,在死人堆裏抱著長槍,悲聲歌唱。
張懷玉胳膊裹著,騎馬走過,看了不免有點感動。
他知道自己的部隊傷亡慘重,心痛歸心痛,卻又有一種自豪,恍然間,覺得靖康的無敵雄師在自己手裏重現,要知道草原上,以殺戮為耕種,單兵能力遠比中原征調的壯丁強,而陳國,又有完整的軍事係統,單兵優勢被無限放大,朝廷與陳國的戰爭,同等兵力,往往朝廷大敗,於是朝廷上做過可笑的統計,陳國騎兵多,一馬抵三兵,傷亡隻要少於四比一,就可以算是獲勝,更不要說傷亡比例接近。
張懷玉覺得自己凶狠練兵,竟然在東夏草原做到了傷亡比例接近。
如果說先前與納蘭部等部落作戰,他們雜亂而不善正麵作戰,但這一次麵對的是陣型,持續作戰能力均佳的陳國。
他一路走下去,眼框都紅了,第一次沒有念叨他的幾“殺”訣,而是看望傷兵,鼓舞士氣。
因為傷亡過大,軍隊已經縮小了陣營。
他覺得拓跋氏也要喘口氣,鼓舞士氣,所以走得細致,卻沒想到還沒來得及走完,拓跋氏又上來了。
這一次,竟然殺氣更勝,隊形更佳。
難得一見的是,他們竟然先派遣了一名使者。使者被帶到張懷玉麵前,恭恭敬敬地行禮,竟然求饒說“我們元帥大人說,將軍的威名,我們元帥已經久仰,尊重得很,這次在戰場上相見,尤被折服,按說我們是敵國,我們是不應該向您求饒放行的。可將軍閣下,您不覺得現在隻是你我雙方在力拚嗎?”
張懷玉大怒“那你們不從別的地方,定要從我布陣的地方經過,難道這就是你們將軍的敬重?”
使者苦笑,輕聲說“將軍大人有所不知。東夏王像趕羊一樣,從四麵八方圍趕,趕著我們從此突圍呀。”
張懷玉有點陰晴不定。
使者又說“將軍手裏的軍隊也不多了吧。您原本是打了勝仗的,可要是拚幹拚淨,回到朝廷又怎麽好說得清?再說了,您就不為自己的部隊留點苗嗎?這樣吧,不管將軍是和平放行,還是要打一下再放行,我們都把軍隊輜重留個您,讓您得到更高的聲譽,成就更大的威名。”
張懷玉聽懂了,這是說,假打,打完把輜重拋給自己,讓自己大獲全勝,自己可以冒功,充當更大的勝利。
他老臉一紅,鑒於多年來剛硬的脾氣,脫口回答“休想。你們的輜重,我可以打贏了自己取,要是你們被打怕了,那就束手投降。我朝有先例,可以給你們的元帥大人高爵厚祿。”
使者放生大笑。
他要回隨身物品,眾人隻當他要告辭,卻不想他白衣飄飄站在麵前,忽然拔出短刀,大呼道“之前與你們作戰的,並不是我們老昆侖人,且讓你們看看真正的拓跋氏衝斷深水,粉碎堅石的決心吧。”
說完,一刀紮在自己心窩,笑聲不絕。
此舉不免先聲奪誌,將官們萬萬想不到一個使者,自刎在麵前讓看他們死戰的決心,都背脊發寒,好幾個都急切地看著張懷玉,先後期待地叫道“厚斂吧。”
但他們不了解張懷玉。
張懷玉不為所動,淡淡地說“厚斂吧。拓跋氏人如此生,自然當興,我靖康天朝,怎可落後。各自準備,要戰就戰。”
將士們散了下去,私下裏卻紛紛散布“之前給我們打仗的不是拓跋氏嫡係,他們的嫡係人馬更厲害。剛剛一個文人跑到大帥麵前,說是要我們看看,就掏出一把刀,一把戳心窩子上了。要是他們的兵都這樣,這一仗我們怎麽打呀。”更有人說“我們大帥上了人家東夏王的當了,東夏王讓他迂回,他就迂回,接著東夏王就趕著陳國專打我們,看吧,我們幾萬人連番苦戰,現在都打成什麽樣了?”
