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見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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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生勿入帝王家!
奕楨和嘉楠走出小院的時候是正午。六月的天氣,日頭已經可以說得上毒辣二字,農家養的狗兒都曉得尋了陰涼之處伸著舌頭喘氣。奕楨選在這個時候出發,正是看中此時各家各戶或在吃飯或在地頭稍陰涼處暫歇,道上反而沒太多人。若等到擦黑了才出發,反而招得招人生疑。
奕楨摘了兩張荷葉給嘉楠同自己頂著,騎著大青驢大大方方走在道上,正是兩個鄉野村童的模樣。雖則嘉楠比尋常孩子長得白淨些,到底沒人想著公主會好端端自己不樂意回宮,都以為正被奸人製住不得脫身,隻往那可藏匿之處尋去,沿路搜查也多以查私藏夾帶之類為主,竟一路都無人對這兩個小童多加盤問。
嘉楠出生之時,恰好幹旱已久的天南朝降下了及時雨,因此帝後疼愛非常,自小是當皇子一般教養,詩書之外,騎術射藝俱佳。後來成為北漠皇後,更是親養了良駒無數。兩輩子加起來,她坐過公主鑾駕,乘過中宮鳳車,騎過無數駿馬良駒,可騎驢卻是新鮮有趣的頭一遭。
大青驢托著兩個孩子並一個包袱,走的不緊不慢,頗為平順。嘉楠扭頭打趣奕楨道“鎮遠將軍馬術不錯,控驢也頗好。”奕楨環著她的腰,悄聲說“既然沒有殿下,又哪裏來的將軍,以後也隻有阿楨和囡囡了。”
他自開口叫囡囡二字得了趣,又連叫了兩聲,嘉楠都低聲應了,二人再無別話。其時日頭雖毒,然則兩人心頭都清清涼涼,隻覺得任大青驢一直這樣走下去也是好的。
柳莊往西二十餘裏處有個小鎮,喚作五裏鋪,正是此去滄州的必由之路。兩人一路行去,走走停停。奕楨沿路給嘉楠分說何為稻,何為豆,歇腳的時候又自路邊的池塘裏偷摘了兩個蓮蓬,遞與嘉楠剝蓮子吃著玩。嘉楠慢慢剝了蓮子,蓮蓬碧綠,小手與剝出的蓮米一並白生生、胖乎乎的,她嚐了一個覺得新鮮可口,送了一個到奕楨嘴邊,笑眯眯說到“早年一入夏也吃這個,後來到的北地就種不活蓮花了。隔了這許多年,倒忘了鮮蓮米這樣清甜。”奕楨就著她的手噙了一個,也不咽下去,隻含在嘴裏,看她笑靨如花,輕聲符合道“臣也覺得甚是清甜。”嘉楠嗔了他一眼“又來~”奕楨悵然“一時改不了口。”
也時而有軍士縱馬略過,竟然無一人想到要留心這兩個悠閑自在的半大村童,倒教他倆太太平平到得五裏鋪鎮口。此處有一對老夫婦在路邊支了個茶棚,販些清茶涼飲之類。奕楨就帶著嘉楠在此歇息。
老婦人開著茶棚,一向招呼著過往歇腳客人,十分健談,奕楨有心打探消息,與老婦人一遞一遞的搭話,說著說著就講到走失的公主上頭。那老婦人隻知這是沒了爹娘去投奔本家的小哥倆,言語間便沒什麽戒心,說得十分起興。
那老丈倒是個十分謹慎的性子,攔住老婦人話頭“你個婦道人家知道什麽,也敢胡嚼皇帝爺爺的嘴!”
老婦人十分不忿被輕視“這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下半晌的時候,來喝茶的幾個軍爺不還說起過,皇上嫌伺候的下人宮女們不周到,若再找不到公主,呼啦啦都推出去砍頭!”
