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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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生勿入帝王家!
    自那日起,皇帝就歇在榮華宮裏,日日照顧太後起居,可太後的身體還是一日壞過一日,隻不過一直強撐著一口氣而已。到得興建玉陵的明旨下發那日晚上,就晏駕了。
    奕華並玉瓊玉瑤等上書請去修陵兼日後守陵,皇帝一一都準了。奕華的折子原是被駁回的,經她麵聖之後,一番長談下來,皇帝拿朱筆不情不願地勾了個圈,也算是勉強準了。
    按太後的意思,玉陵修的十分玲瓏小巧,前後修了隻不到三年便成了。欽天監擇了數個黃道吉日報上朝廷,皇帝欽點了四月初五下葬。喪儀如何極盡哀榮倒也不消細說,世人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排場,也不過如此。隻是落葬之後,倒發生了一件怪事,先前自願代皇帝盡孝,前往玉陵為和寧皇後守陵的朝元夫人奕華,不見了。
    玉陵處皆為給皇家辦慣了差事的人,自是十分伶俐機變,當即拿下了奕華的貼身女侍問了罪,賜了白綾,裝裹之後便用一小棺葬在玉陵的陪園,這原本就是給她們守陵之人準備的。回宮稟告過皇帝後,對外隻昭告天下說朝元夫人十分孝順,因著太後的仙去哀傷太過,積下病來,久治無效,在四月初六這日,也薨了。
    隨著太後身後諸事料理完畢,南朝惠和長公主遠嫁北漠的這段故事,也似乎該漸漸湮沒了。然則這一天夜裏,玉陵地底深處的墓室之內,出現一個素服銀釵的女子,赫然正是那失蹤的朝元夫人。
    她捧著一個樸素不起眼的瓦甕,端端正正放在太後棺槨之側,後退幾步,對著那瓦甕和棺槨跪下,磕了三個頭道“公主,奕華幸不辱命。叔父,侄女能為您做的,也隻能如此了,您和公主雖生不能同衾,幸而死後尚可同穴。玉陵畢竟是皇家陵園,守衛森嚴,日後奕華不能夠再來祭拜叔父,這胭脂玉鎖既是公主舊物,便留在此處長伴吧。”
    她起身後默默站了一會兒,在墓室一角掀了掀機關,從一小門退了出去。須臾之後,那小門從外關上,嚴絲合縫半點痕跡也無,墓室歸於寧靜,若非異變突生,或許將永遠這樣寧靜下去。
    墓室的穹頂刻著霄漢星鬥圖,皆由各式大大小小的明珠美玉所嵌成,一絲絲透著牆壁長明燈的微光,或許將永遠這樣靜寂下去。然則此時天上的星鬥運轉到恰好與墓室之內的星圖一模一樣,那些明珠美玉透出來的微光漸漸盛起,光芒中夾雜著星星點點,似乎有別樣的魔力。那些發光體經過工匠的有心布置,本來大部分就射到棺槨之上,然後散到周圍,而那瓦翁之上胭脂玉鎖,竟然也漸漸透出光來。
    墓室內沒有活人,也不知時間過去幾何,又或者隻是須臾。那穹頂上珠玉之光與胭脂玉鎖的光先互相滲透,後匯集在一起難分彼此,把那棺槨和瓦翁齊齊籠罩進去,竟越來越盛,最後形成一道五彩光幕。若有人在此,能看見那光幕中依稀有兩道人影,一男一女,翩然若仙。
    此刻天空中星鬥漸移,有守陵值更巡視之人見那陵寢之頂有五彩之光衝出,直衝霄漢而去,隻瞬息之間便不見,倒底不知道是不是自家眼花,也不敢聲張,擦擦眼睛自走開了。
    因此更無人發現,在那五彩之光之後,自那東陵方向又有較黯淡的一線光影,隨之掠過天際。
    南國老皇帝六年前晏駕後新帝登基,將原來安和的年號換為泰元,眼下正是泰元五年。而那一明一暗兩道光影衝上天際後,融入星河,於那時光之流中不斷回溯、回溯不知行了多遠。漸漸消失不見。
