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重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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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生勿入帝王家!
    八月十六,朝天門外,阿日斯蘭帶了北漠使團的隨員預備踏上歸程,大皇子蕭峻奉了皇命帶鴻臚寺丞來此相送。話別之後,阿日斯蘭右手握拳於胸前,衝蕭峻微行了一個禮,蕭峻也拱手相送。抬身之際,阿日斯蘭不經意展眼深深凝望了朝天門內片刻,便調轉馬頭,帶人絕塵而去。
    過了幾日,宮中突然傳出消息,太後娘娘每年都要在重陽節舉辦的賞菊宴改為東籬雅集,除例行年年要請的宗親及皇家姻親中的老誥命外,特又下旨允許在京五品以上官員人家的五十以上的命婦皆可入宮。又別有恩旨道,因太後憐惜老夫人們有了春秋,未免行動不便,特準各夫人可帶上年輕晚輩一名隨身侍奉。
    初時尚隻是風聲,待到了八月二十五這日,便有明旨了。任誰隻要心念一轉,便知這是太後要相看年輕姑娘們,因□□皇帝曾有旨,選秀采女勞民傷財,宜少宜簡。而平日裏除了宗室女兒,及少數皇親,尋常官家千金沒有品級,年節也不得入宮覲見,因此皇家擇媳,往往便如此借了各種名目。
    旨意一出,凡五品以上官員人家,皆或多或少有所震動,都知道這替大皇子相看的意思。有心思蠢動的,自然是自家中挑了女兒,教導入宮禮儀、做衣裳、打首飾,因是雅集,故此也有著急淘換名琴的,也有遍訪孤譜的,不一而足。
    也有那不舍得女兒嫁與皇家的,則又另設他法,或遣了不出挑的孩兒,或找了年歲不相當的姑娘陪侍。又有家中竟沒有可入宮的誥命的,又或有老夫人沒有合適女兒的,自然親戚裏親親熱熱地走動起來。
    一時間太後娘娘的東籬雅集成了天京城內最風靡的話題。城內的幾間大銀樓一邊是欣喜於多出平日裏幾倍的訂單,一邊又要平衡各客人之間的款式做工、珠寶玉石的大小成色等等。綢緞鋪、脂粉鋪莫不如此。有那豪門世家,自然不會臨時抱佛腳,但有心思的家中也是俱都把庫房好好的翻找了一遍。
    當然也不乏那明眼人,沒有被皇長子的名頭迷了眼,隻想到坤寧、儲秀二宮雙雙有孕,皇帝多年來也從未露出過立儲的意思,便各自敲打了自家人,並沒有貿貿然摻和這場虛熱鬧。至於出了皇後的謝家、華家、甚至麗妃的娘家章家,更是仿佛沒有接到什麽有別往年的旨意一般,一切如常。
    謝家自接了八月節禮之後,於家中暗暗擇了一番,將旁支一位叫謝青的中年舉子從祖家請至天京,悄不聲的送往了公主府。嘉楠讓奕楨得空撰了一篇前世公主衛建製、演練之心得送往謝府,命謝青稱之為自家之作,呈與垣鈞。然謝青一讀之下,甚是歎服,實在做不出冒名之事,故而隻向垣鈞道一位故友所做。垣鈞一心認定即為謝青之作,兼爾故而一開始就對謝青有了八分好感,倆人有商有量,甚是和睦。
    轉眼到了九月初九這日,天不見亮便有馬車頻頻壓過,皆浩浩蕩蕩往宮門而去。但內城西麵的一處宅院裏,一個十四五的小姑娘,正對著鏡子大哭。這是禮部嚴侍郎夫人嫡出的千金嚴淑卿,原議定了當日要陪了祖母入宮的,沒想到不知道是為什麽,一早起來,發現臉上起了好大的紅疹,腫得發亮。
    嚴老太太、嚴侍郎及夫人聽了丫鬟並奶嬤嬤來報,差點氣了個倒仰,各自趕到嚴淑卿居處。一見之下,嚴老太太並嚴夫人當時就哭個不住,失去一個皇子姻親便也罷了,以嚴家的門第並淑卿的人才,本來也隻是僥幸之試。可嚴淑卿臉上這情形,卻是有毀容之患,由不得半點馬虎。
    嚴夫人一麵要打發人去請醫,一麵要安慰愛女,忙了個不亦樂乎。嚴侍郎攥著手焦心道“母親入宮耽擱不得,隨行的人已經報上去了,淑兒去不得,這可如何是好。”
    嚴侍郎話音未落,便聽得門口傳來一個軟糯糯嬌怯怯的聲音“父親,聽說姐姐這裏有事,秀兒不放心,過來看看。”眾人扭頭看去,原來是嚴家庶出的嚴秀卿。
    她上身穿了嫩黃的金菊團紋衫,下麵係了一條銀紅的彩蝶穿花八幅裙,石青色的萬字絛上係著一枚純白的羊脂玉環,把一身的嬌色將將壓住。烏油油的頭發梳了雙螺髻,沒有什麽首飾,隻一邊別了一朵纘成菊花模樣的小絹花。秀卿原本就生的極嬌美,如此裝扮更顯得粉腮盈盈,眼波含俏。
    嚴侍郎一想,嚴秀卿隻不過比嫡姐小了三個月,拍手道“呈上去的名單隻寫了禮部嚴永泉之女,不若讓秀兒”
    嚴夫人心頭靈光一現,對自己隨身伺候的婆子悄聲到“去西廂裏給我搜,一根針也不要放過!”眼裏似乎生出數把刀子,幾乎要將嚴秀卿身上剜十幾個洞出來。嚴秀卿見了嫡母的目光,不由得瑟縮了一下,但很快直起了脊背,勇敢迎了上去,衝嚴侍郎盈盈拜下“不知爹爹是有了什麽為難之事?”
