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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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三聖母後跟哪吒四處添亂!
楊嬋趕到的時候,守城之戰已經結束許久了。
闡教子弟在的時候不被允許幹擾平民的生活,所以除了戰爭需要他們幾乎很少使用他們的“仙術”,即便經曆過二霄那場大浩劫的百姓,在看到她和老君載著青牛車從天而降的時候,依舊驚呼不已,一落地,就已經有許多人圍觀了。
老君一下子被這麽多人看著,十分無措,他一一看過去,吸了口氣,對楊嬋說了一聲“對不住了”,接著就跟他們腳下的青牛車一起消失了。
楊嬋懵逼地看著陡然消失的老君,聽到圍觀群眾驚訝的“哦”了一聲,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左右看了看,發現了西岐不複以往的殘破以及隨處可見的傷者,這些昭示著在不久前發生過一場大戰,她在人們的驚呼聲中,衝入人群中,急切地尋找留在西岐的四象。
但是正如哪吒所說,四象真的放出去了,她一定不會有事,但是別人不一定沒有事。
楊嬋在周宮中找到四象時,她穿戴整齊,一塵不染,老老實實地栽在姬旦背上睡大覺,而跟姬旦談話的大臣們則一個個麵色蒼白,渾身顫抖,心有餘悸,坐著坐著,悄摸摸地一批又一批趕著往後挪動,等到姬旦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之間已經有一條鴻溝了。
姬旦“你們這是幹什麽”
剛剛不是在聊西岐戰後修繕的問題嗎
大臣們麵麵相覷,隻一瞬間,就了解同僚們的想法,他們齊齊行禮,異口同聲地表示小殿下年少有為,臨危不懼,他們表示十分欣慰,所以,他們接下裏就將全心投入到公務之中,不便再來周宮叨擾,這就領命走了。
姬旦“”
他往後看了一眼靠在他背後睡大覺的四象忽然明白了緣由。
昨日一戰,四象雖然在二十萬鬼戎兵中挽救了西岐城,但是她一出手,陣仗就夠恐怖的,那些經曆過那場戰役的人在見到了被蠱蟲啃噬的屍體後就沒有不害怕的,更何況,四象出手不分敵我,西岐這邊受損傷小,單純是因為他們人少,而且大部分已經死在了守城的時候,輪不到四象去殺而已。
姬旦能從那麽近的位置活下來,一點影響也沒有,實在是個奇跡。
大家現在都怕死四象了,怕到一定程度就會排斥和厭惡,即便拯救西岐的毫無疑問就是四象本人。
姬旦小小年紀對這些門道倒很了解,昨日以後,他就不讓四象亂晃悠了,拿了個尺子跟她比,告訴她最多可以走多遠,四象對這種無形的狗鏈子敬謝不敏,選擇找個地方聽燭九陰講故事睡大覺。
“飛龍在天,利見大人。”姬旦手裏拿著竹簡,翻開又合上,忍不住微笑,輕聲道,“這一卦原來是這個意思。”
楊嬋在那群大臣一窩蜂出去的時候,進了周宮,她疑惑地看了他們一眼,感覺他們在躲鬼似的。
怎麽半個月沒回來,周宮中已經長出鬼了嗎
想到這,楊嬋默默抱住雙臂,決定小心行事。
她以前常和哪吒在周宮中做客,不少侍女認識她▋,在聽到她是來接四象離開的時候,表情有些說不出來的微妙,那一個個眼睛裏蹦出的光,讓楊嬋差點以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了。
她就載著這種疑惑,找到了睡大覺的四象。
周宮的議事廳很大也很空,奢華地鋪上了木質的地板,即便是白天,因為這一直陰沉著的天,屋子裏一直照著昏黃的燭火,中央正端坐著姬旦和他那可怕的小尾巴。
