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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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春夏秋冬!
當年陶武失手害死了齊素,他在去自首前把家裏的積蓄全部給了陶白,陶白在小區保安叔叔和幾個鄰居的幫助下給齊素辦了後事,可直到齊素下葬安眠後,她才知道卞桃也葬在了那座墓園。
兩座冰冷的墓碑,一前一後,相隔不過數米。
這些陶武都不知道。
他在牢裏這些年沒人來看過他,他對外麵的事一無所知。他不知道齊素如今葬在哪裏,更不知道陶白放棄了學業孤身一人遠走他鄉。
“媽媽的心情你應該最了解,她喜歡的和討厭的,沒有人比你更清楚。”陶白看著他,每一句話都像一把軟刀子插在陶武心間,“她有沒有在夢中告訴過你,她不想住在那裏,她不想看見卞桃,不想看見來給卞桃掃墓的曾雨芙,她不想看見害得她家庭不睦甚至因此付出生命的那對母女。”
“她,告訴過你嗎?”
陶白以為自己在麵對陶武時能夠很平靜,可當她提到那個名字,她藏在內心深處的不忿和怨懟依舊折磨著她。
她開始理解鬱娟為什麽說有遺憾的人生不是快樂的,她確實不快樂,因為她對父母從來沒有真正的釋懷過,她依舊在意陶武為什麽寧願喜歡別人的女兒也不喜歡她,她依舊在意自己到底是不是被期待著出生,否則他們為什麽能忽略她至此。
她這輩子已經無法從齊素口中知道答案,但是她能從陶武口中知道自己想要的。
陶武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極為難看,陶白毫不回避,直視他凶狠的眼。
她想看看他在害死了齊素後,還會不會像當初一樣,每當她提及那對母女,他都會用暴怒和惡劣對待她。
她想看看曾雨芙母女在他心中是否就真的那麽重要?
重要到能超越齊素的死亡。
陶白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卻隻看見陶武握著電話機的手慢慢收緊,力道大得能看見凸出的指骨。
她有些失望地移開了眼。
“你想給她遷去哪裏?”半響後,陶武啞著聲開了口。
齊素告訴過他嗎?
齊素不願意告訴他。
這麽多年了,她吝嗇得連一次都沒有出現在他夢中。
“離開瑞陽。”
“不行。”陶武一聽眉心就皺了起來。
“為什麽不行?瑞陽有什麽好,有什麽值得她留念的,這裏帶給她快樂了嗎,這裏有她不能忘懷的人嗎?”陶白用最輕緩的語氣說著最殘酷的事實,“都沒有。這裏沒有值得她留戀的和不能忘懷的人,這裏也沒有帶給她絲毫快樂,有的隻是無盡的痛苦和一個並不愛她的男人,不是嗎?”
所以,為什麽不行?
你告訴我,為什麽不行?
陶武卻隻是重複“不行,不能離開瑞陽,你想遷去哪裏都可以,但不能離開瑞陽。”
陶白一臉冷淡“你從來都這麽自私,人活著時不放在心上,人死了還拘著不讓離開。”
陶武垂在身側手攥成了拳。
陶白忽然覺得十分疲憊,她靠在椅背上,視線穿過他,落在他身後的虛空“我一直想知道啊……這麽多年了,你後悔過嗎?”
他們明明可以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齊素真的對她好過,在陶白的記憶中她也有過溫柔的母親,她的母親也曾把她抱在懷中輕哄,齊素的瘋狂是在陶武一次又一次的欺騙和忽視中漸漸扭曲,但她一開始……真的是一個好媽媽。
她也有過疼愛她的媽媽,她有過。
“你為什麽就不能對我們好一點呢。”陶白說出這句話時雙眼已不知不覺蒙上了一層水霧,“如果你對我們好一點,她就不會死,陶白也會有媽媽,我們的家就不會散。你以前為什麽就不能對我們好一點呢,為什麽不對我們好一點……”
陶武聽得心髒抽痛,他垂在身側的手不由控製地顫抖著。
後悔嗎?
他問自己後悔嗎?