    嚴老太太心知蹊蹺,奈何進宮在即,耽擱不得,一跺拐杖,歎氣道“秀兒速速妝扮起來,隨我進宮,中秋你們姐妹不是都做了真紅的五福裙嗎,穿那個大方又喜慶,我看就很好,去把這身嬌裏嬌氣的換了!”
    嚴秀卿初時聽了讓自己進宮隨侍,如願以償,不由得大喜,過後聽的祖母讓自己換衣裳雖然不快,但是轉念又想到可以先進宮再論,灑了茶水要換裙子也是常事,不由得抿嘴一笑,嬌滴滴答了一聲“是!”得意地飛了嫡姐一眼,匆匆回往西廂房去。
    隻是她尚剛剛走到房外,便聽見一陣哭聲並喝罵聲,須臾就見得嫡母身邊的劉嬤嬤,帶著兩個大丫鬟,揪著一個小丫頭自裏麵出來。那小丫頭正是她房裏負責灑掃的丫頭,因是粗使的,連名兒都不曾起,隻眾人一直叫二丫。
    那二丫正十二萬分的害怕,被揪打著哭得傷心,見了嚴秀卿就如同見了救命稻草,大喊著“小姐救我!”
    嚴秀卿心中奇怪,嬌叱道“姐姐傷了臉,奶奶要帶我進宮,家中正是事多的時候,劉嬤嬤來我這裏裹什麽亂!”
    劉嬤嬤衝她不陰不陽的哼了一聲,也不理會,押著二丫往淑卿房裏去了。到了房中,將那二丫往地上一搡,自己上前捉了她手舉起來,向諸主子道“夫人,奴到了三小姐那邊,見這丫頭正在房後一邊兒洗東西一邊兒哭,奴過去一看,這丫頭的手竟然這樣!”
    嚴夫人等抬眼看過去,那雙手上也是一串兒紅疹,因洗東西須得搓揉,有些地方已經潰爛,想來是疼痛難忍,故而那二丫哭個不住。
    嚴侍郎心頭火氣,一腳踹了那二丫一記窩心腳“賤婢!手上怎麽回事,怎麽傳到二小姐這邊來的!”
    那二丫還隻是個半大孩子,心中怕急了,嚎哭著求饒“老爺,奴婢不知道,奴婢是西廂那邊兒管屋子外灑掃的,平日裏姐姐們的小物也是給奴洗,今兒一早收了幾位姐姐要換洗的衣物,剛搓了一張帕子,手就火辣辣的疼。當時沒留心,隻顧著洗東西,沒多久手就這樣了。奴婢平日裏連三小姐屋子都不能進,那兒能到二小姐這邊來!”
    嚴淑卿聽了,頭都要炸了,一把將那價值十數金的西洋水銀鏡並桌上的妝盒盡速掃落,大哭道“娘啊!娘~嚴秀卿她陷害我!!”哭完了又哭奶奶,又哭爹爹,直鬧得沸反盈天。哭了不解恨,又拿了剪子要衝到西廂去劃了嚴秀卿的臉。
    嚴夫人一疊聲的要拿了嚴秀卿來審,隻字不提嚴老夫人進宮的事情。嚴侍郎與嚴老夫人一邊恨家中女兒不爭氣,一邊憂心進宮事宜,若是事先沒有報備自然不論,嚴老夫人自己帶了媳婦入宮也使得。但明明報了有女兒入宮,一個都不去,總不能這個病了,那個也病了。若是傳出庶妹為了沒影兒的皇子妃之位害了嫡姐,一家子女孩兒名聲都受連累。
    自二丫被押走,嚴秀卿也使了人跟過去在房外聽壁角,聽了這邊動靜,把嚴秀卿嚇了個半死,衣裳也沒心思換了,圍著她姨娘廖氏轉圈道“作死的嚴淑卿自己不知道招了什麽,倒阻了我的好事!”又恨道“這二丫不知道見了什麽鬼,自己手腫了倒叫人栽到我頭上,不行,我要給父親好好分說去!”
    廖姨娘趕緊拉住了她“那邊二小姐要拿剪子戳了你,你還往刀尖兒上去呢!”一麵橫下一條心道“這事咱們原是冤枉的,可眼下是辯白不清楚了。一會兒若是要你過去問話,你隻管撲到老爺身上去哭,萬事有姨娘。家裏今日不能沒有女兒入宮,隻是今日你進去之後,必要設了法得貴人青眼,如若不然,這家裏你是活不成了。”
    嚴秀卿得了一句“萬事有姨娘”,雖不知道姨娘有什麽辦法,但是心中如吃了一顆定心丸,擦了眼淚道“那我去換衣服了?”廖姨娘道“換什麽換,你信不信今日不想出挑的姑娘們一水兒的真紅大衫金步搖,又喜慶又端莊,你落在裏頭算個什麽?既是已經鬧得這樣,自然是豁出去了!”
    廖姨娘說完便深吸了一口氣道“走吧,你且記住,站在姨娘後頭,切切不可哭!”又伸手撫了撫嚴秀卿的發髻道“秀兒,今兒入了宮一定要爭氣!”
    東廂房裏正鬧得不可開交,有丫頭通傳廖姨娘陪著三小姐來探望二小姐,嚴淑卿不意她們還敢過來,捏起剪子就往外衝,眾丫鬟不妨頭就讓她掙脫衝了出去。恰好廖姨娘走在前頭,見嚴淑卿捏了剪子衝過來便迎上去雙手握住做勢要攔,沒想到嚴淑卿人雖不大,一衝之下力道還挺猛,廖姨娘便沒能攔得住,那剪子恰巧紮到廖姨娘當胸之上,立時就把眾人嚇了個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