楊嬋踏了一步進來,跟聽到動靜的姬旦對視一眼,發現姬旦臉上的笑意明顯淡了許多,不過,她也不是個能看人眼色的,她打了一聲招呼,悄悄走到四象那邊,輕輕捏了捏四象的臉,當四象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的時候,笑著喊她的名字。
四象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到了楊嬋模糊的人影,嘟囔著“我看到我娘了,該不會是做夢吧。”
楊嬋輕笑了幾聲,把四象從地上抱了起來,抱到懷裏,燭九陰隱在楊嬋身後,拂去四象額前的碎發,輕聲說“小友沒有看錯。”
四象猛地睜開眼睛,意識瞬間清晰,看到了楊嬋。
她先是驚喜地尖叫了一聲,然後難掩喜悅的抱住楊嬋的脖子,和以前一樣親親她的臉頰,楊嬋笑嗬嗬地低下頭親了親四象的眉心。
四象咯咯笑,抱著她撒嬌。
楊嬋說“我聽聞商太子突襲西岐,知道這裏會出事,所以急著趕過來,沒想到這裏一切已經結束了。”
姬旦站了起來,答道“勞夫人掛念了,戰爭已經結束了。”
他頓了頓,補充道“太子武庚已經死了。”
楊嬋愣了愣,有些恍惚,她問“是你們殺的嗎”
“不是,”姬旦示意她懷裏的四象,“是四象動的手。”
楊嬋更為震驚,她低下頭看向四象,四象抱著她的臉,笑嘻嘻地說“我沒事,一點傷也沒有受。”
楊嬋頓了頓,露出一個苦笑,她的額頭抵著四象的額頭,輕輕貼了貼,輕聲道“我想問的不止這個。”
四象一雙紫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她,問道“那娘還想問什麽”
“我”楊嬋搖了搖頭,道,“沒什麽,你沒事就好。”
她看向姬旦,道“闡教出了事現在天災四起,我夫君擔心我們,就讓我回來接四象回家。”
姬旦“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麽。
四象晃著手,問“回家回哪裏啊”
她在西岐呆了太久,已經忘了究竟哪塊算是家了。
楊嬋點了點四象的鼻尖,笑著說“當然是乾元山了。”
“你都好久沒回去了吧”
四象頓了頓,眸光一暗“我是跟爺爺一起出來的。”
楊嬋“嗯”了一聲,揉了揉四象的頭,溫聲道“爺爺也在乾元山等著你回去呢。”
“是嗎”四象說話有些涼薄,“可是他已經死了。”
楊嬋愣
了一下,聽到四象頗為早熟地說“人死了,就是再也見不到了。”
“我怎麽還能看到爺爺呢”
楊嬋沉默許久,抱住了四象,說“你看不到他了,可你隻要一直思念他,他就會一直看著你,一直存在。”
“是嗎”
“是。”
四象懵懂地點了點頭,縮在了楊嬋的懷裏,不說話了。
楊嬋抬起頭看向姬旦,誠懇地向他道謝,感謝這段時間他對四象的照拂,姬旦搖了搖頭,說“這一次如果沒有四象,西岐也渡不過這一場難關。”
“反倒該是我們謝謝她呢。”
楊嬋笑了笑,姬旦終於問道“打算什麽時候走”
“現在吧。”
“現在”姬旦臉上終於有了變化,他很快察覺自己的失態,收斂了慌張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道,“不若明日再走呢”
楊嬋問四象覺得怎麽樣,四象說都可以。
楊嬋笑了笑,說“那就留下來多玩一天吧。”
姬旦忽然放鬆。
四象晚上睡覺的時候又賴著楊嬋講睡前故事,楊嬋還真不知道講點什麽,四象就拉著她的手,一臉八卦地說“那就講講你和哪吒的故事吧。”
楊嬋一頓,彈了彈四象的額頭,四象“唔”了一聲,縮回被子裏了。
楊嬋也跟著進了被子,摟住四象,殘酷地宣布“今晚上就不講了,睡覺吧。”
四象人小鬼大,笑嘻嘻地說“娘害羞了。”
楊嬋捏了捏四象的臉,讓她老實睡覺。
