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那就逃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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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師府。
    夜風徐來,天象儀的橫軸無聲地轉了小半圈,倏忽停住,邊上弟子看到了,大驚失色道“天象有異動,快去請師尊過來看看。”
    今夜幾顆星辰格外刺眼,鑲嵌在灰藍色的幕布之中,竟現殷紅之色。國師靜觀天象儀片刻,神色凝重道熒惑守心,長庚伴月heihei備馬,備馬我要進宮麵聖。”
    國師匆匆離去後,天象儀弧麵內一個小小機竅內,一根肉眼難辨的細弦隨風飄起,翻飛,直待慢悠悠地落回到一張四弦琴之上。
    古琴的主人回望了一眼國師府,唇角一勾,緩步踱離。
    紫宸殿內,年邁的聖人兩手掐著眉骨,頭疼至極。
    “父皇,兒臣所言句句屬實,那夜,我本是聽聞阿照身體有恙才特去關心他,那之後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全然都不記得了,定、定是有邪祟啊父皇”
    聖人冷哼一聲“邪祟邪祟,這邪祟莫不是成了精,你心中那麽多醃臢事,怎麽盡挑這這一樁同阿照吐露了去”
    幾日前,太子於承儀殿大放厥詞一事,著實惹得龍顏不悅。太子狡辯稱是邪祟入體,明裏暗裏說是在承儀殿所沾,聖人原本不信,可太子確被證實中了蟲蠱秘術,聖人後看太孫未有大礙,就暫時擱在一邊,未作深究。
    誰知今夜國師深夜趕赴,說天上出了“熒惑守心”星象“三星一線,帝星飄搖熒惑高”,在星占之中被視為極為凶險的天象。
    此象形成在即,而近來皇家大事唯有皇太孫大婚這一樁,豈非意味著這場婚事會給大淵帶來災禍
    饒是聖人一直竭力促成太孫婚事,事關皇家興衰就不容易忽視了。納采禮才過,本不宜聲張,聖人喚來太子與祁王,本意隻是想詢問關於太孫妃之事,可太子哪能放過這個機會
    他添油加醋地道“此次婚事一開始就是照兒剃頭擔子一頭熱,柳常安倒是避之不及,百般推拒。坊間都在傳,柳家的女兒本與左殊同是一對,是被皇太孫棒打鴛鴦父皇若然不信,派人打聽打聽便知。父皇,阿照這些年遲遲不肯納妃,無非要找一個兩情相悅的女子,怎會忽然轉了性子依兒臣拙見,他說不定是被下了什麽蠱,才會被迷惑心智,就像兒臣此次一般。否則,怎會天生熒惑守心的異象”
    聖人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是,柳禦史的女兒對阿照下了蠱”
    太子正待回答,祁王則道“傳言未必可信。倘若這位柳家娘子真對阿照避之不及,又何必要下蠱何況阿照乃是神廟外門弟子,尋常的術法怎能迷惑得了他至於說推拒這柳家娘子此前遭逢過妖道劫難,一回長安被擇定為太孫妃,柳禦史誠惶誠恐也在所難免。皇兄,你多慮了。”
    太子向來看不慣祁王充當好人,“我可沒有說是誰下得蠱。此蠱已然挑撥了我與阿照父子感情,現下還引來熒惑守心異象,怎麽可能是尋常的術法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阿照納的既是正妃,便事關我大淵社稷祁
    王如此袒護,到底是真心為了阿照好,還是想隔岸觀火,縱容著他納一個根本沒有他的正妃,禍及國運”
    祁王麵露不悅之色“區區一個太孫妃怎會禍及國運何況,柳娘子何曾說過她心中沒有阿照皇兄你這分明是危言聳聽”