很多將士們都說“你們在場,怎麽不勸諫大帥?”
在場的將士就會苦苦搖頭,說“大帥剛硬,要是我們示弱,他非殺人不可。”
果然,拓跋氏的騎兵上來了。
他們不是急切地從陣地上趟過去,看似攻擊不猛烈,卻很犀利,組織有序,弓術精準,一上來就帶給登州軍巨大傷亡。
緊接著,套著盔甲的武士開始重點突入,他們高大,嗜血,行動快捷,多持重兵器,以粉碎性擊打和精準砍殺為主,眼睛裏更是閃著野獸一樣的的光芒,人未到,熱汗和血水帶來的腥氣撲麵先到。
陣地很快被撕開一個大口子。
張懷玉大怒,讓自己的愛將帶領為數不多的機動兵力去把口子補上。不料,那青年將領猛一閉眼,噗通一聲跪下,呼喊道“大帥,你為咱們河東軍留點苗吧?”張懷玉大怒,猛地拔出長劍。不料,他身邊的將領參軍都噗通、噗通跪下,彼次高呼“大帥。你為咱們河東軍留點苗吧。”
參軍祭酒和副帥無須下跪。
參軍祭酒便說“大帥。我們是為解東夏之圍的,而今力拚至此,東夏王卻偷得清閑,圍趕敵軍攻我,人何以堪?我也讚成放他們走。”
監軍太監也尖著嗓子說“大帥。咋家按說不該幹預你的軍事,卻也忍不住了,想說兩句,是不是他東夏王圍趕敵軍攻我,咋家不知道,但全軍將士力戰勝敵卻打得艱苦,而今已是大勝,何必還要冒著以勝轉敗的苦戰?!”
將士們已經有意開讓,再加上無人救援,口子越撕越大,拓跋氏也不求過多殺傷,雙方越發默契。
參軍不說話,但往往一說話,會代表皇室的觀點,更會借給部下膽量。
張懷玉堅持不下去了。
他站在高處望著拓開道路,拋棄輜重和部分傷馬,隻求通過的拓跋氏軍隊,忽然感覺自己好生孤獨。
他像在傷感,也像在懷念,背負著雙手,衣袖從背甲後麵耷拉下去,身影孤孑,忽然仰起麵龐,現出消瘦的輪廓和剛硬的山須,傷感吟道“西風起,山河寂。”他咬著“山河寂”,一遍一遍念叨下去。
參軍祭酒見他心事重重,走了上來,低聲說“大帥呀。留在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不能中了東夏王的奸計。”
張懷玉冷笑說“你說是奸計,那你告訴我,為什麽東夏王能趕著他們從我部突圍?”他笑了,寥寥幾笑,再一次仰起頭,不帶任何感情地說“軍師。你也滿腹經綸,不妨回去讀一遍勸士林更張書。”
參軍愣了一下,反問“哪位古人所作?”
張懷玉扔下一句“今人,草莽”,調頭走了。
他好沒麵子,見副帥兼護軍帶幾個幕僚上來,便問“勸士林更張書聽說過嗎?大帥讓我回去找到讀讀,有點奇怪。”
副帥搖了搖頭。
其中一個幕僚欲言又止,但最終鼓起勇氣,告訴說“此文由東夏王所做,沒想到大帥也讀過。”
副帥笑了,壓低聲音說“東夏王奪了他兒媳婦,兩人表麵上沾點親,實際上,他逼得人家喝尿,人家奪了他兒媳婦,此仇解不了。還不是他怕東夏王問起,他覺得守不住難看。”
一個幕僚附和“保存實力,可比這個有意義。”
另一個幕僚卻說“東夏王有什麽臉問起此事?我們是來給他解圍的,現在倒成了隻有我們在打仗。”
就在他們的議論之中,拓跋氏軍隊揚長而去。
狄阿鳥一大早就在軍營裏擺宴,犒賞自己受了傷,部眾殆盡的伯父,把諸多諸高的榮譽一致獻給他,包括他別有用心的議和後來的苦戰,接著讓人抬出一個人來,竟然是狄哈哈,滿帳將領都擂敲食具,為之歡呼。
梁大壯還跑到跟前敬碗酒,大聲給眾人說“一直都聽大王說,老公爺作戰時是另一模樣,是打仗能手,我還不信,今天算是見識了。”
狄南非隱隱覺得狄哈哈無恙瞞著自己奇怪,卻很快被這種氣氛衝淡了,站起來大聲說“那是當然。你們整日練兵,這樣練,那樣練,很多士兵都說苦,我沒怎麽練,今天在這兒就給你們喊一句,兵不是練的,是打出來的。我作為大王的伯父,征戰幾十載,打出來的。”
他們開懷暢飲數杯。
