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雜劇二集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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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文學研究·戲曲篇!
    方《清劇初集》出版時,《二集》即已編就待印。數年來,人事倥傯,屢經大變,無複有閑情及此。然所見乃益廣。洪防思之《四嬋娟》劇,初以為終不可得者,竟亦得之於陳乃乾先生許。海寧朱氏舉所藏劇曲,歸之北平圖書館。中亦有清劇二十餘種,足以增益我書。於是《二集》所錄,乃較擬目有所變易。棄去若幹比較易得之作,而益以防思、幼髯諸氏之稿本。斯類未刊之稿本,少縱即逝,固不能不亟為之傳布於世也。
    《買花錢》、《大轉輪》、《浮西施》、《拈花笑》四劇,徐石麒作。石麒字又陵,號坦庵,江都人,著《蝸亭雜訂》及《坦庵詞曲六種》,《買花錢》等皆收入其中。《買花錢》寫落第舉子於國寶懷才不遇,題《風入鬆》“一春常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一詞於酒家壁。宋孝宗微行,為改數字。因此遭遇天子,授為翰林,而楊駙馬亦以歌伎粉兒贈之。此事盛為士人所傳,惟楊駙馬贈妓,卻是石麒添出的。宋、元人詞話有《趙伯升茶肆遇仁宗》一本,事略相類,皆是替失意人揚眉吐氣的。《大轉輪》為至今尚流傳於民間之一故事,即所謂“半日閻羅”者是。《古今小說》載《鬧陰司司馬貌斷獄》一本;元刊本《三國誌平話》,亦以此故事為引子。嵇永仁亦有《憤司馬夢裏罵閻羅》一劇。《浮西施》為一翻案文章。說明史所載範蠡“浮西施於五湖”者,並非偕隱而去,實是將她沉之江中。和梁辰魚《浣紗記》之所述,恰好相反。劇中西施之辯,振振有辭,氣概很盛,反顯得範蠡是一個極狠毒無理的人物。《拈花笑》以白描的手筆,不用底稿,寫出一家妻妾二人的爭風打罵,並無深意,隻是一本笑劇。“拈花笑,個個家,有一本”,暴露了明末士人階級的荒淫無度的生活的真相。
    葉承宗字奕繩,濟南人。清初為臨川縣尹,遇變死難。著《濼函》十卷。第十卷為雜劇、樂府。據目錄,於《孔方兄》、《賈閬仙》二雜劇外,並有《四嘯》(《十三娘》、《豬八戒》、《金玉奴》、《羊角哀》)、《後四嘯》(《狂柳郎》、《莽桓溫》、《窮馬周》、《癡崔郊》)及“北曲”三本(《狗咬呂洞賓》、《沈星娘花裏言詩》、《黑旋風壽張喬坐衙》),又有“南曲”《百花洲》、《芙蓉劍》二種。但今日所見《爍函》,則都僅得《孔方兄》、《賈閬仙》、《十三娘》、《呂洞賓》四本耳。《孔方兄》是一本戲劇化的《錢神論》;以儒生金莖的獨唱,表白出錢神勢力的偉大。是憤世之作。《賈閬仙》亦充滿了懷才不遇的悲悶。賈島除夕祭詩,是實事。《十三娘》故事,亦見《太平廣記》。寫女俠荊十三娘救李正郎所愛之妓女庚秋水出諸葛殷家事。《呂洞賓》以俗語“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點綴成文。而平空添出石介一人,以洞賓度介為仙之事為中心,反成了元人的神仙度世劇一流的東西了。
    王夫之字而農,號船山,湖南衡陽人。明亡,入山,不仕。著作極多。《龍舟會》一本,附全集後。以李公佐的《謝小娥傳》為藍本,卻也不是沒有悲憤的。“破船兒沒舵隨風轉,棘鉤藤逢人便待牽,羞天花顏麵愁人見,叩頭蟲腰肢軟似綿。堪憐!翻飛巷陌烏衣燕,依然富貴揚州跨鶴仙!”這罵的是誰?“卻歎咱半生半生問天,空熬得鬢邊鬢邊霜練。眼對著江山江山如顫,似落葉依苔依苔蘚。庭院歸燕,銜不起殘紅片。”為什麽平空發這歎息?“大唐家九葉聖神孫,隻養得一夥胭花賤!”夫之是那末沉痛的在感歎著!
