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節 追問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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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漁陽沉浸在勝利之中,拓跋黑雲和他的軍隊也越走越遠,似乎一場艱苦卓絕的戰爭已經結束,但還是有人注意到了,號稱“東夏猛虎”的大將趙過大戰過後,卻一直不見蹤跡。極力收羅東夏情報的朝廷方麵更是關注,盡管他們不會認為趙過會南下朝廷,做出有違兩國盟約的事情,心裏卻還是有一種隱隱的不安,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鄰居亮出一把閃亮亮的利刃,而後藏在了背後。
    張懷玉與部下住下,就此相互計較。
    一個部下曾在小官小吏那兒套問過,在同僚們追問的眼神下,連忙道來“不知道,我說仰慕趙將軍,怎麽至今不見趙將軍率部下入城,他們倒是和咱們知道的一樣,隻說駐紮十裏之外,衣甲不卸。”
    一個幕僚更加不安,小聲問“如今漁陽威脅已解,趙領東夏最精銳的軍隊,卻毫不鬆懈,枕戈待旦駐紮在外,豈不是隨時劍指我們?”
    張懷玉伸手製止他往下說。
    雖然他不這麽認為,卻回答不了這支人馬的用意,當然,也不是完全回答不了,卻認為猜測之語,不該出自一個領軍人物之口。
    他便厲眼凝視,慢慢捶打膝蓋。
    軍師祭酒忽然想到了什麽,說“張帥,聽人說宴會結束,東夏王騎馬出城,知道了東夏王去哪,是不是就能知道東夏要幹什麽?”他看到張懷玉頻頻點頭,自覺得到了讚同,試探說“既然他寵愛的妻子是張帥的侄女,母親也在此地,張帥何不前去拜見,借以得悉東夏王的去向?”
    張懷玉沒有吭聲。
    拜見,他倒是打算去拜見,畢竟是親戚,且不管之間有什麽不快,回到花陰老家,總要見鄉黨。
    鄉黨,親族若是問起,自己說自己沒去,豈不顯得難看。
    但是跑去在婦人麵前打探東夏王的去向,借以推測東夏一支精兵,戰後不卸甲,駐守城外,倒也顯得丟人。
    正想著,外頭有人傳話“東夏王的妻子,帥座大人的侄女,乘馬車來接帥座大人過府。”
    眾人立刻把視線集中過去,看向張懷玉。
    張懷玉緩緩起身往外走去,到了門邊,感覺氣氛壓抑,不由扭過頭來,狠狠地掃了一掃,低聲喝道“散了。”
    實際上人都沒散,還是沉默地坐著。
    張懷玉走出去,就看到了一個兩、三歲的年幼女童坐在牛牛車上,嘎吱,嘎吱地晃動,咯咯亂笑,幾個女子,武士圍著打轉,找找謝小婉,在門檻另一側,背對著站著,和一個女子並排站著,往街邊的小樓廂房看。
    謝小婉並不知道張懷玉出來,小女丫兒卻從牛牛車上爬下,拉著牛牛車前的小繩,笑嫣嫣地哇哇叫“姨姥爺……”
    她舞動一隻手掌,忽然收斂笑容,大概是突然覺得生,聲音轉小,說“我叫阿蜜蜂,接你看姥姥。”
    接你看姥姥已經很含糊了,幾乎聽不清,伴隨著的是一團吞下去的口水。
    忽然她一個轉身,拉著她的小牛牛車,嘩啦啦往前走,幾步就想摔倒,周圍的人手忙腳亂。
    張懷玉一陣心軟。
    想十幾年前,謝小婉也是這般模樣和光景,卻是唯一不怕自己的小孩,見了麵就讓抱,自己看著喜愛,才為兒子定下親事,卻不想而今做了他人的妻子,孩子都已經兩三歲了,和當年的婉兒一樣,不怯生人,端是可愛。
    雖是張氏門閥的恥辱,卻也不可否認,自己的兒子和人家如今的男人不能相比,這不僅僅是從事業上論較,還包括很多很多,天下人,除非是中了輿論之毒的,沒有誰否認東夏王狄阿鳥的人格魅力,氣宇膽識。
    他歎了一口氣,便給抬著臉看他的阿蜜蜂說“你是阿蜜蜂呀,幾歲啦?”