突然,有人受不了狄南非的鼓吹,站了起來,大聲說“大王怎麽不打了?該我們上了吧?老公爺是老當益壯,可是我的弟兄們也不是吃素的,都嗷嗷叫,跟我說,昨一天,盡在別人後頭跑,別說啃骨頭,湯都沒撈到。再不打,他們肯定從朝廷守得地方突圍,逃走。”
他一說,滿帳請戰。眾人競相攻擊靖康官兵,這會竟要派人跑敵軍那兒看看,說朝廷官兵半夜就頂不住了,也許頂都不頂一下,讓人家跑了,不然東線也不會這麽平靜。
這漸漸成為一個嚴肅的問題。
謝小婉低聲在狄阿鳥耳邊說“我姨夫怎麽都是長輩,你別讓人罵下去了。”
狄阿鳥這就打消他們的疑慮,說“我還是了解張懷玉這個人的,這個人的凶猛,與草原上的巴特爾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呀。他不會輕易放走陳國人的,何況他的軍隊,在靖康國內數得著。這陳國軍隊的戰鬥力你們也看到了,比你們差嗎?幾萬人,咱們要死傷多少才能把他們吃掉?他去張大帥那裏突破,不是正好?不要為了立功,不顧將士們的性命,咱們東夏,還未正式立國,底子薄呀。這幾仗打下來,我都腦門發緊,怕沒法撫恤戰死的弟兄呀,你們說吧,撫恤得少了,對不起他們,撫恤得多了,國家都承受不起呀。我還在想,能不能分年支付,讓他們的家眷就像朝廷的官員領俸祿一樣領取呢。”
滿帳默然。
最後,有個牛錄站起來,大聲說“大王顧忌兄弟們,他們也就死得值了。領俸祿好,給一筆不大不小的錢就不管了,遠不如讓他們領俸祿,孤兒寡母的,有錢也不好放,就領俸祿好,大王周到。”
狄阿鳥擺了擺手,說“別拍我馬屁了。夜裏來了許多的首領,拜見時戰戰兢兢,天既然亮了,你們也回到弟兄那兒,約束一下,不要去欺負他們的人,挑起衝突,以後那也是咱們東夏國人。”
眾人剛散,就有人稟報“陳國在靖康官兵那兒撕開了口子,逃了好幾千人,咱們圍著的殘兵敗將,已經開始投降了。”
狄阿鳥這就下令“好。宣布下去,對於投降的戰俘,如果不是重大戰犯,準買,無錢贖買的,可以勞作五年之後離開,五年之後,要是無所牽掛,親友不知下落,也可留下,注籍為我東夏平民。”緊接著,又下令“對於有特長的,像工匠,薩滿,讀書人,首領直係家族,以及勇冠三軍的將士,贖買翻倍,但要願意留下,可以立刻注籍。”
他讓大本營的文參草擬完善這一政策,略一休息,趙過已經親自率領所部將領來見,過了中午,感覺又是不太熱的一天,他就帶上謝小婉,一起乘坐戰車,在一群騎士的拱衛之下,馳走戰場。
將士們都在打掃戰場,救治傷者,看管俘虜。
走過來,他就開始後悔,尤其是經過收攏屍體進行焚燒的場麵,他幹脆掩著謝小婉的眼睛不要看。
謝小婉卻見過戰爭,時而在相公麵前吹牛皮,時而安慰吐了幾吐的狄阿田。
狄阿田其實也不太在意,畢竟生意為重,跟著阿哥提要求“傷馬我全要,另外我打算在河北養馬,要給我馬種,給我軍隊,給我建牧場。”
很快穿過大片戰場,來到靖康軍與陳國軍隊決戰的地方,朝廷的人也在打掃戰場,可是遍地的屍首,箭矢,殘破兵器仍然還在,紀錄了戰場的慘烈。
張懷玉也接到了先行騎兵的招呼,帶著自己的人前來會麵。
狄阿鳥讓狄阿田回避,迎了上去,老遠在戰車上拱手,遙遙喊道“姨夫,我已經派兵追敵去了。這一仗你打得好呀,沒跑多少。”
張懷玉也站在戰車上,兩車交錯,最終並停在兩邊的騎士中間,謝小婉也脆脆說話,見過長輩。
張懷玉不忿地盯著狄阿鳥,再次看到這個當年的少年軍匪頭目,隻覺得相貌更加雄奇,神態穩重,依然體態均勻,除了痛恨,倒也有點佩服謝小婉的眼光,一介少女竟在那樣的境地,踢了未婚夫——自己的兒子,以一生相托。
他盡量把情緒撫平,淡淡地說“殿下別來無恙,也樂得清閑呀。把敵人往我這裏趕,也不怕你不打,我也不打呢?”
