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七章 瑾府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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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長安!
離瑾蘇爹娘的忌辰還有一段時間,這幾日,兩人也便算在這江都住下了。
江都的冬日比起長安要暖上許多,白日裏陽光很好,蕭望便會帶著瑾蘇去逛市集,買些不常見的玩意回來。不過瑾蘇傷口剛愈合,又因為有孕而嗜睡,總是沒什麽精力,甚至日複一日的愈發沉默。
有一日蕭望醒的稍稍晚了些,習慣性的想去將身側少女攬入懷中,可手伸過去,才發現被褥已經冰涼。他心頭一緊,直起身子,才看到那個穿著素白紗裙的女子正靜靜靠在窗前,一雙大眼迷茫的望向窗外。風吹進來,吹散了她烏黑的長發,她就那樣坐著,毫無生氣的樣子。
蕭望沒有開口叫她,隻是默默在身後看著,許久許久,直到席卷了滿身冷意,他才扯過屏風上的披肩,向前走去。
“很冷,我們回去。”
他關上了窗,將少女抱入懷裏,才發現她的手腳已然冰冷的不像話,整個人輕的幾乎沒有重量。
“在想什麽?嗯?”薄唇輕輕貼上瑾蘇冰涼的額頭,他的聲音很輕,很溫柔。
少女沒有回答,隻是將頭靠在男人的臂彎中,慢慢的闔上了眼。
那淡漠的樣子讓蕭望幾乎以為現在躺在自己懷中的女孩兒已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毫無意識的屍體。
這就是他想要的嗎?
男人苦笑。
蕭瑾蘇,我該拿你怎麽辦。
心底突然湧上一個可怕的念頭,她不會再想要離開他,隻是,他卻要永遠失去她了。扯了扯唇,去叫她的名字,“瑾兒。”停頓了一下,他慢慢低語,“你愛我麽?”
瑾蘇愣了一瞬,隨即淡淡開口,“愛。”
“你會離開我麽?”
“不會。”
嗬
早知結果,何必奢望?
男人低笑出聲,轉身,想要下榻,可衣角卻突然被一隻冰涼的小手拉住,“蕭望。”
他幾乎是驚喜的回過頭。
“你對我好,是因為我最近很乖很聽話,和你的嫣兒很像麽?”
她睜著大眼看他,呢喃著出聲。可那聲音裏眼神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期盼,隻有茫然,無窮盡的茫然。
嘴角的淺笑僵硬在臉上,勾勒出一個諷刺的弧度。
嫣兒?
他以為自己幾乎快忘了這個名字。
“瑾”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問你。”她開始有些後悔說這句話,深吸了一口氣,重新開口,“我想回爹娘從前的房子去看看,我可以去麽?”
我可以去麽?
蕭望的眸子有些失神,“瑾兒,你從前不會這樣和我說話。”
從前,從前的她該是怎樣的呢?
她該是扯著他的衣角,巴巴的看著他,用細細軟軟的嗓音,“望哥哥,我想回家,你陪我回去好不好?”
