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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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生勿入帝王家!
    奕楨一時不察,失了言,待要補救,已是來不及。看得左右行人熙熙攘攘,拉了嘉楠溫言勸道“並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我當日撒了一句謊,傳出去了。此處說話著實不便,你若想知道,一會兒咱找個僻靜的地方好好說成麽?”
    嘉楠點點頭應了,於是倆人牽了手,往秦渠行去。秦渠名為渠,實則是天京諸多內河中的一條,兩岸遍植紫薇與國槐樹,此時正是紫薇與國槐的花期,碧綠的河水裏不僅倒映著七月的霞雲,也映入了火紅的薔薇花樹冠,還有那翠綠中點綴雪白的國槐枝條,五彩斑駁,恰似水裏蕩漾著無數的華錦。
    因著此處別致的河景,每逢七夕來放河燈的人格外多,沿河一溜兒的小販在兜攬生意,推銷自家的燈盞,有千重幻蓮的,百年好合的,紮了牛郎織女人偶的,又有一座鵲橋連了兩盞燈的。
    嘉楠穿的是玉瓊的宮裝,鵝黃的衫兒,水色的裙並同色的披帛,頭發挽了雙環髻,用兩根絲絛縛住,耳朵上掛一對紅珊瑚的墜子,通身既無繡花紋飾,也再無多餘首飾。奕楨也是依舊是一身兵卒打扮。二人衣飾樸素,連周遭略打扮過的小情侶都比不過。
    但倆人長相實在出眾,嘉楠自是粉雕玉琢,杏目瓊鼻,天生自有華貴之氣,奕楨也是劍眉星目的風華少年,不知不覺有些引人矚目。好在虎豹騎的衣飾尚有震懾之用,普通宵小見了,倒知道不要招惹,因此還算太平。
    到了渠邊,嘉楠心中有事,隨意選了兩盞蓮燈就要走。奕楨實在不想提舊事,不知道如何開口,隻好拖延到“好容易一起過一次節,就選這樣兩盞燈敷衍我麽?”嘉楠實話實說“心中有事,實在等不得。”
    奕楨一向唯嘉楠之命是從,情知今日是瞞不住舊事,隻好抬眼看去,渠邊可放燈處皆擠擠挨挨的滿是人影,心中歡喜,再此拖延到“楠楠,你看到處都是人,實在沒有可說話的地方。我們今日隻專心放燈可好?”
    他越是不肯說,嘉楠越是覺得有古怪,愈發不肯罷休,站起來四下張望一番,見得前方有一老槐樹,靈機一動“咱們到那株樹上去罷!”
    這國槐已在秦渠邊生長多年,有兩小兒合抱之粗,自五尺多高處開始分杈,枝繁葉密,雪白的槐花咕嘟嘟一串串垂下,確實是個隱秘的所在。
    既知躲不過去,奕楨也無法,隻得陪了嘉楠到了樹下,先扶著她上了樹,然後自己也利落地爬上去。倆人擇一處枝葉繁密,枝幹粗壯之處坐定,果然腳下雖有人流川流不息,然並沒有人駐足,也並沒有人注意到頭頂,倆人壓低了嗓音說話,確實也不虞被什麽人聽得了一句半句去。
    嘉楠輕聲說道“我知道你當日不說,必是有什麽為著我好的緣故,但現在還有什麽可顧慮地,不可再瞞我。”奕楨無法,隻得緩緩道來。
    其時是前世的通正六年,嘉楠與阿日斯蘭唯一的兒子阿迪亞雖已經登基六年有餘,但仍不足八歲,還是個孩子,朝事是嘉楠以太後身份打理。阿日斯蘭死的太早,蘇合紮的殘部尚未除清,由其次子伊德日統領,加之嘉楠繼承阿日斯蘭的遺願,繼續在北漠進一步推行集權,加強與天南的邊貿,使得有些部落王公認為是她這個南來的女子在推行”南學“、”南政“,十分抵觸,蠢蠢欲動。
    伊德日便領著蘇合紮的殘部在北漠的北方各部間串聯,這些部落離燕城頗遠,一向少有享受到通商的好處,心中早有邪火,被伊德日一點就著。串通好了之後,便趁著傳統的那雅爾節日會盟的時候,在燕城外的庫斯古爾湖畔向嘉楠母子發難逼宮。
    嘉楠攜著幼子,被親衛拚死護衛從會盟之地殺出一條血路回了燕城,但燕城隨後被叛軍團團包圍,實在是情況危急。幸而燕城有與玉關通消息的信鴿,一封求救信才到得了鎮守玉關的鎮遠軍統帥奕楨的案頭。
    奕楨接到消息自然是想飛身救人的,然他此時已是鎮遠軍的統帥,而非惠和公主衛的大統領,無有敵情,非奉旨不可調兵出玉關。情急之下,他掛了帥印,向京中去了急報,點了原公主衛中留守玉關的三千人馬私自出兵,一路急行軍殺到燕城,路上因強翻雪山,便折損了八百餘人。
    到了燕城,奕楨所率人馬,勉強有兩千之數,叛軍足有三萬。好在奕楨早年在北漠頗有殺名,在北漠尚有震懾之威,所率的又是公主衛之精銳,他虛虛實實地調兵遣將,足足拖延了叛軍三日之久,又暗暗使間離間叛軍各部,三日間把叛軍拖的疑神疑鬼,損了八千多人,其間更找了機會把蘇合紮殘部幾乎全殲。
    在第三日上,終於等到了得了皇帝發兵召令前來增援的鎮遠軍援軍,解了燕城之圍。連日浴血奮戰,奕楨多處負傷,叛軍散去後便昏睡了一日一夜。
    但奕楨萬萬沒有沒想到的是,醒來在營帳中接到天京發來的密旨“北朝,虎狼之地,吾兒既寡,吾孫且孤,何所依也!未若仿先北君舊事,惠和衛即刻護公主幼皇暫南遷天京,鎮遠軍代守燕城!”
