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國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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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興九年的初冬,朔風凜冽,裹挾著第一場漫天大雪,席卷了整個紫禁城。
    這一日,宮闕之上,鉛雲低垂,仿佛天穹亦不堪重負。
    一個噩耗如同驚雷般炸響——曆經洪武、永樂、洪熙、宣德、明興五朝,德高望重的太皇太後張氏,於鳳凰莊中,溘然長逝。
    太皇太後張氏的薨逝,對大明帝國而言,不啻於擎天之柱的傾頹。
    依照大明最隆重的皇家國喪喪儀,整個帝國瞬間褪去了所有色彩,被一片肅穆的縞素所覆蓋。
    皇帝朱祁鎮強抑著錐心之痛,以沙啞的嗓音頒布詔令:全國服喪,停止所有婚嫁慶典百日,京師官員軍民素服二十七日,停止音樂、屠宰百日。
    詔令一出,紫禁城內外,迅速被一片白色的海洋淹沒。
    京城之內,各級官員無論品階高低,皆除去冠帶上的紅纓珠玉,換上素服白帽,神情肅穆地列隊於宮門之外。
    宮門緩緩開啟,官員們魚貫而入,在通往仁壽宮的漫長禦道上,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到達靈前,眾人齊齊跪倒,悲聲震天。
    那並非僅僅是禮儀性的哭嚎,其中蘊含的是對這位輔佐五朝、德澤深厚的老太後發自內心的敬仰與哀悼,聲浪匯聚,直衝九霄,連宮牆外守候的百姓都聞之落淚。
    宮內,景象更是莊嚴肅穆。
    所有太監、宮女皆身著粗麻喪服,頭係白帶,麵色悲戚,行走無聲。
    他們仔細地擦拭著宮殿的每一根立柱、每一塊地磚,仿佛要將這承載了太皇太後最後時光的殿宇擦拭得纖塵不染,以慰其靈。
    靈柩之前,早已設好祭壇。
    祭品琳琅滿目,極盡哀榮:尚膳監精心製作的素色糕點,來自各地的珍奇時令水果,窖藏多年的瓊漿玉液,更有太皇太後生前最愛的幾卷佛經、一柄舊玉如意、甚至是他幼時畫給祖母的一幅稚拙的賀壽圖……這些物品無聲地訴說著逝者的喜好與生者的思念。
    朱祁鎮身著斬衰重孝,麻衣粗糲,神情枯槁,在司禮監的引導下,親自帶領皇室宗親與滿朝文武,舉行盛大的奠獻禮。
    他步履蹣跚地走在最前麵,在皇祖母的靈柩前,他長跪叩首,額頭重重地撞擊在金磚之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身後,所有親王、郡王、公主、駙馬、文武百官,依序跪拜,如潮水般起伏。
    每一次叩首,都是對這位曆經五朝的老人的無盡追思。
    香煙繚繞中,朱祁鎮緊閉雙眼,心中默念:“皇祖母,您安息吧。孫兒在此立誓,定當繼承您的遺誌,勵精圖治,使大明江山永固,黎民安康,讓您在天之靈,得以慰藉,得以安息……”
    國喪之哀,不僅籠罩宮闈,更彌漫於整個京城。
    昔日繁華的街市,此刻一片蕭索。
    酒樓茶館閉門謝客,勾欄瓦舍偃旗息鼓,商鋪紛紛掛上白幡,暫停營業。
    尋常百姓之家,亦在門楣懸掛白布。
    路上行人,麵帶戚容,步履匆匆,交談之聲也壓得極低。
    整個京師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沉浸在一片巨大的、無聲的悲慟之中,隻有風中嗚咽的白幡在訴說著舉國之殤。
    然而,對於年輕的皇帝朱祁鎮而言,這舉國之哀,遠不及他心中那深不見底的黑洞。
    那個曾經無比支持他的祖母驟然離去了,抽走了他精神世界最重要的支柱。
    鳳凰莊空了,仁壽宮空了,他的心仿佛也被掏空了。
    那條曾經讓他視為“噩夢”的藤棍,依舊擺放在仁壽宮的大殿正中的案幾上。
    “皇祖母——!”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從朱祁鎮喉中迸發,他幾乎是撲倒在巨大的棺槨前。
    巨大的悲痛瞬間將他吞沒,仿佛整個世界在他眼前崩塌陷落。
    “您怎麽就拋下孫兒走了呢?孫兒還沒來得及好好孝順您,您怎麽能就這樣離開呢?”