    安和十年的六月,泰州道一處名喚柳莊的村落裏,一隊隊金甲禁衛,各執著一副畫像,挨家挨戶的搜尋著什麽人。村中的裏正挨家也喊著話,說是當今聖上愛若珍寶帶了同行祭天的惠和公主在附近官道上走失了。此刻,村北一個破敗的農家小院的灶間裏,兩個約摸十歲上下的小童,一男一女,緊緊攥著對方的手,臉上眼中種種複雜的表情神態,完全不似兩個孩子。
    男孩雖兩頰微豐,臉上仍帶著稚氣,已看得出眉如劍眸如星,竟是極俊俏的五官,一身粗布衣,雖打了幾個補丁但漿洗得十分幹淨齊整。女孩看起來年歲比男孩還小些,生得更是玉雪可愛,著一身杏黃的廣袖流仙裙,好幾處都有龍鳳紋飾,身份竟是十分的不凡。
    聽得由遠及近的軍士的呼喝聲,男孩眯了眯眼睛,嘴唇抿的很緊,手攥的更緊,似有千萬般的舍不得。那女孩子似乎從某種震驚中恢複過來,拍拍男孩的手示意他放鬆,輕聲說“奕楨,哀我這一次不再回宮去!”
    這句話果然起到了安慰的效果,那叫奕楨的男孩聞言乍驚,細想後竟緩緩吐了一口氣,整個人鬆快起來,他的眼亮晶晶的似乎閃著光,盯著女孩子一眨不眨,聲音異常愉悅“跟我來!”隨後從一堆雜物中,挪開一口缸,底下赫然是一個小巧的入口。
    兩人鑽了進去,那缸底有個把兒,男孩從下方又小心的一點點把那缸挪回去,入口之下是一口小小的地窖,兩人也不管地上幹淨不幹淨,在角落裏齊齊坐下,打量著對方,眉角眼梢裏都是蜜。
    許久之後,奕楨輕聲說“嘉楠,天可憐見,我做夢也不敢想到,咱們竟能重回到這一日。”被叫做嘉楠的女孩輕輕靠過去,跟奕楨頭碰著頭“我倒是奢想過重來一次。”她分說道“自那日奕華告訴我說他們合起來對付你,對付對付咱們。我就無數次的想,若再回到這一天,我真願沒有回到宮去若可選擇,我絕不願再投生到這帝王之家。”說到最後,聲音帶顫“阿楨,我這樣沒用,明知你受屈,連給你報仇都不能,唯有隨你一死罷了”
    這次輪到奕楨拍她的手,安慰道“那幾位都是你的至親至近之人,若你能下的去手,也不是你自己了。”複又感歎“華兒這孩子,自己逃出去也就罷了,何苦平白把事情捅你跟前去。我原本盼著你再安安穩穩地做上七八十年太後也就罷了,我在雲嶺之下總是等著你的。”嘉楠正要說什麽,聽得搜查之聲漸近,遂收了聲氣。倆人拉著手,碰著頭,一如許多許多年以前做慣的那樣。
    這倆孩子正是玉陵內同葬的北漠太後蕭嘉楠與南朝將軍奕楨,也不知當日星象異動之後發生了何種奇事,倆人竟雙雙重生於幼年初見之時,二人多年相知莫逆,隻照麵一個熟悉的眼神對視即相互認出對方絕不真的是當年那個稚齡幼童,隨機想到自身奇遇,隻稍加試探,便驚喜的發現竟然雙雙重生到幼時。
    前世裏此時嘉楠不過十歲,因皇帝偶然夢到上天吉兆,應在嫡公主身上,因而隨皇帝祭天。祭天大典已畢,此時本該在回宮途中,卻在一覺之後,雞鳴時分醒來發現自己在一片墳地之上,恰遇到奕楨後,被救起回家。
    倆人都清楚記得,這禁軍當日搜的並不仔細,回宮之後查處嘉楠於鑾駕中失蹤之事,方得知是貴妃在禁軍中的兄長作梗的緣故。
    果不其然,隻聽得那些人在院子裏倒騰一番,進了廚房摔碎幾隻碗碟,就出去了。
    倆人估摸著禁軍都去了別處,才壓著聲音又絮絮地說了許多話。
    分離日久,一時多少話也說不盡,倆人聊起以後來。嘉楠果真異想天開要避出宮去,奕楨肚內轉了十七八個不妥當,然一見嘉楠滿懷期待的眼睛,他原是順著她慣了的,此刻不忍掃了她的興致,也興衝衝的陪她臆想起來,心內隻道“就當哄得她隻高興一刻也是好的”。
    奕楨道“你知我們家原不是泰州人,父親臨終之前,叫我處置了田地往滄州投奔族親去,你隨我同去,過得兩三年,我下場也不甚紮眼了,去考個功名回來。也不指望這個做官,咱們尋個地方,隻管蒔花弄草,垂釣釀酒如何。”
    嘉楠不由得一笑“鎮遠將軍要改考狀元了?”
