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珠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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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生勿入帝王家!
    季夏的午後,曬了大半日的青石板上一片滾燙,在儲秀宮中西南角有一處偏僻的小跨院裏,半點人聲也無,隻有遠處蟬鳴不已,甚是寂靜。有一個年輕宮女頂著粗瓷碗跪在日頭低下,她跪了也不知道有多久,身體搖搖欲墜,眼見就要支持不住,可不知道為什麽,也沒個人經過此地,終於昏倒過去,那瓷碗跌得甚巧,順著她肩膀身上滾到身上,又到得腳邊轉了兩圈,竟然得以保全。這正是掌著華貴妃飾物的芳蕊。不知道哪裏閃出一道青影,謹慎地看了看四周,指尖一動,射出一物,原來是顆石子,石子擊打在瓷碗上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那粗瓷碗應聲而碎,打破了這一院的靜謐。
    配間裏傳來“呀!”的一聲,然後有人低聲吩咐了一句“去看看~”。隨後是木門咿咿呀呀打開的聲音,一個才十三四歲的小宮女揉著眼睛拖著腳從內裏走出來。看到倒在地上的芳蕊,眼裏閃過一絲恐懼和不忍,上前試了試芳蕊的鼻息,然後試著推了推她的身子“芳蕊姐姐!芳蕊姐姐!”
    芳蕊悠悠醒轉,嗓子幾乎半啞“好妹妹,予我一口水喝!”
    小宮女點點頭,小聲說“姐姐等著。”隨即轉身跑進屋倒水。屋裏榻上有一個二十來歲歲的宮女正在打絛子,見小宮女倒水,嗬住了她“有腦子沒有,你知道那幾間屋裏沒有人?沒聽見?”小宮女急的上火,壓低了聲音道“芳蕊姐姐嘴唇都灰白了,幹得不能看,芳芸姐姐快想個法子啊!”
    那方芸腦子一轉,轉身自櫃裏抽出一方尚未繡花的純白棉帕,疊了幾疊,小心翼翼地往內裏一層倒了小半杯茶水,對小宮女使了個顏色,有意放高了聲音“娘娘有旨叫她跪著反思己過,紅綃,你去拽她起來!”
    那叫紅綃的小宮女點點頭,把棉帕窩在手裏,跑到院中去,悄悄把帕子塞到芳蕊手中,又半拖半跩地把芳蕊扶了起來,芳蕊入手一股涼意,精神一振,趁紅綃拖拽間替自己遮掩,把那帕子狠吮了幾口,總算掙紮著又勉強能跪好。
    屋子芳芸絛子也打不下去了,下了榻,抿了抿頭發,一路往儲秀宮正殿急急行去。
    到得正殿前,芳芸站在廊下,先向侍立在門外的宮女招招手,待那宮女緩步近前後先輕聲問到“娘娘可起了?”
    那宮女搖搖頭“貴妃娘娘這次動了大氣,喊了半個時辰的頭疼,剛剛才睡下。”
    芳芸眼圈兒紅了“這可怎麽好,芳蕊跪了這好半日,大毒日頭底下,剛剛已經昏過去了。我原想過來向娘娘求個情兒,再晚了,芳蕊隻怕過不得了。”
    那宮女神色悵然“何止芳蕊,你我是否逃得過,到底也未可知呢。”
    芳芸大驚失色“什麽珠墜兒這麽要緊?往常多少寶的玉的折了碎了,也未見得娘娘放在心上。雖說是有幾顆帶彩,到底還是米珠攢的,趕上娘娘高興,就隨手賞人了也是常有的。好姐姐,你別嚇我!”
    那宮女先翹了指頭,在唇邊做了一個禁聲,然後凝神聽了聽屋內的動靜,把芳芸拉遠了悄聲說道“你知道甚麽,若是碎了倒無事,好歹東西還在,眼下聽說這東西竟到不該去的地方去了。”
    芳芸越發糊塗,搖搖了那宮女的胳膊道“青禾姐姐,芳蕊竟是沒救了麽?”
    那名叫青禾的宮女歎氣道“芳芸,你也該經事兒了。我且問你,芳蕊識字麽?”
    芳芸不明所以,搖了搖頭。
    青禾又問到“曬了這半日,嗓子隻怕冒煙了吧?還能說話不能?”