    嘉楠前麵尚可聽奕楨細數過往,但她從不知道有這樣一道旨意,大吃一驚,忍不住打斷奕楨的敘述“可是有人矯詔!”
    奕楨苦笑一聲“君王與邊將的密詔都有暗記,用的又是暗語,旁人怎能做的這樣真。”
    嘉楠心髒似被一隻大手擠壓,幾乎要滴下血來,抬眼哀哀地看著奕楨“父皇不會如此待我!”
    奕楨知她心痛難當,不忍她經此傷心,故而一直不舍得讓她知道此事。然而即使瞞過了此時,天家之事實在難測,嘉楠若心中仍抱有普通人家的親情幻想,他日難免不會吃了大虧。因此一知瞞不住了,索性幹脆與她分說個明白。
    此刻他知道說什麽都不中用,隻得輕輕攬住她的肩“皇上必定還是想護住你和阿迪亞性命的,隻是他是皇帝”餘下的話已經說不出口,身為皇帝,能護住女兒外孫的性命,還能給予錦衣玉食,自然已經是莫大的恩賜與仁慈了了。至於北漠的皇城、國土,開疆拓土乃是最一個皇帝最大夢想,現在唾手可得,怎麽不讓他心動。
    七月的天氣,日頭方下去,地麵的餘溫未曾退盡,正是尚有些悶熱的時候。嘉楠卻覺得身上有一陣陣寒意襲來,冷得她直往奕楨懷裏縮去“是了,他是皇帝,所以明明心底早就棄了華家,當日卻要時時做出一副嵩兒要被廢掉的樣子來,冷眼看謝家和華家小醜樣的鬥的似烏眼雞似的。最終非要我自請嫁給阿日斯蘭以確保每三年仍有百匹良馬,才保住嵩兒的太子之位。我早該明白,這帝王之家,剝開華裳,內裏真真是一寸錦繡一寸血。”
    想起一事,嘉楠又十分不解“天京與玉關相距何止千裏,怎麽可能三日便有援軍到達,我當日尚以為你出關時已安排大部隊押後的緣故。”
    奕楨垂下眼簾,反問嘉楠“當日你可是自己想向玉關求救的?”
    嘉楠記得一清二楚“自然不是,我身份特殊,怎可冒然引來外族之兵。剛開始叛軍並未圍死燕城,我自然還是下召各部勤王,但不知道傳令兵為何無法突圍,後來合圍之勢已成,就真的是出不去一個人了。是琪琪格的父親阿如汗提醒可用公主衛中通信的鴿子向玉關求救,因敵情危機,加之想到玉關乃是你在坐鎮,方敢如此魯莽。”
    奕楨長歎一聲“我後來反複思量,消息自然是早傳入天京的,隻怕是早在伊德日串聯之時,已經有了線報到你父親的龍案之上。隻是這條線報十分隱秘,皇上不欲聲張,故而恰逢我又去信請兵,就掩蓋住了。”
    嘉楠問到“為什麽這麽想?”