四象眨眨眼睛,借著楊嬋幹淨的金色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和燭九陰的身影,她悄聲問道“哪吒在哪裏啊”
楊嬋眸光一暗,低垂著眼睫,在月光下落下一片陰影,她說“他啊,迷失在遺憾和怨恨之中了,我渡不了他,隻能成全他了。”
四象聽不太懂,她問“那他什麽時候回家呢”
“嗯,”楊嬋給了一個很模糊的答案,“等一切結束以後吧。”
四象打破砂鍋問到底“一切什麽時候結束呢”
“嗯,那得闡教的天打敗截教的天,周人的王代替商人的王,等到那時候,可能就結束了。”
不過那時候,這人間再往下爛成什麽樣子也不得而知了。
“別想了,”楊嬋拍了拍四象的腦袋,“快睡吧,明天得走了。”
四象“哦”了一聲,閉上眼假寐,背地裏讓燭九陰給自己講故事,等講睡著了才算徹底消停。
等到第二天,四象帶著姬旦送的一籮筐吃不完的糕點在西岐城外往外走的時候,老君才出現。
楊嬋驚訝地看著路邊跟她打招呼的老君,無奈道“師叔祖,你之前跑到哪裏去了”
老君尷尬地咳了咳,說“人太多了,我找個地方先緩一緩。”
說罷,他一揮手,亮出一輛比之前修飾的還要精美的青牛車,說“現在就走吧。
”
楊嬋抱著睡著的四象,看著上麵載著的鮮花,好奇地問您這是哪裏來的”
老君別過頭,有些窘迫地說“我昨天躲在岐山裏,遇到了那裏的姑娘,她們非要送我的。”
西岐地處邊境,這裏的姑娘們性情潑辣,估計是看到老君那張好看的臉,不管二七二十一,先送一頓調戲,讓本就不善與人交際的老君更加難過。
可是,他再不適應,最後還是收了這些在如今破破爛爛的人間裏難得長出來的稀奇的鮮花。
楊嬋聞言,眉間一挑,長長地“哦”了一聲,讓老君快說說。
老君沒說他的遭遇,撿起其中幾株花,說“闡截一戰,整個人間都受了影響,我們趕了那麽長的路,這裏是唯一長出鮮花的地方。”
楊嬋愣了一下,看著老君注視著鮮花,眼裏流露出的笑意說“看到它們,我覺得一切好像沒有那麽糟糕了。”
“太乙說的不錯,”老君溫柔地感歎道,“我啊,就是悶太久了,是該出來走一走。”
“師叔祖”
老君小心翼翼地放下花“好了,走吧。”
然而說著要走,他們終究是沒有走多遠,身後那座被撞破的城門裏忽然跑出一匹白色的駿馬,定睛一看,上麵正坐著穿著常服的姬旦。
看著身上還有一身灰,估計又是從繁忙的公務中跑來的。
楊嬋看著一臉懵逼的老君,傾情為他介紹“這是周王的弟弟,姬旦。”
“雞蛋”老君微微瞪大眼睛,“這真是好名字啊。”
楊嬋忍不住笑出聲,說“師叔祖,不帶這樣調侃人家名字的啊。”
老君紅著臉,趕忙說“我沒有。”
姬旦下馬還是不夠利索的,人又著急,戰場上都沒跌馬的人,在楊嬋和老君麵前表演了一下跌馬是怎樣的慘樣,老君“誒呀”一聲,一揮手,用風輕輕扶住了他。
姬旦安穩地落了地,忘了自己應該窘迫的事實,忙不迭地爬起來,跑了過來,他還喘著粗氣,看到楊嬋,頗有些譴責的意思“怎麽就走了”
楊嬋“啊”了一聲,一手抱著四象,一手拿出裝了很多糕點的乾坤袋,說“還是從膳房裏洗劫了一些東西的。”
當然不是洗劫,是那些侍女非要送給她們的,說是小殿下吩咐的。
四象出城的一路,一邊吃,一邊犯困,後來吃完手裏的,幹脆趴在楊嬋懷裏睡回籠覺去了。
姬旦憋了很久,終究沒憋住,說“可是,還沒有道別呢。”
楊嬋看著他忙的一身灰,說“但你好像很忙。”
姬旦紅著眼睛,衝動地喊道“忙也要好好道別啊”
說的很有道理,楊嬋竟然無法反駁。
她把懷裏睡大覺的四象搖醒,讓她好好跟自己的小保姆道別。
四象揉了揉眼睛,最後還是被燭九陰給叫醒了,她也和老君一樣懵逼地看著姬旦。
她那一
家,就沒有一個反應過來如今是個該悲傷道別的時候,她甚至揚了揚手,跟姬旦說“你好”。
