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半) 齊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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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襄!
諸兒從高府返回,便一頭紮進了竹卷木牘之中。
孟薑研好了墨汁。
“兄長,請用。”
“喏。”
諸兒用羊毫製成的毛筆蘸取了渾黑的墨水,在竹簡上落筆。
孟薑也在一小片木牘上寫著些什麽東西,時不時抬起頭來,思考一下。
“兄長,請問堿液是何物?”
“堿液?草木灰水、石灰水之屬。”
孟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不做聲了。
諸兒於是把注意力移回眼前的案牘。
老高子那邊,自己既已誇下海口,自然要對所出之言負責。
定要拿出一個讓公孫受無法反駁的提案。
在齊侯的重點培養之下,邦國之事,諸兒早已爛熟於胸。
正如公孫受所言,齊國對外用兵,阻礙有三。
其一,糧食儲備不足,經不起長期消耗;
其二,青銅兵器匱乏,對上富裕的紀軍裝備的銅甲,必然要吃大虧;
其三,承平日久,軍械維護和人員訓練都需要大筆支出。
不知是當初武王滅商之後,擔心太公望的後人繼承先祖的武德,反過來危害王室,還是太過信任呂氏一族的軍事能力,認為不需要傾注太多的資源,神奇的師尚父能幫自己解決一切困難。反正齊國最初的封地營丘,也就是臨淄的前身,以此時的觀點來看,周圍的戰爭資源極為匱乏。
在這個時代,齊國的國土形狀與就像橫過來放的埃及。都是沿著大河兩岸的一條窄帶,加上河流下遊的衝積平原地帶。上古四瀆之一的濟水,便是齊國的尼羅河。
隻是,與埃及不同,齊國占有的這片衝積平原,並不是什麽土壤肥沃、物產豐饒的寶地,而是成片的鹽堿地和貧瘠的耕地。
不得不說,齊國人能夠靠種地養活自己,已經是很不容易了。至於興兵征伐,上萬人的青壯勞力脫產個一年半載的,那恐怕回頭就要餓死人了。
除了糧食之外,齊國還缺一樣重量級的資源。
銅。
銅是這個時代的先進生產力。沒有銅,強國便無從談起。
可惜的是,齊國境內,真的連一座銅礦都沒有。距離最近的郱邑銅礦,好巧不巧就掌握在紀國手裏。
齊國的先公麵對東夷聯軍的入侵,隻能哭著向王室求援,仰賴師俗、史密從陝南帶來的精銳王師,又進行全國的總動員,齊候的國師、大夫的族徒、邊鄙的遂人悉數上陣,才在長必取得大捷,免於被滅國的命運。
正是由於戰爭資源的匱乏,齊國總是極力避免衝突,堂堂師尚父之國,傳承著太公的韜略之術,居然活成了一個受氣包。三百多年前,為武王前驅,翦滅殷商的那把利劍,於是乎朽爛在這東國之地。
士卒的訓練成了禮儀性質的表演,軍隊的架構早已跟不上時代的變遷。
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雖有戰車五百乘,但幾十年來出動從不超過二百乘。那些儲備的戰車,就存放在武庫中吃灰。
戰車一旦長久不保養,且不說配套的戰馬有時候湊不齊,外裝的漆皮也要脫落,木製的構件要發黴蟲蛀,青銅鑄造的車軸和車轂要鏽蝕,甚至顯出文物出土時的那種銅綠色。
這樣的戰車拉出去作戰,在路上就能顛散架了。
除了戰車之外,甲、胄、弓、盾、矛、戟、戈、劍等等,各有各的保養需求,絕非一日製成,就能終生免修。諸兒曾在太廟的武庫之中親眼所見,朽爛了的劍柄,鼠咬過的皮甲,生鏽了的矛頭,走形了的弓臂
修繕這些玩意兒,得要耗去多少經費!
諸兒頭昏腦漲。
揚起頭來,活動了一下脖頸,用雙手食指的關節揉了揉眉頭處酸脹的攢竹穴。
這種時候,要是有杯提神醒腦的茶水就好了。
唉。
諸兒輕輕歎了口氣。
孟薑聽得分明,放下了手中的木牘,踱步到諸兒的身後。
諸兒頭頂束冠的頸帶被解開,孟薑把那頂鹿皮製成的冠輕放在一旁的木架上,又抽去了固定發髻用的玉笄,於是諸兒的發髻便自然而然地散落開來。
披散著頭發,轉頭望了望孟薑,那邊清澈的嗓音止曰“兄長自行其是。”
說著,便用十指在諸兒的頭頂按壓起來。
諸兒閉上眼,道“我小憩片刻。”
“如此甚好。”
“兄長所慮何事?”
孟薑手上的動作並沒有停下。
“我思高子之言,”諸兒答道,“如何方能使齊國國富兵強。”
“太公所遺之術不足用?”孟薑有些好奇,又有些難以置信。
一直以來,孟薑也在修習太公的遺篇,思考方式與諸兒頗為接近,隻是諸兒腦中還多了一些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東西而已。
養成了路徑依賴可不好,就如同齊國這個邦國一樣。
“然也,太公之術亦非靈藥,凡事可以借鑒,不可以盲從。”
“喏。”孟薑點了點頭,表示受教。
“兄長既言,可以借鑒,何不以太公之法比之如今之事,觀二者有何異同?如此,則思慮明晰,條理清楚。兄長意下如何?”
