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叼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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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生勿入帝王家!
    於是有人自夥房內逮來一頭活羊,將四蹄牢牢捆住,又將大紅稠花紮於羊角之上,置於演馬場最內側。
    十三隊人馬各換過兵器,整整齊齊等待於演馬場外。待得一聲鑼響,三十九人行動並不十分劃一,各有不同。
    比如有人便仗著一股豪勇兀自策馬衝鋒,確實身手不凡,可惜大大小小的拒馬、鹿砦委實不少,隻策馬躍過了幾個之後,便落下馬來,有巡場的小校衝他比了個手勢,隻得灰溜溜牽了馬出場。
    有一個小隊避開眾人,特特從邊路入場,三人三馬成一個品字前進。領頭一人持一杆去了槍尖的硬木□□,沿路遇到較小的障礙便持槍挑了,遇到大的則使了巧勁兒往旁撥開,後麵兩人緊緊相隨,隻須臾就將至半場。
    點將台上眾人目光不由緊緊黏在這三人身上。嘉楠下巴衝那方揚了一揚,問到“領頭的是誰?”
    廷鵠上前答到“此人編號為甲三八。”
    嘉楠早知青影的規矩,派差的時候方可得名,至榮耀則是由主人親自賜名,若學藝不精,派不上差事,便永遠隻能做個無名之輩。曹允不知此節,拾起案幾上隨手仍下的名冊一看,原來參選眾人皆無名,隻有以幹支加數字區別之。廷鵠少不得上前解釋了,曹允問到“這一組他可是統領?”廷鵠說“正是!”
    曹允傾身一邊觀察場下,一邊開口詢問自己的親兵“爾等看此子如何?”
    一時有誇甲三八臂力過人的,也有諷他徒費力氣,為他人開路的。
    奕楨回到“標下記得之前這位使得一手好槍法,騎射時是頭一個執了標靶下場,有武藝、有膽色。眼下看來臂力確實驚人,想來箭術亦不俗,但先前比箭的時候偏偏肯棄了箭術去執靶,想來對自己的夥伴極有信心,也願身先士卒。此場比試尚不知其除此清障手段外還有什麽其他後手,謀略如何,暫不好評說。”
    曹允點點頭,心中極是滿意。最初皇帝因著青影衛中某人一句誇讚,就丟了這麽一個毛孩子到他的精銳營中,還指定要他親自帶領,曹允心中原是頗有些腹誹的。
    但奕楨有心盡快建功,並沒有十分藏拙。因而在曹允看來,這孩子竟像天生就是個軍人,無論武藝、經略俱都一點就透,一教就會。雖因為奕楨正式習武不過區區一月,內力幾近與無,筋骨也未曾打熬,戰力尚淺,但究其未來前途,人人已經看得出不可限量。
    短短時間,曹允已將奕楨視為自己的親侄子弟,一心栽培,故而破格編入自己的親兵,以便時時教導。
    點將台上幾句話功夫,三人小隊已經率先衝過半場,果然有其他小隊見得有便宜可撿,便換了路線追來。
    那甲三八背手做了一個手勢,右後方一位少年放緩了速度調轉馬頭,手中持了一把二鈞弱弓,搭了羽翎箭衝那最前頭一人射去。便見得那追趕的騎手□□奔馬的腿腳一軟,倒地下去,把馬上騎手摔出去不說,馬身橫在路上掙紮難起,又阻了後續人馬的追趕。
    後麵陸續更多的人趕來,然這少年箭不須發,又速速放倒了幾匹馬,在路上橫了一片,馬身不似路障,可以以槍挑之。待得有人也對他放箭,這少年已經得意地一笑,拍馬跑了。眾人眼看無奈,也沒有反複糾纏,撥轉馬頭從別路往前追去。之前落馬的幾人,隻好垂頭喪氣的除了校場,站在場邊兒給自己的夥伴鼓氣。
    隻這片刻,前方那二騎已經衝到活羊之前,那甲三八執了長槍,側身把羊與同伴護住,另一騎手矮了身子去夠那地上的小羊。那叼羊的騎手輕鬆得手,打了一個呼哨,甲三八便領著他回轉,射箭的少年此時也與他二人會和,三人重結了品字往點將台衝去。
    其餘各組見這三人已經得手,俱圍了過來阻撓,甲三八和先前的射箭少年護著叼羊的騎手行進漸漸艱難起來。一個不妨,有人眼看不能得手,混亂間悄悄割斷了困羊蹄的繩索,那小羊本來就被挾得難受,四蹄一被放開,立時掙紮起來,一個不妨,便掙脫了跑到地上。
    合該這小羊命大,下地之後,眾人齊齊爭奪,互相阻撓,馬蹄亂踏之下,竟然沒被踩到,隻是一陣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點將台上眾人不想場麵變得如此混亂,不禁忍俊不禁,又不由得為甲三八一隊暗暗可惜,不知道這亂戰之中誰能得手。
    那失了羊的少年心中沮喪,其實他三人之中馬術最佳,沒想到被夥伴委以重任卻在最後關頭失了手。那甲三八拍馬靠近他,悄聲道“出去等,腹裏藏身!”於是他矮身鑽到馬腹之下,趁亂出了亂鬥圈。甲三八對先前的射箭少年大吼一聲“把那羊射死,誰也別想撿便宜!”