那一戰過後,以西岐對四象有點複雜的態度來看,她繼續待下去當然不會是好事,楊嬋來接她走是最好的了,這個道理,姬旦當然懂,但四象當了他好久的尾巴,又共患難了一次,對四象的感情難免深厚。
人有了感情,就總會做出一些不理性的事,這一點就算是懂規矩知進退的少年英才也逃不過。
姬旦看著四象一點也留戀的樣子,眼睛更紅了,她父母是仙人,她以後也會是仙人,都是仙人了,此一去,怎麽還會回到這樣的凡塵地,可他還是明知故問“你,以後還來西岐嗎”
四象看向楊嬋,楊嬋哪裏知道,就現在這破情況,有沒有以後都不知道。
四象又問燭九陰,燭九陰表示都可以,他頓了頓,表示西岐的糕點還是挺好吃。
雖然他自蘇醒以來就吃過西岐的東西。
四象“哦”了一聲,答道“會回來的。”
姬旦問了又不信,他問“真的”
四象雙手抱胸,做出一派深不可測的模樣,點點頭,說“真的。”
姬旦立即抬起手,應該是想抱她,但最後還是收回了手。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四象,說“昨天的事,謝謝你了。”
“哦,”四象擺擺手,大氣地說,“不用謝。”
姬旦又一本正經起來,他眼裏含著淚,哽咽著說“你救了西岐城,便是我周氏的恩人,這恩我一定會還的,你記著。”
楊嬋在一邊想,你哥說我也是周氏的恩人來著,但他也沒哭成這樣啊。
嗯難道是年紀大了不好意思哭了
四象點點頭“好的好的。”
姬旦還是不信,看著她眼淚掉個不停。
楊嬋覺得耽擱的有點久了,她是沒關係,可是姬旦自己估計很忙,她從中插嘴道“公子還很忙呢,我們就不耽誤你了,先走了。”
姬旦立即說“我不忙”
楊嬋“”
就是說,咱也不能瞎說啊。
楊嬋看了看老君,期盼這位靠譜的長輩給點建議,可惜老君在人際關係上就是完全不能指望的,他看一時半會兒是不會道完別的,就坐到一邊走神去了。
楊嬋見他擺爛,歎了口氣,也跟著在車的另一邊坐著擺爛去了。
四象看著他哭,問燭九陰“這回也是假哭嗎”
燭九陰答“不,這回是真的哭了。”
“啊,那怎麽辦”
燭九陰知道怎麽辦,他勾起尾指,跟四象說“小友跟他定個承諾好了。”
“怎麽定”
“小友跟著在下說吧。”
四象點了點頭,燭九陰說啥,她說啥,她先是在燭九陰的教導下用自己的尾指勾起姬旦的尾指,在他略詫異的神情中,一字一句地說“等到金色的芸薹開滿岐山的時候
,我就會來西岐找你玩兒。”
“如違此誓,萬蠱噬心,永無來生。”
姬旦瞪大眼睛,掙紮著要讓四象把這樣重的誓言收回去,但四象已經傻乎乎地勾著他的尾指在他的大拇指上蓋了個戳。
“好了,”四象鬆開手,擺了擺,“再見啦。”
姬旦懵懂地點了點頭。
楊嬋戳了戳一邊走神的老君,老君“哦”了一聲,拍了拍青牛,讓它走了,於是青牛車緩緩駛過,可身後的姬旦一直沒有走,一直站在原地,看著四象這邊。
四象被燭九陰坑了個慘,奇道“我怎麽覺得不太對勁呢”
燭九陰笑嗬嗬地坐在一邊,也跟她拉鉤蓋章,然後說“朋友不是這麽做的嗎”
四象長長地“嗯”了一聲,說“我感覺不是。”
“好,”燭九陰點點頭,脾氣很好地說,“那小友可以跟在下再探討探討。”
青牛車繼續往南遠行著。
遠在武庚突襲西岐的時候,姬發帶兵東進的步伐就已經壓入潼關之前,猶如壓天的黑雲滾滾而來,大勢之下,潼關的將領臨陣脫逃,沒了影子,風雨欲來時,小狐狸還在兢兢業業扮演她的“薑姬”。
就算帝辛早已明白薑姬已死。
大周反了,武庚發了瘋,帶著朝歌二萬精兵向西橫行,去了小半個月,至今沒有一點消息,朝野裏因為沒了太子殿下那些所謂的改革都落了空,這位積威甚重,又“受傷”多日的君王最終還是被請了出去。