    蜜蜂一扭頭,丟了牛牛車,撞在一個女子的腿上抱住,說了句什麽話。
    張懷玉露出傾聽的表情,那女子就代為說“她說不告訴人。”
    謝小婉已經轉了過來,拉著身邊女子的手走到了跟前,笑盈盈地說“姨夫出來了?!阿鳥一個部下的家眷在那邊樓上吃飯,跟我打招呼……”說到這兒,這又快快招呼“姨夫快上車,昨個您喝醉了,阿鳥沒讓我來攪擾,我母親倒是念叨,這不,今說什麽也讓我來把您接去坐坐。您快上車。”
    張懷玉張目,街上已經停了一溜馬,兩輛馬車。
    看這來的人數,也就七、八人,有男有女,他微微點頭,倒是要拽匹馬上去,一名武士攔在他麵前,伸手帶他上馬車。他疑惑地回頭看看,那名跟謝小婉一起來的姑娘已經走近了馬匹。
    他邊登夏車,邊忍不住問出疑惑“她們也都騎馬來的?”
    一個文士模樣的回話說“回大人,都是一些沒路數的,也就騎馬來的。”
    謝小婉讓人扔上自家女兒的小牛牛木車,抱著女兒上車,遙遙招呼說“姨夫見怪不怪,若是我今天拉了阿鳥的妹子來,她馬都未必下……”
    張懷玉不再說話。
    他也不知道眾人出於什麽想法回答他,隻怕自己問的問題惹了人笑話,也就帶了個家生部曲去做客了。
    到了,謝夫人接出大門,見麵就寒暄“就怕老四家的再不登門,我這心都提吊著,好是您大量,沒計較婉兒的錯事,還肯與人論親。這她的父親不在了,也就你們幾個姨夫指望……”
    幾句話說完,張懷玉倒是先歎氣。
    進去坐下,飯菜上來,都是關中土菜,吃了些許,謝夫人忽然問謝小婉狄阿鳥怎麽不來,張懷玉便停住了,倒是沒有反感,隻是定定地看著門外,生怕這是狄阿鳥的手段,實際上就在一邊,隨時出來。
    麻傳甲陪坐著,代為解釋說“姑爺出城了,昨晚上就出城了,城外尚有將士露宿,他便去犒勞,哪裏回來了?”
    麻傳甲一扭臉就替狄阿鳥說好話“姑爺是敬仰姨家大人,常常與我說什麽不打不相識,而今朝廷上能夠打仗的,姨家大人首屈一指,端是長我天朝國威……”他發現張懷玉臉上多出了許多的不快,連忙又說“姑爺這人吧,首先是個人傑,不是我說假話,卻是實情,總對錚錚鋼骨的豪傑們惺惺相惜。”
    張懷玉默不吭聲,一仰頭,喝盡一杯。
    謝曉婉連忙示意別人斟上,也滿上一杯,笑了說“阿鳥這個人確實欣賞姨夫,願與姨夫大人交好。”
    謝夫人打斷說“屁。這人影也不見,還說交好。他是個完備,交好的話能說麽?”
    謝小婉口中道歉,說著“是”,“是”,把自己的一杯罰了,一飲而盡,纖掌翻來讓人看杯底,卻又說“母親大人有所不知,昨晚部族首領們圍著他轉,部下們也是圍著他轉,他已是酩酊大醉,卻是不敢不去犒賞將士,醉醺醺就出了城。”
    謝夫人倒不是真不知道,抬了頭跟張懷玉說“據說在城外,問了幾個立下大功的人,就以自己的頭盔裝滿讓飲,他那些敢死營的部下個個都不推辭,一邊喝盡,一邊跪下獻歌,聽說還有個黑山賊,都傷過他,阿鳥不計前嫌,給他鬆綁,與他說了些事,那人要去收羅逃散的舊部來投,約定今天午時,想是因為此事回不來了。”
    隻言片語,張懷玉就一片心悸。
    他暗自道“親下死囚軍營,拿頭盔給人飲酒,解仇敵之縛,推心置腹,此梟雄之色也,輔以奸狡大略,確實是朝廷潛在的大敵。”
    他不等人斟,自倒一杯飲盡,說“狄阿鳥確非常人,無怪受部下擁戴,百戰百勝。”
    謝小婉嬌笑,自豪道“阿鳥也是起於草莽,自是貼近尋常軍士,姨夫若是與他近了接觸,就不會當他是敵人啦。”
    張懷玉斟酌說“自會與他近了接觸,隻是沒有機會。”
    麻傳甲就是想讓二人化敵為友,連忙說“這有何難,酒足飯飽,我帶著大人去,他見了定然高興。”
    張懷玉有去了解敵人的願望,卻並不是已經決定要去,斟酌出來的句子,更像是閃過念頭時的一種客氣,於是一等吃過飯,就借故回去一趟,卻沒想到麻傳甲拿定主意,跟去等在外邊。中間,張懷玉暗令人驅趕,人是一出來就喊“那老漢,你怎麽能呆在這兒呢?”