    “行了,朕不是讓你們過來吵架。”
    太子看聖人打斷了祁王的話,順勢道“父皇,兒臣有一計可辨柳家女兒的真偽。”
    “說。”
    “將她帶至國師府,鑒心台。她心中究竟裝著什麽,是否有我們阿照,在鑒心台中一照便知。”
    祁王一驚“父皇,上鑒心台鑒心需得取人心頭之血,婚事在即,見血怕是不吉,且鑒心台陰氣極重,極為消磨人的陽氣,聽聞這位柳家娘子身子孱弱,恐支撐不住。”
    太子道“取幾滴血罷了,相比熒惑之象算得了什麽。就算損失些許陽氣,待之後給她一些補氣的藥膳不就好了要真如此病弱之軀,那就不配嫁入皇家。”
    祁王抬袖麵向聖人“當年是阿照要求關鑒心台,此番定不會同意重啟,更不會願意用在他的妃子身上,懇請父皇三思”
    “朕做事,還需他同意”聖人眉心蹙成川字,瞥向太子,“罷了,她若經得住鑒心台考驗,就足見熒惑之象與皇太孫無關。此事既是太子堅持要做,交由太子去辦吧,勿要驚動太孫,更不可傷人性命。”
    太子眉色一揚,跪身道“兒臣遵旨。”
    不夜樓燈火通明,搖曳生輝。
    樓畔獨廂內,前有簷廊可觀湖景煙波,後接軒窗能看樓內歌舞。不夜樓的客人多為妖,靡靡之音比尋常的風月場更出格,譬如這會兒上演的這出已婚仙女下凡偷才子的愛恨情仇,因仙子涉獵廣泛,表演唯美也頗為露骨,客人們更不時一唱十和,撫掌稱妙。
    柳扶微為說服司照一起過來,路上隨口扯說“不夜樓的戲我看過,甚是喜歡。”
    司照人未落座,臉的卻似添了青“甚是喜歡。喜歡什麽”
    她哪能想到今夜這場尺度大成這樣
    這種故事往常不都得埋被窩裏看的麽
    怎麽還大喇喇演到台麵上來了
    柳扶微久違地產生了挖坑自埋的心情,想說要不就不看了,誰知蘭遇和橙心看得起勁,死活不肯拉簾。
    “”柳扶微頓時覺得自己是否腦子進水,居然打算在這兒談事兒。
    等她強行將幕布門簾一拉,嘈雜與喧鬧都隔離在外,廂房內又靜得有些尷尬。
    橙心擺著臉色,顯然是對太孫搶走她的教主姐姐仍有不滿,柳扶微拿出新買的首飾緩和氣氛,奈何橙心聽說是皇太孫給他們的謝媒禮,嘴往上一嘟嚕,毫不領情。
    蘭遇察覺到他的寶兒態度不佳,眼疾手快將禮盒攏到自己邊上,笑嘻嘻道“既是謝媒禮,怎麽沒有我的份兒當初是誰笑我一盞茶就中情絲繞的說要給我找回情根,結果呢,自
    己也栽了一樣的跟頭嘖,咱倆這也算是難兄難弟了吧”
    橙心狠狠拍蘭遇的肩難什麽難同我在一起還是受難不成”
    “嗬,那哪能雖說被你們騙得團團轉,在玄陽門時還是挺有意思的話又說回來,小微,你是怎麽做到給我哥下情絲繞的他那會兒防你防得和賊似的”
    柳扶微一笑,“要說起來,我本是打算還情根給你,哪知搞錯了對象,我一時情急就”
    說到這句,目光與司照不自覺一碰,其實經蘭遇一說,各人心中都有感慨。四人相遇玄陽門明明也才數月不到,可一切就是翻天覆地變了。
    “幸好搞錯,否則我都等不到和阿心相認,我哥可就得將我”蘭遇故作誇張的拍拍胸脯,見大家都沒被逗笑,“這可不就是緣分咱們既是兄弟又是連襟,既是姐妹又是妯娌,這世上恐怕也找不到比這更親的關係了”
    橙心卻哪壺不開提哪壺“這算哪門子親上加親,太孫殿下又不是我教主姐姐的哥哥哎蘭遇,我這是新鞋”
    門簾適時拉開,席芳步入廂房內“殿下、教主,久等。”
    實則來時已打過照麵,柳扶微令席芳將之前借阿飛之名散播神燈火種之人畫像拿來,司照接過之後,神色凝重道“掌燈人。”
    柳扶微傾身“殿下可看得出是何人”
    司照搖首,“令焰滅後,可還見過神燈火種出現”
    席芳“暫時沒有。”
    令焰乃神燈主魂,它若滅了,按理說便是滅了根。