狄阿鳥笑道“姨夫的為人,我還是清楚得很,當年能宣布‘不見血者死,自相殘殺者死’這樣的軍令,我怎麽會懷疑你會放過他們呢?”
他又說“其實姨夫冤枉我了,我並沒有把他們趕著衝擊你的陣營。難道您領兵作戰多年,竟沒看出來原因?”
張懷玉還真沒看出來。
狄阿鳥笑了幾聲,小聲說“朝廷的軍隊缺馬,從你這兒突破,不會擺脫不了。”
張懷玉恍然,也不自覺笑了,他笑得很苦,最後說“我還是被你誑了,你讓我迂回敵後,怕是就已經想到這點。沒想到我一生的知己,竟然是恨之入骨的後輩,沒錯,我是不會輕易讓路的。天下誰都可以,但我不會。即便知道你是在誆我,我也不會……”
狄阿鳥敬重地點了點頭,說“那當然。陳國是我們共同的敵人,在這裏消減一點,在西線就少一點。”
張懷玉歎息說“可惜呀,跑掉的好像是他們精銳的精銳。”
狄阿鳥同意說“那是他們的本部人馬,有草原遊食者作為兵員,本部人馬不損,他隨時可以再拉起一支這樣的軍隊。”
張懷玉內心一疼,脫口問道“你是說我白打了?”
狄阿鳥搖了搖頭,淡淡一笑,說“不。我的大將趙過已經招呼他們一回了,這陣子,我派了追兵緊攝,更前麵還有一支伏兵,我會讓拓跋黑雲這樣的名將折戟奄馬河的。”他望望張懷玉的軍隊,心說“阿孝,我又給你擦了一次屁股。否則,以張懷玉的善戰之師,一旦挾勝回師,你討不得好。”
帶著這樣的目的。
他笑著說“聽楊大人說,高奴王不老實,姨夫吃了大虧,是這樣就回去呢。還是由我把朝廷的情還了?”
他這麽一說,張懷玉不由黯然。
如果之前他知道這一仗會這麽慘烈,也許會避開拓跋氏的軍隊的。
狄阿鳥笑笑,又說“高奴王這個人我認識,他和我是有關係的,年紀輕,不懂事,他打朝廷,其實是奔著我去的,因為我在雕陰留下了一個軍馬場。要我說,朝廷還是要以勸誡為主,懲罰為輔,畢竟陳國才是大敵呀。”
張懷玉說“你說的也不錯。可是夥伴在關鍵時候的背叛更加危險。”
狄阿鳥斷然否認“不會的。他是夏侯氏人,東夏一旦立國,我隻要實力壓過他,就可以做名義上的共主,號令他。”他剝離說“這樣吧。朝廷可以宣布這樣的懲罰,取消他的王爵,不然,給他王爵,他難免會認為我是王,他也是王。”
張懷玉本能地覺得這是狄阿鳥的連環計,借朝廷軍力損失,一邊出麵,一邊暗圖高奴。
暗圖高奴是好事。
他們兩家打,是好事,也許會不打,畢竟高奴王出自夏侯氏,不敢與正統叫板,不過……朝廷要是插手呢?