    那射箭少年想也不想,一箭往那小羊射去,自然有人撥開了,那少年幹脆使上了連珠絕技,小羊身邊更多的兵器伸過去格擋,一時間刀光劍影,把那小羊倒看不清楚了。
    有人醒悟過來,喊到“砍他下馬!”就有人過來要與那少年相鬥,少年撥了馬頭跑開,笑嘻嘻地問“我又不是羊,尋我做甚?”眾人一時醒轉來再看地上,羊已經不見了,甲三八與那射箭少年策馬並肩,手上除了兵器並無他物。
    校場上人人麵麵相覷,互相打探猜疑,有領隊發話尋找,於是人人四下散開查看。然則場上除了尋常的校官,馬背上這些騎手,並幾匹跌了主人放空了亂跑的駿馬,並沒有其他活物的蹤影。
    正沒奈何間,忽而聽得點將台邊傳來三聲鑼響。誰這樣好運,竟然趁亂得手了!
    此時點將台下,之前那失了羊的少年方抱著羊從馬腹下鑽出來,捧了羊神氣活現地的站在鑼手旁邊。眾人方大悟上了當,然為時已晚,隻得拍馬回轉。甲三八與那箭手喜不自勝,一馬當先衝將出來,到了捧羊少年的旁邊,下得馬來,三個人抱住笑做一團。那笑聲裏少年特有的爽朗傳到點將台之上,感染了眾人也不禁嘴角上揚。
    上午的比試至此完結,曹允向嘉楠拱了拱手“公主此試別出心裁,倒讓本督開了眼界,期待午後各隊還有什麽精彩表現!”
    嘉楠謙虛到“曹卿見多識廣,這些不過是本宮小孩子家胡鬧遊戲。”
    曹允擺擺手“公主無需謙虛,實則公主所言之遊戲,更近實戰,原常設之武舉科目,倒未免有失教條了。”
    嘉楠見曹允似有所動,有意提點於他,話裏有話道“本宮聽的北漠來的皇子說起過,他們北漠兒郎平日遊戲就是便是如此。譬如射箭,草原上慶祝豐收的那雅爾大會上,眾人竟是齊齊圍站在地靶兩側,絲毫不懼射手有失手之患;又或者賽馬叼羊,也是西域那邊騎手自小常做的遊戲,並不獨軍中有此喜好。再則他們竟無謂兵士與牧民,個個兒從小弓馬嫻熟,上馬殺敵下馬牧羊。”見曹允聽得進去,又撿了前世在北漠的種種見聞,略加改動,娓娓道來。
    曹允聽了,良久未言,心中大動,歎到“多年前,寧國公主未嫁時,餘尚為一裨將,也曾與北漠會戰,觀其戰術戰陣稍糙,但兵卒騎射功夫極佳,餘也曾與聞‘上馬殺敵下馬牧羊’之語。但到底總相會於戰時,平日裏如何演練知之甚少,如今聽公主說來,這北漠人竟是仿若生在馬背上一般,個個皆是自小兒的童子功,兼之全民好戰之風,家家戶戶皆追求以軍功立身,果然天南難與之相較。”
    曹允身為虎豹騎的都督,平生夢想追求的便是率虎賁之師,立不世之功。然天南風氣,講究的是耕讀傳家,詩書百年,並不十分推崇武功。譬如皇帝雖然聽了廷鶴之讚,有心將奕楨投入軍中,也要先用科舉之路試他一試,做個樣子。
    他戎馬半生,立下了赫赫戰功,然朝堂上總免不了受文官的掣肘。乍一聽得有這樣一個尚武的所在,實在忍不住心馳而神往之。