    隻是,畫像中人戴著麵具,為何卻給人一種熟悉的感覺。
    席芳趁司照凝神思忖之際朝橙心使了個眼色,橙心當即會意,挽起柳扶微的手“姐姐,這幾日我也是忙上忙下的,給你備了大婚的禮物呢傍晚那會兒我擱阿虞姐姐屋裏了,芳叔,阿虞姐姐可睡下了這會兒過去有沒有不方便”
    席芳道“我帶你們過去。”
    橙心不由分說將人拉走,走了一會兒柳扶微發現方向不對,待進了另一間相對隱蔽的客廂,她才道“行啦你倆,有什麽事快快直說,遲了殿下可要起疑心的哦。”
    本是開玩笑,熟料這回席芳都肅著臉,她這才正色“出什麽事了”
    席芳拉開鬥櫃抽屜,裏邊擺著關於“救世主禍世主”說法的書籍,柳扶微信手拾起一份,隻掀開看了一卷,瞳仁微微一晃。
    樓中戲已推至高潮。
    才子們發現自己被仙子欺騙,她的住處屋瓦傾斜,仿佛骨架上的肋骨,早已人去樓空。唯剩一張華麗的床,床上疊著一遝厚厚的信紙,是寫給才子的們告別書。
    蘭遇看得嘖嘖稱奇,想掀簾看個痛快,司照道“關門。”
    “哥,就剩最後一小段,就讓我看完”
    “關。”
    蘭遇隻得照做,他覷著司照,感慨道“哥,你變了。”
    “哪裏變了
    ”
    “以前我要做什麽,你哪會管我這麽多。
    我heihei不喜歡這些。
    見表哥耳根微微泛紅,蘭遇還當他真是遠了衽席之好的君子,“這有什麽食色性也,馬上就要成親的人還這般陳腐,有些東西不喜歡可以,不喜歡這個小心洞房表現不好被新娘子退貨哈”
    察覺到“殺氣”,他挪著凳子一退,“哥你也太不禁逗了就你現在這反應,要不是我看小微好好的,我還真懷疑你是不是在逼婚呢”
    “叫誰小微”
    “都是一家人我不喜歡見外的叫法,她比我小,叫嫂子又把人給叫老了行行行,微姐行了吧你這獨占心也真的是”
    “你當時,”司照打斷問“不會”
    “不會什麽”蘭遇莫名。
    “被情根羈絆無法忍受她和任何人在一起。”
    “唔,你要說翻醋壇那是有,要說無法忍受”蘭遇食指一比,“哥,我每次一拉她,爪子都差點給你給剁下來,我要是想獨占,不得掀了天啊”
    司照眼皮跳了一下,心底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探出頭。
    蘭遇又道“不過你要說被情根羈絆的喜歡,和真的喜歡,那還是有區別的。”
    他微怔,“是何區別”
    “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
    “要不然,你們都合起夥來騙我,我怎麽可能不生氣因為知道橙心才是寶兒,心中還是歡喜更甚嘛。”
    蘭遇自己都說不好意思了,一扭頭,見司照背脊平直而坐,靜默得像尊雕像。
    須臾,他道“心中所願,如你所是,你也正好是她心中所屬,世間這樣的幸運不多,蘭遇,你當好好珍惜。”
    他聲音低沉平緩,饒是蘭公子向來不著調,竟在這話音中聽出了些許豔羨。
    蘭遇楞楞地看著司照。
    明明眉眼輪廓依舊清雋如墨畫,但和印象中永遠溫靜平和的表哥已對不上了。
    他終於不再玩笑,道“哥,你和扶微”
    “嗯”
    “要是實在理不清頭緒,就讓扶微把情根還給你就好了。”
    司照唇線不由自主地抿直。
    蘭遇看出了他的不情願,挪回到他身旁“我也是被情根霍霍過的人,怎會不知你心中顧慮不願拿回情根,可不止是懷疑自己的心,更怕一筆勾銷。唯恐兩不相欠,失去這唯一的羈絆了。對吧”
    司照臉色微沉,否認“不是。”
    “哎你怎麽比我還沒自信啊還是說,你真如傳言一樣,在意那個左殊同”