    奕楨本來要板著臉做正經,到底也繃不住笑起來“我到底是一介武夫,就是做了弊也考不過崔峙之。隻不過去碰碰運氣,看是不是還出顏師傅當年講的那些題目,若趕的巧了,混個舉子出身總是可以的。”嘉楠想了想,這想法聽起來仿佛倒有幾分可行,當年在太學裏的窗課少不了各地的時卷,這邊各學生寫出來不算完,師傅還掰碎了揉散了反複講說修改,末了再自己修改好幾遍,說是爛熟於胸也不誇張。這要再取不中,倒是個大笑話了。
    嘉楠雖說尊貴了一輩子,但也並非一味的不通世情,情知兩人雖有山水田園之誌,到底有個功名在身平日裏也少些人來羅嗦,奕楨想的出路倒頗有幾分可取。倆人說笑了一陣,原是頑話,倒叫她勾起幾分認真起來,嘉楠想起一事來“這便去你本家也沒什麽,隻是我跟去算什麽人呢?”
    奕楨叫她給問住了,嘉楠和他兩人以後自然是要在一起的。這樣一來,現在投奔本家,無論說是姊妹丫頭都不妥當,隨自己去寄人籬下幾年,沒個合適的說辭是不行的。此去滄州,一路少不了盤查問詢,走失了公主,貴妃阻攔不過一時拖拖後腿而已,不說陛下那裏,單皇後處是不找到親女是決計不會幹休的,更大的可能是嘉楠在路上就會暴露被發現。待要留下不走,這邊剛剛搜查過走失的公主,鬧得沸反盈天,隻要給村民看見了她一個陌生麵孔,傻子也會往上頭聯想起來。
    兩人上輩子最後可說是手眼通天的人物,無論什麽事情,隻消一聲吩咐下去,自有人打點妥帖。就有了什麽急難之需,也有智囊軍師獻策,有能員手下跑腿奔忙。此刻,一個不過是父母俱亡的村童,一個是離開深宮的孤女,方發覺這等以往從不可能上心的些微小事,也猶如天塹鴻溝。
    剛剛的歡愉氣氛雖被衝淡一些,不過嘉楠很快緩過來“總是有法子的,這裏是不能久留了,咱們先趁亂混出去了再說。”奕楨也同意說“再不行,我在外隻說要尋到本家去投奔,但不必真到滄州。待咱們出去後,路上就找個合適的地方,找個借口安頓下來。過幾年風平浪靜了,再做打算。又或者我們隻在滄州附近留下,待到應試的時候我先回去,過些時日再去接你便是。眼下倒犯不著思慮太多。”
    於是奕楨仔細聽了聽外麵確實沒有什麽動靜了,出得地窖自去打探動靜不提。不一會兒,扔了一大一小兩個包袱進來。大包袱是他原先收拾好的行李,原本今日要出發去尋親的。淩晨他去墳地給父母親上香道別,預備趁早趕路,不期見到僻靜處有昏迷的一個小女孩子,拍打不醒,才背回家中。
    而上一世嘉楠是在禁軍破門吵嚷之時方才醒來,此刻倆人回魂重生,嘉楠雖然醒了,可這重生醒來的小公主,卻沒打算隨著軍士回到禦駕的所在去。
    小包袱裏是幾件半新的男孩子粗布衣裳。奕楨在地窖外的聲音略有些不自在“你將就穿上我的衣服吧,妝成男孩子,我在外麵守著,你好了就叫我。”
    嘉楠拿出衣服,粗布衫上雖不會有她衣物上用慣的熏香氣味,隻有淡淡的皂角香,這氣味讓她莫名的覺得一陣心安。略有些笨拙的勉強換好衣服,嘉楠取下了頭上的珠玉收好,這才有些羞赧起來,她不會梳頭!