帝辛一走,偌大的後宮裏就隻剩下了小狐狸,她身份已經暴露,當然不能再去前朝招搖過市,隻能待在後宮裏發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小狐狸本狠狠教訓過一次後,就再不敢亂動了,她除了應有的台詞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多說,動也不敢多動,帝辛一走,她就縮在奢華的床鋪上,縮成一團白色的小狐狸,用舌頭舔舐自己身上養了近一個月也養不好的傷口。
她那多出來的一隻尾巴,在刑訊的時候,那群混蛋人類覺得稀奇,在她哀求和慘叫聲中生生砍了下來,露出一塊慘紅的傷口。
帝辛肯留她這個妖孽一命就已經很不錯了,她當然不敢奢求他願意花心思治療她身上的傷,她知道在這個需要交換才能換來點什麽的世界裏,隻有國師才是唯一無償對她好的人。
國師。
一想到他,小狐狸還是十分委屈,不由得在心裏多喊了幾句。
毫無疑問,他是突然失蹤了,連以前交代他手上的國事也被他放到一邊擱置,不然武庚不會在下山回國以後就那麽快掌握大權,小狐狸和申公豹也不會那麽快被清算。
小狐狸現在自身難保,當然也沒有機會去探尋申公豹的下落,想得差一點,可能朝廷這邊的事情結束了,申公豹不需要再呆在這裏,幹脆金蟬脫殼走人了。
可是明明都說好了一起走的。
小狐狸鼻子很酸,她從底層爬出來,
挨打挨罵挨罰都是經常的事,可是,她從來沒有試過在付出全部真心後被人當做玩笑丟在一邊的感受。
心真的很疼。
明明演別人都演久了,怎麽屬於自己的心還是那麽疼。
不過,她連疼都隻敢小心翼翼,藏著掖著,她現在活著都困難,思考這些完全是多餘的,而且如果不壓抑自己的難過,到時候耽誤了自己扮演薑姬,傷的是自己。
她蜷成一團,舔舐自己的傷口,心道,她不能再受傷了。
如果可以的話,她打算趁著這幾天帝辛不在後宮的時候偷偷跑掉,跑到什麽地方都可以,就算隻做一隻普通狐狸,滾到底層裏跟那些低賤到跟牲畜沒什麽區別的小妖怪堆裏也沒有關係。
她反正就是從那裏爬起來的,她不怕再爬一次。
而且,比起赤裸裸的爭鬥,在經曆許多過後的小狐狸認為,人的世界遠比妖怪要可怕、複雜得多。
正想著,屋外傳來人的腳步聲,小狐狸嚇了一跳,左右望了望,看到了放置衣物的櫃子,不管二七二十一,先一步把自己塞了進去,微微發著抖,小心翼翼地借著櫃子外的一道小縫隙查看著屋子裏的動靜。
帝辛已經吩咐過,除了他,任何人不得擅自闖入獨屬於小狐狸的宮殿,帝辛殺人不眨眼,又毫無忌憚之心,時時發起瘋來,後宮那些女人簡直死著玩兒一樣,沒有人敢不遵循他的吩咐。
所以,敢違背帝辛的指令擅闖宮殿的人是誰
小狐狸心跳如鼓,害怕來的是武庚的人,武庚那麽想殺她,況且他是帝辛的兒子,就算因此動怒,帝辛也不會為了她這個贗品殺了他真正的兒子,所以,武庚肆無忌憚,而小狐狸戰戰兢兢。
“吱呀”一聲,門開了,外麵灑進來一個由陽光組成的金色二角形,某個人輕輕踏了一步進來。
真的闖進來了
小狐狸渾身發抖,大腦急速運轉,覺得自己又要大禍臨頭了。
可她光顧著害怕,沒有仔細去看那個人的影子。
他走得很慢也很輕,像是一隻大型貓科動物,走到路上幾乎沒有一點聲音,小狐狸眼前的一縷光變暗,他關上了宮殿上的門,慢慢朝屋子裏走了進來。
他穿著一身寬大的黑袍,走起路來,那衣服輕輕往後飄動著,小狐狸看著那熟悉的姿勢,心裏冒出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測,她渾身顫抖地更加厲害,眼眶變紅,聚起水光,張了張狐狸的嘴巴,隻能發出一聲短促的又低啞的慘叫聲。
他怎麽來了
她想。
他不是失蹤了嗎
如今形勢如此,為什麽還要冒險來到這個於他而言毫無用處的地方
小狐狸怎麽也想不通,她蜷縮在櫃子裏,明明想不通,明明心也疼的要死,明明也決定好了自己不再相信任何人,要好好做一隻四處漂泊的小妖怪