    麻傳甲卻毫不在乎。
    不讓他蹲,他就挪挪地方。
    等人硬趕了,他也理直氣壯,起身指指,說“我是你們軍帥的親戚,說好在這等他的,不信你們去問問。”要是還不行,就冷冷地說“驛館是我家姑爺開的,信不信我先把你趕走?”
    從一定角度上說,驛館還真是他家姑爺開的。
    跟著他來的倆武士腰懸虎頭腰牌,驛館的東夏兵見了都要行禮,帶著這種理直氣壯,一開始,他們還站在外頭,不一會兒就有了椅子,再一會兒,則坐到了廂院,最後,則混進了小廳。
    張懷玉怕同僚看熱鬧,再加上出來如廁都要碰麵,不得已,招呼了曾在禦林軍任職的一名將領,賠著歉意說“事務繁忙,勞麻爺久等了,你看今兒天色……,還定要去麽?”
    麻傳甲笑道“什麽天色,你當這是在哪?都是咱家的地盤,要去哪去哪,我看誰敢管?”
    他笑得燦燦,江湖氣又十足,別說張懷玉,是誰見都頭疼。
    說是要去哪去哪,我看誰敢管,麻傳甲倒是怕當真有人管,自己跌破臉皮,一見人先後上馬,也就顧著天色,匆匆督促了趕路。
    出城時,不過傍晚,初時天還算熱,隻是碰到灑石灰軍民清潔戰場旮旯,來往的小伍騎士,不見出奇,然而過了一片因戰爭被砍被燒,隻剩個半禿的樹林,前麵便是與岸相齊的小河。
    潺潺蕩漾的水帶周邊,幾大片的白羊簇擁如浪。
    牧羊的少年奔馳,高處狂吠的牧羊犬舌頭幾乎耷拉到丘地上,是不但不見了戰火刮過的荒蕪,反而多出了難見的塞外奇景。沿著河穀向下,眺望過去,可以見到騎士們正在收攏戰馬,更遠處,則是夾岸的小帳篷,偶爾一兩座大帳紮成圓形,其餘都是有秩長方形,像是一個一個的小豆腐塊。
    在塞外,這種軍營的紮法是極不常見的。
    張懷玉感到意外,他的同僚更是忿忿,湊近了,低聲說“張帥您看,這狄阿鳥,是被朝廷養成的虎狼,他的兵法習自我們。”張懷玉淡淡觀看,伸直胳膊指給他說“也不盡然,你看他的營地開闊,車砦隱有規則,整個營地不結高,反而處下,卻也是有部落風格,方便放馬。”
    他那同僚卻堅持說“不曾見部落中紮方條帳的。”一起打馬下去,暮色便已上來,經過稟報,入了營地,夜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他們倒是難以看清楚這些宿營小帳的紮法,隻見到處都有騎士,將馬匹收入一個個小圈,騎兵手持火把,打馬奔馳,在每個小營地裏點燃篝火。
    眼看離狄阿鳥近了,麵前多出幾個巨大的火圈,篝火成排,士兵以篝火為堆,以摔跤、角力、控弦為戲,各自叫囂鼓噪。他們中有很多人用小囊載酒,大囊載水,以竹節為杯,頭盔倒覆,舉止行為怪異,而眼下炙烤不占主食,多食用大餅,幹肉,青稞,西瓜,奶酒,綠豆水。
    牽馬穿梭,正是人邊吃邊飲邊為比鬥歡呼。然而二人比鬥結束,往往有個人模狗樣的站在一旁喊叫,再然後,就會又有兩個人放下酒食,在一片打鬧中入場。張懷玉和同僚總是駐足,直到狄阿鳥帶人接到,仍有點意猶未盡。狄阿鳥分別擁抱過他們,哈哈大笑說“兒郎們吃酒歡慶,走馬為戲,能有什麽好瞧的,你們且隨我來,讓我給你們介紹一些真正的英雄好漢。”
    麻傳甲有意炫耀自家兵強馬壯,笑指左右,說“姨老爺,姑爺兵馬氣象如何?”