    “沒有。”
    “你放心,微姐討厭那姓左的還來不及呢。”見司照終於瞟過來,蘭遇神神秘秘地一笑,“告訴你也行。我最近不是經常來不夜樓玩兒嘛,就從席芳那兒聽來一件事兒,就去年城門前他逼左殊同選劍還是選人那一出,其實那會
    兒,他也給微姐兩個選擇。”
    “什麽選擇”
    “具體的來龍去脈我也說不清。總而言之,當日席芳想搞到如鴻劍,本意是為了製衡左殊同,他也不願傷害無辜,所以事先給了扶微一枚帶了毒針的戒指,隻要她肯刺傷左殊同,就答應不取她性命。可誰讓咱們微姐人美心善呢,那毒針她根本沒用,反倒是左殊同不肯拿劍換人,你說,這換誰誰不寒心呢”
    蘭遇寬慰地拍了拍司照的肩,“以咱們微姐的性子,哪能看得上他啊,所以啊哥,你根本不必有這些擔憂的。”
    說者無心,蘭遇哪知回長安後他們三人發生過的種種。
    室內明滅不定的燭光落在司照的臉上,然而瞳孔被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積灰。
    左殊同選劍棄人之事,柳扶微隻同他提過一次。
    然而那時,她根本不知左殊同選劍的真相。
    那個最怕死的姑娘,哪怕陷入死境,哪怕時過境遷看似忿忿,也不曾對任何人吐露過,她寧可被割喉也不肯傷他半分這件事。
    她遠比她自己認為的,更在乎左殊同。
    二更分界線
    暗室內靜默得之聲紙卷窸窸窣窣之聲。
    柳扶微呼吸短促地屏住,隻看了一半,硬生生逼自己放下那些卷案,道“你們多想了,殿下不會如此待我。”
    “你方才沒有聽我說麽那個皇太孫手中的一念菩提珠就是專門克製心緒情根之用,到現在都不摘,可見他對你始終心存防備之意”橙心急得直跺腳,“姐姐,以前也是你教我的,若一個女子要嫁的人是身邊親人好友都反對的人,那一定”
    “橙心”柳扶微不禁打斷,若按照往日必是要反駁一番,但張了張口,竟又不知該說什麽好,隻道“不要為了證明你是對的就胡說八道,我不會信的。”
    可她說著不信,心卻跳得厲害,到底忍不住問席芳“古往今來,救世主與禍世主當真隻能活一人”
    席芳沉吟了一瞬,道“或者,全滅。就像是,當年風輕神尊,和飛花教主的結局一樣。”
    柳扶微身形僵住。
    禍世主這個“頭銜”始終是她心裏的一根刺,與救世主存在相悖的關係鬱濃其實也提過一嘴,她並非從無顧慮。隻是大多時殿下總能讓她感覺到安心,她難免心存僥幸,然而當一樁樁前車之鑒白紙黑字地擺在眼前,告之她二者的生克定數千百年來從未有過例外她又怎能視若無睹
    她兩手背在身後,下意識揪在一塊兒“你應該知道,殿下大婚乃是國婚,無論我作何想法都成定局,既然如此,你又為何非要在這種時候告訴我這些”
    席芳抬袖道“我隻是希望教主能夠明白,就算太孫殿下庇佑得當,以你的身世及命格嫁入皇宮,也始終會有隱患。之前教主曾說過不信天命,也認定禍世之命可以改變。我當時不
    願打擊教主,是以未答。但所謂天命,本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就像我和阿虞”
    他頓了一下,道天命不願我們結為眷侶,而我們卻非要逆天改命,是以經曆種種苦難,阿虞神魂被困畫中,哪怕到了今日,她身子孱弱,不知壽期何終,而我heihei活死人之軀,身子腐爛過半,全憑靈物吊著,方能偽裝得像一個活人heihei我們注定無法像尋常眷侶一般白頭偕老。”
    柳扶微的心隨著他的話起伏。
    “這便是代價。”席芳一字一頓,“但可是,哪怕再重來一次,我們依舊願意逆天而行,走向對方。”
    柳扶微“哪怕注定不會有好下場,哪怕明知是悲劇”
    “是。”