    鄒式金字仲情,號木石,無錫人,嚐選《雜劇新編》(一作“三集”),繼沈泰《明劇初二集》後,吳梅村為之序。梅村稱他為“梁溪老學,宿有契悟,旁通聲律。”其自作的《風流塚》亦在集中。《風流塚》寫柳永事。按敘永事者,詞話有《眾名妓春風吊柳七》(見《古今小說》)及《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見《清平山堂話本》)。關漢卿有《錢大尹智寵謝天香》劇(今見《元曲選》)。元戲文、雜劇並有《詩酒玩江樓》名目,惜均不傳。這劇所寫,前半為耆卿生平,後半為謝天香及眾名妓於清明日上墓吊他事。蓋合《謝天香》劇和《春風吊柳七》詞話而為一者。而於《玩江樓記》周月仙事則不之及焉。
    鄒兌金字叔介,式金弟。有《醉新豐》及《空堂話》二劇,見式金所編《雜劇新編》。(《醉新豐》惜未傳。今所見《新編》,均非全本。)《空堂話》敘明人張敉才高不第,因激而為憤世駭俗之行。唐子畏已死,祝希哲在京,他卻邀之而作“空堂”之話。“論起來古今才子,那一個不在座。隻是古今才子,原沒有兩副肚腸哩。”式金謂“叔弟深入禪那,此文從妙悟中流出。”
    廖燕的《醉畫圖》、《訴琵琶》、《續訴琵琶》及《鏡花亭》四劇,均《空堂話》一流的憤激之作。惟鄒氏尚托張敉,燕則直書曰“小生姓廖名燕,別號柴舟,本韶州曲江人也。”以作者自身為劇中人,殆初見於此。燕有《二十七鬆堂集》,為明、清間“才子”之一。好為迂闊駭俗之論。自傷淪落之情多,而哀悼家國破滅之意少。《鏡花亭》敘他漫遊到水月村,見水月道人之女深喜其文。“真個是鏡花水月兩朦朧”。《醉畫圖》以二十七鬆堂壁上所繪的杜默、馬周、陳子昂、張之昊四圖為對象,將酒勸畫,複以自飲,借古人之鬱悶,發自己的牢騷。“畫中人真我黨,豈是無端學楚狂,我隻是顛倒乾坤入醉鄉。”《訴琵琶》則敘“遭偃蹇窮鬼苦纏人,訴琵琶酸丁甘乞食”事。他以陶淵明乞食故事,譜入琵琶新調,到朋友家去彈唱起來,“他聽了自然會意”。《續訴琵琶》則為前者的續編。他托詩伯、酒仙去驅逐窮鬼,果被逐去。正在飲酒相賀,一道人突闖入,贈詩一首,又不見了。他因悟“含汙納垢,就裏可同謀,富貴功名豈易求。口杯何處不風流。”不第舉子的狂態,在這裏是很明白的被披露出來。
    洪升字防思,號稗畦,錢塘人。以作《長生殿》傳奇有名於世。晚年渡江,老仆墜水。升已醉,提燈救之,遂與俱死。他所作,有《稗畦集》及《天涯淚》、《四嬋娟》雜劇,傳本均罕見。今竟得《四嬋娟》,喜可知也。《四嬋娟》體近《四聲猿》,以四折寫謝道韞、衛茂漪、李易安、管仲姬四才女事。綺膩風光,本不易寫得好。此四劇遂亦不若《長生殿》的動人。
    車江英的《韓柳歐蘇四名家傳奇摘出》,蓋“借管風弦月之詞,發胸中之磊落,如徐文長《四聲猿》,尤展成《西堂樂府》”也。寫韓事者為《藍關雪》四折;寫柳事者為《柳州煙》四折;寫歐陽事者為《醉翁亭》五折;寫蘇事者為《遊赤壁》五折。韓、蘇事,元、明作家,涉筆者已多。柳與歐陽事則殆江英第一次為捉入筆端者。浚儀散人序雲“江右車子江英……負雋俊之才,寢食於韓、柳、歐、蘇之文者數十年於茲。文章經濟,久已登其堂奧,仿佛其為人。是以搦管舒嘯之下,得以言夫子君子之所欲言,而遂其四君子未逮之誌焉耳。”