張懷玉隻在這個方向上想想。
這種決定不是他帶兵的可以理會的,但他想把這個想法給朝廷。
擱張懷玉心裏,雖然他發了救兵,也不過是站在兩國利益一致的立場上,想狄阿鳥心裏也不會感激到哪去,要是出於兩國大局考慮,一定要見證兩國的魚水情,走一走過場,就讓底下人去安排好了,他可是一點兒不想和狄阿鳥擺私交,甚至想拒絕狄阿鳥跑自己軍隊裏慰問,隻準備在朝廷軍隊中抽出一個軍使團,受邀請了入城,被接待接待,聯歡聯歡,這才迎接上來,迎上來是為了攔住在這,寒暄兩句,話不投機半句多,然後對方主動一拍兩散,就這樣在戰車上見見麵便夠了。
狄阿鳥明知他的心思,卻不肯撒手就去,哪怕兩個人都話裏藏刀。朝廷發了援兵,就像是一戶人家失火,鄰居來救,從道義上講,怎麽可以不跑門外感激感激呢?道義上的事,他總有意願做個一絲不苟。
相比很多的軍閥最不看重的就是道義,狄阿鳥卻樂於其中。
遇到這種情況,說不定會想,朝廷對我戒心漸重,要是我上去,他們的軍隊把我拘禁了呢。甚至會想,我是大王了,怎麽可以輕易跑過去,問那些小兵是寒是暖。這種時候,他們若不想忽視理解,往往是派遣一個能夠代表自己的人去犒勞,自己隻接待重要人物,在自己的宮殿裏,家宅裏大擺筵席,籠絡感情。
而在狄阿鳥看來,沒有什麽能比把道義占完更能讓自己風光的。
他寒暄一番,與張懷玉說說話,便讓禦者駕著向前,一是想看到張懷玉的帳下人物站成一排,表麵是自己跑去感謝,實際是他們接受自己的慰問;二是看看他們的小兵,告訴他們,他們的浴血奮戰,他狄阿鳥心領了。
張懷玉也沒有理由阻攔,也就驅車跟隨了。
到了,帳下班子沒見到,慘不忍睹的軍隊直接暴露於狄阿鳥麵前。
東夏前所未有地重視傷兵救治,但張懷玉的軍隊卻沒有這條件,重傷的士兵享受的待遇是一個一個擔架板子,空地裏排成一排又一排,等著手指頭數的幾個軍醫救治,有的哀嚎都發不出來,一口一個血泡泡喘息,而輕傷的士兵享受的待遇就是軍隊給他們搭了棚子,胡亂地坐著,呻吟慘叫。狄阿鳥到來,下了戰車,帶著將領們步行走過,見了就說“東夏人忘不了你們,放心吧,酒肉會有的,郎中很快就來,醫藥要多少有多少,照顧你們的都是東夏的女人。”
有人情緒失常,歸罪於他,上來扯鬧。
手下們擋開之後,他也絲毫不受影響,我行我素,因為張懷玉不願意陪同他,他就給陪同的參軍祭酒說“把陣亡的名單給我,我要在他們浴血奮戰的地方修建功德碑,銘壽山之石,刻金石之義,讓牧者路人下馬行禮。”
參軍祭酒大吃一驚。
軍隊打仗,人如草芥,因為開支巨大,除非是將領,朝廷已經很少運棺槨回去,狄阿鳥竟然要修墳墓,自然不能讓他看不起。他左右跟著,連忙說“屍首是要驗明正身,收繳腰牌,送還遺物,人送回朝廷,長眠於他們的桑梓之地才符合風俗。”
狄阿鳥並不追究,手一揮,給一旁的趙過,以及紀錄言行的參隨說“那就建衣冠塚,豎牌坊。”
他這又要求說“撫恤,撫恤,為我打仗,我給。”
他問“這個事恐怕你們還沒主張,你盡快上報朝廷,若是我狄阿鳥的士兵,為朝廷作戰而死,撫恤幾何?按這個數,我出撫恤金。不過撫恤金不是一筆給過朝廷,是要分別送到陣亡人的家中,盡快把陣亡名單給我。”參軍祭酒汗流滿麵,心說“不少人都是拉的壯丁,朝廷上的人都知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曾細致整理過陣亡名單,內中包括他們的籍貫,住地,家中關係?”