如果他一輩子看不清,那他到死都不懂什麽是後悔。
可他看清了,齊素用生命徹徹底底教會了他什麽是後悔,他忽略了齊素一腔飛蛾撲火的愛,也忘了如今與他一窗之隔的人是他陶武的女兒。
其實那天晚上他對齊素說的話是真的,那是最後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他回來後再也不走了,他回來後他們一家人好好過。可他說過太多謊,他的太多保證被他一次又一次親手碾碎,所以老天都不願再相信他。
所有人都以為他愛曾雨芙,連他自己都以為他愛著曾雨芙,可獄中十年,他除了活著,無數次回想過往,每每想起,他隻覺得荒唐可笑。
是他太自以為是,還是曾雨芙太會哄騙人,把他陶武這輩子騙的團團轉。
騙得他親手把自己的妻女一個推向死亡,一個推離身邊。
陶武連一聲“對不起”都說不出口,不是因為麵子,不是因為在陶白麵前低頭讓他覺得難堪。而是太輕了,“對不起”這三個字毫無重量,和曾經對陶白的傷害相比,這三個字輕的可笑。
他曾經總說陶白膽小,成績不好,不愛說話,小孩子喜歡的東西她都不喜歡。她孤僻寡言,不喜歡撒嬌,不喜歡零食,不喜歡玩偶,隻喜歡髒兮兮的木頭和能傷害人的利刃。
可他後來才明白,她的每一個不喜歡都是他的不耐煩和忽視造成的,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害怕中已經不敢去喜歡了。
因為喜歡沒有結果,因為喜歡得不到。
可又有哪個小孩會不想對父母撒嬌,討要喜歡的玩具,甜甜的糖果。
陶白在還是孩子的年紀,被他親手變成了大人。
陶武心裏明白,“對不起”三個字他已經沒有資格說出口。
因為無法被原諒。
如果齊素還在,讓他付出生命他都願意去挽回。可齊素不在了,陶白的母親被他親手推向了死亡,他也親手將他的後半生推入絕境。
他已經不配說“對不起”,也不配挽回。
“你媽媽在懷你的時候很辛苦。”陶武沉默了片刻後,抬頭看著陶白突然說,“但也很高興。”
陶白一下子握緊了電話機。
“懷你的前三個月,她吐的很厲害,什麽都吃不下,天天發脾氣,一發脾氣就戳著肚子叫你‘小悶崽’,說你以後一定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怎麽和你說話你都不理她,也不踹踹她。”二十多平的探視間裏隻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又低又沉,帶著歲月的滄桑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懷念。
“每次我都和她說你還小,還不會動,她總不信,天天晚上堅持和你說話,後來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胎教,就買了一部收音機每天放歌給你聽,直到第一次胎動,她高興的差點從床上摔下來。”
“你還五六個月大的時候她就給你準備了好多小衣服和玩具,天天想著等你出來怎麽陪你玩。她說要努力工作,要給你最好的生活,讓你念最好的學校,讓你成為我們家最有文化的人。”
“她每天都在期待著你出生。”
回憶往昔,那段在出租屋的時光竟成了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看著陶白那張和齊素七分相似的臉,眼中噙著淚,卻笑了。
“你和你媽媽年輕的時候長得很像,如果她看到現在的你,一定會很高興。陶白,她很愛你,你別恨她。”
陶白喉嚨發酸,倉皇地垂下了頭。
她在父母常年的忽視和謾罵中唯一執著的不是怨恨,而是自己到底是不是被他們所期待的。
陶武卻告訴他,齊素是愛她的,她是被期待的。
她下意識伸手撫了撫她那一頭長發。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她曾在最難過絕望時當著齊素的麵把那一頭長發剪掉,拿剪刀的那短短十幾步,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痛得她快要死掉。
可頭發剪掉了,還會長。
隻要她活著,就還會長。
如果她明白母親所代表的意義,那她就懂得,有些東西永遠斷不掉,割舍不了。她的生命是由齊素給予,她身上流著她的血,所以她對齊素一直藏有期待。
一個女兒對母親的期待。
無論曾經經曆過什麽,無論齊素曾經是否忘了陶白是她的女兒,至少在最初,齊素愛過她,她是在她的期待中降臨人世間。
這就可以了。
對陶白來說,這就可以了。
她忽然感覺內心一片輕鬆,就好像有一塊她未曾察覺的巨石悄然從她的生命中消失,這種感覺大約就是釋懷。
陶白被母親期待過,她曾被期待過。
陶武自知“對不起”三個字毫無重量,陶白也知道她和陶武的父女關係在齊素死亡的那一刻就徹底終結。無論陶白恨不恨陶武,無論她是否釋懷曾經的不公,陶武說不出對不起,陶白也已經不在乎原諒。
“還有幾年?”陶白沒頭沒腦問了一句。
“兩年。”陶武卻明白她在說什麽。
還有兩年,陶武就要刑滿釋放了。
“我會給媽媽遷墳。”陶白沒有看瞬間有些著急的陶武,輕聲說,“南山在前兩年建了一座墓園,背靠大山,遠離市區,風景好也安靜。”
過了許久,陶武才啞著聲說“謝謝。”
探監時間已近尾聲,從頭到尾,陶武沒有對陶白說過一聲對不起,卻在陶白間接表示不會帶齊素離開後,他說了謝謝。
他知道,如果陶白真的要帶走齊素,他根本沒有資格、也沒有立場反對。
陶白成全了他的“不行”,也算成全了他們父女最後的血緣情分。
陶白最後看了陶武一眼,在離開之前,問了一句話。
這句話讓陶武愣在當場,久久沒有動彈。
“你愛過媽媽嗎?”
陶武,你到底愛過齊素嗎?
愛過那個為了你,甚至忘記了她的小悶崽,在這段感情裏備受冷落和痛苦也沒有離開,那個為了你飛蛾撲火的女人嗎?
陶白沒有得到答案。
隻是在兩年後,南山墓園多了一個守墓人,一守就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