    柳扶微看著席芳,眼神之中浮現一點困惑,又滋生出一種極為複雜的會意。
    橙心越聽越不對,“芳叔,咱們不是說好了來勸姐姐的麽”
    “我隻是想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和教主談一談,並非是要拆散她與殿下的婚事。”
    席芳盯著柳扶微,道“也許這世間無全美,但大部分的人都不必經曆這些,尋常人就像少主和蘭遇公子那樣,情投意合,嬉笑無憂,就算有憂也不關生死存亡,總能這樣度過一生。但並非所有人都蒙混過關,上天或薄人以福,厄人以命,或給寡情者卷入世俗,癡心者被辜負,而喜愛自由者終其一生不得自由。比如我和阿虞,比如教主你和太孫殿下。”
    “我自然希望教主和殿下遇難成祥,但也恕我直言,你既然是脈望之主,而殿下是天書之主,也許你們要走在一起,會經曆的困難比我和阿虞多得多。”
    席芳真摯道“教主,敢問你對殿下,可有這樣的心性,無論結果,絕無怨悔”
    戲台上劇目已臨近尾聲。
    這會兒演到那仙子與天庭上的夫君彼此責難,唱腔唏噓歡笑已成塵,偶念舊事都是怨,而在座有看客拍桌罵道“老子是來看戲消遣尋樂子的,這偷香竊玉的調調整了個不倫不類的收場,還當自己是司馬相如論賦講學呢什麽玩意兒啊退票”
    樓內怨聲迭起,柳扶微原本就亂的心更像是砸滿鋼珠,噠啦噠啦響個不停。
    廂房門開,她尚未來得及找好托辭,司照已然站起身“太遲了,該回家了。”
    一路人兩人都罕見的沉默了。
    繁燈不時透過窗花映進來,他的側臉輪廓隨之閃爍,忽明忽暗,說不清是誰在拉扯誰的心。
    柳扶微目光不由自主地瞟著他手腕上的菩提珠,越看越覺得這珠子十分礙眼,恨不得立刻就將它摘了下來。恰好餘光碰到他的眸,見他麵容平和,倒襯得自己內心陰鷙她下意識避開,掀開窗簾子一角“啊,到了。”
    馬車停在柳府外,司照送她到門前,道“這幾日,衛嶺也會留下。”
    她知司照是將最好的護衛留給了她,可一霎時腦海裏竟忍不住想他是請衛中郎來保護我,
    還是監視我
    她被自己的這種陰暗的思維嚇著,又迅速搖了搖頭,司照見著了“怎麽了”
    “沒,我隻是”柳扶微垂下眼簾,慣性地說著哄人開心的話“我舍不得殿下。”
    聽著她這句“舍不得”,司照滯住一瞬。
    他何其敏銳,焉能察覺不到她的不安待嫁的小娘子總是忐忑的,他不願在這種時候為她新添憂愁,彎下身,彎起唇角讓隱微的笑意浮上幾分“等成婚之後,你要是想家,我就不必避諱,時時陪你一起。”
    他聲音低醇,一貫能拂去她心中焦躁,隻是今日她心虛,未敢直視,自也瞧不出這個正給予她安全感的男人琥珀色的瞳仁像冰紋密布的琉璃,看似明澈卻是易碎。
    “我知道。”柳扶微點點頭。
    “這幾日莫要亂出門,有任何事都可以找衛嶺。”
    “好。”
    回家後,不免先得應付阿爹他們,等回到房內,她隻覺力乏,無心沐浴更衣,一時疲懶地坐在窗前,看著院內花葉凋零。
    倏忽間發現窗台前的盆栽上掛著一抹紅,湊上前撚起,發現是“一線牽”。
    當日,左右衛在客廂周邊找了好久都沒找著,沒想到,居然給風吹到這兒來。
    她想起殿下贈她一線牽那日。
    明明是她劫了殿下的情根,他還提起條件,什麽“一個月之內不可以喜歡別人”,如無他允許不可心儀旁人之類,那時她都將這些視作是被奪情根所致。
    如今回頭看,那些她聽不懂的話,好像開始懂了。
    “我的氣息,可以把脈望之氣徹底遮蓋住。”
    這話所指,是他要以救世主的氣息,徹底把她掩蓋住。
    一輩子在他的身邊,就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這樣的話這樣的話