隻是那個時候,他是她的兄長,是她心底戀著的男人,是她用盡了一切方法想去靠近去追隨的人,可是現在?他是惡魔,是仇人,唯一可稱得上關係的,他是她腹中孩子的父親,可那卻是不曾被他承認的一個孩子
“若是你不同意,我不會”
“外麵風大,你穿厚一點,我去叫人送些膳食上來,等一下我們就出門。”
昔日的江都瑾家,如今早已更名換姓,甚至連那府邸都有了些許破敗。
府內女主子是個極好說話之人,道明了來意,她便應允了管家帶著兩人進府四處看看。
瑾蘇年前隨朝廷軍隊下江南時也來過此地,隻是那次她在門口張望了一個下午卻不敢進府,生怕勾起什麽難受的念想,更怕見到物是人非的悲涼。
她走的極緩,目光一點點掃過庭院內的擺設,記憶本因久遠模糊,此刻卻清晰的不可思議。
楊柳旁的桂樹是她親手所種,那年她被迫離家時還未及一人高,如今卻已粗壯筆直,枝繁葉茂。庭院深處有一片桃林,那是年少時她最喜歡的地方,每個夏日午後,她都會趴在花叢中,蹬著兩條腿看娘親坐在涼亭中為爹爹繡著絲絹,一繡便是一個下午。爹爹總是會在日落的時候回府,先是在那個溫婉美麗的女子額上烙下一吻,一手牽著她,一手抱著藏匿在桃林中幾欲睡著的小瑾蘇。她記得,爹爹會念很好聽很動人的詩給娘親聽,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瑾蘇躲在一旁,看娘親的臉羞紅豔如桃李。
若是沒有那年禍端,瑾蘇想她該是永居江都,找一個像爹爹一樣溫文儒雅的男子,與他相伴一生。
可命運輪盤使然,她不屬江都,道人口中的傾國紅顏,命途哪堪平靜無憂?
隻是寒冬深夜,怎偏遇上了他。
他容顏冰冷,輕易地便葬了她一世情劫。
“蕭望。”
頓住腳步,她叫他。
“恩。”
他應,眉目溫柔,回頭看她,“是不是累了?我們休息一下再走?”
瑾蘇點頭。
她很累,不知從何時積攢下的疲憊,突然野火般蔓延。
蕭望扶她在亭子裏坐下,解下身上錦袍輕輕披在她的身上。管家送來兩杯熱茶,便也出了亭子。
瑾蘇的目光久久停在男人攬著自己腰身的手臂上,低聲開口,“以前,爹爹也會這樣,一手抱著我,一手攬著娘親。”
蕭望靜靜看她,不開口言語,手中力度卻更收緊了些。
“爹娘相愛了一輩子,即便是死,也不曾分開過。”她低喃,一字一句。
瑾兒,忘掉從前,我們也會過得很好。
蕭望想開口,可話到嘴邊,卻如鯁在喉。
大手輕輕拂過她的下腹,低聲道,“給孩子取個名字吧,你覺得叫什麽好聽?”
“名字”
少女的目光微微有些渙散,“若是女孩兒,就叫無憂,若是男孩兒,便叫無戰。”
無憂,無戰。
“瑾兒。”蕭望頓了頓,啞聲開口,“你是在怪我。”
“怪你?”瑾蘇的聲音很輕,像是風一吹便就散了。“我怎會怪你?我怎敢怪你?”
手指輕輕貼著下腹,她喃喃自語,“蕭望,你其實知道這是你的孩子,又如何忍心用他來威脅我?你無非是不想我離開你,可是為什麽呢?是因為我這張臉麽?若是我將它毀了,你是不是便可以放過我了呢?”
貼著她下顎的手猛然用力,“你寧可毀了這張臉也不想留在我身邊?”
“我知道,隻要我繼續很乖很聽話,你便會一直對我好,就像對嫣兒一樣對我好。可是蕭望,我是人啊,我有心,被傷了那麽多次,不會不疼的。再傷下去,我會死的啊。”
她的聲音那麽淡那麽淡,蕭望不知道她的絕望之深,竟可輕描淡寫的說出一個‘死’字。
他真的,傷她到這種地步了麽?
她竟說她會死,再留在他身邊她會死。
“瑾兒。”
他叫她,聲音雜亂無章。“你從何時開始,已恨我至此?”