    芳芸小聲說“嘴皮幹得能揭下一層,若是現在好生照料,養半個月也就好了。”
    青禾嗤笑了一聲“不過是個奴婢,如何將養?”
    芳芸忽而想起某種可能,驚恐得瞪大了眼睛,幾乎要叫起來“不能罷!”
    青禾歎氣道“拋出一個芳蕊,能救了這儲秀宮也罷了,怕隻怕芳蕊是要白死了”
    芳芸原報了幾絲希望而來,不期姐妹不僅不能得救,連自身也陷入莫名的危險之中,又是傷心,又是害怕,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回了跨院。
    剛入得跨院,紅綃迎了出來,滿懷期望地看著她,芳芸喉頭哽咽,說不出一句話來,也不敢扭頭去看跪在院中的芳蕊,拽了紅綃就往屋內走。到得屋內,紅綃緊張地問到“娘娘可發話放了芳蕊姐姐?”芳芸看紅綃滿臉稚氣,把青禾的話在心頭過了又過,終究是沒法給這樣一個孩子說什麽,忍著淚吩咐道“娘娘且還睡著,沒處求情,芳蕊當差不盡心,做錯了事,合該受罰。”
    紅綃大失所望,歎到“那花樣子我記得,若不是上麵有金唇貝珠,咱們姐妹說不定自己就能湊齊米珠,再給娘娘編一個。”
    芳芸聞言,眼睛一亮“你真能再攢一個一式一樣的?”紅綃點點頭“芳蕊姐姐歸置東西的時候恰好帶著我,那墜兒的花樣子我記得清楚。我爹沒死的時候是千珍閣的師傅,專管著珠編絹花一類,我原是跟著學過的。”
    芳芸大喜,叫了一聲阿彌陀佛,悄聲吩咐紅綃道“不可再與他人說起。我這就去求見娘娘!”
    正殿之內,華貴妃其實並未睡著,正在與太監崔全商議。
    那崔全一臉焦慮,躬身湊到華貴妃近前,悄聲說道“娘娘不可犯了心慈手軟啊,咱們一屋子的人都說是昨日還戴著的有什麽用?咱們在坤寧宮的眼線說了,東西明明白白的是當著皇上皇後的麵兒從公主自宮外帶回的包袱皮裏抖落出來的,娘娘卻說先前還戴著,那是什麽人能偷了您身上的墜兒,又塞到公主的包袱裏?”
    華貴妃雖然出身軍門,但容色秀美,一向行動溫柔,十分雅致,此刻氣的倒仰,清麗的五官擠得有了幾分扭曲“這還用想,自然是皇後指了人做下的!”至於惠和,不過十歲出頭的小黃毛丫頭,她向來還未曾放得眼裏。
    崔全歎到“自然是皇後,可娘娘有證據麽?又要怎麽給皇上說皇後是為了什麽這麽做?為什麽東西偏偏要指向公主自宮外帶回來的包袱?宮外鑾駕的事情,皇後已經掌握了多少,珠墜之後,後手又是什麽?”
    華貴妃握緊粉拳,幾乎要把指甲掐斷“謝政君!這謝家人慣會做戲!當年迷惑了表哥,搶占了本宮後位,待得本宮入宮後又處處與本宮作對。偏生她生個女兒就要編排個什麽天現祥瑞,哄得表哥也把那黃毛丫頭當個寶,倒把我的柳兒冷在一旁。”
    華貴妃轉頭又埋怨崔全到“不是說在外麵做掉那小丫頭,讓她在途中鬧出點事來嗎?頭胎生個公主都這樣作妖!謝政君現在又懷上了一個,若是個龍子,她豈不是愈要作態,她兒子以後也來個隨駕祭天,其他皇子還算什麽!”說到此處,華貴妃撫上自己的小腹,滿臉不平。
    崔貴原本腰就彎得極低,聞言直接趴在地上了,請罪到“奴婢無能,原說把人迷暈扔去亂墳崗,夜裏自然被野狼給撕了。不想禁營崗哨森嚴,咱們派去的人好不容易摸出來已經到了寅時,想來公主剛剛扔出去不久,就給人救了。”
    華貴妃聽了倒泄了一半氣“哥哥枉自執掌禁軍,事情竟壞在這裏!”