卻還是期待著他能來到她身邊,推開眼前這扇緊閉著的櫃門,像當年那樣,將她從命運的泥潭中拖出來,將她帶去
更加廣闊、更加安寧的遠方。
想著想著,她的狐狸模樣開始發生了變化,她慢慢變大,四肢慢慢變長,尾巴也逐一收掉,身上白色的皮毛逐漸隱去,尖尖的嘴收了回去,純黑色的眼睛變大變長,拉成一雙狹長而嫵媚的狐狸眼。
狹小的櫃子因為她的變化變得更加狹窄,她幾乎不能動彈了,隻能無聲地流著淚,借著那一線天光,安靜地瞧著他越來越近的影子。
他沒有在空曠的屋子裏胡亂尋找,他不僅知道小狐狸躲起來了,還知道她具體躲在了哪裏。
這隻活著都困難的雜毛狐狸要是躲隻會躲在逼仄的環境裏,用空間換取難得的安全感。
他停在了櫃子的一旁,身處在明亮的天光中,無法借著櫃子上的一條縫隙查看黑暗裏的風光。
他抬起手,輕輕扣了扣櫃子的門,然後聽到再也藏不住的哭聲。
她在哭。
意識到這件事,他的手滯在空中,沒再敲了。
“娘娘。”他的聲音平淡而又冷漠,卻像是冬日裏始終不結冰的水,潺潺流動,溫柔綿長。
裏麵的哭聲更大了。
他低下頭,歎了口氣,說“微臣救駕來遲,還望娘娘恕罪。”
緊閉地櫃門被“呼”地一下打開,露出一個衣著華貴卻艱難蜷縮的貴婦人,她長著一張美麗卻陌生的臉,那張臉不是什麽薑姬的臉,也不是這世上任何一個人的,是她自己的臉。
是小狐狸,是蘇妲己的臉。
申公豹臉上短暫地躍起浮光掠影一般的詫異,然後又迅速隱去,他上前一步,然後被小狐狸哭著抱住了。
她根本不喜歡做人,可是隻有人才能這麽徹底地擁抱他,於是她的身體順從著她的想法變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國師。”她喊。
申公豹伸出雙手,將她從狹窄而黑暗的櫃子裏溫柔地抱了出來,輕輕應了一聲。
“我找了你好久,”她委屈地哭道,“但是一直沒有找到。”
申公豹將她抱到床上,單膝跪在床邊查看她渾身的傷口,隻要不特意使用變身術,她身上那些醒目的傷口根本藏不住,看著看著,申公豹一向毫無波瀾的心泛起波瀾,反應過來的時候,小狐狸在喊疼。
他太失態,抓得太緊了。
“對不住。”他鬆開了手。
小狐狸卻緊緊握住他的手,低頭看著他那張不知為何毫無血色的臉,說“沒關係。”
申公豹淡淡地“嗯”了一聲,看著他們相牽的手,說“大周已反,大商被滅不過朝夕之事,你留在這也沒什麽用處了,我帶你走吧。”
這正是小狐狸求得,隻不過在經曆了殘酷的刑罰,在絕望之際,她沒想到申公豹在事情結束後真的可以帶著她一起離開。
她擦了擦眼睛,用力點頭,抱住申公豹,說“那我們去哪”
我們
申公豹聽出她話中的期待,抬起手,將她摟在懷裏,溫柔地撫摸著她
傷痕累累的脊背,心裏想,沒有我們。
他們就這樣離開了瑰麗卻罪惡的商宮,出去以後,小狐狸把蘇妲己的名字又撿了回來,安在自己頭上,要求申公豹不要再稱呼她娘娘了,要好好叫她名字,但申公豹明顯是無視了她的需求。
她一身是傷,變成了一隻小狐狸,掛在申公豹的懷裏,毫無目的地在人間遊蕩。
她本來鬧著要去塗山耀武揚威,被申公豹涼涼地拆台,告訴她,她現在既沒有兩條尾巴,也沒有高強的法力,自身難保,就不要去塗山招搖過市。
她表示很生氣,而且要大生特生,嬌縱的樣子就像篤定了申公豹會好好哄她。
申公豹卻也如她所想,千依百順。
她本來想再作一點搞一出離家出走,但是一個人多遠走幾步,就發現混戰的世道,不太適合她作天作地,她很能屈能伸,又灰溜溜地跑了回去,從背後抱住洞府裏搗鼓藥材的申公豹,宣布“我決定暫時給她們那群戀愛腦留點麵子,不去招惹他們了”
申公豹咳了咳,彎下腰,扔掉放在自己腰前的手,完全不理她的宣言。