    狄阿鳥聽了不免得意,介紹完跟隨來的文武將領,接入帳前,再作介紹。博大鹿已經安排出了坐席,帶了他們入座。兩人自是留心,努力記憶東夏文武,注意力在博大鹿、郭嘉等人身上停留過之後,頃刻轉到了幾位特殊的部下上。狄阿鳥指了一名四十左右的消瘦漢子說“兩位是否聽說過燕山虎之名,這位就是燕山虎田達。”
    張懷玉和他的同僚齊齊動容。
    烈武在世,國力盛極,天下太平,燕山虎卻是第一個掀風起浪的農民頭頭,也有人說是土匪頭頭,最後卻沒有選擇造反,而是亡入塞外,好幾年不知下落,朝廷上的人曾懸賞過他的人頭,最後都以為他早被遊牧人殺死,沒想到今天出現在這裏。
    張懷玉極力回憶,正覺得他和狄阿鳥之間有著某種關聯。燕山虎田達起身,冷冷抱拳道“田達見過兩位大人,倒不知兩位是否有心解押田某回朝廷,淩遲至死……”
    狄阿鳥笑著打斷“這都是過去的事情啦。”他說“那是典型的,田達劫糧放糧,卻無反心,當視為為民請命,而後亡入黑山,衣冠不改,有大氣節。我說了,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他要求說“田達。你也不能以以往恩怨相論,若是說來,我阿爸還是為你們入關立下功勞,進了京的。”
    張懷玉恍然,心說“我說會有關聯,原來是這種關聯。隻是這燕山虎受狄阿鳥父親鎮壓,怎麽而今投降卻顯得心甘情願。”
    他笑著挑撥說“哦,原來兩位還有這淵源,隻是不知燕山虎是不是被令尊趕出塞外的。”
    狄阿鳥心知肚明,卻也流露出感興趣的樣子問燕山虎“是嗎?”
    燕山虎說“是,也不是。當初我是不願鄉黨受戰火之苦,想亡出塞外,可是聽說老大人受召鎮壓,想塞外人領兵鎮壓,必死傷慘重,便盤旋待觀,不想老大人不但兵鋒鋒利,對百姓秋毫無犯。我心中感懷,後來若不是夏侯可汗擄掠成性,牽中原百姓出塞,有若豬狗,我便投奔於他了。”
    這些話,燕山虎頭天見了狄阿鳥已經講過。此時再講,倒是把夏侯武律和狄阿鳥的阿爸區分得更徹底。
    狄阿鳥微微點頭,說“我叔父兵敗,雍人不能自生,倒是多虧了你。不少舊部紛紛詬病,說他們是逃奴,說你們曾擄掠我的部族,俱差矣,還說讓我想也別想就殺掉你,更是荒唐,幸虧是我的阿哥博大鹿領兵,深知我心,懷柔為策,否則我就錯失了你這位英雄。”
    他反問張懷玉“姨夫大人,怎麽樣?認識田達你不後悔吧?處江湖之遠,敢為民請命,無可奈何之下,提著腦袋劫掠軍糧,算不算英雄?義理明晰,恩怨分明,把我阿爸,我叔父和我的行為相區分,算不算英雄?”
    開玩笑,朝廷通緝的要犯,他一個二品武官大員去承認此人是英雄?
    他說“國家律法,不講人情。”
    這話顯得太無力了。
    狄阿鳥便介紹另一位虯髯大漢說“這一位……,啊哈,名聲雖不見顯赫,卻武功赫赫,信守誠意。”
    大漢連忙起身,宣布說“大王殿下,您要羞殺尉遲秉麽?您不計一棒之仇,因我被人誘以美酒,醉後被擒,心有不服,竟親手解縛,說你本不是好逞武藝之人,可是卻因為惜愛我,所以給我一個公平比試機會,我是心服口服效力左右。要說英雄,您才是真正的英雄,而我,莽夫而已。”
    狄阿鳥擺手道“不然。你我有約,容你收留舊部,你走後,眾人均說,你曾以狼牙棒傷我,必不敢回,我放你猶如放虎歸山,可是你不但準時歸來,還果真收羅了一幹兄弟,如此守信,當為真丈夫。”
    尉遲秉撓首道“大王解衣推食,我心向往,手無寸功,怎好投奔?”