    崔貴趴在地上分說“先前一路也曾設想過驚馬、下藥各計,皆未能成事,眼看就要回京,兄弟們也是著了急。大統領身係聖駕安危,下有兩個副統領掣肘,明麵上的章程不敢不依從。”複又討好到“也是大統領沒有魯莽行事的緣故,監察司那邊至今也沒查出什麽蛛絲馬跡來,如今咱們隻要掐斷珠墜兒這條線便可無憂了。”
    華妃先時是急得很了,一時失態,此刻聽說監察司暫無斬獲,漸漸暫收了怒氣,歎道“本宮以前隻問結果,從不理會你們如何行事,想不到這一回交代你一樣大事,竟辦的如此稀鬆,到得此刻還在糊塗。”
    崔貴涕淚齊出,哭得十分難看,哀告道“小的實在不明,還請娘娘教導。”
    華貴妃恨恨說道“芳蕊頂不了這麽大的缸,此刻曬死了她,本宮也照樣說不清。珠墜兒她貪到哪兒去了?為什麽在宮外出現?送什麽人了?為什麽送?”
    崔貴一呆“這可如何是好?”
    華貴妃將蔻丹迎著光比了一比,隻見紅豔豔一片,映著瓊脂白玉樣的指尖分外好看,輕輕地說“珠墜兒不能丟,本宮罰了芳蕊,原是因為芳蕊毛手毛腳把本宮心愛的珠墜兒弄壞了。”
    崔貴恍然大悟,輕輕撫掌道“娘娘高見,珠子哪裏沒有,原想著沒法子不驚動司飾司的情況下複原一個,弄個殘品竟是十分容易。”
    華貴妃歎口氣“原不必多嘴,如今本宮竟閑不得,你可記牢了,金唇貝珠隻能往外頭尋去,切不可動用儲秀宮一粒。那芳蕊你去放了她,教她怎麽說話。”
    崔貴正要領命出殿,青禾在門口稟報“娘娘,芳芸有急事求見。”
    華貴妃心情甚是不好,對崔貴吩咐道“她倆從小兒一起長大,想是為了芳蕊求情而來,你出去問問,若是芳芸懂事,便賣個好兒給她罷,本宮懶怠見她。”
    崔貴應了是,出得門來,見芳芸還帶著一個十三四的小宮女。便招手把芳芸單叫到一邊“芳蕊把娘娘給惱著了,你還來自找晦氣不成?”
    芳芸情知芳蕊已經不支,實在難以為繼,心急如焚,哀求道“好公公,芳蕊辦砸了差事,原該好好罰他,長長記性才是。婢子豈敢忤了娘娘的意,實不敢給她求饒,隻是我這裏有個小丫頭,別認竟不知她有家傳的攢珠花的手藝,若替娘娘重置一件,豈不是解了娘娘心憂?”
    崔貴聞言眼睛一亮“此話當真?”
    芳芸急切地點點頭“如此大事,怎敢欺瞞公公!”
    崔貴忙引了芳芸與紅綃入內,如此這般稟報一番,華貴妃喜不自勝“若真做的一式一樣,本宮從此提你到正殿來辦差。”崔貴從旁搓著手,樂不顛顛地說“娘娘萬幸,庫裏米珠多得是,奴這就悄悄的取來,紅綃姑娘便可動手做起,金珠奴自去外頭尋來,必不敢誤了娘娘大事。”
    華妃“噗嗤~”一聲笑了,慢條斯理地笑罵崔貴道“不過是芳蕊手腳毛糙,弄壞了本宮一個珠墜兒,罰她是要她長長記性,有什麽大事?”崔貴神色一緊,輕輕自打了一個嘴巴“不是想著各宮主子都有,單娘娘的損毀了不好看麽,奴替娘娘著急,說錯話了!”
    華妃深深看了幾人一眼,芳芸心中一緊,趕緊低下頭去,剖白道“紅綃還小,懵裏懵懂的,什麽也不明白,娘娘既看得起她,要提到正殿來辦差,奴婢一定好好教導她規矩,務必不負娘娘的恩典。”
    此時日頭已經偏西,清涼殿中,廷鶴正在皇帝麵前回稟“儲秀宮的青影來報,司飾的宮女芳蕊不知道犯了什麽錯,已經在偏院內罰跪了一下午了。”
    皇帝冷笑了一聲,反問道“司飾的?消息傳得挺快。”複又歎息道“梓潼實在寬仁太過,坤寧宮竟是個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