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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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生勿入帝王家!
豫慶殿內,佳宴已開。此處專為宮中舉辦宴會修造,自內而外由高及低分為三層平台。眾人習慣性呼之為玉台、金座、銀階。玉台上首,設有龍椅鳳塌,東西各分設有十六席,慣常為皇室宗親或國賓座處;以下金座東西分設三十二席,此處落座皆是朝中親貴重臣;再以下銀階席位則無定數,隨需應變。因著今日一則為祭天回來的皇帝洗塵,二則為遠來的漠北使節接風,聲勢極為浩大,銀階之上足排開了一百二十八席。
殿內重重輕絹華幔之後,樂師將那升平宮樂細細奏來,大殿中央的演池之內,舞伎們的腰肢款款而動,席位間有賓客談笑寒暄,有奉座太監和侍宴宮女穿行其中,裙帶飄風,香風陣陣,端的是賓客滿堂,繁花簇錦。
嘉楠隨帝後一路進得殿來,嘴角將公主的微笑端的剛剛好,心底裏也笑的甚是滿足。那墜兒是在華妃身上扭捏的時候順手刮下來的,此刻當著父皇的麵從自己‘這幾日從未碰過’的,自外頭帶回宮的小包袱裏翻出,待父皇查出攢珠墜的來曆,華妃自然就有些說不清楚。她就算細細一想覺得嘉楠在她身上扭過,又從嘉楠的小包袱裏抖出,但這樣的疑點講出來也無人理會,畢竟嘉楠將將回宮,又不過剛剛十歲,無端端跟她別扭什麽,父皇那邊更是不容許有任何人懷疑自己最寵愛的公主。
想必這位貴妃娘娘一旦發現不能指認真正的禍首,隻好另辟蹊徑,設法力證帶有這墜子的荷包原本今日就還好好帶著,隻是不知幾時掉了墜子。最妙的是,按這位娘娘辦事一貫求穩求全的性子,必定還要拉上幾個宮妃人證來表白表白,甚至畫蛇添足再弄出一個一摸一樣的墜兒也未可知。
殊不知一路上從華家執掌的禁衛軍不曾細細搜查開始,嘉楠就給她上了一個接一個眼藥,皇帝對華家早生疑心。華妃越是夥同眾人把墜子的來去說的真,編的圓,皇帝越會覺得華家長子不僅僅在禁衛軍裏一支獨大,華妃本人在宮內更是有翻雲覆雨的驚人能量。
嘉楠若還是位稚齡公主,任她再是聰慧機敏,也沒有這許多心計。可她兩世為人,父親是皇帝,曾嫁過一個皇帝,又自己養大了一個皇帝,還有什麽帝王心術猜不透看不明的。前世知道是華妃搗鬼讓她差點流落宮外之時,自己已經不得不被迫遠嫁了,拿她無法,現在自然有的是法子一步步扳倒她華家。
這時有司禮太監在門口唱到北漠使節到!嘉楠聽見北漠二字,不由一陣恍惚,抬眼見得一個身著北漠禮袍的男子不疾不徐的一路行來,不用細看也知是那曾極度熟悉的某人。一時舊愛纏綿同著噬心恨意齊齊湧上來,盡管她定力過人,終究臉上的顏色還是變了一變。
阿日斯蘭行至龍椅之前,與帝後見過禮,也不理奉座太監的指引,自顧自地撿嘉楠身邊空著的鄰座坐下,對皇帝笑稟道“國禮已經見過,眼下是舅舅宴客,阿日斯蘭自然和兄弟姊妹坐一處。”又偏了頭,笑吟吟看向嘉楠。這阿日斯蘭的母妃,乃是康親王的長女,亦是當今聖上的堂姐。康親王是先帝兄長,因著母親位份甚低,故而皇祖在世之時便早早他封做了太平閑散郡王,他身體又不甚康健,膝下隻得一個獨女。皇帝登基後,加封自己伯父為親王,特特破例加封堂姐為寧國公主,為南北交好,嫁與失妻的北漠拓跋部汗王拓拔野為大妃,誕下了拓跋阿日斯蘭。
也不知這拓跋野天生克妻還是怎地,寧國公主誕下阿日斯蘭之後,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尚未等到阿日斯蘭開口叫娘就撒手而去。前後失去兩個妻子,那拓拔野也似乎灰了心,一統北漠登基大位之後,也不曾立後,於後宮總是淡淡的,至今仍隻有二子一女。他將大女兒寶音公主嫁與了有‘漠北鐵鷹’美名的卓力格圖王爺為妃。二兒子蘇合紮已過而立之年,統領著數萬精兵,在北漠的西南諸部中頗有威名。小兒子阿日斯蘭虛歲十七,雖則長相上沒怎麽隨天南朝的母親,內裏性子裏倒頗好南學,於書棋二道尤甚,北漠君上許是感念寧國公主,對幼子十分憐惜,一直帶在身邊親自教養長大。
皇帝聞言興致甚好,點頭說“兩國相交甚得,又彼此至親,就是要不認生才好。”皇後溫言問阿日斯蘭年紀,阿日斯蘭站起來答了。皇後對幾個皇子公主笑著吩咐道“好生招待你們兄弟!”於是大皇子打頭,一一舉杯跟阿日斯蘭互相祝過。輪到嘉楠,嘉楠雖則心中思緒萬千,到底臉上沒再帶出什麽來,規規矩矩的端起了酒杯向阿日斯蘭示意,輕快地吐出合乎禮儀的祝詞。阿日斯蘭嘴角噙著笑,向嘉楠舉杯還禮,愉快的把酒喝了。嘉楠暗吐了一口氣。