他含糊應了幾句,故意慢了下去,好等到張懷玉,待張懷玉走進了,連忙說“東夏王要陣亡名單,要議撫恤金。”
張懷玉毫不遲疑地說“那好呀,給他,撫恤金,他怎麽說?”
參軍祭酒欣慰了,連忙說“他說,撫恤金標準按照他的人為朝廷作戰而死支付的同等數額,這是不是任由朝廷開?這可是一大筆款子呀。”
張懷步不由慢了一慢,旋即就醒悟了“軍師。你聰明一世呀。”
他看著疑惑的參軍祭酒,冷笑說“他這哪是誠心給撫恤,他這是為他自己向朝廷要錢作借口。打湟西,他自稱為朝廷而戰,死傷多少,我們知道?我們不知道?將來,朝廷若需要他義務參戰,撫恤金又給多少?”
參軍祭酒也醒悟了“我就說不對。他還要陣亡名單,要送到烈士家裏。這樣的事,我們朝廷也不允許他這麽幹,要是讓他這麽幹了,天下的人心就都被他收攏走了。”
張懷玉激動地請求說“我的軍師大人。請您陪著他的時候用點心,別被他的粗魯騙了,他的算計怕十倍於你。”
狄阿鳥已經站前麵等著了,遙遙喊他們。
參軍祭酒這才知道陪著這位主是件天大的苦差,說不準一個不小心,說錯了話,做錯了一個小決定,回朝廷就要受處分,當下頭皮發麻,卻又不得不往前跟,就麻木地上去了。
到了跟前,原來狄阿鳥又要他統計現有士兵的數量,說一會兒好送來酒肉犒賞三軍。參軍祭酒還發著愣,狄阿鳥擺場麵上的話就兌現了,醫藥便送來了,郎中們也來了,女子救治軍也來了上千人,身上都帶著裹傷的白棉布和喜慶的綢布紅花,遠遠看去,不倫不類。
一個所謂的歌舞團把幾輛馬車壓得嚴嚴實實的。
東夏最近大牌的是蕭蕭姑娘,紅得東夏上下傳了個真,說她唱的是仙曲,誰聽誰會被勾住魂,行為不能自己,但蕭蕭姑娘不在漁陽。
這次來的大牌是一個黨那少女,她能歌善舞,嗓音秀美,身穿盛裝,坐在勒勒車裏,身後跟著一群盛裝騎馬的姑娘。
其中一個姑娘秉承草原少女的勇敢,有心表現,竟然飛燕一樣飛馳去起來,兩隻手在微弱的太陽下柔美招展,白膩雪亮,直閃人眼睛,歌聲像是半空中飛翔的天鵝,又輕盈,又深遠,仄仄遠飛。
但是讓她們意外的是,張懷玉治軍冷酷,沒有歡呼蜂擁的人群和騷亂,即便是她們搭好地方,也冷場了。
這邊犒賞合乎情理,邀請代表入城更是不能拒絕。
狄阿鳥邀請了張懷玉及帳下人等入城,參軍祭酒就地擬定名單,之後在狄阿鳥的親自陪同下,往城裏進發。
走了兩三裏,別說參軍祭酒,就是張懷玉都汗顏無對。
東夏早有軍隊列隊歡迎,簡陋的依仗跟從引導,再往前,人們夾道,是兵是民渾然分不清楚,樂器震天,大橫幅也掛了出來,直接從幾個箭樓上橫扯過空,寫著“感謝上國將士。”
走一路,一路震天的鑼鼓,一路顫抖的牛角,一路的歡呼。
不停有笑嗬嗬的少女跑上來就獻一條絲帶,敬一碗酒。
這是雍人曾經的禮帛。
狄阿鳥走了一趟高顯,如此敬獻,東夏就把它當成一個要推廣的風俗,而這種禮節,所有的中原人都忘記了。他們戰戰兢兢,不知道該怎麽好,聽到解說,就知道收下,不一會兒,都拉扯著五顏六色的絲帶,相互尷尬地笑。帶著鏡片的狄阿青都被史千億帶出來,得到授意,跑到跟前,給自己阿哥獻一條絲帶。
狄阿鳥彎著腰,微笑著戴上了,像是開了個頭,越來越多的人跑來,把絲帶獻給了他們的大王。
其結果,狄阿鳥脖子上披了不知道多少條,大步走著,絲巾飄舞,要多瀟灑有多瀟灑,朝廷上的人全在手裏扯著,身上亂批著,不時怕踩上,跟一群拾荒的破爛王一樣。
晚宴是在狄阿鳥家外的空地上擺開的。
以納蘭山雄為首,一個又一個首領也前來赴宴,有的歡喜,有的深深低著頭,生怕讓狄阿鳥看到了他的臉露出不高興的表情。
花流霜也忍不住在自己家開宴。
她心情大好,激動得淚花閃閃,尤其是摩挲著阿田的頭發,心疼這侄女,疼得要死要活的。
過了一會兒,狄阿鳥自外麵離席,過來看看,給阿媽敬酒,狄阿田趁機發難“阿哥。三分堂可要破產了,你打贏了戰爭,坐擁數十萬人口,可不能讓你阿妹跟夾生餅一樣,被人放在爐火上回火,你總要給我錢吧,給我采狀吧。”
花流霜不由替狄阿鳥說話,也是挪揄“他哪還有錢?”