    狄阿鳥便又往下介紹,俱是黑山首腦,個個草莽中人,不但沒有平定之惱,反倒感恩戴德,張懷玉不得不暗暗稱奇。他的同僚更是小聲遞話說“張帥且看這些人,無腦之極,更是貪生怕死,一點牙垢般的不殺之恩,竟如同親生父母了。”
    正說著,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五十左右,須發微微發白,帶了兩個人,其中一人捧案,案上蒙一紅錦,一人扛了一個大箱。尉遲秉早已起身,嘿然叫道“叔父大人。您才來。”
    那人輕聲叫了聲“少爺”,這便直直站住,朝向狄阿鳥,冷冷地說“我家少爺促我獻您老爺之物,我本不願,實無奈何,這裏隻有一個請求,隻求大王殿下利用您在朝廷的影響力,讓朝廷為老爺昭雪天下。”
    張懷玉倒是看不上尉遲秉,笑了道“我是朝廷命官,何事言及昭雪?若果真有冤,朝廷定為汝家昭雪。”
    那人轉過臉來。
    張懷玉看著熟悉,漸漸吃驚道“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那人看向張懷玉,把目光定到官袍上,傲然道“我家老爺尉遲景德,大人說是朝廷命官,可曾聽說?”
    張懷玉肅然起身,發現自己的同僚捧臉摸杯,竟也一把扯了起來,呼道“虎賁鐵騎衛大將軍尉遲景德?”
    那人受此敬重,兩眼陡然含淚,道“正是。”
    狄阿鳥定定神,也在腦海搜羅一下,卻無跡象,連忙看向尉遲秉。
    尉遲秉歎息說“我父親曾是朝廷大將,據我叔父說,堪稱靖康戰將之最,也不知是真是假,總之含冤是真,被昏君令力士錘擊於大殿,腦漿迸裂。”
    那人冷哼“豎子無知。人都知虎賁之軍冠諸軍之首,卻不知虎賁之上,還有一軍。二十年多過去,今人竟已不知鐵騎衛。且讓這位朝廷大人言予你聽。”
    張懷玉歎息說“汝父曾為虎賁郎將,後戰功卓著,持節征伐,手締一軍,名為鐵騎衛。鐵騎衛僅五百餘人,每作戰,人馬皆作重甲,覆耳目口鼻……”
    狄阿鳥陡然想了起來,自己轉戰關中,曾經在田氏莊園中見過一種重甲騎兵,隻是好看,並不突出。
    張懷玉像回答他疑問一樣說“每作戰,均持大戟短刃,戰陣森然,戰場上橫貫東西,無可抵擋。後來因為自恃戰功,與先皇頂撞,被金吾衛錘擊至死。先皇餘怒難歇,以犯上罪論處,將之滅族。從此……”他眼睛一動不動,盯住那人身後,案子,箱子,繼而不動聲色說“此軍最後被解散,因耗費巨大,再也沒有成立過。像冠軍侯健布將軍,便出於此軍,至於說此軍居虎賁之上,則……”他說“也是。它就是虎賁的一部分。畢竟耗費巨大,隻有出自虎賁的騎士才能自備盔馬衣甲。”
    那人笑了。
    他說“老爺性情剛烈,自有過錯,幸得留下裔苗,但犯上謀反罪不過是先怒懷忿,純屬子無虛有,而今新帝登基,能昭雪麽?”
    突然,他一把揭開案子,把一冊書籍暴露在眾人麵前,說“老爺去後,朝廷再無人能以重騎為軍,百戰不殆。”他一彎腰,又把箱子打開,宣布說“這裏的馬盔人盔均為特別鍛造,巧妙絕倫,世已失傳。”
    說完這些,他鄭重地說“若是張將軍能夠稟明聖上,為我家老爺昭雪,這重甲用兵之法,盔甲樣式,便獻予朝廷如何?”