奕楨心頭一緊,往嘉楠看去,她麵上雖沒什麽變化,但一隻手悄悄縮回了袖子。奕楨心底歎口氣,伸手過去握住她袖子緊縮的拳頭。老丈發了氣“皇帝爺爺要砍誰的頭,都叫你知道了!你能的不行了是吧,還不去後頭把積下來的茶盞洗了!”老婦人猶自說道“嬌滴滴養大的閨女不見了,爹娘一著急,就氣病了也是常有的,何況是發作幾個下人。”又看老丈動了氣,嘟嘟囔囔的還是到後頭去了。
那老丈走過來,悄聲對奕楨說“小哥兒,老頭子托大囑咐你兩句。你眼下父母既不在跟前,還帶著個弟弟。出門在外的,心裏要多幾個心眼子,嘴上可得有個把門兒的,什麽話聽了都往肚子裏去,可不敢嘴上胡咧咧啊!”
奕楨謝過老丈,結了茶錢,再去牽過驢回來,見嘉楠已經紅了眼睛。此時日頭已經偏西,兩人原先說好在進鎮子尋客店住下,明日再趕路。嘉楠也不騎驢,拉著奕縝的手悶頭往回走,奕縝知她心裏頭難過,也不吭聲,牽著驢任由她領著走。直走了半柱香功夫,看到來路上曾見過的路邊一株老榕樹,嘉楠走過去,在背向大道的那邊樹根處坐下。奕縝自路邊搬過一塊石頭,拴好大青驢,也一並坐下。
嘉楠悶了許久,聲音有些發澀“還是不成的吧,生成這天家女兒,牽一發而動全身,豈能說走就走。”奕縝待要說點什麽安慰,又無從說起,倒底無話。嘉楠的眼淚撲簌簌落往下掉“那年我緊趕慢趕回去了,她們也已經被打了板子,發配往浣衣局,要不是要不是我連玉瓊玉瑤也不得再見。”
奕楨知道,她沒說出來的是,要不是後來遠嫁到北漠之前,嘉楠指名要提出舊宮人陪嫁,這些打小服侍她的侍女們就隻能在苦役裏度過一生了。當日嘉楠平安回去尚且如此,如果惠和公主就此失蹤,照看不利的宮人那必定是被處死無疑的。
“況且”嘉楠說“母後這胎懷著弟弟原本就有些凶險。我又怎能火上澆油,讓她憂心。”奕楨輕輕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嘉楠抬眼望著他,滿眼的不甘心“就算再來一次,到底還是要我負了你麽,既然如此,何必讓咱倆重活這一遭!”
奕楨自包袱內尋出嘉楠的絲帕,一邊給她擦淚,一邊哄她莫哭。待嘉楠收住了,他嘲笑她“甚麽大場麵沒見過,居然哭的這樣傷心,倒真像個小囡囡了。”嘉楠仔細一想自己也不由有些訕訕的,前世也活到了三十餘歲,這重生一遭脾氣倒像真的小了十幾二十歲似的,動不動就哭,被奕楨打趣,麵上掛不住,臉色就有些惱了。
奕楨與她相識多年,一眼就看出她薄怒微嗔,隻是不僅不安撫,反倒居然笑起來“囡囡,你還惱了!真真是變小了!”嘉楠氣不忿掙開他要起來,奕縝用力環住她,沉聲問道“公主,任性了這半日也罷了,真鳳終究要還巢的。誰說不能重來一次呢,待到他日,公主鳳台選婿之時,可願給軍旅莽夫一點機緣?”所謂鳳台選婿,是天南公主擇駙馬的方式之一。品貌身家被篩選過的適婚青年男子在鳳台之上或文或武各顯身手,公主由帝後陪著在鳳座珠簾後察看選擇。
能有機會這樣自由擇婿的公主並不是人人皆可,更多的公主們還是被皇家出於各種原因被賜婚。然則嘉楠自來受寵,當年也是被許過及笄後可鳳台擇婿的,至於她自己要拒絕選婿,最後反讓阿日斯蘭橫插了一腳,不得不遠嫁北漠倒是後話了。隻可惜能通過篩選出現在鳳台之上的男子本來就萬中無一,年齡身份要相當,相貌品格要出眾,這其中武將更是稀有罕見。天南向來有些重文輕武,人們心中總覺得武將大抵都是粗莽之人,算不得良配。加上沙場上刀劍無眼,公主做了寡婦多少有些不吉,而為著不讓公主守寡,就讓年輕輕的駙馬領起閑職說來也不好聽。因此年輕武將往往極少出現在鳳台之上,故而奕楨有此一問。
嘉楠有些疑惑“你怎知”後麵的話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奕楨很清楚她的意思,他狡猾地一笑“阿日斯蘭若擺不平蘇合紮,憑什麽向我天南求娶公主!”
