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濁浪淘清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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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拂曉,天邊剛泛起一絲魚肚白,徐恭一行已收拾妥當,他們沒有驚動任何人,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河督行轅那片簡陋的泥屋。
    徐恭並未去開封府城,而是調轉馬頭,帶著人,一頭紮進了黃河下遊更廣闊的千裏河灘。
    雖然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可他還是需要更多的證據。
    在歸德府今河南商丘)一處偏僻的河工物料臨時堆場。
    一個滿臉風霜的老河工,正哆哆嗦嗦著給徐恭指認著堆料場上幾垛明顯比別處稀少許多的蘆葦席。
    “……大人……小的……小的不敢亂說……”老河工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被大風吞沒。
    “說。”徐恭的聲音不高,卻讓老河工不寒而栗。
    老河工猛地一顫,下意識地左右張望了一下,才湊近一步,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是……是管庫的趙書辦……他……他讓小的們報賬的時候……按十成報……可實際……實際隻領了七成的席子……那……那三成的銀子……小的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
    他渾濁的眼中滿是恐懼:“大人……您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趙書辦……他……他跟府衙的……”
    徐恭麵無表情,隻是對身後一名校尉使了個眼色。
    那名校尉會意,立刻上前,從懷裏掏出一本冊子,翻到其中一頁,上麵清晰地記錄著歸德府某次支取“加固堤身蘆席十萬領”的條目。
    徐恭的目光在那冊子、老河工驚恐的臉、以及眼前這明顯不足數的蘆席之間,冷冷地逡巡了一個來回。
    “民夫的工錢和口糧呢?”徐恭又問。
    “這…這,小老兒就不清楚了,那是糧吏他們管的事,我隻負責看守料場。”老河工急道。
    ……
    在淮安府今江蘇淮安)一段剛剛完成加固的堤壩下。
    徐恭一身尋常商旅打扮,帶著一個同樣喬裝的校尉,像是路過歇腳。
    一個麵黃肌瘦、裹著破棉襖的中年河工,正蹲在堤腳處啃著硬邦邦的雜糧窩頭。徐恭“不經意”地坐到他旁邊,遞過去一個裝著溫熱燒餅的油紙包。
    “老哥,辛苦了,你是河工?”徐恭的聲音刻意放緩,帶著一口“南直隸”口音笑道。
    那河工愣了一下,看著遞到眼前的散發著誘人香氣的燒餅,喉嚨動動,又有些警惕地看了看徐恭和他同伴樸素的衣著,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去,低聲道了句謝。
    “看這堤修得真結實,”徐恭仿佛閑聊般指著不遠處新加固的堤段,“花了不少力氣吧?工錢……糧餉發得可還及時?”
    河工用力咬了一大口燒餅,含糊地應著:“唉,力氣是花了……飯……倒是頓頓有,糙米管飽,就是那鹽菜錢少的可憐……”他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特娘的,說好的十文一天,能按時發到手裏的,有七八文就不錯了……隔三差五還總拖著……聽說……聽說上頭撥下來的錢糧足著呢,可就是到不了我們手裏……唉,習慣了,有口飯吃,餓不死,能活著把堤修完就成……”他一邊吃,一邊絮叨著,滿是無奈。
    徐恭默默地聽著,目光投向那段矗立的新堤。
    堤壩的泥土顏色還很新,但在他眼中,那泥土裏似乎滲著無數被克扣的鹽菜錢,無聲地控訴著。
    ……
    在東昌府今山東聊城東昌區)一家臨河而建、門麵頗大的糧行。
    徐恭以“南直隸糧商”的身份,正在後堂與糧行掌櫃“洽談”一筆“長期供應河工口糧”的“大生意”。
    掌櫃是個精明的胖子,堆著滿臉笑容,算盤被他撥弄的震天響。
    “……客官您放心!咱們‘豐裕號’在運河兩岸那是響當當的字號!跟河道上諸位大人也是多年交情!這河工的口糧供應,嘿嘿,包在小的身上!保證是上好的陳米,價錢嘛……”掌櫃壓低聲音,眼中閃爍著市儈的光芒,
    “……絕對比官價低兩成!隻要……嘿嘿,隻要客官您這賬麵上,幫我們稍微‘抬’那麽一點點……大家都有得賺,是不是?”說罷,他給了徐恭一個你懂得的眼神。
    徐恭不動聲色的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目光掃過掌櫃那張寫滿貪婪的臉,淡淡問道:“哦?不知貴號與河道上哪位大人相熟?這‘抬’一點的事,不會出岔子吧?”
    “哎喲!客官您這就問到點子上了!”掌櫃仿佛遇到了知音,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
    “別的府俺不敢說,但在俺們東昌府段管河工錢糧分發的李大人,那可是咱們的老主顧!他小舅子就在咱號裏當二掌櫃!這賬目上的事,那還不是……嘿嘿,一句話的事兒?”他得意地撚著下巴上幾根稀疏的胡須笑道。
    徐恭笑嗬嗬的放下茶杯:“李大人?可是工部員外郎李正清?東昌府管河經曆?”
    “正是正是!”掌櫃連連點頭。
    徐恭不再多問,起身:“此事容後再議,今日叨擾了。”
    說罷拱了拱手,帶著同伴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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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後,那掌櫃還在熱情地招呼:“客官您慢走!考慮好了隨時來找小的啊!”
    離開糧行,轉入一條僻靜的巷子。
    徐恭對身邊校尉低聲吩咐:“查,東昌府管河經曆李正清。重點查他與‘豐裕號’的銀錢往來,曆年糧米采買賬目。還有,他那個在糧行當二掌櫃的小舅子。”
    “遵命!”校尉低聲應道,身影迅速隱沒在巷子深處。
    暗訪的路線沿著黃河的走向,在河南、南直隸、山東三省之地悄然展開。
    這幾天,他看到了潘季馴口中那些“鄉黨故舊”——大多和他一樣,是些常年泡在河堤上、皮膚黝黑粗糙、滿身泥漿的官吏,他們對著河道圖紙爭論得麵紅耳赤,對官場應酬卻顯得笨拙而生疏。
    他也看到了吳中奏疏裏那些若有若無指向的“關聯人物”——地方衙門的滑吏、有豪紳背景的物料供應商、與某些官員沾親帶故的商號……
    一張由貪婪和權力編織的網,在徐恭眼前若隱若現,而這張網的矛頭,卻並非指向那個在河堤上搏命的潘季馴,而是指向了他周圍那些試圖從這條帝國命脈上吸血的蛀蟲。
    每一次秘密的接觸,每一個被記錄下的名字,每一份被謄抄或直接“取”來的原始單據、賬冊碎片,都被徐恭親手整理、封存。
    隨著證據鏈的不斷延伸和閉合,潘季馴那晚在泥屋中絕望的嘶吼、以死明誌的悲壯,在徐恭心中,那份“待驗證”的標簽,正被一層層染上沉甸甸的“真實”的分量。
    而吳中奏疏裏那些看似確鑿的指控,則在這些冰冷的鐵證麵前,顯露出越來越多的刻意拚接、歪曲構陷的痕跡。
    一個月的時間,在晝夜不停的奔波和悄無聲息的調查中流逝。
    當徐恭帶著裝滿各種卷宗和物證的沉重鐵箱,風塵仆仆地再次踏入紫禁城時,京城剛剛下過一場秋雨,夏末的燥熱被一掃而空。
    他沒有絲毫停留,而是直入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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