狄阿田想也是,東夏都在收攏金銀銅,去救助三分堂了,不要錢,也會給錢,就撒嬌說“采狀可比錢好用。東夏給了我足夠的貿易權,讓人都知道我壟斷對東夏的貿易,情形就一下好轉了。”
龍藍采幫腔“給她,給她,她纏著你阿媽,纏一晚上了,要點什麽的,就給她吧。”
狄阿鳥搖了搖頭,神秘一笑說“采狀不能胡亂給,不過我有辦法讓你起死回生,我會給你兩個好東西。阿媽,我先送您各一樣,讓您二老高興高興。”
他一揮手,吆喝說“抬上來。”
頓時,幾十個武士抬過來一個豎立的櫃子,蒙得嚴嚴實實。
到了,放下。
兩個侍女上前,將布幔一拉拉開,將櫃子呈現到眾人麵前。
原來是一塊巨大的透明水晶。
裏頭底部放著一塊火紅的怪物品,似乎裝滿水,綠色的彩草,五色斑斕的魚,流光的金沙,冒著的泡泡,還有白金一樣的大貝殼,一眼看去,就不知這些神秘的東西來自於什麽樣的世界,這些人竟然都不認識。
女人們現出全部的驚歎,湧來的速度簡直能用蜂擁形容,剛剛騎馬趕來的圖裏草一連跨倒了好幾個案子。
花柳霜尤重視那火紅的樹,不敢相信地問“這是天龍頭上的角嗎?”
狄阿鳥大笑,指了說“這叫珊瑚,琅琊王進獻母親的,生於海中,是有人說這是龍王褪下的角。”他反過來問“阿田,要是讓你賣給那些大貴族,你說,會有人買嗎?”
狄阿田忘了說話,連連點頭。
她的心思裏裝滿了一個念想巨的賣王公,中的賣富豪,小的賣權貴,幹脆簡單些,用同等大小的櫃子裝錢,裝金銀換,多少錢換多大的。想象太美好了,但她還是很快強行把自己從這種對美好的想象中拉出來,“嗯”,“嗯”打岔,問“另外一種呢?”
狄阿鳥轉過身來,往所謂的後花園看去。
隨著一個鬼頭鬼腦的文士點頭,後花園中一聲巨響,眾人來不及從嚇傻中緩神,一道亮光照徹天地,天空中劃過一道紅光,在半空中炸出一個大圓,落雨繽紛。
狄阿田目瞪口呆,用手一指,扭頭給花流霜說“大阿媽,那……煙花,我看過。”
接二連三,接二連三。
不同顏色,美輪美奐。
女人們都醉了,狄阿田又囈語說“冬至什麽時候到呀。冬至什麽時候到呀。萬國朝拜時,讓朝廷放幾個時辰,會不肯麽?對,還有過年。過年。元宵……”她笑得燦爛,握住兩個小拳頭,一邊一個,一邊一個,放左右腮邊,虎牙之旁,尤見兩隻璀璨的小虎牙和神采亮晶,骨碌碌直轉的眼珠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