    “阿如汗其實不是死在叛軍手上,當日決戰,他從城內殺出,我從外圍攻入,兩處夾擊叛軍,會合之後,本該共同追敵,他卻在我身後偷襲於我,教我的親兵看見,背後給了他一箭!我是他請來的援軍,若他向我求援之外沒有再多做點什麽,為什麽一見我就要滅口?他雖然要殺我,但血戰多日,負傷累累,對你實在是忠心無疑的,加之你又封了他誠忠親王,正該是收攏人心的時候,我就沒有再生他事了。”
    “燕城之圍,你和阿迪亞是有驚無險,北漠內心懷叵測的部落跳出來被鎮遠軍幾乎一掃而空,鎮遠軍一路馳援,複又血戰,也是受了重創,原公主衛精銳折損近八成。忠心的阿如汗等部或在他處未有參戰,或在城中以逸待勞,除阿如汗失手被殺,其他人馬竟然完好保全。這裏頭有人一麵用真情報引了皇上垂涎擴土之功,動了貪念發兵,一麵要算到我必然不肯領命,燕城不會有失。就連阿如汗和我的性命也都在算計之中,無論戰場上誰生誰死都不重要。若是他殺了我,你必不肯罷休,這個手握重兵又有戰功的王爺在北漠也活不長;若我殺了他,僥幸在戰場上活下來,我背負著不遵聖旨的罪責,最終難逃皇上猜忌,總是要被除去的。這件件樁樁誰能得到最大的好處?”
    嘉楠聽得明白,不由苦笑“還能是誰,這人滿肚子的陰謀詭計,北漠怎麽生養出這樣的男子。偏生他就算死了,還能有人給他料理得如此周全。”
    嘉楠又追問“那後來呢?”奕楨不欲她多受刺激“改日再給你分說,我看你有些冷,這就放了河燈回去吧,玉瓊也不能老給你頂著缸。”
    嘉楠不依“今日就讓我知道,這天家多齷齪,也不是本朝才如此,我以前總覺得自己樣樣都是贏的,不肯去深想,今兒既說起了頭,你一並把這膿包給挑破了吧。”
    奕楨無奈,隻好側身略給嘉楠擋了擋風來的方向,繼續說了下去。
    因為是密旨密語,奕楨仗著傳旨之人自己也看不懂,假意領了命,隻說有命鎮遠軍拱衛燕城之語,不提入城及扣押嘉楠母子為質等事。來人也未曾想到皇帝竟然冷酷算計至此,倒未曾起疑。
    過得兩日,奕楨買通北朝宮人,傳出禁內有“北後安須南兵拱之”之語。又在軍中著人有意煽動,終於鼓動得大軍開拔回營。消息一傳回天京,他就被傳入京中,雖因所抗之密旨不宜公開,沒有被即刻問罪,但已經漸漸賦閑了。對外隻說馳援燕城受了重傷,又被公主以“安須南兵拱之”嗬斥,受了氣惱,內病外傷,在京中好生調養。後來新帝登基,自然另有班底要用,偏生不知道哪裏來一股聲音,總在吵吵什麽“公主舊衛不背主,鎮遠將軍應鎮遠”,竟要翻起先帝陰私,新皇自然當這老將不安分的很。
    “奕氏族誅,可是受此牽連?”嘉楠聲音都發著顫。
    “奕氏即冤也不冤。”奕楨悵然說到“奕氏滅族,乃是朝中有人見我勢微,趁機汙我叛國,當然這本是誣告。但奕氏多年來趁我征戰在外,打著我名頭在滄州為禍一方,受奕氏之害至滅門者,竟有十數之多,殊為可恨。我父母當年遠離本家,客死異鄉,實在是本家有許多說不得之事。所以後來我囑奕華不必報仇,實在是我與奕氏血脈雖親,但無甚情誼,雖偶有義憤,但到底說不上深仇恩怨。”
    “我竟累你至此!”
    “楠楠,楨心悅你。多年相知護持,實無謂連累。你安泰,便是楨之幸甚。”
    清涼涼的河風裹槐花的清香一陣陣拂過,帶起嘉楠的發絲輕輕撲到奕楨臉上。奕楨環抱著嘉楠,下巴輕輕抵在嘉楠頭頂“楠楠,自當日送你離了玉關,入了燕城,多少年來,我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常常想著,若有一日能這樣與你安安靜靜倆人一處,便是明日立時便死了也可瞑目了。”
    嘉楠輕輕把臉貼到奕楨手上,合著眼輕聲道“不許胡說,給你五年建功立業,然後好好兒的回來上鳳台,咱倆以後且要相守百年~”
    奕楨觸手之處,嘉楠臉上濡濕一片,心中不舍,忍不住低頭把眼淚給她輕輕吻去。一時再有任何一句話都是多餘,兩人都不做聲,靜靜看那秦渠之上萬千河燈隨波而去,又有星子倒影其中,明晃晃連成一片。因淚糊了眼,也分不清哪裏是燈,哪裏是星,哪裏是天河,哪裏是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