    尉遲秉愣了一愣,大吼一聲“叔父。你怎麽能這樣。此物,我已許給大王殿下。”
    那人笑道“傻孩子。東夏王算什麽?朝廷一旦為咱家昭雪,你也是名副其實的萬戶侯,歸國為將,自可去做平定天下的大事。”
    尉遲秉沒想到這位把他養大的叔父竟然迷信朝廷官員,一見朝廷命官來了這一出,羞惱萬分,一腳斷案,咆哮著踏到前麵,大吼“叔父要羞殺我嗎?我降大王殿下,那是我服氣他,仰慕他。朝廷若什麽都好,何故殺我父親,滅我全族?此事作罷,我也不去怨他,但憑什麽說我追隨大王便無前程?”
    他頸上青筋滾動,咆哮說“前程富貴,我不稀罕。”
    那人大怒“你世代將門,淪落塞外,藏於黑山,就這樣下去嗎?你願意讓你的父親蒙冤於九泉,受千夫所指嗎?”
    尉遲秉實在不敢衝他如何,心中自是憋氣,陡然一聲怒喝,轉向張懷玉了,摣開巨掌,如一片烏雲籠罩,大步流星就抓了過去,口中喝道“大王武力在我之上,我看看他有什麽能耐?要我把什麽都獻給他。”
    狄阿鳥倒也不知道怎麽勸好。
    他倒知道尉遲秉說自己武力在他之上是虛誇的。
    事實上,兩人隻試了幾把,滾了身泥巴就已惺惺相惜。
    張懷玉倒不以為意,他玄功大成,自然不怕尋常內外兼修的力大將領,倒要輕描淡寫給這個毛頭小子點教訓,也好順利收回尉遲景德之物,於是橫過步來,暗勁淺發,準備借尉遲秉的力,口中還道“既然如此,且讓你少小看朝廷。”
    他搭了個借力的架子,沒想到尉遲秉胳膊蕩來,身形重心卻紋絲不動,一手捶,一手比推。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張懷玉這才覺得對方有內家拳精髓,遠不止表麵上的外家路子,隻得信手搭去,攔了手捶,但他借力的架子搭了,去勢已在,隻得仍借勢轉身,卻也知道摔拿出去已不容易,便以肘擊向對方肋骨。
    “嘭”地一聲,如中剛石。
    張懷玉肘子隱隱作疼,暗叫不好,果然,尉遲秉變捶為攬,穿繞上來,令一手扶在他腰上,長臂後拽,身子後縮,隱隱拽過來,掄上,往地下硬摜的勢頭。張懷玉大驚失色,這下若被摔去,受不受傷不說,麵子丟大了,不得已,一個卷身,在尉遲秉往上掄的時機下,向空中拔身,同時,暗勁內發,轉身掄向尉遲秉的脖頸。
    陡然,尉遲秉手中感覺不對,自知摜不到地上了,耳門發寒,連忙縮了下頜,耳朵內閉,追上照背一拳。
    他的拳頭趕上張懷玉的背,張懷玉擊中了他麵頰。
    背上的勁力相順,麵頰上的一擊便沒有讓張懷玉打實,雙方乍分開來,均知遇到了敵手,便各自警惕,不再貿然進攻。
    交手前,兩人均心存輕敵,然而一番掂量下來,不由露出凝重之色。張懷玉雖是無心,卻已騎虎難下。
    眼看場上是一個虎目含頜,一個挑眉凝神,都不敢輕舉妄動,隻是旁若無人一般,趨步相繞,含蓄待發,人一陣陣心神收緊。尉遲秉的那老家叔極不願得罪張懷玉。他見兩人興起戒備,成了這番模樣,雖未必生死乍分,卻心裏擔心,連著呼了幾聲“少爺,休得無禮”沒什麽用處,隻得重重跺腳,“唉”了一聲。
    席間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把目光集中在狄阿鳥身上,也唯覺得隻有他才能喝住二人,即便喝令不住,也可一聲令下,讓力士製止二人。
    狄阿鳥卻失神一般,直勾勾往前看著,得到陸川的提醒才“哦”了一聲,淡淡喝道“都給我住手。”
    張懷玉自然要給狄阿鳥麵子,眼看尉遲秉愣一下收住拳腳,也自作罷。
    狄阿鳥略向張懷玉示謙,招手讓自毀案席的尉遲秉坐到自己身邊。尉遲秉怏怏走去,回頭“呸”了一口,然而轉過臉,卻衝狄阿鳥陪笑說“大王,我不是有心攪宴,實在是看他不順眼。”狄阿鳥知道他的尷尬,笑笑搖了搖食指。
    尉遲家老家人眼看尉遲秉不作推辭,又這樣坐過去,自覺尉遲家的臉都被少爺丟了,卻也無奈,隻好上前一步,給狄阿鳥說“既然我家少爺與你意氣相投,還忘大王成全。”尉遲秉又要拍打案席,手都舉了起來,忽然記得這是在狄阿鳥席上,就輕輕放下,嘿然說“叔父,你要臊死我嗎?”