奕楨輕輕摩挲著嘉楠的臉,滿眼都是舍不得“隻是要為長久計,我萬不能再領公主衛了。但後事凶險,公主衛更宜早設,統領人選你務必早做打算。嘉楠,你回去之後,諸事萬萬小心!”
前世因奕楨送回公主有功,父母皆亡,雖有本家,也都是遠親,幾近沒甚依靠的孤兒,嘉楠便央了父皇帶他一並回朝,因其父母已亡,本家久不親近,因此特旨作為麗妃養的三皇子的伴讀入了宗學,因三皇子是早產的,自幼體弱,五日裏倒有三日躺在床上,太醫還不許旁人去鬧他,唯以靜養為要,奕楨沒個去處,讀書騎射反倒同嘉楠在一起的時日多些。
後來嘉楠隨駕圍獵之時嚷著要學北漠貴女設公主親衛,皇帝被吵鬧不過,就準了,統領正是奕楨。皇帝北征的時候,嘉楠堅持要讓公主衛替自己去隨扈王駕以盡孝心。不想奕楨率隊奇襲敵營,惠和公主衛自此聲名大振,奕楨本人也借此展露頭角,從此在沙場上一步步積下赫赫戰功。然則公主親衛乃公主私兵,半奴半臣的名頭在奕楨頭上籠罩了許久,也拖累他當日被人非議,過不得初篩上不了鳳台,讓嘉楠幹脆拒絕以此擇婿。
此番兩人若要日後通過鳳台選婿在一起,奕楨的身份便須幹幹淨淨,無可指摘。他無父無母,本家裏也俱都是平頭百姓而已,官場內等於一介孤兒,有前世宗學裏的底子在,科舉取士混個功名於他並不算難。但若要青雲平步到年紀輕輕就有足以匹配公主的身份,若非世家門閥出身,隻有白日做夢了。而公主是絕不可能在深宮中留到奕楨官至三品,年過四旬才出降的,因而他想要要獲得足以尚主的身份地位,除了沙場之上以命搏殺,別無他法可想。
嘉楠固然可以果斷拋棄自己的地位身份,但卻不能讓忠仆為此送命,更不能任由父母親一世為她憂心。她可以不做公主,卻不能不做女兒。奕楨向來事事以嘉楠為先,兩人心意相通,隻一略微一提就彼此通透。因時間緊迫,玉瓊玉瑤等人尚命懸一線,兩人達成一致,也不多話,所幸行轅所在離此地並不很遠,於是往那方向盡力趕去。
戌時二刻,天色已黑,天南朝的皇帝坐於行帳內,下首跪著一地文武官員。打頭的正是隨侍的翰林閣大學士顏希,正在苦勸皇帝盡早回程。皇帝四十餘歲年紀,許是國事操勞,鬢邊已有銀光,他聲音暗啞,眼中有數條血絲“楠兒自小嬌慣,一日一夜未見,也不知是饑是渴,也不知她怕不怕,驚不驚,更不知她生還是”他終究說不出那個字,遂換了個話題“隨侍的下人既然問不出話,留著無用,逐個杖斃吧!暫未輪到的都給朕去跪著好好看看!也不必回避,就在這帳前行刑!!”
有小太監領了旨出去,不一時外麵響起板子聲,有觀刑宮女吃嚇不住低低地哭聲傳來,隨即又被喝止。才響了不過十餘聲,有女孩子嬌喝道“且住手!”隨即傳來各種慌亂中盔碰了甲,刀戟撞了金槍,叮叮當當的聲音,又有人此起彼伏不甚整齊的呼起“公主千歲!”