待她要鬧時,他打量著手裏曬幹可以製藥的昆侖雪蓮,淡聲問道“你不去塗山,不是還要回青丘衣錦還鄉嗎”
小狐狸漲紅著臉,被申公豹說過一頓,她知道就眼下的情況回去不過是自取其辱,但她被戳了痛處,開始跳腳,發出刺耳的狐狸叫。
申公豹蒙住她的嘴,皺著眉,不適地說“閉嘴,不雅。”
小狐狸“”我又要鬧了
她從人又變成狐狸,放心地在洞府裏打滾,滾來滾去的,直到被申公豹勒令過來喝藥。
自從跟著他走出商宮,她的日子就是養傷養傷養傷,喝藥喝藥喝藥,無趣極了。
而且那藥苦的要死,她才不要喝,滿山亂跑,然後被申公豹麵無表情地抱回來。
藥碗懟在嘴邊,申公豹命令道“一滴不剩喝掉。”
“那我不喝呢”
申公豹發現她是在認真作妖,瞟了她一眼,道“你不喝,那我隻能掰開你的嘴了。”
小狐狸熟練地給他拋了一個文雅的媚眼,聲音也變得曖昧“你喂我,我就好好喝完。”
申公豹聞言,隻安靜了二秒,在小狐狸以為自己奸計要得逞的時候,掰開了她的嘴,把藥灌了進去。
小狐狸一直掙紮,最後還嗆到了,可申公豹真的一滴也不準她浪費,死死捂住她的嘴,任她在自己懷裏撲騰。
撲騰完,那藥也喝完了。
小狐狸嗆的狼狽不已,生氣極了。
申公豹不理她,晚上睡覺的時候,小狐狸還是在生氣,但申公豹完全不管。
他們睡覺是分開,小狐狸一直不知道申公豹睡在哪裏,申公豹也從來不告訴她,平時她就好奇一下,今天她就非要把他抓出來,趁著他睡覺,也灌他一碗水,好好報複他。
她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水,學著平時申公豹走
路的樣子,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翻遍了洞府然後看到了一隻蜷縮在隱蔽地方的巨大的黑豹。
它喘著粗氣,十分痛苦地縮成一團。
小狐狸知道申公豹是妖怪,但她一直不知道他原型是什麽,申公豹似乎篤定要一直做個人,盡全力要跟妖怪的原身切割,無論怎樣都不會暴露自己妖怪的原身,可是今天這是什麽
小狐狸不敢相信那隻虛弱的豹子就是平日裏頂天立地的申公豹。
她心裏有了不祥的預感,卻還是走上前,然後那隻豹子忽然睜開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月夜裏披著人皮的她。
小狐狸小心翼翼地喊“國師”
那隻豹子的呼吸短暫的停了一瞬,他就這樣狼狽地和小狐狸對視一眼,然後迅速在黑夜裏離開,很久也沒有回來。
小狐狸至此再也沒見過申公豹,她覺得自己可能是說錯了話,或者做錯了事,申公豹又不要她了,她後悔極了,然而等無可等,從洞府裏跑到山外的時候發現這山不知道什麽時候下了禁製,怎麽也出不去了。
她隻能蜷縮在結界裏,祈求著申公豹的又一次來臨,在此期間,她的傷奇跡般地好了,不止如此,她陡然多出千年的修為,長出了五條尾巴,她左想右想,想到申公豹手裏那些非要灌到她嘴裏的藥和他身上無法痊愈的傷以致要在黑夜裏變成他厭惡的原型。
她忽然發現自己犯了大錯。
申公豹在半個月後還是回來了。
隻不過,他這一次傷重得就算變成人也藏不住了,他的黑袍浸滿了血,衣服結成了堅硬的紙,抱起來非常咯人。
小狐狸一看到他就立馬抱住他,生怕他再次跑掉,可她不管怎麽像人一樣擁抱他,他都會離開。
他這一次就是來道別的。
他坦白了自己的傷情,說是修煉萬年的仙人傷的,治不好也活不長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把留給自己的保命藥給我”
“保命藥”申公豹搖了搖頭,說,“我留著它不是保命的,嗯,這昆侖雪蓮算是我過往的紀念品吧。”
“騙子。”
小狐狸吼道“大騙子”
申公豹點點頭,溫聲道“我本就是騙子。”
