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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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生勿入帝王家!
    奕華為著太後說自家是罪有應得,心中恨極,早把叔父的封口囑咐忘的一幹二淨,想到此刻自己能不能活過下一個時辰還未可知,即便能苟且偷生,也是那滅族的罪魁禍首求情來的,自己並不稀罕。於是她隻求心中痛快,把一直深埋心中無處訴的滿腔恨意都盡數吐露出來。
    這邊奕華不過盞茶功夫就竹筒倒豆般把奕氏血案一五一十交代個清清楚楚。太後聽了一雙鳳目含淚,心中一口氣堵得將出而不得出,猶自穩住心神,問到“你自稱是奕楨之姪,可有憑證?”
    奕華抬頭,目光往下,輕輕轉了轉脖頸示意。玉瓊不待太後吩咐,徑自上前往其頸部一探,輕輕呀了一聲,取出一個物事給太後呈上。太後一看,珠淚撲簌簌掉落,心中已是信了七分,感歎到“這胭脂玉鎖原來竟給了你,奕楨素日待你如何?”
    奕華哽咽著說“叔父終身未娶,待華如同親女。當日家門遭禍,叔父囑我逃亡北漠尋公主衛舊將收留,予我玉鎖,說危難之時可持玉鎖求太後解難。”
    太後把玉鎖緊緊窩在手心,繼續追問“公主衛中何人收留了你,你緣何進宮,進宮為何不尋哀家,反而做了皇兒的妃妾?”
    奕華回到“逃出玉關後,幸而蒙賈校尉收留,一向康泰,並沒有需要驚動長公主之處。隻是後來打聽得舊事底細,奕氏一百五十三口無辜性命,華身負滿門血海深仇,總須得入宮向禍首討教個明白!”
    太後心中大為悲慟“為什麽不找哀家?”
    奕華哼了一聲“先時以為殿下自然也是兔死狗烹之念,倒沒想到殿下竟不知情。隻是縱然知情,殿下又能做什麽?”複又嘲諷道“惠和公主衛今在何處?鳳翎舊部如今領何人的號令?”
    太後說不出話來,玉瓊臉上也有些尷尬。惠和公主衛原是太後少時的親衛,滿編八千,戰時曾一度增員到兩萬之眾,軍功煊赫,曾經也是天下有數的強軍,鳳翎營乃是公主衛中的暗部,戰時專司哨探,太後輔政時監聽朝野內外,曾有人讚過“鳳翎所至,秋毫難隱”。隻是自皇帝登基以來,內外升平,太後早年熬虧了身體,隻一心安養,皇帝又是自己的親子,既不便也不必在北漠國君身邊放這麽一支南朝兵將。故而太後早兩年囑咐了北漠與天南的國君甥舅二人好生協商,兩國兵部擬了章程,逐次安排公主衛中舊人或就地解甲榮養,或南歸報效故國。單留了鳳翎中精選的百十人重編了一部,平日裏也多是聽皇帝的調派。太後疏於外事已久,皇帝有心欺瞞之下,果然竟一絲口風不曾漏到太後跟前。
    太後輕聲吩咐玉瓊“去查!”
    玉瓊躊躇道“自然是要查的,隻是若要皇帝不知,人竟然是不湊手的。”
    太後又問奕華:”你叔父給你玉鎖之時還說了什麽?”
    奕華答到“旁的沒再說什麽,仿佛輕聲誦了一句佛號。”
    太後心中一跳,追問道“可是‘阿彌陀佛’?”
    奕華凝神一想“當日情急,並沒有聽得十分真切,殿下這麽一說,倒有九分的把握。”
    太後轉過頭,輕輕擦了淚,悲聲追問“他如何去的?”