皇帝又驚又喜,剛剛起身繞過案幾,帳簾似被一陣旋風掛起,一個青衣簡髻的男孩子衝進來,往皇帝衝去。兩邊的侍衛想也不想就攔過去,半路看清楚了又垂手退下。那衝進來的男孩子撲進皇帝懷裏,隻喊了聲“父皇”,就哽咽無語,埋頭抽噎起來。
底下跪著的官員們紛紛道“皇上公主大喜!”皇帝抱著嘉楠不便,動了動指頭示意,於是顏希領著眾人退下。
嘉楠前世經曆了與父親的死別,如今重見親麵,悲喜交加,哭得格外傷心。皇帝拍著她的背,哄著“乖楠楠,咱回家了,不哭了!”為分散她注意力,故意問道“哪路將士救回你的?朕要重賞他們!”她想起奕楨還在外頭候著,收了眼淚道“父皇,是一個小哥哥送我回來,您見見他罷!”皇帝急宣速召。
奕楨於是領了召,隨一個小太監進得帳來,他前世原是慣常見駕的,在外麵候著的時候,又有小太監臨時教導如何回話。此番進來,雖服飾甚是村氣,又滿臉童稚神色,但進退有據,十分有禮。
他雖則言語不多,但口齒甚是清楚,把如何墳前別父母,如何發現公主,如何守著公主蘇醒,如何護著公主尋到行帳所在來一一分說清楚。又講說擔心公主衣飾華貴,怕太過招搖招致歹人,就把她扮作自己的弟弟。但軍士搜查之事,卻故意含糊帶過,做出有些怕什麽不敢細說的樣子。
嘉楠故作不解“父皇,那些軍士好生奇怪,當時我未醒來,小哥哥守著我不敢出得門去,又不知我是何人,不敢嚷嚷。可他們怎麽也不進屋來盤查問詢,隻院子裏打個圈兒就走了。害人家害得人家”她嘟著嘴不高興的說“人家一路騎著大青驢找回來的!”說完就兩手遮著臉,十分不好意思的樣子。說來也巧,那大青驢恰好也在帳外長叫了幾聲,甚是應景,嘉楠更加氣惱,直往皇帝懷裏鑽去。
皇帝哈哈大笑,輕撫嘉楠的背,逗她道“朕把那大青驢封做神行寶駕!帶回去叫你哥哥姊妹都騎一遭可好?這下任誰也不能再單笑話你一個騎驢了。”嘉楠趁勢說“大青驢有什麽好封的,父皇可要好生謝謝小哥哥呀!”
因著送回了嘉楠,皇帝對奕楨就有了十分好感,又見他處事機敏,說話伶俐,更平添了兩分喜歡。因此點點頭道“嘉楠你好生歇息,明日咱們起程回宮,帶上這位小哥兒,朕回去後好好謝他!”
奕楨聞言磕了個頭,插話說“公主既然回了家,小子就放心了,眼下小子尚要往滄州投奔本家去哩!”
皇帝聽得好奇“皇宮裏奇珍異寶無數,仙葩異草遍地,小哥兒不去逛逛?惠和可是要好好謝你呢。”
奕楨憨憨地一笑“保長早前托人傳過信去,人家回說堂叔在家中等我哩”
嘉楠舍不得他就走,婉聲道“小哥哥,滄州路遠,你堂叔家也不尋個人來接你呀,不如咱們給你堂叔去個信兒,這邊你同咱們一道去宮裏逛逛,父皇回頭再派人送你過去。”奕楨不動聲色的看了嘉楠一眼,照舊憨笑說“立秋後小子就十四了,哪需麻煩什麽人來接不接的。小子身上又沒幾個銀錢,不過幾個燒餅,一頭大青驢,現今道上也太平,怕人劫持了不成?路在嘴上,還能走丟了?眼下正是農忙,怎分得出人手,小子這邊趕去,堂叔家倒是能多半個幫手哩。”
皇帝聽得他這樣懂事憨直,又沒了爹娘要去投靠本家,於那十二分喜歡上又增了幾份憐惜,因嘉楠隻扭了自己說不依,遂笑說道“還是隨駕回宮去逛逛,嘉楠她母親少不得要親自謝你。待事畢後,朕便派人親自送你回去,必不誤事不可推辭。現在也下去好好休息吧。”
嘉楠奕楨退了下去,皇帝收起笑臉,恨聲道“好個禁衛軍!竟敢敷衍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