    他緊緊抓住太皇太後已然冰冷的手,仿佛這樣就能留住一絲溫度,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滴落在祖母蒼白的手背上,暈開一片冰涼的水漬。
    他匍匐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金磚,肩膀劇烈地抽搐著,那哭聲不再是帝王的克製,而是孤兒失去至親的絕望哀嚎,淒厲得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嘔出來,要將這仁壽宮的琉璃瓦震碎。
    在朱祁鎮模糊的淚眼中,時光飛速倒流。
    那個總是慈眉善目,在他調皮搗蛋時輕點他額頭,笑罵一聲“小猢猻”,然後耐心教導他“為君者,當以仁德立身”的老祖母;
    那個在他被冊立為太子時,親自為他挑選飽學鴻儒為太傅,深夜還掌燈檢查他功課,目光中充滿期許的老祖母;
    那個在他初登大寶,麵對朝堂紛爭手足無措時,以她曆經五朝的智慧與威望,在簾後不動聲色地為他穩定朝局,掃除障礙,助他掌控大局的定海神針……
    一幕幕溫馨而強大的畫麵,此刻都化作最鋒利的刀刃,反複切割著他的心。
    “皇祖母,您還記得嗎?”他抬起布滿淚痕的臉,聲音嘶啞哽咽,對著那再也無法回應他的容顏低語,
    “小時候,孫兒最是頑劣,卻最愛膩在您懷裏聽故事。您給孫兒講太祖爺篳路藍縷,驅逐韃虜,複我漢家山河;講永樂爺七下西洋,揚威海外,令萬國來朝……您說,‘鎮兒,你要記住,這江山是祖宗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守成不易,更需進取。
    你要做一個有作為的皇帝,不負祖宗,不負天下。’孫兒…孫兒一直把您的話刻在骨子裏啊!這些年夙興夜寐,勤於政務,就是怕辜負了您的期望,怕讓您失望……”
    他再次泣不成聲,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砸落,仿佛要將此生所有的悔恨與眷戀都傾訴在這冰冷的靈前。
    皇後、嬪妃們的哭聲由遠及近,她們倉惶而至,見到太皇太後的遺容,無不悲從中來,紛紛跪倒哀泣。
    偌大的仁壽宮,瞬間被濃得化不開的悲傷所淹沒,抽泣聲、嗚咽聲交織在一起,回蕩在雕梁畫棟之間,連殿外呼嘯的寒風似乎都為之嗚咽。
    ……………………
    葬禮過後,朱祁鎮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消沉。
    他不再早朝,將政務悉數推給內閣。
    每日隻是枯坐在仁壽宮的偏殿內——那裏還保留著太皇太後生前起居的一些痕跡。
    他撫摸著祖母常坐的紫檀椅扶手,摩挲著案幾上她翻看過的佛經,嗅著空氣中殘留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熟悉氣息。
    他整日不發一言,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窗欞外,是仁壽宮的小花園。
    深冬時節,最後幾片枯黃的梧桐葉在寒風中掙紮、飄零,旋轉著墜落,像極了那個離他而去的慈祥身影。
    每一片葉子的飄落,都像在他心上又劃開一道口子。
    禦膳房精心準備的膳食,熱了又冷,冷了又熱,最終原封不動地被撤下。
    他肉眼可見地消瘦了下去,臉頰凹陷,眼窩深陷,原本明亮銳利的眸子失去了所有神采,隻剩下沉沉的暮氣。
    龍袍穿在身上,顯得空蕩而沉重。
    “皇爺,該用膳了。”侯寶的聲音怯生生地打破了死寂,帶著小心翼翼的擔憂。
    朱祁鎮連眼皮都未抬,隻是無力地擺了擺手,聲音嘶啞低沉:“朕不餓,退下。”
    那聲音裏透出的疲憊和絕望,讓小太監不敢再勸,隻能無聲地歎息著退下,輕輕掩上殿門。