“善。”
確實是個好辦法。
諸兒對賢明的妹妹報以微笑。
深吸了一口氣,直麵那些成堆的案卷。
太公之法當年太公望是如何治理齊國的?
齊地的土地如此貧瘠,太公見了都直搖頭。
周人傳統的農業立國之法是行不通了。
齊國定下的國策,是因地製宜,發展優勢產業。
齊地的物產與中土大不相同,決定了齊國能與中土互通有無,發展商貿。
齊國之所以為“齊”,與那條貫穿齊國全境的濟水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齊國,就是濟水之國。濟水水道往來的便利,使齊國的商業發展具有天然的優勢。
那麽,齊國的優勢產業,值得中土諸國掏出手中的資材進行交換的物產,是什麽呢?
答曰漁鹽、錦繡。
齊國的土地貧瘠,是因為海水的侵襲。若不是瀕臨渤海,也不至於有此憂患。
既然瀕臨渤海,那麽靠海自然是要吃海的。
溫暖濕潤的春秋時代,漁業資源比後世更加豐富,漁汛之時,捕魚的小船在魚群中穿梭,就好像行進在鮮魚鋪成的銀毯上。種糧吃不飽飯,可以考慮下海撈魚。
渤海之畔,東夷的鹽民世居於此,以曬鹽或是煮鹽為業。
鹽畢竟是不可或缺之物,盡管辛苦,但獲利還是豐厚的。相比於齊國的海鹽,內陸那些池鹽不僅開采成本高昂,產量不如齊鹽,而且運輸不便;
渤海汛期打撈上來的海魚,用原產的精製海鹽醃製,就成了齊國行銷天下的拳頭產品之一——
鹹魚。
除了魚鹽之利,齊國紡織產業也是一絕。齊地的女子善於紡織,上千年來一直如此。耐鹽堿又耐貧瘠的桑樹,生長的氣候條件也都適宜,是曆史和自然的雙重選擇。
太公來此,對東夷之人織錦的技藝讚不絕口,當即定下國策,將錦繡生意作為新生齊國與漁鹽並重的支柱產業之一進行扶持。不同於其他地區主打耐用實惠的紡織品,齊國織錦的競爭力在於極致的技巧和華美的紋繡。
中土各國雖然嘴上嘀咕著齊錦華而不實,錢袋卻很誠實地向齊國敞開。當中原的貴人們在封地紮下根基,終於有了家底,準備享受生活的時候,齊國的織錦便是那些餘錢的一大去處。紗、縞、紈、綺、錦、綾、帛、羅、絹諸多品類,皆在泰山以西暢銷。
齊國的海鹽、鹹魚和華錦溯濟水而上銷往中土,而中土的糧食和銅錢則順流而下運往齊國。
齊國的商品銷售狀況良好,收入不菲,一切都那麽順理成章,看起來是多麽美好。
諸兒兩下比對,沒有在其他的方麵發現異常。
問題,就出在進口的環節上麵。
列國都知道齊國缺糧缺銅,即便是最老實的宋國人都學會了坐地起價。
糧食還算好,畢竟本國人的需求放在那裏,列國也不敢太過分了,而銅
齊國沒有銅礦,自產率等於零。
一般情況下,單純的銅料附加值過低,不符合產銅方的利益,是不會進入市場的。
隻有君主賞賜給臣下,專門要使臣下吃到其中的實惠,才會出現直接贈予銅料,賜“黃金若幹斤”的情形。
在市場上流通的銅,要麽是銅錢,要麽是銅器。
銅本身就很昂貴,而通過貿易所獲取的銅身上總是帶著極高的附加價值,或者是鑄幣者收取的鑄幣稅,或者是鑄造者的工本費。
這樣一來,齊國依靠貿易所能獲取的銅料的總量遠遠比不上各個富銅國開采冶煉鑄造一條龍下來的產量,更不要說列國的故意壓價抬價,擾亂市場之舉。
由於齊國沒有銅礦,自然也養不起大規模、高精度、優質量的冶銅鑄造產業。於是乎,凡是銅器的鑄造工序,一旦與齊國搭上關係,人工費不說漲個十倍,五倍總是有的,原料的價格還要另算,自然也是要加價的。
不服氣的話,就請齊國人自己想辦法把手頭的銅料保質保量地熔鑄成想要的兵器罷!
臨敵搏戰之時,銅兵的鑄造工藝不過關,被人割了腦袋,再來後悔沒付這點人工費,晚啦。
諸兒想起當時訂製自己這柄佩劍之時,那個宋國銅匠的那副小表情,不由恨得牙癢癢。
到頭來還是乖乖付了五倍的工錢。
可恨!
原料的缺乏加上工藝的缺失,甚至於齊侯本人吃飯的鼎和簋,都比列國的小上一號。
諸兒不由得歎了口氣。
東南的紀國倒是保有著一座豐產的銅礦。
不收下紀國的銅礦,齊國永遠隻能為中土諸侯煮鹽撈魚,織布紡紗。
計將安出?
諸兒大致有了主意。
首先,還是得搞錢。
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