    就不用殺自己了。
    柳扶微撐著膝蹲下身,給一線牽重新打結。因線頭太細,揪了好幾次都鬆開。
    她莫名想起殿下說“喜歡”二字太輕。
    也許第三局賭局,和娶妃關係不大,說不定是“能否阻攔禍世”之類的命題。
    比起救世,區區喜歡,當然輕。
    也難怪殿下會生出心魔,時時唯恐自己離開了。
    她若不肯嫁,還非要戴著脈望到處亂跑,讓天下人察覺到她脈望之主的身份,他就不得不做出抉擇了。
    鼻尖泛酸,眼睛自然而然被水霧擋住,她下意識用手背抵住眼眶,繼而又淺湧出來一點點,又拿袖子摁幹。
    等終於打好結,她將一線牽套回指尖,圈太小,太難戴了。
    難到眼淚不爭氣地滴落下來。
    她索性將整張臉都埋在胳膊裏,倔強的不肯發出一絲聲音。
    司照本可以將自己交給神廟,或者朝廷,但他始終沒有這麽做。
    不想上神廟也是自己。一次次為難殿下的是自己。
    和殿下在一起這麽久,她怎會不知道殿下的心性呢
    哪怕被洛陽百姓圍攻,也絕不以劍鋒相向;哪怕被天下人誤解,也要將天下第一劍交給左鈺。
    這樣的殿下,怎會忍心在自己並未禍世之前,就對自己痛下死手呢
    他為救世不惜要娶禍世主,他還說,他今後會對自己付諸真心。
    殿下果然是世上最好的殿下。
    莫名的,柳扶微想起很多人。
    有寧肯舍棄安逸與富貴,隻為刀鋒在手披荊斬棘的阿娘;
    有明知必死無疑依舊用胸膛接住槍刃的青澤;
    還有還有被屠滿門也冒著大雪來找她,向她許諾報仇的左鈺。
    想到左鈺,她的心髒又抑製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他們所有人,都是席芳口裏說的那種,天地俱變也心誌不改的人吧
    可她呢
    她明知青澤無辜,仍企圖坐視他的犧牲;
    明知鬱濃遺願,為了粉飾太平三緘其口;
    明知左鈺無依無靠,還狠下心將他拒之門外
    從來,都優先為了自己。
    因此不甘,因此娑婆海中臨時反悔,拚命想要證明點什麽。
    她試圖給自己一個交代或許,她也能夠成為一個無悔於天地的人呢
    但現在,她有了答案。
    確切地說,在席芳說這個瞬間,她就在心裏有了回答。
    她不能。
    倘若和殿下在一起逃脫不了滅亡的宿命,如果結局早已寫好,她做不到奔赴一場隻爭朝夕的愛。
    這個瞬間,她好像能共情飛花了。
    也許她說得對,種在她心域裏的劣根,本就是她拔除不了的一部分。
    她可以一時澎湃熱血,可以一時真誠勇敢,但審時度勢也是她,權衡利弊才是她。
    無論她多麽向往至高無上的美好,仍有一段難以丈量的距離,橫亙在她麵前。
    結果對她來說,至關重要。
    百花叢中競繽紛,哪及那朵在廢墟中綻放的玫瑰,隻為讓荒蕪增添一抹紅。
    但薔薇不會以消亡於縫隙中為榮。
    就像她不會奔赴無望。
    柳扶微任憑眼淚肆無忌憚地滑落,等到夜風吹幹臉頰,一線牽順利套入指尖。
    她幹脆利落地站起身來。
    今日席芳說“無論教主最終作何選擇,袖羅教都會是你的退路。最好的方式莫過於死盾,隻是殿下那邊”
    “我會先與殿下完婚。”
    得先完婚,助殿下贏了風輕的賭局得消弭殿下的心魔。
    等一切都平息不妨就,痛痛快快地離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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