    奕華恨聲道“叔父不忍受辱,是用含光劍自刎的。”
    太後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吩咐玉瓊道“不必瞞了皇帝,光明正大的去查問。”玉瓊領了懿旨自去吩咐不提。
    這邊廂年輕的皇帝憂心奕華已被提押到太後跟前,不消說也知道是她在太後跟前必定討不了好的。再則他心中尚有疑團,不解開又怎能甘心,待太醫走後,就支使公主到“琪琪格,現在宮裏不知謠言傳的怎樣,也不知翊坤宮裏有沒有傳入什麽不該叫人聽到的聲音,你皇嫂那裏,還請過去看著點,勸解一二。”
    這琪琪格並非太後親生女兒,本是誠忠親王嫡女,誠忠親王在通正六年的平叛之役中為了皇家力戰而亡,隻餘下琪琪格這一點骨血。太後十分感念誠忠親王的忠心耿耿,遂把她加封了公主,養在宮中。
    太後自南國嫁來北漠不足三年,先帝就崩了,故而太後所出隻有通正帝一個親骨血,因其帝嗣身份,從小不好多加疼愛,唯恐慈母柔情養出一個鎮不住江山的皇帝,恰好移情到這小公主身上,漸漸珍如珠寶,如自己親生女兒一般看待。
    琪琪格在宮中生長多年,甚是乖覺,雖太後皇帝的聖眷不衰,卻從不侍寵生嬌,向來尊重知禮。她專心孝順太後之外,於那些宮闈是非,是一概不沾惹的,也因此更得太後青眼。
    眼下琪琪格暗自想到,此事顯然並不是表麵上一個發了瘋的宮妃刺殺皇帝那樣簡單,皇兄支使自己去翊坤宮雖然是為了他的小算盤,但也正好給自己一個脫身的借口,於是爽快應了,也不傳暖轎,隻帶著隨侍往翊坤宮方向緩緩步行而去。
    皇帝支開了琪琪格,隻勉強自己又靜坐了片刻功夫,就覺得時光已經過去許久,遂急急的往太後處去。一路行過去,也沒有聽路上有什麽處置宮人之類的動靜,不由的寬自己的心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母親到底還是體諒兒子的。
    到得太後跟前,他驚見奕華已經坐在太後腳邊的矮凳上,並沒有過於狼狽的樣子,雖然是意外之喜,但也不由得暗覺驚奇。又不敢多說什麽,規規矩矩給太後磕頭道“兒子讓母後擔心了,傷口已由太醫已經清理好,並沒有什麽要緊,想來也隻是玩鬧失了分寸不小心碰到的,些須皮外傷而已。”
    太後半晌沒有發話,皇帝也就隻好規規矩矩跪著,奇怪的是玉瑤玉瓊兩位姑姑也木然站在太後身邊,一反常態,竟丁點都沒有要打圓場的意思。內室裏的空氣一時仿若已經凝結,隻餘一片肅然之氣。
    皇帝跪了良久,心裏到底疑惑勝過愧疚,偷偷掀眼簾往上看去,卻見太後的淚水大顆大顆的從眼眶裏湧出,因沒有聲息,也不知道流了多久,更奇的是兩位姑姑隻肅手立著仿若未見,奕華坐在那裏也不知道想什麽,呆呆的出神。皇帝唬了一跳,尷尬道“姑姑也不替朕好好照顧著母後,就眼看著母後這樣傷心麽。”見沒有人接話,又隻好說下去“總是兒子不孝了,請母親再疼兒子一回吧。”
    太後緩緩開口,隻因悲慟過了,一口氣上不來,聲音甚是哽咽“你有哪裏不孝,你是你父皇的好孩子,好的很,好的很。”皇帝聽的雲裏霧裏,一時不明白,大著膽子說到“奕華不懂事,衝撞了母後,兒子把她帶回去讓皇後好好教導教導她!”
    太後搖搖頭,似不想再跟皇帝說話的模樣,衝玉瑤招了招手。玉瑤姑姑心領神會的點點頭,上前一步道“太後娘娘口諭——”
    皇帝拉過奕華陪自己並肩跪下,奕華回了他個厭惡的眼神,但也沒抗拒的跟著跪下了。
    “朝元夫人孝順知禮,留在榮安宮侍疾。皇帝前朝事忙,有朝元夫人盡孝,無事不必惦記後宮,以後請安也免了罷。”
    皇帝心裏疑問叢生,但眼看奕華不像會有事的樣子,怕說多了反倒給弈華招禍,想著改日再來慢慢磨著母後求情,此刻也不敢多說什麽,磕個頭,就退出去了。