    不得已,她小聲的叫到“阿楨阿楨你下來”
    看著奕楨跳下來,她捏著散亂的頭發氣惱道“阿楨,這要怎麽弄!”
    奕楨想起一事,嘴角不由的彎了一彎,自大包袱內摸出一柄牛角梳道“我給你梳。”
    嘉楠規規矩矩坐著,奕縝輕輕握起一把青絲,嘉楠此時的頭發並不特別黑,細細軟軟的,仿若稍微用力就會拉斷,悉悉索索地滑過掌心,似也一並癢癢的劃過奕楨的心裏。他輕輕的通著她的頭發,不知道想到什麽快意的事情,抑製不住的輕聲笑起來。嘉楠問“甚麽事情這樣高興?”奕楨的聲音十分愉悅“舊年阿日斯蘭同我打過賭,說總有一日要親手替你結長辮。後來沒多久燕門會戰的時候,蘇合紮使人潛入中帳暗算於他,他當時躲的雖快,到底右手拇指還是被削了半截。後來據說他有狠練左手使槍,但是若說要用雙手給你結長辮,拇指不中用的情況下,他倒底是不成了罷。”
    說到此處,他似乎極開心。嘉楠這才知道了當日阿日斯蘭緣何大費周章命人做了百巧精梳來方便他親手為自己結發辮。當日她隻道這是漠北風俗,丈夫須得親手給妻子結百條長辮以求吉祥。隻當阿日斯蘭幹掉了死對頭蘇合紮奪得了皇位,坐的並不很穩,故而大力籠絡自己這個新嫁的南國公主,做做樣子,並不知還有和奕楨打賭這緣故在裏頭。她不想說出此節壞了奕楨的興頭,也不想就這個話頭繼續談下去,隻說“他害你這樣苦,以後不要提他了罷。”
    奕楨不以為意“阿日斯蘭說到底還算是個梟雄,若是換了我,坐上了那樣的位子,也必定要為本國長遠打算,未必肯放過鄰國有威脅的大將。兩國相鄰相交總是爾虞我詐,他做了皇帝總不好心慈手軟。何況,當日我就是活著的時候,與你隔著玉關雲嶺,與死了又有什麽兩樣,到不如現在你我僥幸竟然重逢。如今因禍得福,你也不必介懷了。”
    嘉楠見他甚是想的開,於是也不再說甚麽。
    奕楨替嘉楠挽好頭發,嘉楠伸手摸了摸,十分滿意,拿過牛角梳在手上比劃了一會兒,複又歎到“我連梳個頭都不會,以後少不得都一樣樣學起來罷。”奕楨一把搶過牛角梳,湊到嘉楠耳邊,極狗腿地說道“殿下,臣願日日為殿下分憂。”
    嘉楠覺得耳根有熱氣嗬過來,癢癢的。慌亂間扭頭來說“殿下不殿下的不必再提,以後隻叫名字便是了。”奕楨猶自湊了頭在那裏,躲避不急,嘉楠扭過來仿若送上門來一般,奕楨反應極快的趁勢親了一口“是,楠楠。”嘉楠又羞又氣又覺得有點甜,待要打過去,奕楨已經捉住她的手“咱們鄉下叫可人心疼的小姑娘,可不就是囡囡。”他掰開她的小拳頭,在手心裏把囡字一筆一筆寫給她看。
    嘉楠把掌心的囡字慢慢收起,窩成小拳,凝望他半晌“阿楨,咱們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