    張聲玠的《玉田春水軒雜出》和石韞玉的《花間九奏》有些相似,皆以九事合為一本。聲玠,湘潭人,字奉茲,又字玉夫。道光舉人。官元氏知縣。有《蘅芷莊詩文集》。那九事是《訊翂》,寫吉翂乞代父命;《題肆》,寫於國寶因題《風入鬆》一詞而見知孝宗;《琴別》,寫汪水雲以黃冠歸裏,和舊宮人王清惠等餞別;《畫隱》,寫宋王孫趙孟堅以畫自隱,其弟子昂卻出仕於元,歸來見兄,為孟堅所責;《碎胡琴》,寫陳子昂碎琴;《安市》,寫薛仁貴白衣破賊;《看真》,寫黨太尉畫相;《遊山》,寫謝靈運遊山,被誣為山賊;《壽甫》,寫飲中八仙賀杜甫壽。各劇情調至為不同,而皆有所憤激。《琴別》、《畫隱》二出尤深於家國淪亡之痛。中多入吳儂柔語,蓋亦當時風尚如此。同時沈起鳳的諸傳奇,便也是插入吳白極多的。
    孔廣林,闕裏人,字幼髯。弱冠後,覃心三禮,搜輯鄭學,著《周官臆測》七卷,《儀禮臆測》十八卷,又《鄭氏遺書通德篇》七十二卷。又有《溫經樓遊戲翰墨》二十卷,所錄皆四十餘年來所作傳奇雜劇南北散套小令。《東城老父鬥雞懺》為傳奇,《璿現錦》、《女專諸》、《鬆年長生引》則皆雜劇也。《璿璣錦》敘蘇蕙事;《女專諸》敘左儀貞事;《鬆年長生引》為祝其大母徐太夫人七十壽而作者。左儀貞事出《天雨花》,以彈詞故實入雜劇,此殆為第一次也。廣林深於曲學,尤精北劇,故此數劇皆遵元人格律,不敢或違焉。
    陳棟,字浦雲,會稽人。“於學靡弗通,襟抱簡遠,有魏、晉間意。”(周之琦序)然多病,屢困省試。卒齎誌以歿。有《北涇草堂集》八卷。詩詞清麗。雜劇凡三本,亦都雋妙無渣滓。《苧蘿夢》寫西施下凡,於苧蘿村浣紗石畔,遇見書生天軒(吳夫差的後身),以了前緣;而以東施女遇郭凝素事為結。“白衣蒼狗去來頻,夢境如何認得真。一首詩成便薦枕,多應忙殺浣紗人。”蓋嘲笑一切白日說鬼話的文士者。《紫姑神》寫魏子胥妻曹氏,虐待妾阿紫;阿紫死後,曹氏還將她埋在糞窖旁邊。孤魂慘淡,日夕悲啼。乃遇東華帝君封她為紫姑神,巡視人間。她見一妒婦虐妾,乃殺之。《維揚夢》寫杜牧遊揚州,甚為牛僧孺所禮待。但他卻無意於作幕客,夜夜出遊。牛公遣武士於暗中護之。朱衣使者卻來指化他,使他於夢中曆盡幕途惡況。他遂碎硯擲筆,棄而求官。後果為分都禦史,過僧孺,僧孺贈以他所眷妓紫雲。“夢中說夢緣難盡,頭上安頭計枉勞。一曲當筵君莫怒,大家立地放屠刀。”蓋浦雲亦久於作幕者,訴說苦況,自更親切也。
    吳藻,字蘋香,號玉岑子,錢塘人,有《花影簾詞》及《飲酒讀騷圖》(一名《喬影》)雜劇。《飲酒讀騷圖》類《空堂話》,亦以劇中人的口吻訴作者自己的心懷者。“無奈身世不諧,竟似閉樊籠之病鶴”。乃至描成小影,改作男裝,對之玩閱,借消憤懣。女子的幽愁,蓋尤過於文士的牢騷也。
    俞樾,字蔭甫,號曲園,德清人。道光進士,提督河南學政。罷官歸,專心古學。有《春在堂全集》五百餘卷。為清末樸學之宗。所作雜劇,僅見《老圓》一本。《老圓》寫老僧點化老將老妓事,多禪門語。然於故作了悟態裏,卻也不免蘊蓄著些憤激。
    以上凡收雜劇四十本,編為《二集》。合之《初集》四十本,較林宗二書,卷帙固已過之。然所欲流布者,尚不止此。《三集》已裒然成書待印。《三集》以下則正在擬目。
    《二集》之編印,曆時三載,備嚐艱苦。其間中輟於亂離播遷,或無力印刷者不止一次。賴眾力之助,終抵於成,喜可知也。卻亦幾至典衣減食以赴之矣。措大生涯,乃複好事,其不中途蹶倒者幸耳。而《三集》之能否繼之而出,固在不可知之數。
    《二集》所收,自藏之外,以假之北平圖書館者為最多;徐森玉、趙斐雲二先生之助力,為編者所不能忘。又馬隅卿先生將孔德學校圖書館所藏孔幼髯稿本《溫經樓遊戲翰墨》,俞平伯先生將家藏曲園先生鈔本《老圓》見假入集;其隆情盛誼亦均為編者所深感。謹於此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