    他甕聲甕氣說“大王解衣推食之恩,秉不敢負。秉父之物,已許諾獻於大王,叔父見了朝廷官員,就苦心巴結,逼秉食言,置秉於何地?”
    尉遲家老家人氣急敗壞,正要再說什麽,見狄阿鳥陰晴不定地站了起來,生怕他翻臉,對尉遲秉不利,跪倒在地,央求說“懇請大王成全。”
    張懷玉瞥眼瞄向尉遲景德之物,眼看狄阿鳥不動聲色走出來,冷笑說“殿下該不是要強人所難吧。”
    狄阿鳥走出來,站到案子前麵,一把按在尉遲秉肩膀上,抓了隻酒杯,不容質疑地要求尉遲秉說“斟酒。”
    尉遲家老家人的心“咯噔”一下提了起來,不免隱隱後悔,暗道“他怎麽突然間用這口氣對待少爺?因為我削了他的臉麵嗎?”
    尉遲秉抱上酒樽寫上酒,四周一下靜了,都是酒進杯子的咕嘟聲。
    寫滿,狄阿鳥持了酒杯上前,一把挽起尉遲家老家人,將酒遞予他說“阿秉是真性情的人,不懂老人家苦心呀,我代他敬你一杯,為老先生的肝膽壯懷。”他比著手掌,讓進酒,眼看尉遲家老家人也是光明磊落之人,一飲而盡,讚歎說“老先生受托孤之托,含辛茹苦,養育少主數十載,忠心可鑒。”
    尉遲家老家人愣了一愣,放下杯來,不由感動在當場,訥訥呼道“大王這是要做什麽?”
    狄阿鳥說“你雖不是阿秉的父親,卻盡了撫養之責,當得阿秉孝敬。阿秉也不是違逆你的人,今日為了我狄阿鳥,對老先生不敬,阿鳥自覺虧欠,責他斟了杯酒,奉在老先生麵前,就當賠禮了。”
    他回過頭來,又徑直走到張懷玉麵前,抓了酒樽,將剛剛空了的酒杯寫滿,奉在張懷玉麵前,說“姨父大人。阿秉非與你致氣,是沒法給我踐諾,想向我交代,才毛糙出手,我敬您一杯,權待賠罪?”
    張懷玉也愣了。
    他大出意外,木然接過酒杯,眼看狄阿鳥比劃讓飲,略一遲疑,仰頭飲盡。
    狄阿鳥撚著空杯走了回去,突然猛地回頭,看向張懷玉說“姨夫大人可知曉我在武縣,戰勝而降時的念頭麽?”
    張懷玉略一沉吟,說“你不要說那不是你的權宜之計,你對聖上不殺你那麽有把握?”