    自這一日之後,榮安宮就漸漸傳出風聲說太後鳳體越發有些不好起來。皇帝雖則一心去問疾,太後卻總是懶怠見他,偶爾見了一兩次,看到奕華倒是侍立左右並不曾受罪的樣子,皇帝也略安了些心。他心道母親其時不過三十出頭,雖說一直不算很康健,到底還算年輕,想來不至於有什麽大病,隻是氣狠了不肯見自己而已。雖則不知道為何輕輕放過了奕華,但眼下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於是也不再多想。太後光明正大遣了人查問南朝奕氏族誅案,因前朝確實事務繁多,加之隻先證實明麵上的消息,未曾動用特員,消息竟沒有傳到禦前。
    又過了幾日,越發見不著太後,皇帝多少總是不放心,再叫公主來問消息,竟發現她也漸漸見不著太後了,前幾日隔著簾子略能問幾句話。現在連著兩三日姑姑出來總是一句“太後娘娘心裏不耐煩,公主請別處坐坐,改日再來吧。”皇帝心下不安,攜了公主直奔榮安宮,也不管姑姑出來如何婉拒,徑直往內室而去,玉瓊也不敢攔的十分狠,到底還是由得他二人闖入。
    皇帝到得榻前隻看了母親一麵,就唬得痛哭著跪下去,公主近前看了太後臉色也嚇個不輕,不多日不見,太後形銷骨立,兩頰微凹,臉上更是一點好顏色都無。琪琪格撲在塌邊也跟皇帝著哭。皇帝仰著頭哽咽著說“兒子有哪裏不孝,母後盡管責罰就是了,可母後怎麽這樣隻苦著自己。”又發作要拿太醫來問話。
    太後略微擺擺手,張了張嘴,琪琪格拉了拉皇帝的衣袖道“皇兄,母後有話吩咐。”皇帝心中悲痛,也隻有先收了聲。
    太後輕輕的說著“皇帝這會兒若沒來,本宮也要命人請你,既然來了,倒叫她們省事了,扶本宮起來,有幾句話要囑咐你。”
    於是玉瑤開始招呼小宮女伺候太後起身,奕華也隨侍其中,雖臉上無甚表情,但行動間太後倒很照拂她。琪琪格看太後整理的差不多了,從外捧進來一盅參茶,衝皇帝努努嘴,皇帝心領神會,接過盅兒跪送到太後跟前。
    太後輕輕推開,示意一個小宮女接過,然後幽幽歎氣到“本宮本是天南女兒,離開家鄉遠嫁北漠十幾年,待本宮死後,你就把本宮葬在玉關之前吧,也算離家近得一步了。”奕華聽得玉關二字,不由得心中一痛,轉過臉去,眼睛跟著就紅了起來。皇帝腦子發懵,怔怔的問到“母後春秋正盛,怎麽說出這樣的話來,兒子以後加倍孝順您,且有多少榮華富貴在後頭呢。”
    “榮華富貴?”太後輕輕嗤笑了一聲“本宮的父親幼弟都是天南朝的君上,丈夫兒子俱是北漠的帝王,本宮沒出嫁的時候是嫡出公主,出嫁後是中宮皇後,這又當了這許多年的太後,還有什麽人間富貴是沒享夠的呢。”
    皇帝越聽越不祥,心裏發急,口不擇言到“東陵雖未盡華美,那也是母後當日親口教導的不因帝王死事而罔顧黎民生計的緣故。雖奢華未夠,儀製所需也是一概不敢馬虎的,父皇臨終親口吩咐身邊僅留母親一人之位,以待百年之後再續同衾之好,如今,如今……”
    太後仿佛不欲就這話題多說下去“你父皇好眠已久,何必又去打擾,本宮如今就這一個心願未了,你隻說答應不答應吧。”
    帝後不同穴,世人會編排出怎樣的故事,皇帝想都不願意去想。但又看母親因著連日病痛,形銷骨立,隻說這一小會兒話就有些禁不住的樣子,不僅手抖的厲害,額角也隱隱滲著汗,他也不忍心再加違逆。隻好使個拖字決,好歹叫他有時間把蹊蹺查個明白。於是敷衍到“好端端的何必說這些,母後還是安心養病要緊,不必操心這些有的沒的。父皇去的時候兒子還雖然小,可吩咐孩兒孝敬母親的情形,兒子是一天都不敢忘記的。”
    太後病體支離,心底又存了事,此刻說了這些話已是有些體力不支,也顧不得許多,索性把話挑開了說“你父皇還有什麽吩咐,你也是一天都沒忘記的!”皇帝猛的想起一事來,心裏的疑團忽然仿佛隻隔了一層紙,他隱約就要捅破又不敢捅去,隻茫然的看著太後。
    太後連日來心力交瘁,又是悲慟又是氣,勾出了舊疾,卻不肯進飲食湯藥,兒女不知情不曾勸,近侍了解內情不敢勸,一日日自己作踐起來,已是燈盡油枯之際,此刻剛一發作,就支撐不住,顏色便十分難看起來。她勉力說了一句“你若想不起來,叫奕華再好生提醒你,我隻再問你一次,建陵於玉關之前,你倒是答應不答應。”
    皇帝茫然轉頭看向奕華,奕華冷聲道“我亦是南國女兒,父母早亡,幾成孤兒,幸得族叔收留才活到今天。”皇帝仍舊不明,奕華又說到“鎮遠大將軍奕楨,你可還敢說不知麽?”