    嘉楠聽得他這一聲歎,趕緊給他拉回來“司馬法曾雲國雖大,好戰必亡!本宮還聽得當年拓跋汗之所以求娶寧國姑姑,正是北漠各部連年內鬥不休,搞得草原上戰火連連,無人生產。拓跋汗有感於南朝的富庶,願學天南治國之道呢。”
    嘉楠所說這番話的是無奈之下,話趕話的不得不張冠李戴了。拓跋汗是因為窮了求娶寧國公主不假,然則隻是衝著陪嫁去的,正是寧國公主帶去的財富重整了他的兵馬,助他收買了盟友,降服了對頭,方才讓他終於一統了草原,建立了帝國。而天南也靠著這一事,換得了大批良馬。雙方這才是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真正願學南朝治國之術的,乃是在天南有過類質子經曆的阿日斯蘭。阿日斯蘭本是幼子,草原傳統,原該幼子守灶,繼承父業,然則他母親是南朝公主,在草原上無甚根基,而異母的兄長早已長成,有了自己的部落人馬。拓跋野暴亡之後,蘇合紮手握重兵,雖沒有能震懾住草原各部,但憑借一個‘快’字奪了汗位。
    因阿日斯蘭是拓跋野再世時曾指定的守灶子,蘇合紮為免各部以此發難,沒敢立時殺了他,讓阿日斯蘭有機會逃入天南。於是蘇合紮以每三年良馬一百匹的代價,暗地收買了南朝扣押住阿日斯蘭,永不放他折返。
    阿日斯蘭在母親的故國以這樣一種不倫不類的,類似質子而又不是質子的身份生活著,為天南帶來每三年一百匹良馬。對南朝皇帝而言,於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於寧國公主死後繼續保持良馬的來源,於私又能得到保護外甥的名聲,簡直名利雙收,自然與那蘇合紮心照不宣。
    這種情形下,阿日斯蘭被安排入宗學,同窗因著他尷尬身份,皆少有交往,隻嘉楠、奕楨稍微親近,主要精力便不得不放在學習之上。宗學之內基本上是宗親,主修治國輔政之道,阿日斯蘭一學之下方才知曉這南學並非淨是之乎者也的迂腐造作,其中稼穡戎祀法禮工教,件件樁樁都有偌大門道。因而求娶嘉楠時,他才特別請求陪送經史子集農醫曆書等各色書籍若幹,又由嘉楠出麵禮聘了儒生百人,於燕城設立明知堂,自此漸漸將南朝治國之道在北漠撒下了種子。
    累世之後,當日阿日斯蘭興南學之舉,終使得北漠逐漸脫離了數百年部落內鬥,征戰不休的局麵,漸漸集權於燕城,終成為一個真正的帝國。當然,不僅阿日斯蘭不曾活到這一日,就是嘉楠也並沒有見到這樣的情形。
    至於曹允,他當然隻知寧國公主陪嫁換戰馬舊事,對所謂拓跋野仰慕南學暗道了一句“小孩兒家家,胡說八道”,心中嗤笑一聲,不以為然,但嘉楠是公主,他也無謂多言。
    一時又各自閑話了幾句,有隨侍過來回稟午膳已備,請貴人移駕。嘉楠想也不想吩咐了一句“兩位大人還請同去,各位隨扈小將軍辛苦了半日,也自去用膳吧。”奕楨知她體貼,心中一甜,趁眾人起身混亂之時,見人不備,悄悄塞了一物到嘉楠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