小狐狸愣了愣,聽他說“不管我怎麽模仿做個頂天立地的人,我都是爛心爛肺的妖怪。”
“我狹隘、嫉妒、傲慢、敏感、貪婪,”他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這就是我,天生的妖怪之心。”
小狐狸紅了眼眶,哭道“我不懂,你為什麽非要做個人”
“不知道。”申公豹想了想,說,“我可能認為做人很好吧。”
“可是你為了做人累成這個樣子,又傷成個樣子值得嗎”
申公豹閉上眼,想起很多年前,元始天尊遠行在雪中頂天立地的背影,摸著滾燙的心,說“或許,是值得的吧。”
小狐狸跑上前,又一次抱住了他。
申公豹回擁了她,然後拉著她的手,來到了鋪滿書卷的石桌上,他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還是剛剛撿到小狐狸時,抓住她的手,教她寫字,一字一句,一筆一劃,字字清晰。
小狐狸一直在掉眼淚,淚水落在竹簡上,洇濕了上麵清晰的字跡。
申公豹停了筆,他道“我這次回來是跟你道別的。”
小狐狸瞳孔一縮,立即偏過頭去看他,申公豹解釋道為了闡截合流,闡教由我開始挑動起了闡截曠世之鬥,這一場大戰,就算是贏,也會是敗。”
“闡截所有的損失,人間所有的災難,這一切的因果,我身在其中,必定要承擔。”
“我注定因此而死。”
小狐狸想要掙紮,申公豹從背後輕輕擁著她,溫柔地抓著她的手,在空白的竹簡上,濃墨重彩地落下一個“死”字。
“娘娘,”他依舊那樣稱呼她,“我既不想重傷病死在路上,也不想被隨便什麽人殺掉。”
“我想死在我師兄手裏。”
“這是我欠他的,我也跟他說好了,”他臉色蒼白,神色平和,“善惡終有報,這是我作為人的圓滿。”
“那我呢”她哭著問。
申公豹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吃下了昆侖山的千年雪蓮,以後就不會再被人隨意欺負了。”
“娘娘,”他說,“活著,對你而言再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你不用依靠誰,也不必和什麽人做交易,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他臉上流露出一個笑,“你頂天立地做個人也好,逍遙自在地做個妖怪也好,隨你喜歡。”
“你自由了。”
小狐狸抓住他的手,忽然說“我喜歡你。”
申公豹愣了愣,拿筆的手滯在空中,聽小狐狸說“我想去塗山耀武揚威,也想回青丘衣錦回鄉,還想去昆侖山看你過去的時光”
她握筆的手攥成了拳頭,哭著說“但這一切的重點是和你一起。”
申公豹眨了眨眼,麵對小狐狸終於說出口的直白的告白,一如既往地平靜,他說“我有一顆妖怪的心,我狹隘、嫉妒、自私、傲慢、貪婪、偏執,好像很難學得會這些美好的感情。”
“可我就是妖怪。”小狐狸反駁道。
“是啊,”申公豹說,“我現在發現人和妖怪其實也沒什麽差別。”
他將懷中的小狐狸抱在鋪滿書卷的石桌上,低下頭,看清了她的原身,他用手指點了點她的眉心,就像當年元始天尊點化他一樣點化了這隻與當年的他一樣執著、一樣可憐的小狐狸,他笑著說“你的生命還有很長的時間,就算沒有我,也要一個人走下去。”
“不要彷徨,不要猶疑,不要絕望,不要怨恨,”他抬起頭,放下點化的手,溫柔地說,“你會成為天之外最自由、最光明、最坦蕩、最厲害的仙狐。”
他這個爛心爛肺的妖怪在謊言和陰謀之外,將他全部的真誠、美好堆在她麵前。
“娘娘,”他的笑容無比真誠,“做你自己的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