“我不恨你,早就不恨你了啊”
恨,隻是因為還愛著罷了。
“那日站在人群中,看你身著喜袍迎娶楊語蘭的時候,我在恨你。你誤會我不貞將我趕出蕭府時,我在恨你。你以為我向你下毒惡意囚禁我折磨我的時候,我也恨過你,可是後來,一次又一次嗬,蕭望,不知怎麽了,我開始沒辦法恨你,因為,我再也沒辦法愛你了。”
沒辦法愛一個,已經喪心病狂的你。
“蕭望,我們有那麽多那麽多次機會,可以好好在一起的,可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們竟已走到了這個地步。每次想到這些,我就會很難過很難過,你不會知道我有多難過,就像是剖骨割肉,我眼睜睜的看著周身的血液一點點流幹,卻沒有任何辦法挽回。”
“望哥哥,”她垂下頭,這樣喚他,聲音很低,很輕,“我曾經,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
隻是一句曾經,卻輕易斬斷了所有。
“問柳姐姐說你前幾日去過邪劍山莊,你已經知道真相了不是嗎?蕭望,我沒有欠過你什麽,你放了我,好麽?”
她在求他放了她,可那聲音裏去沒有一絲一毫的乞求意味,蒼白的麵容上隻有迷茫到極致的鈍痛。
蕭望突然就慌亂的厲害。
“瑤兒,她已不再記得我了。她忘了曾經,忘了所有人。”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有著細微的抖顫,低啞的嗓音緩緩響起,“鍾宸說,她不願麵對曾經做過的事,才會選擇替自己封鎖了記憶。她現在,不過六七歲孩童的智力。”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也不想去猜不願去想。我一直告訴自己我、我沒有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傷害過你,我不曾做過那樣殘忍的事情。”
他的聲音顫著,“瑾兒,我不在乎了,我不在乎你是否背叛過我,我隻知道我要你,我要我們的孩子,我不想放手。”
“不要離開我。”
他說,不要離開我。
江都桃花,常年不敗。
瑾蘇抬起頭穿過蕭望的目光向林間望去,眼前滿是無盡的花樹。白衣勝雪的英挺男子就站在最大的那顆樹下,眉目溫柔,朝她緩緩微笑,那些粉色的花瓣隨著清風,落在男人的肩頭,洋洋灑灑飄滿了她整個年少。
聽說江南有一處桃花島,每日每日都會飄灑絮絮揚揚的花瓣雨,那時她沉溺在他的柔情裏,心想最美桃花也不過眼前人萬分之一。
後來
她垂下頭,驀然就笑了。
“蕭望,你可知當初,瑾府為何會慘遭橫禍?”
後來,她獨自一人默默行走在沒有他的花海中,永生永世,再無止境。
“隋開皇十二年,南方根基未穩,作亂頻繁。與瑾家略有交情的一位故友不知怎地也卷入了那場陰謀反叛中,爹爹不忍戰亂傷及無辜百姓,又不願出賣朋友,便上報官府,隻提了一句小心防範。可就因為那句話,瑾家連帶仆人奴役,除了我的共十九口人,通通慘死在從江都逃往京都的途中。”
“我總是會做很深很深的噩夢,眼前盡是爹娘死前景象。我那麽那麽想知道,究竟是怎樣冷血殘忍的一群人,竟忍心傷害那麽多條無辜的人命,他們夜裏夢到滿手鮮血,不會覺得自己當真罪無可恕嗎?”
罪無可恕
男人的脊背繃得很直,卻仍是止不住渾身上下的顫抖。
“蕭望,為何你要反叛?為何你會是冷血殘暴,殺人不眨眼的存在?為何,你要和那些人一樣呢?”
他不語,隻是聽她一字一句說著,聽她的聲音慢慢變小,變輕,最後近乎絕望的低喃。冰涼的薄唇向上,從她眼角慢慢吻下去,一寸一寸,一點一點碾磨,落在那兩片桃花般的唇瓣上,緩緩探入。
末了,他將她抱入懷裏,“我不會放了你,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走。”
瑾蘇閉上眼,不再試圖反抗。纖細的手指慢慢垂下,任自己的身子癱軟在男人的懷抱中。她很困,很疲憊,幾欲睡著。良久良久,她聽到一句低喃,卻不知是現實或是夢境。
“若我能放下一切,我們,還回的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