    狄阿鳥要了搖頭說“若我說不是,你信嗎?”他突然之間,兩眼淚光盈盈,說“時在當日,我想到的是我的父親。他同樣背負罵名,含冤死去,我這個做兒子戰勝而降,心中便有一個念頭,心說,當今聖上若是聖明,與我父平反昭雪,成全我的孝道,我便真心投他,以主侍之。”
    張懷玉一時真假難辨,心中不免同情傷慟。
    狄阿鳥雖是他的仇敵,但此前經曆也為他所了解,少年喪父,自己卻不知道,而後卷入戰爭,坎坷奔波,身不由己,有時轉念想想,卻也沒有什麽大惡之處。他突然真切地覺得自己竟然是謝小婉的長輩,狄阿鳥也應該叫自己姨父來著,一時也不覺得這個人的麵目是那麽可憎了,即便是奪了自己的兒媳婦。
    他幽幽歎息。
    狄阿鳥說“我遭受流放,妻子死於自盡,幾死幾生,忍受下來,說實話,當中並非沒有再拉人馬的想法,最終沒有,無非想熬到我父親昭雪的一天,成全吾孝,不至於父親淪入亂臣之列。雖然我知道聖上遲早有一天會為我父昭雪,可是當那麽一天到來,我一家人還是痛哭流涕。我給幾個孩子一人做了一件新衣裳,是給他們一人做了一件新衣裳,告訴他們說我全了父節,你們將來要為我全節。”
    席間眾人聽他娓娓道來,竟全被他打動,衣襟沾濕。
    狄阿鳥這又說“阿秉定然也有此心,隻是怕負於我呀。我二人雖是新近相識,但並立而坐,總有惺惺相惜之心。我又怎能不讓阿秉為他父親全節。他父親的事,我並不清楚,卻深知姨父大人的為人,若是姨父大人覺得他父親確實含冤而死,且請你收下他父親的遺物,代為上奏朝廷,為其父昭雪。”他回過頭來,問那老家人“我且隨阿秉稱呼老先生叔父,叔父認為我這麽做如何?”
    那老家人哽咽不能自語,紮於地上,扶著狄阿鳥的腿說“是老奴誤會了大王,一開始,我以為是你甜言蜜語哄了少爺,讓他迷了心竅,他年幼無知,哥們義氣,把家裏什麽都拿出來。”
    狄阿鳥彎腰扶住他的胳膊,說“中原隻怕早已是物是人非。您是想讓阿秉跟著我,還是想讓他去朝廷繼承家業,享受榮華富貴?”
    老家人抬起頭來。
    怔怔無語間,尉遲秉連滾帶爬奔出來,跪在他麵前磕頭”叔父。請您成全秉兒。那中原,在記憶裏全無印象,我去不得呀。“老家人丟開狄阿鳥的腿,摟了上去。
    叔侄二人抱頭大哭。
    哭了片刻,張懷玉忽然醒悟,暗道不好,心說“我竟不知不覺將這忠良之後推給了狄阿鳥,看他倆這模樣,簡直肝腦塗地,在所不辭。”果然,老家人哭罷,叮囑尉遲秉說“少爺若奉大王為主,便不得有半分違逆,一定要吸取老主人的教訓,不可當麵頂撞。”
    張懷玉也想做得大度些,要了二人歸國,置於遺物不顧,然而再朝遺物瞥去,終是難忘尉遲家的重甲鐵騎,不願割舍,暗自道“也罷。也罷。狄阿鳥把大好處讓給了我,我總要折中一下,由他收買這主奴二人的人心唄。”
    他也就酸酸地祝賀說“恭喜,恭喜,恭喜殿下又得虎將。”說到這兒,他也不忘刺探,說“人說趙過將軍是東夏之虎。也許尉遲秉在殿下麾下,很快就成了第二隻東夏虎,隻是不能二虎同時得見,堪稱遺憾。”
    他一碰同僚,同僚立刻意會,順著就問“對呀,對呀,趙過趙將軍呢?怎麽不見殿下引薦。”
    狄阿鳥早就接到線報,他們在琢磨趙過去向,眼前又看到他們拙劣的表演,挽了叔侄二人,哈哈大笑道“郭嘉。去給姨父大人敬酒,告訴他,阿過幹什麽去了?”郭嘉認得張懷玉,倒也不怕張懷玉知道他倒向了狄阿鳥,卷卷袖子,舉了杯酒,敬完了,帶著紅暈說“趙過將軍他,追逐拓跋黑雲去了,總也要送一送。”
    張懷玉一下尷尬了。
    一群同事天天疑神疑鬼,而人家是光明正大地追擊去了。
    隻是追擊,能賺到便宜嗎?
    他剛要想問兩句,外圍的篝火堆從外往內忽然間喧嘩了,很快,有人在奔跑,唱慶“報。拓跋黑雲慌不擇路,被大王的幼弟博小鹿將軍半渡截擊,潰不成軍,隻身投靠鬼方王去了。”狄阿鳥哈哈大笑,托起兩手要求說“滿飲。滿飲。”
    等軍報到了跟前,他這就說“去。讓博小鹿派人,去鬼方王那兒索要拓跋黑雲,他肯投降我則罷,不肯,我就用他的人頭祭奠戰死的弟兄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