    皇帝恍然大悟,一驚之後,沉默了片刻,連日各種不明此刻都已經了然,心中清明,漸漸鎮定下來,沉聲吩咐到“宣太醫”。然後重重的磕頭下去,有意無意地隻管磕在椅腳邊,一下又一下,漸漸的蹭破了皮,血流出來,仍不去管,隻接著磕。
    太後一向把兒子看的著緊,自先帝大行以來,母子相依為命十幾載,平日裏騎馬射箭雖然表麵不說什麽,其實擦破一丁點兒油皮也是心疼的。初時見皇帝作態,因氣狠了還沒怎樣,眼見兒子血流出來,心裏的痛又加了幾分。
    玉瓊一看太後臉色變的實在更加不好,趕緊不由分說,手上使了巧勁去攙皇帝,皇帝待要甩開,看了太後的臉色,也不敢不起來。琪琪格雲裏霧裏,甚是尷尬,正想著怎麽打圓場,又實在不知就裏,不知如何開口,太醫就到了。
    因太後病著,太醫原本就在一直榮華宮偏殿候著,因此一宣便至。皇帝也沒問脈息,直接吩咐道“母後鳳體康健,朕保你全族三世富貴,如若不然……”他冷哼了一聲,也沒繼續說下去。
    太醫誠惶誠恐,多日請脈情知太後病的蹊蹺,非藥石所能及,匍匐在皇帝腳邊實在不敢應是,隻哆哆嗦嗦地說“太後舊疾日長,本不宜大悲大喜,以後還請多加珍重,必以養氣為要。”。太後看他嚇得可憐,不由歎到“你自小哀家便教你以仁孝治國家,如今倒這樣有出息,為難一個太醫做筏子。”
    皇帝又捧過參茶跪求到“兒子自小沒了父親,若沒了母親,兒子對誰孝順去,也不懂什麽以仁孝治天下了。”
    太後伸出手卻不接過,盯著皇帝的眼睛再問到“建陵於玉關之前,你倒是答應不答應。”皇帝閉上眼,睫毛有些濕潤,輕輕點了點頭。太後舒了口氣,就著皇帝的手,把那參茶略抿了一抿,便吩咐眾人退下,隻餘下玉瓊玉瑤兩位女官。
    玉瑤十分難過,婉言勸道“娘娘,逝者已矣,何必執著往事不放?皇帝這樣孝順,娘娘難道不疼,且寬心保養吧。”
    太後搖搖頭“玉瑤,我當日應承了北嫁和親,奕楨親自護駕過雲嶺,前塵往事,早就不得不放下。隻怕先帝心中也早放下。想來從通正六年借兵平叛起到十二年奕氏滅門,又直到今日都把哀家蒙在鼓裏,這必定是先帝在世時步步為營,一早吩咐清楚輔弼大臣,件件樁樁早為皇兒籌謀打算好了的,這豈是小兒女情長執著往事的緣故。”
    玉瑤接著勸道“娘娘既然看得穿,何苦這樣苦著自己,連朝元夫人對皇帝尚且能因情而放下仇恨。先帝已逝,皇帝所為皆是他為兒子和為帝王的本分。”太後苦笑“不錯,他是本分,他父皇想必給留下了好智囊,做的這樣利落漂亮。他是本宮一手養大的好兒子,如今這樣出息,又掌著偌大一片疆土,本宮竟能跟兒子置氣不成?”
    玉瓊不解“娘娘既然深知先帝與皇帝的苦衷,又何必辜負先帝東陵留旨的美意。”太後淚珠成串落下“阿日斯蘭何事不曾得償所願,一直被辜負的,不過隻有奕楨罷了。”
    雖則她眼淚雖多,語調倒還和緩“我一生負奕楨良多,就是阿日斯蘭,也負他甚多。阿日斯蘭在生的時候事事遂心,連死後的籌謀有人給他料理的妥妥當當,於國於私,他埋了引子挑撥得南朝誅了奕楨全族,此事於阿日斯蘭何等快意。可這最後一件事,他爺倆行事太絕,奕楨蒙了天大的冤枉。”
    “我枉居一國太後之位,竟無能為力,阿日斯蘭已死,或者的罪魁是我親子親弟,他三人為帝,原本行事不同,無法苛求。現金也隻在這身後事上偏奕楨一回,這也是我欠了他的,更是阿日斯蘭爺倆欠他的。”
    玉瓊跪下狠狠地磕頭“將軍若在生,絕不希望娘娘如斯決斷!將軍最是希望娘娘康健百年的!”
    太後輕輕苦笑到“我原應承過他一生,又親口反悔,幾番經他拚死相救,現如今卻明知他的冤屈不能為他報仇。可恨身在這帝王家,向來有這許多的不得以,死後同葬,不過求一心安耳。若是可以,我寧可生為一個平民丫頭,活著的時候和他簡簡單單在一起,沒有這許許多多的無奈事。”
    玉瓊意欲再勸,太後閉上眼睛“阿瓊,這許多年來,你陪著我諸事都經過。從公主到太後,那些故去的人,故去的事,都在喚我。”
    末了,她最後輕輕說了一句“天京與燕城的宮闕裏,什麽繁華尊貴沒經過,什麽齷齪險境沒走過,如今我累了,隻想早日去陪他這滿目錦繡皆非我願,祈來生勿入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