按照天南習俗,宴席之上,酒酣耳熱之時,賓客須共舞方為盡歡,此為“以舞相屬”。有別於伎人之舞以妖嬈曼妙或逗趣娛人為要,以舞相屬若是男子舞來講究穩重大方,正氣陽剛,女子舞來則以風姿柔美,儀態端莊為上。
大皇子出來舞了一回,遂傾身向阿日斯蘭示意,報以問詢的目光,他並不知這位表弟是否也熟悉這天南習俗,若貿然相屬而對方不應,反倒不美。
阿日斯蘭向大皇子回以會意的眼神,手臂輕舒虛比了一個架勢,大皇子心領神會隨著傾身的勢子轉來,向阿日斯蘭邀舞。阿日斯蘭順勢離座,與大皇子相對一揖,大皇子讓出場地,阿日斯蘭把屬舞接了下去,動作如行雲流水般流暢自然,仿若自小於天南長大的尋常貴族少年。
嘉楠前世從宮外尋回之時因確實是稚齡幼童,很受了一些驚嚇,大病了一場,並未能參加這場宴會,因此於阿日斯蘭在此時表現實在不得而知。但就現在來看,這既不像她曾在太學裏初見的那個穩重到近乎沉鬱的伴讀質子,更不似後來她熟知的那個運籌帷幄的帝王。這時節的阿日斯蘭正似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北漠皇家少年,如草原上奔跑的駿馬,俊秀開朗,渾身上下都透著磊落大方。
嘉楠猶自發愣,阿日斯蘭舞蹈已畢,長臂舒展,似將要做出相屬的樣子,腳下往嘉楠坐席方向踏舞而來,嘉楠心中微凜,委實不想與之共舞。電光火石間,她身邊一陣香風吹過,隻見得鄰座的瑞和公主已經旋進了舞池。瑞和乃華貴妃所出,名曰嘉柳,隻比嘉楠晚出生一個多月,但生得高挑些,容色明豔,倒更像個小姐姐,此刻她環佩叮咚,披帛翩飛,與阿日斯蘭在池□□舞,恰一對金童玉女。
嘉楠暗笑自己多心,這時的阿日斯蘭又不認識自己,草原兒女好歌舞,雖則北漠的舞之一道自然與南舞也有相通之處,但阿日斯蘭倒底不是天南人,一知半解之下也未必十分清楚以舞相屬其中的長幼次序,又或者初次見麵,沒有分辨出公主間的長幼,既然邀請的是皇妹,而嘉柳也樂意出風頭給自己難堪,反正自己也不想跟阿日斯蘭共舞,倒省了自家的事。阿日斯蘭與瑞和舞池中見過禮,也讓出場地,準備回到席上觀舞。有兩三個沉不住氣的妃嬪就忍不住扭頭往正中席上看去,帝後正偏了頭說起什麽,仿佛沒注意到此節。又往華貴妃席上看去,見華貴妃恍若未見,安坐如常,隻皇帝身邊伺候的大貂檔龔晟往舞池內微微多看了兩眼,到底也沒對皇帝說什麽,仿佛場內是最平常不過家宴中的兄妹同樂,賓客盡歡,不值一提。
隻這片刻,阿日斯蘭已回到席中,嘉楠到底覺著與阿日斯蘭同處一殿在甚是不適,再則她自己不想和阿日斯蘭共舞是一回事,瑞和故意搶她風頭又是另外一回事,大喜的日子犯不著鬧出什麽來有損氣度,但也沒必要留下,多少要標明一個態度,否則也失了嫡公主的身份,反正來日那事一發作起來,瑞和這毛糙的性子也討不了好,此刻倒不必很與她計較。遂向帝後告了累,帶著玉瓊和玉瑤二人緩步出殿,準備回宮去。
玉瓊打量著嘉楠並不像很困的樣子,倒是麵色頗有些不豫,隻當是因為瑞和的小伎倆給惱著了,有心為她排遣,遂建言道“殿下,清溪的千重優曇已經打了花苞多時,恐怕綻放就在這幾日夜裏,不若多行幾步前去一探,賞花倒是其次,就當消消食也好。“
嘉楠左右也是無事,心道曇花花開隻一瞬而過,去碰碰運氣也好,轉念想起一事,吩咐玉瓊到“楨哥哥明日就要啟程投親,宮中倒不便為他踐行,此刻你打發人去清溪好生布置幾盤果子,另著人去請了他來一起賞花吧。”玉瓊不期嘉楠有此一念,腳下不由有些躊躇。嘉楠眯了眯眼睛,偏了頭也不看玉瓊,隻輕聲催促了一句“速速去罷!”玉瓊無法,隻得領命自去吩咐小宮女不提。
玉瑤聞言眉心微蹙,旋即鬆開,微笑著向嘉楠問道“今日北漠來的皇子,說起來正經是殿下的表兄,怎麽倒未曾聽的殿下叫一聲哥哥呢?”
嘉楠撇了撇嘴角,心知自己心急不免露了痕跡,不怪瓊瑤二人起了疑心,但也無謂跟侍女分解什麽,奕楨此去之後,隻怕數年後方可得見,其中尚未知有多少變數,仗著年紀尚小,隻要自己裝作不知事非要見一麵也無可不可。於是敷衍道“北漠的表兄今晚方見,生疏得很,待以後彼此熟悉,自然也是十分友愛的。”
不想身後傳來擊掌的聲音,回頭一看,正是阿日斯蘭,身邊又跟著玉瓊。阿日斯蘭興衝衝的走過來,笑嘻嘻地看著嘉楠道“正奇怪公主今日怎麽不與小王屬舞,原來是尚未相熟的緣故,剛向這位宮女打聽得公主要去夜訪曇花,小王雖也曾聽說過優曇缽華,時一現耳。奈何北漠寒涼,養不得此奇花,竟然從親眼未見過。不知公主是否可引小王前去一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